黄忠廉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近年来,随着推进中华文化走出去战略和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翻译尤其对外翻译日益彰显其重要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翻译转向日趋明显,而译学研究的本体回归不仅是可能可行,更是必须必要。余承法、信娜、关秀娟即将推出的各自代表性专著可谓是这方面的有效尝试。
余承法20年来坚持翻译研究之本,在出版《全译方法论》之后,推出第二部专著《全译求化机制论——基于钱钟书“化境”译论与译艺的考察》(下称“《求化》”),这也是其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的结项成果。他一直顽固不“化”,锁定钱钟书的“化境说”,纵横表里,探究内外,一“化”引来万“花”开。“一化”而“万花”,前后的关系已初绘其学术图景:或前后并列,或递进而行;或前后相继,或略有转折;或前后因果,或互为目的。
罗新璋(1990)曾指出:“‘化境’说,称引颇多,但阐发得似不够,满足于钱氏本人的界说,或许与时下的翻译实绩和译事解会,与‘化境’尚存一段距离有关。”30多年过去了,“化境说”的研究现状如何?有何新进展新突破?
学术界对“化境说”的源流考镜,主要着眼于文字表述和理论渊源,较少说文解字和多科考释。《求化》梳理了学术史,认为学界对“化境”的称引仍然很多,阐发也在增多,评价也有新意,但在如何追求“化境”方面难有突破,鲜有共识,以往研究存在“十多十少”的不平衡现象。余承法意识到这种不足,浸润于历代辞书、哲学典籍和文艺书籍,分别探“化”寻“境”,考察“化境”之流变,对“化”展开文字学解构、哲学解析和美学解读,并结合钱钟书自解,理清他略有提及却未发掘“译”“诱”“媒”“讹”“化”“通”之辩证关系,提出“化”的译学新解,从哲学高度论证“化”体现为全译本质的五大特征。
余承法不仅阐释了“化境”的内涵与实质,还总结了求化的规律与原则。释化与求化,前者是前提与基础,后者是重点与核心。释化是跟着钱钟书说,是对现象层次的粗说,重在推陈;求化是说他人之未说,是对深层规律和原理的细说,旨在出新。余承法不迷信古人,不追随洋人,不玩文字游戏,也不限于考辨之类,更不是综述,而是基于汉外语言文化对比,做深入的研究,是实打实的专,力求寻“私”见,建构了一个完整、客观、可操作、可验证的全译求化机制体系,完善了全译“化境”理论体系,以期发扬光大中国传统译论。
《求化》沿着“表—里—值”“语—思—文”的“两个三角”研究思路,遵循描写充分、观察充分和解释充分的“三个充分”研究要求,借助自建的“钱钟书作品全译语料库”的统计分析,建构了包含7种单一机制和57种组合机制的全译求化机制体系,进而建构了包括以求化原则为指导、求化过程为导向、求化机制为关键和核心的“化境”理论体系。全书采取总—分—总的结构顺序,在确立7种单一机制时采取内涵(WHAT)、理据(WHY)、类型(HOW)的层递顺序,在确立57种组合机制时采取由低到高、由简入繁的逻辑推衍,对“化境”“化”“境”等核心概念运用解构策略,对“化境”理论体系采取建构策略,从而形成论述体系和理论体系的高度统一。
40年来,学术界整理钱钟书翻译思想,聚焦其集大成的“化境说”,阐释、重释、新释“化境”蔚然成风,但多为论文,且多为重复性、零散性探讨,系统且深入挖掘的不多,仅有2部专著。杨全红(2019)的专著重在搜集和整理钱氏关于译论、译艺的论述以及相关逸闻趣事,通过文献剖析,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于德英(2009)系统阐释了“化境说”,她基于“化境”来源,分析了文学翻译的起点、过程以及译文的诞生,尝试从中西哲学思维方式和中西译论的比较视角探讨“化境”的当代意义。余承法则充分地吸收了上述专著以及其他相关研究成果,不断对“化境”进行探源、阐释、明理、析例,既采取“以钱解钱”,又运用“以钱证钱”,听其译言,观其译行,析其译效,揭示求化机制,探求“化境”理论体系。