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传 璋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郑重宣告: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计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1]3319-3320
这段话与梁昭明太子萧统《文选》所收《报任少卿书》(1)司马迁《报任安书》,传世的有两种文本,一为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所录,一为萧统《文选》所收。《汉书》所录的文本有删节。拙作采用《文选》所收的文本。中所述《太史公书》撰述及处置情况相似: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2]25b-26a
这也足以证明司马迁在征和二年(前91)十一月回复任安赐书之前,“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太史公书》全书业已定稿杀青;而《自序》称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报书》谓“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又足以证明司马迁对《太史公书》手稿已做好善后处置。
据《自序》可知,司马迁于《太史公书》诸篇杀青时,曾一一手录正、副两个文本:其正本保藏在“名山”,副本则留在京师。但“名山”究指谁何?副本又藏京师何处?由于太史公有意的隐约其辞,却又是扑朔迷离,遂引发后世的种种猜测。
唐初颜师古为《汉书·司马迁传》“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作注云:“藏于山者,备亡失也。其副贰本乃留京师也。”[3]2724从“副贰本乃留京师”的注语可知,颜监认定“藏之名山”以“备亡失”的《太史公书》乃为正本。但颜注只释“藏之名山”的原因在于“备亡失”,而对“名山”的指涉及其含义却未著一字。或许颜监以为史公所称“名山”系不言而喻之事。然从“其副贰本乃留京师”的注语,则可确知颜监认为《太史公书》正本藏于京师之外。
盛唐开元(713—741)年间,司马贞撰《史记索隐》,有憾于颜注的简略,乃据汲冢《穆天子传》及西晋郭璞为其书所作之注,别出心裁,为《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作注云:“言正本藏之书府,副本留京师也。《穆天子传》云‘天子北征,至于群玉之山,河平无险,四彻中绳,先王所谓策府’。郭璞云‘古帝王藏策之府’。则此谓‘藏之名山’是也。”(2)《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点校本第十册,第3321页。今本《索隐》“河平无险”句中“河”字,据《穆天子传》以及郭璞《注》,当为“阿”字之形讹。《尔雅·释地》:“大陵曰阿。”《说文》:“阿,大陵也。”彻,车迹也。《老子》廿七章:“善行无彻迹。”彻,后作“辙”。司马贞认为藏之“名山”,即藏于帝王“书府”。而“书府”何在,司马贞亦未有明示,但参稽其《史记索隐序》(称《索隐》)书成,“虽未敢藏之书府,亦欲以贻厥孙谋云”的话语,推测他之所谓“书府”,又似指当朝皇室藏书的御府。
与司马贞同时的盛唐著名史官刘知几在所著《史通》的《辨职第三十五》却说:“昔丘明之修《传》也,以避时难;子长之立《记》也,藏于名山。”[4]7a刘知几认为左丘明修《左传》之为避时难、司马迁撰《史记》之藏于名山,其正本都未呈献当代王朝的书府,其因实与颜师古注所说的“备亡失”同意。然而近世以来的学者对颜注甚少关注,而特重司马贞的这条模棱两可的《索隐》注语,并由此引发不同的推论。影响较大者有陈直、易平二家。
陈直有论文《汉晋人对史记的传播及其评价》,其曰:“《太史公自序》说,当时有两本,‘藏之名山,副在京师’。所谓名山者,即是藏之于家。太史公卒后,正本当传到杨敞家中。副本当存在汉廷天禄阁或石渠阁。”[5]41
易平有论文《史记早期文献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则认为《太史公书》有藏、传二本:“‘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两句互相发明。‘藏之名山’本既曰‘藏’(藏本),‘副在京师’本则为‘传’(传本)。又,‘在京师’本既曰‘副’(副本),藏‘名山’本则为‘正’(正本)。”“正本应藏入汉廷秘府,即国家书府。”“副本留在京师,以俟‘传之其人’。”[6]86
陈直说《太史公书》正本藏于家中,副本当存汉室秘府;易平说正本应藏于汉室秘府,副本留在京师以待传人。两说相异。然异中有同,即都认为《太史公书》的正、副两个文本均藏于京师。以上两说是否有当,当先明何谓“京师”、何谓“名山”。
