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娇 王悦悦
日本以温带和亚热带季风气候为主,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干燥,四季分明。日本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海,并且地处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火山、地震活动频繁,由地震引发的海啸也高频出现。在这样极其不稳定的自然环境中,日本人逐渐形成独特的自然观,并对其色彩文化的构建产生了重要影响。
寺田寅彦是夏目漱石的爱徒之一,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三四郎》中作为原型出现。寺田寅彦的杰作之一,就是《日本人的自然观》这篇论文。在这部作品中,寺田寅彦提出日本的自然环境与西欧的自然环境是完全不同的。寺田寅彦曾在欧洲留学,因此,对欧洲特别是西欧的自然环境方面有诸多体验感受。
就个人体验来说,西欧的自然环境呈现一种十分稳定的特征。没有地震、台风、洪水、海啸,自然灾害发生的频率低。因此,西欧国家的人们有机会在稳定的环境中探究并掌握自然界的构造,能够理解、计算出相关的精确数据,进而能够创造出合理控制和管理自然的方法。正是基于这一点,西欧的自然科学才得以诞生。进一步说,因为西欧自然环境天然的稳定性,近代西欧人才能够征服自然。
与此相对,日本的自然则十分不稳定。地震、台风、海啸、洪水等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并且这种不稳定的状况持续了几千年。于是,日本人逐渐以自然为师,灵活地生活,塑造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态度,不断积累生活智慧[1]。
在对自然探索中,日本人了解到自然的两面性。一方面,自然有其包容性;另一方面,自然有其严酷性。在这两种特质所带来的作用的冲击下,日本人产生了“无常”的观念。自然的无常是永远横亘在日本人心中的忧伤情结之源[2]。
有趣的是,日本人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悲伤最终仍在自然中寻求治愈,并且是在孤独、寂寥、哀伤、萧条的环境情调中自我疗愈。日本文化有三大审美意识——物哀、幽玄、侘寂:物哀是在静默中由自然联系到抒发人生无常的哀感;幽玄是追求自然中将物哀的官能之美提升至深奥、禅意、缥缈空寂的境界;侘寂是苍凉、寂寥、岁月流逝的残缺之美。三者共同点便是于自然中体味人生之“哀”与“美”。当日本人陷于悲伤的情绪中时不会寻求光明与希望,以正面积极的力量推动自身,而是寻求与自然共处悲伤的情境来治愈内心。因为悲伤是包容的、普遍的、永恒的情感力量。
寺田寅彦提出了自然信仰的观念。即日本人看到的自然,并不是单纯地认为是物质上的自然,而是通过种各种途径与自然进行精神交流,进而深入了解自然,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3]。在感知自然的过程中,日本人会以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反馈感知成果,诸如文学、绘画、服装、建筑、饮食以及色彩文化。
日本人自古以来热爱自然,敬畏自然,追求自然之美。在现代日本,甚至提出了“野外文化”这一概念。其中,“野外”不是指纯粹的室内、室外的区别,而是指人类与自然共同生活的野性世界。一般意义上的文化具有传统内质,可以分为外在物质文化和内在精神文化。从文化形成的动力出发,则可将其分为内源社会表层文化和外源环境基层文化。诸如音乐、美术、文学等文化体现于社会群体,具有流动性,为表层文化,这些是由人类共同的感性所培养并不断发展的;衣食住行、语言、风俗习惯等基层文化,则是在经营社会生活、顺应自然环境过程中形成的,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及传承性[4]。
日本人自古以来一边顺应自然生活,一边不断努力创造适合自己的环境,在长期发展中形成了紧密稳定的融合,现代日本人甚至要求社会成员以必要的基本行为和心理状态去感知、了解自然。
由此可推知,日本人在长期与自然共生的经验中,将“自然”划分为两层:一层是无人工雕琢的“大自然”,另一层是为了某种目的持续发展的“小自然”。“大自然”为“小自然”的诞生提供环境背景,“小自然”则是顺应“大自然”的结果。从古至今,日本不断地将“小自然”与“大自然”进行细腻巧妙的融合,达到人与自然共生一体的境界。