正如刘勰(2004:447)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余承法较好地处理了源与流的关系。他首先将“化境”探源延至翻译思想、翻译艺术和翻译(本体)理论等领域的研究,将钱氏翻译思想置于其学术思想和文学创作的大背景中,置于中西译论和文论汇通的语境下,试图践行钱氏倡导的“打通”治学理念。其次,他并未止步于钱氏“化境”译艺和译论的互动互证互识,而是踏上了更为广阔的“钱学”研究的新征程。2019年,他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海外‘钱学’文献系统整理、研究与开发”,旨在通过整理和翻译英、法、俄、德、意、日、韩、西、葡等语种世界的“钱学”研究文献,进行海外钱钟书学术史研究,总结钱氏及其作品“走出去”“被引进去”的成功经验,探求中国文学文化作品翻译传播的新模式新路径。
当下的学术研究似乎存在一种悖论:研究对象离得近,越常见越不受待见,却越离不开,越说不透;离得远,反而说得越多,看似高大上,却不接地气,与实践有“隔”。余承法与这种流弊离得较远,他注重译学童子功,既做个案细描,也做理论建构。他先将研究对象一分为二,继而一分为三,由机制走向方法论研究,由特性走向共性研究,由译学本体走向文化传播研究。20余年在一个学术根据地深耕细作,结合钱钟书翻译思想,从翻译本体出发,发表了系列研究论文,丰满了博士论文(达50万字)。在此,衷心祝愿他成果源源不断,研究之旅匀速推进,细水长流。
信娜所著《术语翻译方法论》(下称“《方法论》”)入选“中国科学技术名词规范化理论建设书系”,将由科学出版社推出。细阅本书既能感受到作者精雕的过程,也能体会其学术深探的苦乐。
曾见有关术语翻译或面向翻译的术语研讨会,期待能有几篇论及术语翻译的文章,但通常令人失望。众人或谈“术语是不能翻译的”,或强调“术语是不需要翻译的”,或聊自建术语库,或论术语的管理、历史、现状等,就是很少谈术语翻译,成了“无译的术语翻译研究”,颇有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析其因,主要是本体难究。为何难?“本体研究创新实属不易,因为本学科核心部分或许研究得太久太多,难以选题”(黄忠廉2020:158)。还有一种可能:未察见本体问题。
本体研究是术语翻译研究的根本,舍此“本”而逐彼“末”,无助于推进研究。这就类似于如何认识椅子:人说椅子有一万种功能,我还可说出第一万零一种,但对其数学、力学、化学等角度的研究,才是真功。要发现术语翻译的本体问题,需扎实的本领,需过硬的功夫——硬功。而硬功须经专门系统的训练,才能练就超过常人的绝活。这种硬功又源于内功,练到一定程度才能外化为硬功。内功是基础,练内功很枯燥,不能取巧,需坐得住冷板凳,持之以恒,还得广读、深思、善写。
《方法论》是国内首部专论“术语翻译方法论”的著作,体现的是作者对本体研究的重视,展现的是其扎实的硬功。作者从术语翻译过程及操作层面的求“化”策略出发,追至中国哲学范畴“化”,明了二者的契合,为术语翻译奠定了哲学基础。再从哲学演绎出术语全译观,由此出发,进而抓住全译中形与义语际转化的矛盾,试建了首个术语汉译方法体系,进而为其立论。作者坚持了“实事求是”原则,正如于根元(2004:3)所言,“没有‘求’,‘实事’和‘是’我们认识不到一起。‘求’才能从‘实事’里认识到‘是’”。“求是”必需方法论。
书中所建术语全译方法论具有很强的系统性与理据性,前者重解决与描写,后者重解释与说理。具体而言,方法论体系分策略、方法与技巧,清晰而显层次;如此架构,纵向贯通,宏观上能让人明确方向,微观上能直接指导实践。三层之内,左右同级策略、方法或技巧并行互补,横向关联,整个方法系统因此而纵横开阖。书中术语直译与意译以及直意兼译所建的体系非常严谨,几乎是封闭式的,对直译的音形之分,非常具体化又新人耳目;谈意译,也是以形捕意,表里如一,浑然一体。
