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体变体抑或同名异质
——谈目录学小说和文学小说的关系

2021-03-07 02:48
关键词:章学诚搜神目录学

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 人文素养中心,浙江 杭州 311231)

刘廷玑有一句不断被后人引用的名言:“盖小说之名虽同,而古今之别相去天渊。”[1]古小说与今小说相去天渊已成学界公论,古小说与今小说是什么关系也似乎已成学界公论——既然两者都称为小说,肯定是由前者进化到后者。当今学界,古代小说的文体研究已有渐成显学之势,但对古今小说到底是正体变体抑或同名异质的关系却少见有人涉及,鉴于此,本文试稍加论述。

作为清代最著名的史学理论家,章学诚的史学理论一直受到今人的重视,但对于其文学理论研究较少。其实,章学诚不仅在文学理论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即便在古人所极不重视的小说理论上,他的观点也不容小觑。他曾在《文史通义· 诗话》中对小说的源流作了自己的阐述:

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然俚野多不足凭,大约事杂鬼神,报兼恩怨,《洞冥》、《拾遗》之篇,《搜神》、《灵异》之部,六代以降,家自为书。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专书一事始末,不复比类为书。)大抵情钟男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瞽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见于《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矣![2]560-561

章学诚这段著名论述大致表达了如下观点:首先小说起源于稗官。章学诚认为小说是指民间的街谈巷语、琐碎言论,虽然并不重要,但也不可抛弃。章学诚的这种观点很明显和班固如出一辙。班固曾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 ‘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3]班固认为民间刍荛狂夫的言论作为参考即可,既不可不用,也不可重用。作为史学家,章学诚也持此种观点,认为街谈巷语尽管不是历史,但可作为史料。其次章学诚把小说分为三个时期:魏晋南北朝、唐代、宋元以后。章学诚认为魏晋南北朝的小说经常涉及鬼神之事,荒诞不经,已经不能作为史料。到了唐传奇,除了内容子虚乌有以外,更大多表现男女情爱,就如同民歌一样。所以,就好像妩媚的民歌无法和庄重的文人诗相比一样,唐传奇当然也不能和稗官野史相提并论。而宋元以后,小说除了在内容上表达男女情爱以外,在表现形式上不是瞽史弦诵就是优伶登场,越来越通俗。至此,小说由最初可以作为史料的稗官野史逐渐演变为说唱、戏曲,已经没有任何史料价值。

梁启超曾将章学诚评价为“清代唯一之史学大师”[4]。作为历史学家,章学诚很明显是以历史学的标准来评价小说。众所周知,感情作为个人化的事务,在古代是无法进入历史的,而从唐传奇开始,小说的重要内容竟然都是爱情,所以章学诚认为唐传奇不如魏晋小说,宋元话本又不如唐传奇,总之,小说是一代不如一代。

章学诚已明确指出,明清小说和稗官小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既然两者截然不同,作为历史学家的章学诚完全可以对明清小说视而不见,却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加以指责?

其实,只要仔细阅读章学诚的言论,就可以发现他表面上好像对文学小说嗤之以鼻,实际却对其十分重视。鲁迅曾道:“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5]11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和目录学家对文学小说都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从欧阳修的《新唐书》开始,一直到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历朝历代正统史书的《经籍志》和《艺文志》以及目录学著作都没有收录荒诞不经的唐传奇,对于民间的通俗白话小说更是视若无睹,而章学诚却加以长篇大论的评论,可见他提高文学小说地位的良苦用心。

西方理论认为小说是虚构的故事,而在极为重视历史的我国,虚构一直是被人指责的。难能可贵的是,章学诚却认可小说中的虚构特点。他认为小说家虚构出来的神仙世界在现实生活中可能真实存在,并且考证“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哪种说法更真实:“唐人诗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神仙家言,多记烂柯一局,人世千年;刘阮归来,子孙易世等事,大抵多出小说。《西游演义》遂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之说,却有至理,非‘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烂柯、刘阮诸说所等例也。假令天上果有帝庭仙界,天体转运于上,列宿依之,一岁一周;一日十二时间,日仅行天一度,则必周三百六十日而始复原次。岂非‘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乎?”[6]388即便虚构的情节原本荒诞不经,章学诚认为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做出了自圆其说的解释。所以对于《西游记》《金瓶梅》等明清小说,章学诚提出“全凭虚构,皆无伤也”[6]396的观点,容忍虚构的存在。章学诚曾道:“又如文人假设,变化不拘。《诗》通比兴,《易》拟象初。庄子巫咸之座,屈造詹尹之庐。……乃其因事著称,缘人生义。”[2]197既然《诗经》《周易》以及庄子、屈原的作品都可以虚构,小说为什么就不能虚构呢?

