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城
(广西教育学院 文学院,南宁 530023)
柳宗元为文颇多学习司马迁之处,当今学者已屡有论述。韩昊然在其硕士论文《司马迁对柳宗元的影响研究》的绪论中,对当今学界探讨司马迁如何影响柳宗元的研究现状做了一番较为细致的梳理。[1]1-3俞樟华、虞芳芳著《韩柳文法祖〈史记〉研究》一书的绪论亦有相关的学术回顾。[2]4-8但自柳文问世后,时人及后世论家如何看待柳宗元师法司马迁,学界未有专文阐述。不过,俞樟华、虞芳芳在其前言部分有所简说[2]5-7,虽不成系统,但其所做的尝试值得肯定。
本文试图撷取历代评论家的评论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对象,以便观后人如何看待柳宗元与司马迁之间的师承关系,这既可溯柳文之师承渊源,也可间知司马迁文章的经典化之途。
柳宗元学西汉文,世多明察,官修正史对此就曾明言,后晋刘昫编《旧唐书》云:“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3]4213清人王昶在《与蒋应嘉检讨书》也说:
作文词不患不富,要归于峻洁。曩时以柳柳州文瑰丽,疑从魏晋人出。今暇时读之,乃知本于公羊、谷梁子及太史公。浏然以清,孑然而峭,癯然而坚以贞,傅词设采,咸有西汉风力,鹿门配以昌黎,良不虚也。[4]卷三十一
在西汉诸家之中,柳宗元对司马迁又可谓推崇备至。他在文章中多次称赏司马迁,如《柳宗直〈西汉文类〉序》云:“当文帝时,始得贾生,明儒术;而武帝尤好焉,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5]1455并且深谙司马迁之文的特色所在,其于《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论之为:“《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5]2200并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毫无隐晦地坦言自己为文的取法之源(1)柳宗元所论为文取法之说,后世在论及为文的根基或所学渊源时多有所引述,如金元时期的白珽就在《湛渊静语》卷一曾引用,并说“为文之法,备于是矣”(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参之《谷梁传》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5]2178
柳宗元对司马迁文章的推崇及摹写,非常明显地反映在实际创作之中。与柳宗元并称“韩柳”的韩愈就曾评柳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6]1061-1062,这个评价就连恃才傲物、性复偏直“于文章少所推让”的皇甫湜“亦以退之之言为然”[6]1062。可见司马迁对柳宗元影响颇深,不仅柳宗元自己曾坦承,而且其文颇得史迁之文的精髓,也得到了同时代文人的认同。
唐之后,柳宗元为文学史迁逐渐成为世人的共识。相比唐人的总括之言,宋以后的评论者则多从文体、风格、辞章、文法等方面具体谈论。
世人认为柳宗元为文似司马迁,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两人的遭遇十分相似。司马迁受腐刑后专力于《史记》,柳宗元南贬十四年而以诗文抒愤,皆是不平则鸣之显例。宋代罗璧《经根人事作》说:“司马迁谓古人有激而作书。……迁罹腐刑,故有此言。即是推之……柳子厚、刘禹锡、李白、杜甫,皆崎岖厄塞,发为诗章。迁之言,信而有证也。”[7]卷二其称“司马迁谓古人有激而作书”,此应指司马迁曾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言: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8]4006