《春秋·桓公九年》“经”曰:“春,纪季姜归于京师。”《春秋公羊传》据《尔雅·释诂》“京,大也”及《易·师卦·传》“师,众也”,以释“京师”曰:“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7]2219中栏《公羊传》谓“京师”为“天子之居”,且人口众多、规模宏大,实为正解。
《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赞”:“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3]2770-2771又《汉书》卷六十六《刘屈牦传》,叙武帝赐丞相刘屈牦玺书曰:“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太子引兵“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3]881。 二传合观,再参之以《三辅黄图》:“太初元年,以渭城以西属右扶风,长安以东属京兆尹,长陵以北属左冯翊,以辅京师,谓之三辅”[8]797下栏,则知前汉“京师”必指长安城,而非泛指包括长安以东的京兆尹、以西的右扶风、以北的左冯翊在内的京畿区域。故《太史公自序》所称的“副在京师”之京师,亦必指“天子所居”的长安城而言。然则《太史公书》的副本留在长安城中应无疑义。
《太史公自序》曰:“藏之名山,副在京师。”“名山”与“京师”对举,二者显非同地。问题是保藏正本的“名山”究竟何在。若谓“名山”即指长安城内的皇室书府,显然与“副在京师”冲突。这可从《穆天子传》得到确切的证明。司马贞《索隐》引《穆天子传》作注,掐头去尾,易滋误解。为便于讨论,且将穆天子与群玉之山相关的纪行文字引录于下:
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丰□隆之葬,以诏后世。……甲子,天子北征,舍于珠泽。……辛卯,天子北征东还,乃循黑水。癸巳,至于群玉之山,容□氏之所守。(3)“容□氏之所守”,宋刊本《太平御览》卷六一八引《穆天子传》作“容成氏之所守”。曰群玉田山,□知阿平无险(郭璞注:言边无险阻也。),四彻中绳(郭璞注:言皆平直。),先王之所谓策府(郭璞注: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策之府,所谓“藏之名山”者也。),寡草木而无鸟兽(郭璞注:言纯玉石也。)。爰有□木,西膜之所谓□。[9]
这段文字有数处值得注意。(1)穆天子参观的“黄帝之宫”并不在黄帝之都。据《史记·五帝本纪》,“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黄帝将京师“邑于涿鹿之阿”。昆仑之丘上的“黄帝之宫”,不过是黄帝巡游天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时驻跸的离宫之一,正如《穆天子传》郭璞注引陆贾《新语》所谓“黄帝巡游四海,登昆仑山,起宫室于其上”的临时住所。其距京师所在的“涿鹿之阿”远而又远 。(2)“先王之所谓策府”所在的“群玉之山”,不仅不在“天子之居”的京师,而且距“黄帝之宫”的离宫也甚遥远。《穆天子传》明谓“群玉之山”为远古诸侯“容成氏之所守”。“守”者,分封守土也。穆天子自“吉日辛酉”观于“黄帝之宫”,然后北征,迤逦而行,至辛卯之日方至于群玉之山。行程凡历三十二日之多,则群玉之山距黄帝昆仑之丘上的离宫之遥从而可见。(3)群玉之山是一座“寡草木而无鸟兽”的纯玉石山,为人迹罕至之所。郭璞注“先王之所谓策府”云:“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策之府。”何谓“策”?杜预《春秋序》曰:“《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10]1704按:策,即册,编简而为之。大事事繁,简牍不足以容之,必书之于策。《释名》卷第六《释书契第十九》云:“策,书教令于上,所以驱策诸下也。”[111]3a然则群玉之山作为先王的“策府”,所藏皆为“驱策诸下”治国平天下的教令法典。那么试问,先王为何要将“驱策诸下”的教令法典藏于远离京师人迹罕至的群玉之山?唯一正确的解释,当如颜师古注“藏之名山”所云:“备亡失也。”先王之所以将书策藏之群玉之山,一来是因为它远离京师,罕为人知,可保守秘密,不会招致人为有意之破坏;二来因为它寡草木,故也无虞鸟兽来此觅食时无意之践踏,可确保文献安全。即使后世京师发生动乱,文献板荡,尚有秘藏名山的法典教令备份可供后王治国平天下参证。
《穆天子传》作为周穆王的游历起居注,其实是战国时代成书的类似小说家言的传记。其中记事虽不必尽为信史,但反映了时人的认知则无疑义。历代王朝更迭之际,社会剧烈震荡,随着旧京的被毁,典章文献往往荡然无存。宗周之亡,成周之衰,对文献摧残之严重,则是战国士人所习闻。《穆天子传》所叙“先王”于群玉之山对“驱策诸下”的法典所做的这种万全安排,实际上反映的是备受战乱荼毒的春秋战国时代学者的心态。要之,群玉之山虽为先王保藏驱策诸下的教令备份之“策府”,因而成为“名山”,然而却是远离京师皇室书府的一处特别安全的秘密典藏之所。近世以来的论者都将“群玉之山”这座保藏先王书策的“名山”解读为京师的皇室书府的代称,进而认为司马迁所说的“藏之名山”即指把《太史公书》正本呈奉京师长安汉室书府。这种观点与《穆天子传》“备亡失”以永垂不朽的原意谬以千里,自然也不得司马迁要将《太史公书》正本“藏之名山”的真实用心。