当然,章学诚对某些小说的虚构又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比如《三国演义》,章学诚就经常指责其中的虚构。他认为诸葛亮被写成了吴用:“因有祭风及制造木牛流马等,遂撰出无数神奇诡怪,而于昭烈未即位前,君臣寮寀之间,直似《水浒传》中吴用军事。”[6]396张飞又被写成了李逵:“是非不知礼者,演义直以拟《水浒》之李逵。”[6]396而《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更被章学诚指责为 “忘其君臣,而直称兄弟”[6]396,他认为这种描写明显违背了封建的伦理道德。

章学诚这种看似矛盾的小说观,恰恰是他拯救小说地位的表现。在经、史、子、集四部中,史的地位如此之高,以至于小说如果想要生存就必须依附于史。古代的目录学家将稗官小说安排在子部,而对文学小说则一直否认其存在地位,更不用说通俗的白话小说。章学诚却竭力从白话小说中寻找史料,认可它们的存在价值。正因为看重小说中的史料价值,所以章学诚才指责历史小说中的虚构。

章学诚认为历史小说中的史料是正史的有益补充:“关圣庙侍周将军仓。史传并无明文,而小说载之。儒者所弗道也。然历著灵应,似非全诬。”[6]396“《三国演义》故为小说,事实不免附会。然其取材,则颇博瞻,如武侯班师泸水,以麪为人首,裹牛羊肉以祭厉鬼。正史所无,往往出于稗记,亦不可尽以小说无稽而斥之也。”[6]396除了历史小说之外,章学诚甚至认为荒诞不经的《金瓶梅》中也有值得挖掘的史料:“观明人所为《金瓶梅》,小说于尊者称为老爹,老爹即老爷也,以称太师、提督、抚按诸官,如知县、千户等官则以大人呼之。疑明时称谓与今互异。”[6]384论述中,章学诚“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6]86的观点得到充分体现。

至此,章学诚的小说观非常明显:历史是至高无上的,稗官小说和历史小说是正史的补充,所以不能虚构;其他的通俗小说则可以大胆虚构,尽管它们价值不高,其中却也可以挖掘到一些史料。

章学诚曾道:“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2]61小说的源头即为战国时的散文。战国散文分为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两类。前者以说理为宗,叙述必须简洁扼要;后者则以叙事为主,叙述可以委曲详尽。班固所称的稗官小说即是诸子散文中的一类,随着时代的演变,发展为《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等传统目录学小说,以简明扼要的语言记录人物言行是其最主要的特点。而《史记》则很明显是由历史散文发展而来,后又逐渐延续到《搜神记》等杂传、唐传奇以及话本等文学小说,擅长洋洋洒洒地叙述事件。刘知几认为:“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虞。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以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7],对传奇类文体嗤之以鼻。但这段论述恰恰表明传奇是由历史转变而来,转折点就在唐代。

到了清代,纪昀更是将两者区分得清清楚楚:“《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8]619-620即目录学小说为学者之小说,文学小说则为才子之小说。“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8]620纪昀将目录学小说直接称为小说,认为必须简明扼要;将文学小说称为传记,就如同戏剧一样可以随意虚构。所以盛时彦评价纪昀的小说:“如叠矩重规,毫厘不失,灼然与才子之笔,分路而扬镳”[8]620,明确提出目录学小说与文学小说截然不同,必须毫厘不失。

作为著名的目录学家,章学诚当然知道正统目录学所说的小说是指什么。他在《校雠通义·史考释例》中说得非常清楚: “小说始于《汉志》,今存十一,而委巷丛脞之书,大雅所不屑道。《续文献通考》载元人《水浒演义》,未为无意,而通人鄙之,以此诸家著录多不收稗乘也。今亦取其前人所著录而差近雅驯者,分为琐语、异闻两目,以示不废刍荛之言。”[9]可见章学诚虽然在平时的论述中经常涉及文学小说,但在自己的目录学编著中却仅仅收录正统的目录学小说,因为他知道它们才是从班固《汉志》延续下来的正宗的小说,文学小说和目录学小说是同名异质的关系。