司马迁惨遭腐刑而撰《史记》的境况,也使其步入他自己所云的“发愤之所为作”的贤圣之列。而罗壁也看到柳宗元和司马迁相似的人生际遇,“皆崎岖厄塞”,故“发为诗章”,均属“有激而作书”。柳宗元的文章当中,与人书尤其是自解书一类尤其被视为最似史迁之文。
对此,宋人朱熹曾云:“柳子厚文有所模仿者极精,如自解诸书,是仿司马迁《与任安书》。”[9]3306指出柳宗元诸篇自解书,乃是仿司马迁《报任安书》而作。这个观点频繁得到后世论者的回应。其中,明人茅坤对其颇为关注,屡次谈及。他在评《李翰林建书》时说:“予览子厚书,由贬谪永州、柳州以后,大较并从司马迁《答任少卿书》及杨恽《报孙会宗书》中来,故其为书,多悲怆呜咽之旨,而其辞气环诡跌宕,譬之听胡笳,闻塞曲,令人断肠者也。”[10]卷十七指出柳宗元南贬之后所写书信,多学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且多悲怆之旨、断肠之辞。他又在《柳州文钞引》说:“予故读《许京兆》《萧翰林》诸书,似司马子长《答任少卿书》相上下,欲为掩卷累欷者久之。”[11]卷三十一并且视《寄许京兆孟容书》为其中的代表作:“子厚最失意时最得意书,可与太史公《与任安书》相参,而气似呜咽萧飒矣。”[10]卷三十一茅坤看到了柳宗元与人书中所蕴藏的痛苦悲怨之情。而明人葛鼒、葛鼐则看到《寄许京兆孟容》的“慷慨激昂”之处“仿佛《报任少卿书》”[5]1970。二人都从该文读出柳宗元内心激宕、语调的昂扬,但其中又蕴含着正气而非悲怆衰飒之气。这就与茅坤所说颇有些出入。
清代“桐城三祖”亦对柳宗元的此类文章表露过自己的看法。方苞说:“子厚在贬所寄诸故人书,事本丛细,情虽幽苦,而与自反而无怍者异,故不觉其气之茧。相其风格,不过与嵇叔夜《绝山巨源书》相近耳。而鹿门以拟太史公《报任安书》,是未察其形,并未辨其貌也。”[12]489他反对茅坤将柳宗元与人书与《报任安书》相比拟,称其文不过似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姚鼐则对方苞所言表示异议:
子厚永州与诸故人书,茅顺甫比之司马子长、韩退之,诚为不逮远甚,而方侍郎遽云相其风格,不过如《与山巨源绝交书》,则评亦失公矣。子厚气格紧健,自有得于古人。若叔夜文虽有韵致,而轻弱不出魏、晋文格。如子厚山水记,间用《水经注》兴象,然子厚岂郦道元所能逮耶?[13]卷二十九
姚鼐不同意茅坤将柳宗元诸文与《报任安书》相比,认为柳文“诚为不逮远甚”;他也不满方苞将柳文划归到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因为嵇文“虽有韵致,而轻弱不出魏、晋文格”,柳文则“气格紧健,自有得于古人”,二者并非同类。其实,李绂于姚鼐之前就曾在《与方灵皋论所评柳文书》表达过异于方苞的言说:“柳宗元的书序论记,散体大篇,则辞气雄深雅健,诚如昌黎所云,足以追马配韩,卓然而不愧也。”[14]别稿卷三十六他赞赏柳宗元的书序论记,“辞气雄深雅健”足以追配史迁,毫无愧色,此观点与姚鼐所说的“气格紧健,自有得于古人”颇有相近之处。
刘大櫆所论又稍异于方苞和姚鼐:“子厚寄许、萧、李三书,未尝不自《报任安》来。但史公刑不当罪,故悲愤而其豪壮;子厚自反不缩,故气象衰飒。然撰造苦语绝工,足以动人衿闵。鹿门比之胡笳塞典,褒贬极当。”[12]489在他看来,柳宗元的《寄托许京兆孟容书》《与萧翰林俛书》《与李翰林建书》皆自司马迁《报任安书》来。但二人又有不同处,司马迁“刑不当罪”却遭受耻辱之刑,故其为文悲愤之中显出豪壮之气;而柳宗元贬谪之后,经过反省自认有理亏之处,故其为文不如司马迁那么理直气壮,文气就显得哀怨衰飒。虽说如此,其辞“苦语绝工”,如胡笳之声令人生哀怜之情,所以茅坤所做的类比是贴切的。此处,刘大櫆比较了柳宗元和史迁之文的异同。
