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竹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2)
在西班牙走出混乱不堪的中世纪、进入到文艺复兴时代的时代大背景下,塞万提斯为使人们脱离远离现实的梦幻,便对当时阶级分化明确的社会环境进行批判,因此这一作品中的喜剧与荒诞相比其他作品便更富有深意,其内涵与现实映射也更为广阔。从荣格集体无意识的自性理论来看,纵然如同桑丘一般的底层群众心中怀有良善,却终究会因时代的局限而被禁锢。因此若以该理论重新解读桑丘等人物形象,不仅能看到该群体挣扎在疲惫生活的转变,更能从中曲折地观察出不同时代对于这一群体的双重意义。
从精神分析心理学来看,荣格不仅将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扩大到集体层面,还提出生活在同一社会的人民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及思想均带有一定的相似性,而这些相似性正是人类社会在长期的文化积累的过程中,其思想、文化、情绪等抽象事物的沉淀,是世代积累的集体无意识的显现,而正是这样的集体无意识推动了艺术作品的产生,引起了读者共鸣。在荣格这样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之中,一个核心论点便是自性,而自性化过程便是围绕以自性为人格核心的一种整合过程,只有当人自身冲破“阴影”,才能最终走向个体精神世界的和谐。
不同于其他作品中对骑士精神的推崇,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对其进行了尖锐的批判,由此便诞生出众多脍炙人口的人物形象[1]。除了大众熟知的顽强捍卫公平正义的堂吉诃德,平凡的农夫桑丘亦是书中的重要人物。桑丘是典型的西班牙贫苦农民,他见识狭隘,一心一意只想让自己当上堂吉诃德许给他的总督,让家人过上幸福的好日子,诚如文章中所讲,他是一个穷苦的好人,但就是没什么脑子[2]。残留的封建小农思想决定了他想的全是如何获得金钱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因此他才会抛家弃子追随堂吉诃德,和他一起过上游侠生活。可尽管他追随堂吉诃德的时候希望自己也能奇迹般地坐上国王之位,希望自己的妻子儿女成为王后、王子和公主,但是,他却并没有在这样虚无缥缈的希冀中完全抛弃现实主义的态度与观念,没有完全相信堂吉诃德会实现他的愿望,原文这样写道:
“即使老天爷让王国像雨点儿似的落下地来,一个也不会落在玛丽·古帖瑞斯头上。”[3]
由此可见,桑丘虽只是一个渴望得到钱财的贫苦的农夫,却对堂吉诃德荒唐的言行举止十分清楚。但他之所以并未在一开始就拒绝与堂吉诃德同行,究其原因大致有3 点:强烈的物欲、藏匿在桑丘性格中尚未展露出来的忠诚特质及当时社会中广泛存在的冒险精神,而其对物质的欲求在小说初期的对话中便有所体现。
桑丘·潘沙挨了修土的骤夫一顿收拾这时已经爬起来,看他主人堂吉诃德打架。他心里暗暗祷求上帝保佑主人打个胜仗,赢得个把海岛,可以践诺封自己做岛上的总督。他瞧这一架已经打完,他主人又要上马,就去扶住鞍镫,在他上马之前双膝跪倒,抓住他的手,亲吻下说道:“我的堂吉诃德先生啊,您这场苦战赢来的海岛,求您赏我管辖吧;不论它多么大,我觉得自己有本领管辖;别处岛上的总督怎么管,我也怎么管,人家能管得多好,我也能管得多好。”
从内容上看,此时的桑丘在看主人堂吉诃德打架之时并不是真的希望他能胜利,而是更着眼于堂吉诃德胜利后给他分配的海岛,即自己能得到的利益。因此,现在的桑丘依然没有摆脱原有社会阶层与农民所处的生存环境,仍旧体现出一种“万事朝钱看”的功利狭隘;而从结构上看,虽然此时桑丘身上的忠诚朴实体现的并不明显,但此时其拘泥于物欲的特质与后文中朴实忠厚、断案如神的人物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结构上为后文的人物自性化转变做了铺垫。
诚如前人所言:“人要实现自性化发展,从而成为一个独特、和谐的人,就必须实现心灵内部世界的全面整合,直至展现出真实的自我,即自性。”换句话说,个体的自性化即为该个体逐渐认识并接纳自己心中隐藏情节的过程,而正因在桑丘的心灵深处埋藏着人类原有的善良与忠诚,这些特质才会在摆脱原有生活束缚、走上骑士之路的时候,经由堂吉诃德的带动与感染而逐渐显现出来。例如,在游侠旅程中,堂吉诃德常常站出来锄强扶弱、伸张正义,而这些英勇品质在其解救囚犯的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更是与拥有常人思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桑丘有着鲜明对比。
桑丘见了说:“这队人是国王强迫着送到海船上去划船的。”
堂吉诃德问道:“怎么强迫?难道国王强迫了谁吗?”