日本人一直保持高度敏感的状态去感知自然,与自然交流。在了解植物特征和名字之后,人们会对颜色命名。一片叶子、一朵花或果实的颜色特征都会展现出循环变化的四季之美。柳树最美的时候是抽出了水灵灵的嫩芽之时,其颜色被称为“柳色”,是春天的传统色。盛夏在阳光沐浴下茁壮成长的青竹的翠绿色被称为“青竹色”,单从颜色名便可以感受到其顽强的生命力。秋意渐浓,银杏的树叶变黄,枫叶也由绿转红,渐至枯黄,这些树叶呈现出的暗淡的黄色被称为“黄朽叶”,作为染色界的一色,颇受平安贵族们的喜爱。四季变迁传达的不只是时间的流逝,同样也表达自然之美、诗情画意。自然使日本人磨砺出各种微妙柔婉的感情,培养出诸多复杂的文化。当季节更替,日本人感受到伴随自然变迁而出现的美丽景象,将自然的色彩转移到个体身上,由此发展出了独特的日本传统色彩文化,创造了丰富的色彩美学世界。如平安时代“十二单”的面料颜色和衬料颜色是根据四季植物、自然风景命名,并从季节、特定场合、性别、年龄等因素出发制定了详细的配色原则。贵族们在此基础之上适度调节颜色的浓淡,以此表现自己颜色的品位[5]。《枕草子》中有一段便记录了女官们讨论哪种颜色的衣服更加高雅。并且,在当时给意中人赠送和歌时会注重包装用的薄纸和书写纸颜色的搭配。例如经常使用的由紫藤花命名的“藤色”,多为高贵的紫色,也有白色和蓝色。
黎明时东方天空的颜色被命名为“东云色”,这是江户时代出现的颜色名。清少纳言《枕草子》中写道:“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6]描写的便是东云色的天空。
日本人从对自然细致多感的观察中感受季节更迭,个人或者群体都与自然紧密连接。在这样的历史中,人们辨识色彩之间的微妙差别,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色彩感知能力,能够从万千色彩中体会到不同的情感。
江户时代色彩美学出现了重要的内容,即各种茶色系、鼠色系的颜色,总称为“四十八茶百鼠”,用以表示其颜色变化丰富多样。江户时代中期,日本社会出现“富商”阶层,百姓生活日渐富裕,对服饰有了更高的追求。但幕府为了增加国家财政的收入,要求百姓生活节俭,因此,陆续颁布了“奢侈禁止令”。禁令中对服装的面料、质地、颜色做出严格规定——庶民只能穿由麻布或者棉布制成的衣服,颜色只能使用“许色”,即茶色、鼠色、蓝色中的一种[7]。由此,百姓享受色彩鲜艳和图案华丽的服饰的权利被剥夺。但平民百姓特别是富商阶级并没有限制自己对色彩的追求,他们凭借非凡的创造力和细腻的技术,使原本灰暗的茶色、鼠色变成了“潇洒的颜色”,这种创造体现了一种返璞归真的审美情致[8]。
江户时代市民文化得到极大发展,歌舞伎成为市民文化中一项规模很大的娱乐活动。歌舞伎演员喜好的颜色称为“役者色”,百姓会将喜爱的演员身着的颜色也穿在自己的身上,因此“役者色”成为了平安时代独特的风尚。
诸如“团十郎茶”,是一种深红色系的颜色,由涩柿果和牟柄(1)一种红色颜料。制成。江户初期的初代市川团十郎十分喜爱这种颜色,也是市川家荒事(2)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的一种角色,通常由成年男子扮演具有超人力量的正义勇者。表演的代表性剧目“暂”的服饰颜色。因此,“团十郎茶”可以说是团十郎家的象征色。再如“璃宽茶”,是一种深茶色,是江户时代后期演员岚吉三郎喜欢的舞台服饰的颜色,“璃宽”是其俳号[9]158。而“媚茶”,名字来源于“昆布”(海带),意为“像海带一样的茶色”。因日本方言中“昆布”的发音konbu接近kobi,也就是“媚”,因此后来称为“媚茶”色[9]160。
除了茶色、鼠色,“一斤染”也允许庶民使用。“一斤染”是使用两个人的和服用料制成一匹布,大约只有600克,因此,染出来的衣服非常淡。只要颜色比禁止使用的“禁色”淡,就都可以穿。因细腻的日本人在此基础之上不断调整浓淡比例,调制出许多新的颜色,如比樱色暗淡一些的“灰樱”,江户时期被称为“樱鼠”[9]44。
日本人顺应自然,追求与自然和谐相处,但无常的自然正如无常的人生,永远横亘在日本人心中,成为忧伤的根结。日本人在意自然变化与自然之美,在体味自然的过程中渐渐形成了独特的日本色彩文化并不断创新。这是日本人独特的观念——承受自然带来的伤痛,又以自然的力量治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