柳宗元与司马迁所作与人书的异同,在刘大櫆之前,已有人阐发。清人孙琮在《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一中就曾评《与许京兆孟容书》云:
鹿门先生谓此书与马迁《报任安书》相似,然亦有大不同处:迁书激昂;此书悲情。迁书写得雄快;此书写得郁结。迁书慷慨淋漓;此书呜咽怜惜。分道扬镳,各臻其妙。前幅写被罪之由,惓惓引过;后幅写免死之故,眷眷宗祧,尤是仁人之言。[15]486
其指出柳文与史迁之文虽相似,但亦有大不同处,各臻其妙。稍后的蔡世远评曹植《求存问亲戚疏》时说:“当与《赠白马王诗》参看,文极沉郁顿挫之致。子长《报任安书》,柳子厚《与许孟容书》,与此篇皆呕心至文也。子长语多激,子厚语多哀,子建语多痛,独登此者,以其关伦理之大耳。”[16]卷五蔡世远认为司马迁《报任安书》与柳宗元《与许京兆孟容书》均是“呕心之至文”,但二者又各显特色,前者“语多激”,后者“语多哀”。孙琮、蔡世远和刘大櫆所言,似乎更显圆通一些。
对于柳宗元和史迁之文风格的相似性,后人多关注“洁”与“疏”。
关于为文之“洁”。柳宗元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曾评司马迁之文以“峻洁”二字,也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自己为文“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可见,“洁”字乃柳宗元为文接续司马迁的重要纽带。《旧唐书》曾论柳宗元之文:“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3]4213此处的“精裁密致”与“洁”固有相通之处,即皆谓柳文精警洗练,无冗字杂章。后人也颇能体察这一点,不但反复申发柳宗元的为文之旨意,如宋人洪迈《韩柳为文之旨》:“柳子厚自言每为文章……参之以太史公以著其洁……”[17]卷七更有论者以“洁”字将柳宗元与司马迁之文加以勾连,如清人黄与坚《论学三说》云:
秦、汉不足以掩大家,而八家必取资于《史》《汉》,以《史》《汉》文之渊薮也。然余尤以《史记》为特色,若《货殖》等篇,其联娟隐秀,史家未有。子长以“洁”许《离骚》,柳子厚又以太史致其洁。“洁”之一字,为千古文字金针。前者周太史广菴俯询为文之道,曾以告之,吴太史匪菴质以诸家所宜法者,余独举《史记》以对,谓此也。[18]
司马迁赞屈原《离骚》文辞之“洁”,而柳宗元又以“洁”称许司马迁,由屈原而至司马迁再至柳宗元,“洁”乃是千载而下穿结三人文章之金针,黄与坚清楚地看到自古以来优秀作家尚“洁”的追求。而稍后的邓绎则做进一步辨析:
司马迁之称《离骚》曰:“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柳宗元又曰:“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以洁言文,规摹似稍狭矣。一言以蔽之而有余,惟深于诗故深于史也。《离骚》之志与日月争光者在乎洁,史迁言为丹青而不朽于千载者亦在乎洁。孔子不得中行,必与狂狷,以其洁也;在陈思归,择斐然成章之狂狷,而裁之者,欲其洁也。史迁生周生、孔子之后,为五千年之通史,志在续获麟之《春秋》,敢为所难,而不疑者,盖自负其洁。《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宗元以洁论迁,盖亦忖度其心而得之者,非偶然也。[19]三代篇