桑丘说:“不是的,我只是说,这些人是犯了罪罚去划船,强迫他们为国王当苦役。”
堂吉诃德说:“不管是怎么回事吧,这些人反正是硬押着走的,不是自愿的……照这么说,恰好就是我的事了;锄强救苦正是我的责任。”
桑丘说:“您小心啊,国王是最公道不过的;他强迫这些人是因为他们犯了罪,惩罚他们。”
由此可见,此时的桑丘仍然被禁锢在原有思维中,与后文中为大众公正断案的伟大总督形象形成强烈反差。因此我们不难发现,正是堂吉诃德这些解救被财主欺负的牧童和囚犯的荒诞的正义行为慢慢感染着桑丘,最终将曾经被束缚在桑丘心底的正义与机智慢慢释放出来,使其眼界逐渐开阔[4]。例如他在就任前对堂吉诃德说:“假如你觉得我不配做这个总督,我就马上辞官退位,我对自己灵魂上的一星半点,看得比全身还宝贵。”
虽然这段话放在现在来看颇为平淡无奇,但其中蕴藏着对自身价值之肯定的人文主义精神却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创新之处。由此,此时的桑丘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拘泥于自身利益、渴求荣华富贵的狭隘小农,其精神世界在堂吉诃德的感染与带动下已变得更为宽广,从而打破曾经套在桑丘身上的客观束缚,将潜藏在其心中的乐观公正等优良品质激发出来,使他逐渐认识并接纳原本被疲惫生活所掩盖的良善特质,进而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整合统一,最终完成他自身的自性化过程,其在小说中担任海岛总督的情节便是这一过程的佐证,这些良性特质也在桑丘就任海岛总督为民众断案的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例如,在他到任不久所审理的借钱纠纷案中,桑丘并没有轻信债主与债户的发言,也没有被债户的虔诚发誓而感动,反倒是在这个过程中仔细观察二人的行为举止,仅仅从债户发誓时将竹杖交给债主这一小动作便推断出债户之钱藏在竹杖中,可谓是心思细腻、微察秋毫。
他下令当场把竹杖劈开。里面果然有十金艾斯古多……大家问他怎么知道十金艾斯古多就在竹杖里。他说,那老人先把竹杖交给对方,然后发誓说他确实把钱还了,发完誓又要回竹杖,他因此想到那笔钱是在竹杖里……他听村上神父讲过这么一桩故事,就牢牢记住了……整个岛上找不到像他那么好记性的。
从上文中不难发现,此时的桑丘不仅观察细致入微,其判断更是不拖泥带水。当场便劈开竹杖以证实自己的判断,这一点与堂吉诃德身上办事果断的性格特质十分相似,显然是桑丘在随他游历的过程中所学习到的品质。除这样的正面描写外,作者也借债户退场时的神情及在场群众的讶异等侧面描写,生动形象的映射出桑丘判案如神的特点,而这样细致认真、公正果决的人物形象亦与开篇时狭隘的小农桑丘形成鲜明对比,借判案这件小事来反证出桑丘自性化过程的结果: 他不再只是之前那个想捞钱的农夫,也没有因伯爵戏言而得到总督职位时放肆去做违背道德的事情,反而是秉公办案,留下伟大的桑丘定律,亦反映出堂吉诃德之正义品格对于桑丘的深刻影响。
由此可见,桑丘在担任海岛总督时,非但没有受到之前小农思想的局限,反倒因为其在社会底层的经历而更容易与他人产生共情,加之桑丘在自性化的过程中已然将潜藏在内心的正直善良之品格激发出来,其在担任海岛总督之时便更加如鱼得水,非但执法无私、判案如神,更是主持正义、改革弊政,切实为他人的利益而努力。如此一来,此时的桑丘便不再受限于追求钱财,而是努力在疲惫生活中找出自我价值,在成为人文主义新思想传播者的同时走向自身精神的和谐,最终完成其精神的自性化过程。
从上述自性化过程来看,桑丘虽没能真正为家人挣得富足生活,却在游侠过程中逐渐受到堂吉诃德的影响,被他身上追求公平正义的精神和行为所感染,以至于自身狭隘的小农思想与格局渐渐开阔,农民的善良、机敏等特质在桑丘身上逐渐显现出来。但他依旧没能逃过被公爵等上等阶层玩弄的命运,例如书中写道,他虽做过一段日子的海岛总督,但这片海岛并不是真正的海岛,而只是公爵采地上的一个小城。换句话说,公爵不仅只是在用小城诓骗地位低下的桑丘,更是安排了机灵的总管前去捉弄他,以从桑丘受捉弄的滑稽过程中获得乐趣。
他们还要继续开玩笑,所以把自己采地上的一个小城暂充海岛,当天下午打发桑丘带了一批人上任去做总督。跟去照看他的是公爵的总管。这人很机灵,也很爱捉弄人——不机灵就不能捉弄人了。