陈直称“所谓名山者,即是藏之于家”,指藏于家的是《太史公书》正本;而易平说“副本留在京师,以俟‘传之其人’”,指藏于家的是《太史公书》副本。二人称《太史公书》正、副本的去向有异,而谓有一本留在司马迁之“家”则同。然则二人所指称的司马迁之“家”究在何处?按《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则知司马迁原籍在左冯翊夏阳县。又按司马贞于《太史公自序》“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句下《索隐》引西晋张华“《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1]3296可知司马迁任职太史令时的户籍所在地是茂陵邑。武帝元朔二年(前127),诏“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同时移徙在京师供职的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大臣家实茂陵以示恩宠。秩禄二千石位比列卿的太史公司马谈,自有荣幸在这年的夏秋之交将家眷由左冯翊夏阳县原籍移居右扶风茂陵邑。[12]时年九岁的司马迁自此著籍茂陵。陈直与易平所说的“家”,自当指司马迁在茂陵邑显武里的新家无疑。但茂陵邑为右扶风属县,系畿辅之地,并非京师长安。司马氏的茂陵之家不仅无当“名山”之称,而且亦与司马迁“备亡失”的初衷违异。故陈直认为《太史公书》正本“藏之于家”,易平认为副本“留在京师以俟传人”,均与司马迁郑重言之的“藏之名山,副在京师”扞格,更与司马迁为《太史公书》的保全而于《六国年表序》发凡起例所说的“《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违戾,且司马迁茂陵之家系“自家”而非“人家”,故不可采信。
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先后职任太史公,自古相承职专记载,兼掌历象日月阴阳管数。二人都亲口说,论载汉兴以来“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的丰功伟绩,是他们作为“有司”的本职。《太史公书》的五种体例中有“表”,“表”作为《太史公书》全书的总汇,其实也是本纪、世家、列传的编撰大纲。《报任安书》向知交任安通报《太史公书》的撰述历程时曾说:“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将“表”置于“本纪”之前,正反映了这样的事实:司马迁完成《太初历》之后,开始编撰《太史公书》,首先编制的是有关汉世的诸表,作为汉史的大纲,曾经进呈武帝御览。《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是汉世诸表的第一篇,其表《序》曰:“臣迁谨记高祖以来至太初诸侯,谱其下益损之时,令后世得览: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1]803称“臣迁”,即是进呈御览以备审查的明证。此表实具样稿的体式,以期批准后开始正式撰著。由此可见,司马迁说《太史公书》“副在京师”,是说按照汉武帝“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的功令,将《太史公书》副本进呈朝廷。
司马迁进呈御览的《太史公书》副本入藏京师何处?前汉国家藏书的馆阁实有多所,据《太平御览》卷六一九引《七略》佚文及《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引如淳所言:“刘歆《七略》曰:‘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3]1702《七略》所说的“外”,乃指丞相系统的外朝诸府寺的专业藏书处,所藏图书典籍时称“外书”。《七略》所说的“内”,方是天子内廷的藏书处,所藏典籍文献时称“中书”或“中秘书”。前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时,刘向奉诏校理禁中皇室图书。校理对象非中秘书不校、不录。但校理中秘书时,也常引外书用以参证、补充,如校中书《列子》,曾参考太常书、太史书、臣向书;校中书《管子》《晏子》,都曾参考太史书。刘向编纂诸书提要成《别录》,诸书作者小传,皆抄撮自《太史公书》相应列传。后其子刘歆继其事,撮其指要著成前汉皇家图书分类总目《七略》。后汉初,班固作《汉书》,删节《七略》而为《汉书·艺文志》,其中“春秋家”著录有“《太史公》百三十篇”。据今存刘向《别录》残篇和班固《汉志》的著录,可以确知刘向、刘歆父子校书时,都曾充分利用过御府所藏司马迁呈献的“副在京师”的《太史公书》。易平认为《太史公书》正本“藏之名山”,“实藏于国家书府太史公府”。然而《别录》与《七略》确认太史所藏为“外书”,并非中秘书,而外书不在刘向父子校理中秘书的范围。如果《太史公书》入藏太史公府真为事实,就不会在刘向《别录》、刘歆《七略》以及班固《艺文志》中留下著录。若此,《太史公书》也许早就湮没无闻了。