正是因为“忖度其心而得之”,深谙史迁文的特质,柳宗元才能“以洁论迁”,柳宗元对司马迁真乃心有戚戚焉。关于此,清人方国就深有体会,其评刘大櫆《偃师知县卢君传》一文云:“柳子厚称史迁文为峻洁,义颇难晓,细玩此文,乃益叹子厚之知言。”[20]卷六也正因参悟史迁为文尚“洁”之法而得其髓,柳文才能规摹之。可见,后人颇能体察到这种为文师承的关联之处。
关于为文之“疏”。明人王世贞曾评柳宗元《与杨讳之第二书》:“疏宕类太史公。”[5]2149孙琮评《段太尉逸事状》:“末幅,证献状之不谬,笔墨疏朗,不下史迁作法。”[5]520二人均认为柳宗元的文章有似史迁之文流畅通达、繁简详略得当之处。但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对此却予以否认:“古来善用疏,莫如《史记》。后之善学者,莫如昌黎。看韩文浓郁处皆能疏,柳州则有不能疏者。”[21]25吴德旋认为柳宗元的文章虽构思精巧、结构谨严,但却未能做到疏密相间。学习史迁文章密而能疏的风格,韩愈要优于柳宗元。
而韩、柳之间学习史迁的比较,不仅见于文风比较,还数见于文体比较。如传记文,吴德旋指出,《史记》中也有“骂世”之处,但却“无一字纤刻”;而韩、柳的传记类文章,柳文如《宋清传》《蝜蝂传》等篇“用意太纤太刻,则亦近小说”,而韩愈之《毛颖传》“直是大文章”。[21]25又如与人书,近代学者陈柱说:“若与人书札,则两家俱得于司马子张,而韩则阳而动,柳则阴而静,斯所以异耳。”[22]206韩、柳并称自唐代始,关于二人的文学比较遍及各方面,在师承史迁方面,世人也并未遗漏。
柳文善学司马迁的文法及辞章,亦为世人所称道。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柳宗元的游记,其中尤以《游黄溪记》一文为甚,历代相关评论亦是层出不穷。宋人吴子良于《韩柳文法祖史记》最早论及:
子厚《游黄溪记》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句法亦祖《史记·西南夷列传》:“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23]卷一
柳宗元《游黄溪记》的章法很明显承袭了《史记·西南夷列传》。这一点,后世评论家在谈论柳文文法有源自史迁之处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以此例加以论说,兹举数例。
宋代王应麟于《困学纪闻》有“黄溪记仿西南夷传”条云:“《游黄溪记》仿太史公《西南夷传》。”[24]卷十七明代阙名选评《柳文》卷四评《游黄溪记》云:“起奇。本《史记·西南夷传》首一段来。”[5]1886清末民初的林纾在其《古文辞类纂》卷九评《游黄溪记》也说:“此篇入手摹《史记·西南夷列传》。”[25]394除了《游黄溪记》之外,清人吴汝纶也认为《袁家渴记》:“与游黄溪起法,皆模《史记·西南夷传》。”[12]506可见,论家多关注柳宗元游记与《史记·西南夷列传》章法的相似性。
此外,柳宗元游记与《史记·天官书》结构,也屡受评骘。清代储欣曾谈及《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颇似《史记·天官书》。然彼犹有架法,此可平直序去,零零星星,有条有理,后人杖履而游,不复问途樵牧,斯亦奇矣。真实本领,非第二手可到。”[26]卷十七他认为该文有学《史记·天官书》之处,但犹存间架构思。而清代沈德潜则说:“体似太史公《天官书》,句似郦道元《水经注》,零零杂杂,不立间架,不用联络照应,真奇作也。”[5]1953指出柳宗元此文没有刻意进行布局,不用联络照应,体似《史记》之《天官书》。储欣和沈德潜虽都认同柳文有学《史记·天官书》的不刻意构架文章结构,但储欣颇能肯定其有一定的章法可循。
除着重比较柳宗元游记与《史记》的文法之外,世人还多从句法、文辞、行文之法角度讨论二者的师承关系。