除了以假海岛诓骗、派管家捉弄嘲讽桑丘外,这些人更在之后变本加厉,将恶作剧演绎到极致。例如在桑丘做总督的第七天,一群人拿着火把与剑急匆匆地赶来,要求桑丘与他们保卫海岛。尽管桑丘不懂得如何战斗,却依旧被这群人七手八脚地套上了盔甲。作战盔甲本就笨重,更何况桑丘不会打仗,毫无作战经验,又怎可能快速适应? 如此一来,他在后续作战过程中丑态百出也成了必然结果。
那群恶作剧的家伙看他跌倒在地,毫无怜悯之心……他们在桑丘身上踩来踩去,不断地用剑在他的盾牌上乱斫。
可见,这些人明知桑丘不善作战,却为了从他丑态百出的模样中获得乐趣而做出这样的恶劣行为。因此,尽管桑丘完成了所谓的自性化过程,也与自身原有之梦想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和解,但我们仍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些良善的品质得以激发,却在阶级分化等现实条件下因为客观原因而受制于人、不可完全实现。
从书中剧情看是如此,将这一人物形象放在时代来看亦如是。从成书背景看,彼时西班牙已然走出混乱压抑的中世纪,进入到文艺复兴时代。因而桑丘身上所体现出的对人类自身的美好特质的解放及其更带有人文主义色彩的精神实为时代转变之产物,其将向上精神与自身原有品质相统一也成了必然。但从文艺复兴的发展实质来看,它虽是一场反教会的宗教改良与复兴运动,将人从神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却又随着现世享乐的宣扬而使人们落到了欲望的奴役之中。故而人文主义思想中的一些较为片面的观念,如“人类中心论”“利己主义”等,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产生消极影响。在强调唤醒人的内在性与潜能的同时,展现出极强的弱肉强食之压迫本性。如霍布斯曾提出要通过选举确立一位拥有绝对统治权力的强势君主,以来对普罗大众的纠纷进行裁决,这无疑是对底层群众的又一层压迫。故而处于社会阶级底层的贫农桑丘即使被堂吉诃德的正直勇敢唤起了良善之质,也终究难以逃离现实套在其身上的枷锁。换句话说,尚未摆脱阶级矛盾的时代不可能给农民以美好生活的希望,因此即使桑丘在追随堂吉诃德的过程中达成了自身精神世界的统一和谐,以更开阔的视野看待他人,却终究没有反抗时代的能力。故而当我们将桑丘这一在书中未完成自性化的人物置于时代洪流下时,只能让他的美好转变为小说中的一种愿望,而不可能是一种存在[5]。
人物由作者创造而产生,其身上的特质自然也会反映出作者心中的潜在意识。桑丘没能完成自性化的过程、与时代和解,作者塞万提斯何尝不是如此?和众多对生活有美好憧憬的人一样,出生在没落贵族家庭的塞万提斯自幼梦想成为光荣伟大的骑士,却因战争的到来而不再拥有实现梦想的机会。非但没能找到体面的工作,更是只能一边看着两极分化的社会环境与西班牙强盛的“无敌舰队”将一船船真金白银从美洲运回本土,一边生活在社会底层、为生计而发愁。后来他总算能通过写书赚取生活费用,稍稍展露才华、释放内心渴求,却又被出版社夺走了利润,在贫困生活中度日,直至死去。故而在这样阶级强烈分化的时代,其维持生活都是未知之数,又何谈实现自己想要体面生活的愿望。因此,纵然塞万提斯在他的心中不断根据现实调整本身的思想态度,也终究难以和所处的时代和解,其自性化之过程亦成泡沫。因而与其说书中人物不可在恶劣现实之下彻底自性化,不如说作者本人亦不可调和该矛盾。故而在他们身上,人类自性化终究只能是一个美好愿景,但却对它在时代洪流中的消融无能为力[6]。
综上所述,虽然见解狭隘的小农桑丘在堂吉诃德的荒诞式影响下从现实束缚中有所挣脱、释放出人类天性中的正直善良,完成自性化过程,达到个人内在精神的和谐统一。但站在时代角度来看,我们却明白这样的挣脱只是暂时的,它所映射的底层群体终究还会在时代的压迫中,因疲惫生活而逐渐隐藏这些良善特质,被不择手段的时代吞没。尽管如此,我们仍旧要肯定小说中桑丘在游侠过程中的历练,使其性格中原有的“狭隘和贪婪”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转变,同时我们也从中看到了当时社会以桑丘为代表的群体挣扎在疲惫生活中追求的变更,亦能从复杂的生活中观察到荣格集体无意识中的自性理论在不同时代对于这一群体的双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