前汉皇室收藏中秘书的馆阁主要有位于长安城内未央宫大殿之北的石渠阁与天禄阁。班固《西都赋》有云:“天禄、石渠,典籍之府。”[2]15b这里又是名儒博士校订经籍、论辩经义之所。张衡《西京赋》有云:“天禄、石渠,校文之处。”[2]8b《汉书·刘向传》记刘向“讲论五经于石渠”[3]1929,而《汉书·扬雄传》亦记扬雄“校书天禄阁”。[3]3584扬雄元延二年(前11)为郎之岁,经成帝特批,得入石室尽观御府所藏典籍。[13]411上栏十多年后撰《法言》,其书的《问神篇》《寡见篇》《重黎篇》《渊骞篇》《君子篇》诸篇中,有许多对司马子长与《太史公书》的精彩评论。扬雄还续写《太史公书》自宣帝至哀、平时期。故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说:“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2707以上史料证明刘向、扬雄不仅在前汉皇室御府的石渠阁或天禄阁见读了“副在京师”的《太史公书》,而且进行了深入研究,所以才能做出如班固所言的那般精审的评价。
其实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早在刘向、扬雄等校书秘阁六七十年之前,桑弘羊就以御史大夫掌副丞相而其副手御史中丞兼掌兰台图籍秘书的便利,见读并研究过中秘所藏《太史公书》副本的某些篇章。其时上距司马迁的《太史公书》全书杀青不过十年左右。昭帝始元六年(前81),前汉王朝曾在京师长安召开过一次著名的盐铁会议,名义是“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由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及其下属“丞相史”“御史”与从天下征召来的六十余位“文学”“贤良”辩论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大政方针的利弊去取。宣帝时,汝南桓宽根据会议记录及相关资料整理为《盐铁论》十卷六十篇[3]2903。此书所称的“大夫”就是御史大夫桑弘羊。他代表朝廷极力维护从武帝朝沿袭下来当初主要由他设计的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基本国策,辩论中他多次断章取义地节引《太史公书》相关段落作为论据以折论敌。如《本议第一》:“大夫曰:……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14]2即意引《货殖列传》:“《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1]3255又《错币第四》:“大夫曰:汤、文继衰,汉兴乘弊。一质一文,非茍易常也。……物极而衰,终始之运也。”[14]10系意引《平准书》:“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1]1442同篇“大夫曰:文帝之时,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吴王擅鄣海泽,邓通专西山。……吴、邓钱布天下,故有铸钱之禁”[14]10系引自《平准书》:“至孝文时,令民纵得自铸钱。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钱布天下,而铸钱之禁生焉。”[1]1419《复古第六》大夫曰“山海之利,广泽之畜,天下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司农,以佐助百姓”[14]13云云,系引自《平准书》:“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1]1429《毁学第十八》:“大夫曰:‘司马子言“天下穰穰,皆为利往”。赵女不择丑好,郑姬不择远近,商人不愧耻辱,戎士不爱死力。士不在亲,事君不避其难,皆为利禄也。……’”[14]37这段话节引自《货殖列传》。[1]3256,3271《论邹第五十三》中桑弘羊引邹衍大九州之说以讽刺晚世之儒墨后学识见短浅的一大段话[14]94,系节引《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的《邹衍传》。[1]2344