句法。金人王若虚说:
《史记·屈原列传》云:“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曰”字与“以为”意重复。柳文《鹘说》云:“余又疾夫今之说曰:以煦煦而默,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亦是类也。[27]卷三七
谓柳文中语意重复之处有类《史记》文句者。
文辞。孙琮评《与崔饶州论石乳书》:“其格律则仿先秦李斯,其富丽则《货殖传》之奇博。”[15]487柳文文辞富丽,搜用怪奇似《货殖列传》。
行文之法。柳文辞章简约而文意曲折似太史公之文,陆梦龙《柳子厚集选》卷四评《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书仅三百余字,而曲折无限,绝类太史公。”[5] 2211以一字而生发感慨议论似史迁,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九评《宋清传》:“以一‘市’字发出无限感慨,后段如太史公愤激于亲戚交游莫救视也。”[5]1167柳文以庄重之笔述猥琐之事学《史记》,林纾在评《故襄阳丞赵君墓志》时说:“凡事之愈猥琐者,行文须愈庄重,此《史》《汉》之秘诀,韩、柳可谓得之矣。”[28]86其他如储欣评《岭南盐铁院李侍御史墓志》:“首书特恩,甚庄重。佐税亦常员,具推本天子诛伐四出,踔厉发皇,以张大其阀,尤得司马子长之髓。”[5]703亦称其叙事得史迁精髓。
清人章学诚曾有言指示古文门径:“古文体制源流,初学入门,当首辨也。苏子瞻《表忠观碑》,全录赵抃奏议,文无增损,其下即缀铭诗。此乃汉碑常例,见于金石诸书者,不可胜载;即唐、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寿州安丰孝门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诧谓是学《史记·诸侯王年表》,真学究之言也。”[28]内篇二他论及碑文之中有一常例,即文中全录他人言,文末再附缀作者的铭诗,柳宗元的《寿州安丰县孝门铭》即采用此写法,但王安石却误认为它仿写《史记·诸侯王年表》。诚如章学诚所指出此乃王安石类比之误。这种误读,亦可侧面见出在世人心中,柳文与《史记》关系之密切。
柳宗元文章所体现出的史才与史笔,也是论家时常评说的焦点。
宋人邵博曾云:“韩退之之文自经中来,柳子厚之文自史中来。”[29]卷十四金代王若虚对此提出异议:“邵氏云:‘韩文自经中来,柳文自史中来。’定是妄说。恰恨韩文皆出于经,柳文皆出于史。”[27]卷三十五但不论邵博的客观陈述,还是王若虚的不满之言,皆道出了柳文的史学渊源。柳宗元对《史记》的用力摹写,使其文尤其是人物传记颇得史法,此可以《段太尉逸事状》为显例。
宋人楼钥于《跋姜尧章所编张循王遗事》曾评曰:
柳河东以《段太尉逸事》上史馆,自言“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考其所载者三:戮郭晞之军士、抚焦令谌之农者、不受朱泚大绫之币。顾太尉忠节显著,何必俟此三者而后为贤?盖惜其逸坠,且以见太尉之平昔非一时奋不虑死以得名者。旧唐史之传虽详,以未见河东之状,故三事皆阙而不书。宋景文公谨谨书之,其为佳传之助多矣。[30]卷七十一
柳宗元所写《段太尉逸事状》为宋祁《新唐书》所用,可补《旧唐书》之阙,此文的史料价值可见一斑。故林纾赞曰:“柳州《段太尉逸事状》,与昌黎《张中丞传后叙》,均洋洋有生气,亦皆良史之才也。不佞甚惜柳州不为史官。其写忠义慷慨处,气壮而语醇,力伟而光敛,可称极笔。”[31]80称柳宗元此文可与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相埒,二人皆具良史之才。不仅有史才,其所述还可称极笔,因此林纾才痛惜柳宗元不为史官。