全书的学理发掘也与方法论体系一一对应,严丝合缝。术语翻译研究自然首选术语学资源,而术语学脱胎于词汇学,又自然转入语言学角度。既然研究术语的翻译问题,翻译学理论才是其灵魂或根基。本书设定了理论域,即以全译理论为指导,却对全译理论的演绎有深化与超越,探讨了全译一般规律之外具体适用于术语翻译的规律,即词语全译律。而语言的上位是符号,术语属于概念的载体,承载的是信息,作者正是从本体出发,为术语全译之下的直译、意译及其综合,借鉴了符号学、思维学、信息学中具体的理论或思想,提升了方法论体系的理论性。那么,我们不禁好奇:是否可以进一步思考,走向译论层面?若是同意“变译说”,可否做点平行研究?“要使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大发展、大繁荣,就不能忽略研究方法和写作规范这两个‘器’”(雷少波2013)。在普遍性研究后,是否考虑结合具体学科的术语特点,展开具体术语的翻译研究,或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当下语境中,探讨文化术语的外译研究是否更具有战略意义。
完成这样一本开疆拓土的专书,作者需要接受系统的研究方法训练和不断地磨砺。学历教育,是学习历程的教育,因此比学位重要。信娜读博时,选题就是据其硕士论文方向“词汇学”而定的。2011年参入了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重点项目“术语翻译研究”,可谓一种磨励。2012年博士毕业后,承担了份内外的不少工作,积累了丰富的科研与管理经验。2015年参编刘青主编的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术语学概论》,2017年由国家公派留学于莫斯科大学。
信娜的研究所涉及的术语学在国内主要起步于21世纪,并不太受待见。但她勇于挑战,主动参加语料库培训班学习,主动转向英、俄、汉三语术语翻译研究。在研究方向与社会工作之间,她寻求由本体向应用的拓展,将学科冷门与社会需求接轨,将术语与文化关键词相接,发现了二者的异同,为术语翻译与中国文化关键词研究搭上桥,2015年获批了国家社科项目“中华文化关键词俄译的语料库实证研究”。
如同七彩世界由三原色绘出,英、俄、汉三语互译同样有助于发现术语翻译乃至整个翻译更多共性的规律。因此,借博士论文修改出版之机,作者将俄汉译例全部换作英汉译例,这对她是一次挑战,又是一次自我磨砺。不过,若能保留原稿一半的俄汉译例,再换上一半英汉译例,也许更好,这不仅仅是内容的改造与丰富,更是研究范围的扩大,将来还可走向英俄“外外”互译研究,真正由个性走向特性,最后走向共性,也可为小语种及其翻译教研提供可资借鉴的案例。
术语是科学的结晶,没有术语就没有知识。对于一门学科而言,术语是血液,观点是骨架,不了解术语或者对核心概念无统一认识,学术思想就无法形成和交流。就科技翻译而言,译得准确,则可推进科技发展;译得失败,则妨碍科技进步。
1995年,国家决定实施“科教兴国”战略,笃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坚持教育为本,将科教摆在经济与社会发展的重要位置,增强国家的科技实力和科学技术向现实生产力转化的能力。科教成了兴国之大道,国之兴起,20世纪80-90年代科技翻译也随之兴盛。当前及未来的全球化核心仍是前沿科技竞争,未来之战是科技战、高科技战,竞争是科技和人才的竞争。只有保持对科技和教育的高投入,才能赢得未来的竞争。发展与竞争,须臾离不开科技翻译,而科技翻译不同于其他翻译之处正在于术语翻译。科技翻译应该再次兴起。
翻译研究主要涉及译者、译为(翻译行为)、译境(翻译语境)、译作等,译者、译为、译作均有不同程度的研究,而译境研究略显不足。关秀娟所著《全译语境作用机制论》(下称“《机制论》”)聚焦于制约全译过程的内部与外部语境因素,从小到大,从静到动,描写与论证了语境对全译过程的作用规律,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缺。