我们从盐铁会议的论辩过程发现,主持会议的丞相田千秋“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14]108,自始至终从未引用过《太史公书》的任何文字,可以断定他并未见读过《太史公书》,以他持禄取容的秉性也不会有阅读此书的兴趣;论辩中相当活跃的“丞相史”和“御史”也从未引用《太史公书》的只字片语做论据以折论敌,想必是因为以他们的职位所限没有资格见阅御府所藏《太史公书》。从《盐铁论》提供的第一手史料判断,在《太史公书》副本入藏前汉皇室书府后,最先有选择地阅读并仔细研究过中秘所藏《太史公书》若干篇章的朝廷高官,御史大夫桑弘羊应是第一人;尊称司马迁为“司马子”的,桑弘羊也当是汉廷第一人——尽管以他的法家立场他并不理解也不认同司马迁与《太史公书》。
经由以上的讨论可知,司马迁将《太史公书》副本呈献京师长安皇室书府当无异议。而欲明司马迁为何要将《太史公书》正本“藏之名山”,这座“名山”又在何处,愚以为有必要先简略回顾司马迁的人生遭际与时代变迁的互动关系,从中觅取线索。
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迁生龙门”。征和二年(前91)季冬,在巫蛊之难的背景下,司马迁因《报任安书》和《太史公书》“有怨言,下狱死”。司马迁短暂的一生四十五年岁月,差不多与武帝一朝相始终。二十多岁起,历仕郎中、太史公、中书令,身处朝廷中枢,侍从武帝左右,经历并见证了因武帝的“多欲”兴事、开边未已,导致前汉帝国由巅峰跌入谷底的全过程。比汉武帝年轻二十一岁的司马迁,对“今上”的认识和态度也由青少年时代的仰观崇拜到天汉以后的俯察审视。司马迁一生建树了彪炳千秋的两大伟业:一是主持编制太初历,实现了孔子“行夏之时”的理想;二是秉承先父做第二部《春秋》的遗命,创作了《太史公书》。司马迁一生经历了在灵魂中卷起狂澜的两大悲剧:一因“口语”横遭李陵之祸,而致“身废不用”;二因巫蛊之难拨乱反正无望,而慷慨赴义。独特的人生遭际与时代的剧烈变迁,在《太史公书》的撰述过程中刻下鲜明印记。
李陵之祸前,身为太史,为汉室撰史是司马迁的本职,他将《太史公书》诸篇副本按写作进度分批进呈御府,有如后世的班固著《汉书》、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分批将其著作陆续呈御一样。副本呈献御府之后文字则不可更动。而《太史公书》正本原稿则在全书杀青前一直留于身边,尤其在李陵之祸后改任中书令,丧失史权,作史是个人行为,且只能秘密进行,其中某些篇卷随着对汉王朝由隆盛跌入衰败的观察和自己史识的演进,记事和视角容或有若干补充、修订之处。如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说《太史公书》纪事“讫于天汉”[3]2737,证明他所见的“副在京师”的《太史公书》又副本纪事,终止于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被武帝以“诬上罪”下狱的天汉三年(前98)初。而《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都说《太史公书》正本纪事“下至于兹”。“于兹”当指《太史公书》绝笔和《报任安书》写作的实际年份——征和二年(前91)。司马迁为在这年八月因巫蛊之难“坐纵太子”被武帝腰斩的知交田仁,在《田叔列传》传主后面匆匆补写了自“仁以壮健为卫将军舍人”至“坐纵太子下吏诛死”99字的附传。这可能是《太史公书》最后的纪事。正本方是一百三十篇俱全、史文最为完备的本子。《太史公自序》所统计的全书字数,当是据正本杀青本而言。《太史公书》正本才是司马迁以生命护卫的定本。
司马迁有先见之明。孔子作《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1]3297。书成之后,喟然叹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司马迁发愤作《太史公书》,“述往事,思来者”,在论述秦、汉以来的现当代历史时,同样“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有所讥刺,深触时主权臣之忌。他与孔子有同样的预感:后世知迁者,以《太史公书》;而罪迁者,亦以《太史公书》。他预见到呈送到皇室书府的副本定会横遭砍削,其意已先发于《六国年表》: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1]686他深恐父作子述椎心泣血的巨制毁于一旦,“文采不表于后世”,故于《太史公书》成书后,按照功令仅将副本呈献京师皇室秘府,而对正本特作严密的善后处置,秘藏“人家”。不出史公所料,《太史公书》副本呈献之后,果然被汉室审定为“谤书”,不仅禁锢于皇室秘府严禁外传,而且部分纪、传横遭武帝刊削。据前、后汉之际的古文经学家卫宏《汉旧仪注》的记载:“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稍后,班固所撰《汉书》的《艺文志》“春秋家”著录的《太史公百三十篇》下自注和《司马迁传》内所附的《太史公书》书录,更明确记录他所亲见的御府所藏《太史公书》“十篇缺,有录无书”,正反映了经武帝皇室审定、删削的中秘《太史公书》文本存世的实际。