《段太尉逸事状》不仅有史迁似的史才,亦有史迁似的史笔。清人王文濡就曾赞赏过此处:“保全郭氏,勇也;卖马偿谷,仁也;却朱泚帛,廉且智也。文亦写得奕奕如生,是学史公而得其神髓者。”[32]1491蔡世远评《段太尉逸事状》:“段公忠义明决,叙得懔懔有生气。文笔酷似子长,欧苏亦未易得此古峭也。”[16]卷九孙琮在《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说此文:“笔墨疏朗,不下史迁作法。”[15]502都看到该文叙事颇得子长文笔神髓佳处。
孙琮也把相似的赞誉带入《童区寄传》的评价之中:“事奇,人奇,文奇。叙来简老明快,在柳州集中,又是一种笔墨。即语史法,得龙门之神。”[15]500叹柳文叙事得龙门之史法,有史迁之神韵。
墓碑文、诔文及祭文等文体,会涉及所述人物的言行事迹,柳宗元此类文章亦能见其史笔与史才。清人储欣常看到这一点,且多有相关批评。如评《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诔辞诡艳,心竞退之,与《祭河南张员外文》同一奇丽矣。序二州之人,亦复史笔有神,出入班、马。”[5]613评《秘书郎夏君墓志》:“前只纪实,好游嗜音以下,传其神矣。摹画之妙,何渠不若太史公!”[5]717评《先君石表阴先友记》:“此记尤见史才,有扬有抑,以见其人之真。”[5]798冯梦龙也称《先君石表阴先友记》:“是迁史手。”[5]797而《故御史周君碣》一文,亦被胡秋宇赞为“登之太史氏无忝矣”[33]前编卷六。近代学者王葆心《古文辞通义》云:“《林下偶谈》称韩、柳文有法《史记》处,此文家间学史书之证。”[34]7870林纾在评《故襄阳丞赵君墓志》时说:“凡事之愈猥琐者,行文须愈庄重,此《史》《汉》之秘诀,韩、柳可谓得之矣。”[31]85-86《史记》作为史书对后世文家传记文的写作影响至深。宋人宋祁曾说:“老子《道德经》为玄言之祖,屈、宋《离骚》为辞赋之祖,司马迁《史记》为纪传之祖。”[35]卷中也正是由于柳宗元汲取《史记》的精髓,其所写的传记文才能在艺术及思想上对中国的传记文学史产生深远的影响。
柳宗元的文章之所以成为后人追摹的典范,不仅在于对历代经典的摹拟,更在于其极尽变化和创新之能。这也颇得后世批评者的肯定与称扬。
近人陈衍在《石遗室论文》卷二中曾提及《游黄溪记》仿《史记·西南夷列传》之事:
文有显然模拟颇见其用之恰当者,《史记·西南夷列传》首云:“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无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地也。”《传》末复总结云:“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柳子厚《游黄溪记》,首段直摹拟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此虽摹拟显然,然小变化之,各见其布置之法也。[34]6732
但除赞同众家所言之外,陈衍也指出柳宗元文有摹拟史迁文章之处,但能“小变化之”,故二文实际“各见其布置之法也”。可见柳文在学习前贤之时多做改变。
林纾也有相似的论述,他在评价《游黄溪记》时说道:“此篇入手摹《史记·西南夷列传》……《史记》叠三,此文叠两。然乍读之,亦无斧凿之痕,由食古能化也。”[25]394“食古能化”,即谓柳宗元在师法前人时,不拘泥于陈法,能参透变化,融会贯通,使其文推陈出新。在评《段太尉逸事状》时,林纾称赞柳宗元有“良史之才”,“其写忠义慷慨处,气壮而语醇,力伟而光敛,可称极笔”,并感慨道:“学《史》《汉》而能成自然,非若侯雪苑之窜取《史记》句法,即谓为能学《史记》也。”[31]81不难看出,林纾十分不满只知窜取《史记》句法而不知变通的作法,故他颇为称赏柳宗元学《史记》而能加以变化的做法。有着桐城派古文“殿军”之誉的马其昶曾这样评价林纾:“于《史》《汉》及唐宋大家文,诵之数十年,说其义,玩其辞,醰醰乎其有味也。”[31]序林纾对《史记》《汉书》与唐宋古文颇多研究心得,其中他阐论柳宗元学《史记》的言说也多有精彩之论,所以他的观点可谓是颇有代表性。