“理解外国诗的字面意思,往往不是最难,译诗最大的难处在于,译者自己的心中重建原诗的意象与意境”(许钧2001:92)。其中意境就关涉语境。学界对语境有三分:上下文语境、情景语境与文化语境,但较少有人细分,而分类是研究之始,属于事物内部的分解。“翻译实践中,充分考虑原作意境的转存是为必要,而能充分考虑原作意境的表现形式则更显关键。”“诗歌翻译过程中译出原作的意象只是走完了诗歌译途的第一步,其翻译的目的地或归宿应是诗作意境的再现”(张保红2003:4)。无论是表现还是再现,均体现为新思想的构建。作者正是在解构语境的常规理解后,自行建构,于平常中见非常,推陈出新,将语境概念不断精细化体系化,形成了语境、翻译语境、全译语境、全译上下文语境、全译情景语境、全译文化语境等概念体系,上下位概念的内涵、外延界定得泾渭分明,各语境因素的特征描写得清晰明了。
《机制论》所揭示的规律有助于翻译理论、翻译方法、翻译教学、翻译批评、机器翻译等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可供俄汉翻译研究者和实践者参考。而全书基于俄汉翻译,兼及英汉翻译,具有翻译类型学意义和方法论价值,作为基础研究成果,可为整个译学界借鉴。
《机制论》由关秀娟的博士论文完善修改而成。博士论文的显著标志首先应是“渊”,为此,关秀娟对全译语境作用机制作了充分而深入的描写。借助大量语料,描写上下文语境、情景语境、文化语境在全译过程中的作用规律,并抽象为全译上下文语境推进机制、全译情景语境重构机制、全译文化语境对话机制,以及三语境综合联动机制,描写上动静结合,相得益彰。这是具体的概括,是总—分—总关系的推进,颇具创造性。
关秀娟并未囿于第一外语,同时启用了二外英语,在俄、英、汉三语之间寻求全译的普遍规律,因此书名不见“俄”字,一如韩礼德著《功能语法学》,书名也不见“英”字。不过,俄、英、汉之间的互译还真具有类型学普遍意义!此外,关秀娟借助双语语料库,充分论证,比较双语平行语料,剖析全译语境作用机制,定性与定量相结合,有利于探索全译语境作用机制的普遍性。为阐释全译语境作用机制的内在规律,作者跨出本学科,从语形学、语义学、语用学、修辞学、言语交际学、认知语言学、文化学、语言文化学、社会文化学、跨文化交际学等多角度论证了机制的科学性,进一步体现了“博”。关秀娟读博期间及之后五年左右,仅教育部课题就主持了两项,先后晋升为副高和正高,2019年又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俄汉)抗战翻译语境适应机制及其价值研究”。
翻译学人要研究译境,更可追求意境。汉语的“意境”也并不容易说清。一次,作家叶辛讲到“意境”,几位日本作家不明其义,参与座谈的中国作家和翻译费尽口舌解释一个多小时,结果还是不甚了了(叶辛1997:40)。所谓意境,是“意”与“境”的结晶,是主观之“意”与所摹客观之“境”的有机融合。意与境、情与景、主观与客观是意境构成的基本要素。学问需要火热的激情,同时需要冷静的思考,做长线的译学本体研究尤其需要冷热两极的兼容,真可谓“宁静以致远”!年轻学人要沉入深远的探究状态,有必要做到“静”与“净”。“静”,以求心境澄明,心灵疏畅;返归精神自身,又能聚精会神,达至“净”,进入精神的“静”与“净”。这也正是笔者对关秀娟求学以及《机制论》诞生的所见或所期。
三位青年由博士学术训练走向了学术中年,基础翻译研究对中青年学者而言具有更强的现实针对性和个人发展的紧迫性,对中国译学建设也是极其重要,因为基础研究是译学研究之本。基础翻译研究首先立足于汉外互译的事实,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旨在探索翻译转换的规律和机制,直接服务于翻译实践、教学和批评;其次则是回答关于翻译事实、规律和原理的三个基本问题,解决翻译学的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三个核心问题,为翻译的应用研究、其他学科运用与翻译的研究、翻译理论应用于其他学科的研究(统称为“应用翻译研究”)奠定基石、提供范式、指明路径;基础研究还将进一步推动对中国传统译思译论的现代阐释和创新发展,加速对西方译论进行本土化改造和外位性参照,推动中国译论研究和译学建构的三个体系建设。
注释:
1 序余承法《全译求化机制论——基于钱钟书“化境”译论与译艺的考察》(商务印书馆将出)。
2 序信娜《术语翻译方法论》(科学出版社将出)。
3 序关秀娟《全译语境作用机制论》(科学出版社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