关于《太史公书》的最终去向,值得我们重点关注的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安书》中有不同的表述。《自序》说“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1]3320,而《报书》向任安通报他用生命护卫的《太史公书》已做万全处置以告慰知交时,只说“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只字未提此外尚有“副在京师”的文本。证明司马迁对“副在京师”的文本能否安全传世并不抱多大希望,他唯一念兹在兹的是“藏之名山”的《太史公书》正本。为防后世散佚无迹可寻,他特地在《太史公自序》结尾注明全书的篇卷与字数:“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太史公书》正本“藏之名山”的“名山”究在何处?天下称岳的名山有五,关中之岳曰华山。司马迁说“藏之名山”,并非说真把《太史公书》藏入华山,但与华山也并非全无关系。《报任安书》所说的“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应作一句读,其中已隐藏了开启这座“名山”的密钥。这把密钥有两个要件,一是“传之其人”,二是“通邑大都”。把握了这两个要件,也就开启了这座“名山”的大门。
先论“传之其人”。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郑重言之的“传之其人”,犹如佛教师徒传灯,是说将《太史公书》正本直接传授给值得信任并有智慧能够承受之人;而非如《太史公自序》所称的,要“俟后世圣人君子”。《史记·匈奴列传》“赞”:“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1]2919《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又说:“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1]509故《春秋》实多文字之外的微言大义。诚如章实斋所言:“昔夫子之作《春秋》也,笔削既具,复以微言大义口授其徒,三传之作,因得各据闻见,推阐经蕴,于是《春秋》以明。……古人专门之学,必有法外传心,笔削之功所不及,则口授其徒,而相与传习其业,以垂永久也。”[15]41司马迁说孔子著《春秋》,微言大义不可以书见,口授予七十子之徒,其实是为《太史公书》笔削现当代史事微文刺讥为免时难而不得不“藏之名山”发凡起例。“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汉景时的辕固生、汉武时的董仲舒,或因口语或因著书都几乎伤命,更是眼前的前车之鉴。司马迁著《太史公书》,以第二部《春秋》自期,叙写本朝尤其是“今上”当代的史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中隐含的“刺讥褒讳挹损之辞”,处于武帝专制高压之下,为避时难,免遭亡佚,不得不隐约其辞,“不可以书见”,而其著书的最高目标“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中蕴含的微言大义,以及治乱兴亡之因、王霸义利之辨,都只能踵步先圣范式付诸口传,以期永垂久远。《报任安书》说,其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孔子有七十子之徒可以口授其“传指”,但司马迁并无这样的弟子能够托付;史公方欲“隐其书而不宣”,故欲“传之”的“其人”,定非官方的秘府人士;而《史记》《汉书》中也无史文记载史公有男性子息,可以传其心法。然而史公有女,《汉书》卷六十六《杨敞传附子恽传》:“恽母,司马迁女也。”据《杨敞传》中“废昌邑王,立宣帝”的重大决策过程的叙事,可以见识她是一位有非凡智慧且临大事有大决断的奇女子。能够得到太史公密授《太史公书》正本及其“传指”的“其人”,最确当的唯一人选,非史公的爱女、杨敞的夫人、杨恽的母亲莫属。她待字闺中时,有可能充当史公撰著的助手,得受其心法;出嫁杨府后,受史公托付,保守《太史公书》正本。其夫婿杨敞于昭帝始元六年(前81),由秩千石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幕府司马升任中二千石的大司农之前,在京师长安并无专属府邸,她日常当都留在原籍华阴(请参看下文杨敞“昭帝末为丞相封安平侯”句下注释)。其幼子杨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3]2889,定然得到她的悉心指导。