清人秦笃辉曾在《平书》卷七文艺篇上评《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吊贺互翻,始于《晋语》叔向对韩宣子,继于《史记》蒯通说范阳令,终于子厚《贺王进士书》。文章机杼,必有来历,特善变者工耳。”[15]522他举了“吊贺互翻”的三个例子,其一是《晋语》中的叔向贺贫,其二是《史记》叙蒯通游说范阳令,其三即是柳宗元的《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并指出文章必有渊源,但好文章都是“特善变者工耳”,不仅要继承,还需要革新。
柳宗元的创新,不仅是体现于某一篇文章学习史迁某文某篇后所做的具体改变,更体现在他全面汲取史迁文章精华后推进某一文体的改革。章学诚《文史通义》有“墓铭辨例”条云:
自西京以来,文渐繁复,铭金刻石,多取韵言,往往有序文铭颂,通体用韵,前一例者,古人不过取其易于诵识,无他义也。六朝骈俪,为人志铭,铺排郡望,藻饰官阶,殆于以人为赋,更无质实之意。是以韩、柳诸公,力追《史》《汉》叙事,开辟蓁芜;其事本为变古,而光昌博大,转为后世宗师,文家称为韩碑杜律,良有以也。[28]外篇二
章氏于此盛赞柳宗元在墓志文体上的贡献。六朝墓志尚骈俪之文,内容多“铺排郡望,藻饰官阶”而“无质实之意”。而柳宗元和韩愈等人,以《史记》之叙事行文,一改墓志虚浮的风文,打破其程式化的模式,展现出志主个性,对该文体的发展影响至深。这种文体的革新更能体现出柳宗元文章的价值。
司马迁的《史记》及《报任安书》等文,深刻地影响着柳宗元的文章书写。另一方面,柳宗元对司马迁的师承与推崇,亦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史记》的文学地位。
近代钱基博在《古籍举要》曾云:“《史记》积健为雄,疏纵而奇,以为唐宋八家散行之祢;《汉书》植骨以偶,密栗而整,以开魏晋六朝骈体之风。文章变化,不出二途,故曰文章之大宗。”[36]80他指出《史记》与《汉书》乃文人为文之大宗,文章之变化难以逸出二者。清人吴骞此前也指出韩、柳二人有学自《史记》《汉书》之处:“是以从后人而观,则欧、苏流畅于韩、柳,韩、柳流畅于《史》《汉》。”[37]卷一但更早于宋代,胡应麟就曾于《少室山房笔丛》论及韩、柳与《史》《汉》之间的关系:“《史》《汉》二书,魏晋以还纷无定说,为班左袒盖十七焉。唐自韩、柳始一颂子长,孟坚少诎。”[38]卷十三胡氏谓魏晋以还世人多重《汉书》,但自韩、柳“一颂子长”后,《汉书》的地位就低于《史记》了。这种观点,实际指明了《史记》在被树立为文学典范过程中,韩愈与柳宗元于其中的重要推动作用。
柳宗元的文章作为文学经典,取法广博,司马迁之文即是其中最重要的渊源之一。柳宗元与司马迁之间的师承关系,不仅柳宗元自己坦承,同辈人论及,更为后人所关注。柳宗元对司马迁及其文的推崇与参悟,柳宗元与司马迁相似经历所带来的相似文风,柳文于辞章、文法等对史迁的摹仿,柳文所体现出《史记》般的史笔与史才,柳文对史迁之文的变革与突破,柳宗元对《史记》地位提升之贡献等诸多方面,世人均有所阐论。更为重要的是,有论者指出,柳宗元文法史迁,不仅裨益于自己的创作,同时,对于《史记》历史地位的提升,贡献良多。可以说,柳宗元师承司马迁,对于柳宗元而言,是学习精进的最佳途径;而对于司马迁而言,却亦是其作品经典化历程中极为关键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