次论“通邑大都”。《左传·隐公元年》:“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16]6其不以“大都”指称诸侯国都,更非指称天子的京师,则昭然若揭。战国秦汉时期,通邑大都亦泛称国都之外交通便利的都邑之大者。《报任安书》中所说的“通邑大都”,当指太史公的女婿杨敞的家乡华阴邑。《汉书·杨敞传》:“杨敞,华阴人也。”华阴,战国时为秦、魏相争的战略要地。先属魏,为阴晋邑;后入秦,更名宁秦邑。汉高祖八年(前200)以宁秦邑改置华阴县。华阴是关东进入关中欲达京师的必经要冲,也是关中进出中原的唯一门户。武帝太初元年(前104)于京畿立三辅,长安以东的京兆尹置二千石的京辅都尉,以拱卫京师,治所即在华阴。(4)《三辅黄图》卷之一:“京辅都尉治华阴。”何清谷撰《三辅黄图校释》,中华书局2005年,第11页。可见华阴邑是地道的通邑大都。在此,我们要关注华阴与西岳华山的关系。《汉书·地理志》:京兆尹华阴县,班固自注:“太华山在南,有祠,豫州山。集灵宫,武帝起。莽曰华坛也。”[3]1543-1544《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华山在华州华阴县南八里。”[1]1372武帝所建的集灵宫(西岳庙前身),作为华山神灵的殿堂,就位于山北邑南。华阴县正是华山这座“名山”的坐落。司马迁援引群玉之山系先王策府这个古老的传说,以隐喻“藏之名山”实即藏于华山之阴的杨氏“人家”之意。
将《太史公书》正本密藏华阴杨府可策万全。司马迁的女婿杨敞,为人“素谨”。给事大司马大将军幕府,担任长史、司马,总理幕府事宜,甚得霍光“爱厚”。稍迁至大司农、御史大夫,昭帝末为丞相,封安平侯。霍光“结发内侍”(《汉书·霍光传》),年幼于司马迁。在武帝元鼎(前116—前111)年间与司马迁俱为郎中,有同袍之谊。以后霍光迁诸曹侍中、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侍从武帝左右,而司马迁则先后任太史公、中书令,二人都在武帝内朝任职,应该有很多交集。司马迁的人格与学问必为霍光所敬重。霍光作为武帝的托孤重臣,以大司马大将军的权位,辅佐幼主昭帝,主持朝政。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霍光知时务之要,复修文景之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其治国理念与司马迁近似。杨敞之深得霍光“爱厚”,除了他本人特出的才具外,与他是司马迁的女婿可能也有一定的关系。
新莽之末,天下大乱。 地皇四年(23),长安兵起,先是更始军纵火焚烧未央宫,接着赤眉军又“烧长安宫室、市里……民饥饿相食,死者数十万,长安为虚,城中无人行”[3]4193。前汉皇室收藏中秘书的馆阁如石渠阁、天禄阁均在未央宫,经刘向、刘歆父子先后校理、著录的皇室藏书“凡三万三千九十卷”,在这场浩劫中悉毁于兵燹。司马迁亲手录制的“副在京师”的《太史公书》也随之化为劫灰。
至于司马迁“藏之名山”转移华阴的《太史公书》正本,亦未能逃脱汉王朝专制帝王的魔掌。宣帝五凤四年(前54),司马迁的外孙,因口语之祸失爵家居华阴的杨恽,又因日食之变遭人诬告,加上《与孙会宗书》对今上和时局的怨怼之言,引发宣帝的震怒,以大逆不道罪将他腰斩,赀产抄没,妻子流放酒泉郡。连“诸在位与恽厚善者,未央卫尉韦玄成、京兆尹张敞及孙会宗等,皆免官”[3]2898。在这场钦定重案的抄家劫难中,被朝廷列为禁书的《太史公书》手稿正本从此不见任何著录,或就此散佚毁灭。
“藏之名山”的《太史公书》手稿正本虽然从此在天壤间消失,但薪尽火传,正本系统的《太史公书》并未灭绝。当汉王朝将司马迁因《报任安书》的怨怼之语判为“大逆”再度下狱处死,将进呈的《太史公书》定为“谤书”大加刊削禁锢秘府时,却未料到副本之外尚有一百三十篇全帙的正本“藏之名山”;更未料到在司马迁遇难之后不出十来年,正本的抄传本已在民间悄然流布。
使《太史公书》正本流布于世的功臣是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汉书》卷六十六《杨敞传附子恽传》说:“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3]2889杨恽少读家藏《太史公记》,得从其母处聆受外祖的“传指”。《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又说:“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3]2737按:为,作也。述,亦作也。“祖述”者,则是师法前修,复加陈说也。据《汉书》杨恽本传“颇为春秋”的叙文,知其于宣布《太史公书》正本前,曾有意识地为《太史公书》的某些记事做了若干增益补充。所谓“宣布”,是说杨恽横被口语之祸失爵家居时,内怀不服,乃不顾朝廷禁令,将密藏的正本《太史公书》向休沐假期来华阴探访的“英俊诸儒”友好公开,又对《太史公书》的言外心法加以“祖述”解说,并提供笔墨简牍让他们抄录。杨恽以“大逆无道”之罪被宣帝处死,除了日食之变、《报孙会宗书》的愤懑之言这两条众所周知的“罪状”外,将禁书《太史公书》全书公然发表,并将微文刺讥的“传指”加以解说,深犯时禁,未尝不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司马迁用全部的生命撰著了《太史公书》,而杨恽拼却一死宣布了《太史公书》。杨恽不愧为太史公的贤外孙。由于杨恽“宣布”了家藏的正本《太史公书》,从宣帝五凤年间开始,在京畿地区《太史公书》正本系统的单篇抄本便渐次流传,散播民间。此时上距司马迁作《报任安书》不过三十余年。
司马迁亲手抄录的“副在京师”的中秘藏本《太史公书》,在西汉时代一直严禁外传。《汉书》卷八十《宣元六王传》载,成帝河平(前28—前25)中,东平王刘宇来朝,以叔父之尊“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成帝以问大将军王凤,凤对曰:“《太史公书》有战国从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3]3324-3325故成帝如凤言不允所请。但与此事几乎同时,却有一个例外。据《汉书》卷一百《叙传上》所记,班彪二伯班斿“博学有俊材……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3]4203。成帝赐予班斿经过校理的中秘书副本中,愚以为当包含“副在京师”的经过武帝删削后“十篇缺有录无书”的《太史公书》副本的又副本。当司马迁亲手誊录的《太史公书》副本毁于王莽之乱时,赖安陵班氏家藏的赐书“十篇缺有录无书”的《太史公书》副本又副本,使副本系统的《太史公书》得以保全。
或谓东平王刘宇以成帝叔父之尊求《太史公书》尚不可得,又遑论其他?由此得出结论:自然谈不上还有流传于外的其他版本。但此说可议。班斿受赐“秘书之副”,并不仅仅因为他“博学有俊材”,协助刘向校理中秘书,最重要的因素当是其姐班婕妤“大幸”于成帝,而且得到太后的器重,“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顷动前朝”[3]3460。班斿所得赐书包括《太史公书》副本的又副本,可从下列二事得到佐证。其一,据《后汉书》卷四十《班彪列传》,班彪(3—54)于建武中自徐令病免家居,遂专心史籍之间,“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遗闻,作《后传》数十篇”,又“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作《史记略论》,对司马迁及其《太史公书》的得失做了全面而不乏精到的评论[17]1324-1327,从而为后来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评论司马迁与《史记》所本。可见他对《太史公书》文本的精熟和研究的深入,若非拥有《太史公书》文本可随时参考则无此可能。而从班彪的经历来看,前汉终结的初始元年(8),年方六岁;地皇三年(22)王莽败时,彪始二十,新莽十五年间,彪未入仕;两汉之际三辅大乱,彪避难河西;直到后汉光武帝建武十二年(36)三十四岁时,在东都洛阳举司隶茂才,次年拜徐令。以病去官。后一度为望都长,卒于官。一生中无论在前汉还是后汉,都不可能有见读汉室中秘所藏副本《太史公书》的机会,更不要说可随时参考研究了。他作《史记后传》与《史记略论》,唯一的资料凭借只能是家藏赐书中的《太史公书》副本的又副本。其二,由于安陵班家受赐皇室藏书之副,好古之士如扬雄、桓谭之辈,不远千里来扣班氏之门,求观赐书。班府俨然成为皇室秘府之外的图书中心。班固于建武三十年(54)父卒之后,由洛阳返归安陵故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17]1333若安陵家中无《太史公书》副本的又副本,则班彪不可能作《后传》六十五篇和《史记略论》,而班固更不可能在其父《后传》基础上赓续汉《史》。
汉明帝永平五年(62),有人上书明帝,指控班固“私改作国史”,有诏下固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其弟班超赶赴洛阳诣阙上书,具言班固所为著述意。而右扶风郡亦上其家书。明帝诏班固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17]1333-1334迁为郎,典校秘书。班固后奉诏撰《汉书》,自高帝刘邦开国至武帝刘彻之间的史事皆承袭《太史公书》。而其时皇室秘府原先所藏《太史公书》副本早已毁于王莽之乱,班固所依据的必是右扶风郡奉诏从其家所取并上呈皇室御府的赐书《太史公书》副本的又副本。然而这个本子最终也未能幸免。《后汉书·儒林传》云,献帝初平元年(190),“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复弃其半矣。后长安之乱,一时焚荡,莫不泯尽焉”[17]2548。《隋书·经籍志》则记录后汉皇室藏书在“董卓之乱,献帝西迁”之际,“两京大乱,扫地皆尽。”
幸而后汉中期以后,社会上已流传一百三十篇俱全的《太史公书》(《史记》),这当是由“藏之名山”的正本、“副在京师”的副本两大系统的抄传本配补而成的本子,不过其中还羼入了汉人褚少孙等续补增窜的数万文字。这个本子传承至今,但已非太史公司马迁手定的正、副本旧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