文学小说和《汉志》所收录的小说毫无关系,章学诚却故意指出它们是由《汉志》流变而来。他在例举魏晋小说荒诞不经时举了《洞冥记》《拾遗记》《搜神记》《灵异记》四部在《隋书·经籍志》中被列入史部杂传的小说,而不例举《世说新语》等被列入子部小说的小说,因为他清楚《世说新语》等书是稗官小说而《搜神记》等书更接近后代的通俗小说,如果以《世说新语》为例就无法延续到后代的通俗小说。

章学诚提出文学小说是从《汉志》所收录的小说演变而来,认为它们之间有传承,原本同名异质的关系却被章学诚解读为正体变体的关系,如此文学小说的地位就得以极大地提高。而章学诚所持的证据也似乎非常充分——因为两者都称小说,即章学诚注重的是小说之名。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很明显是受到了章学诚小说三阶段划分的影响,区别在于章学诚认为今不如古,而鲁迅则认为后者是由前者进化而来,恰恰是古不如今。因为鲁迅认为小说是进化的,则成熟的唐传奇势必是由魏晋小说进化而来,那么魏晋小说就一定是唐传奇的雏形。所以尽管魏晋小说如《搜神记》和《世说新语》截然不同,但在鲁迅的眼里,除了所记载内容外,它们并无区别。

鲁迅在《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一章中谈到志怪小说的起源时说道:“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5]45这段论述概括了志怪小说的起源、作者以及其创作宗旨,即时人并不是在创作,而是在记录,因为他们认为神鬼之类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鲁迅又评价干宝:“宝著《晋纪》二十卷,时称良史。”[5]47而其创作宗旨则是“性好阴阳术数,尝感于其父婢死而再生,及其兄气绝复苏,自言见天神事,乃撰《搜神记》二十卷。以‘发明神道之不诬’”[5]47。换言之,干宝也好,其他志怪小说作者也罢,在他们的心目中,鬼和人的区别并不大,他们仅仅是把现实生活中耳闻目睹的事件加以记录整理而已。

鲁迅在《〈世说新语〉与其前后》一章中谈到志人小说的起源时则道:“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甚不侔矣。盖其时释教广被,颇扬脱俗之风,而老庄之说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相拒而实相扇,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有违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5]62又道:“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惟其所以录载者,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5]62把鲁迅对志怪小说和志人小说的叙述加以对比可以发现,他指出两者的区别在于内容及创作宗旨:内容上一则志怪、一则志人;而创作宗旨上一则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一则是为了消遣娱乐。

鲁迅在评价《世说新语》时有一句著名的论述:“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5]63,但仅仅一带而过,而对《搜神记》和《世说新语》的叙事特点并没有展开。这就给人一种印象:上述两书的区别仅仅在内容,而叙述形式并无两样,都是篇幅短小,所以都被归入笔记小说。在《隋书·经籍志》中,《搜神记》因为叙述事件委曲详尽而被归入史部杂传,《世说新语》则因记载言行简明扼要而被归入子部小说,一直到宋代欧阳修撰写《新唐书》才将《搜神记》归入子部小说,目的是为了保证史部的真实。而经过鲁迅的归类,原来截然不同的两种文体在众人的心目中差别微乎其微,都被称为笔记小说,而笔记小说到了唐代发展为传奇,目录学小说和文学小说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雏形和成熟体的进化关系。《搜神记》等杂传发展为传奇,而《世说新语》等小说一直保留自己文体的纯粹,这种真实的小说发展情况逐渐被淹没。

鲁迅的观点对后代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浦江清也道:“现代人说唐人开始有真正的小说,其实是小说到了唐人传奇,在体裁和宗旨两方面,古意全失。所以我们与其说它们是小说的正宗,毋宁说是别派,与其说是小说的本干,毋宁说是独秀的旁枝吧。”[10]受鲁迅的影响,浦江清也认为传奇小说是由笔记小说发展而来,但他坚持章学诚的观点,认为笔记小说为正体、传奇小说为变体,这是他和鲁迅不同的地方。

之所以鲁迅及浦江清等当时众多的学者大多坚持这种观点,不得不提到进化论。鲁迅曾明确说:“进化论对我还是有帮助的,究竟指示了一条路,明白自然淘汰,相信生存斗争,相信进步,总比不明白、不相信好些。就只不知道人类有阶级斗争的。”[11]他又说:“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延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12]既然自然界是进化的,则社会也必是进化的,则文学也必是进化的。魏晋小说是小说的雏形,它们进化到唐传奇,才开始成为真正成熟的小说。魏晋小说和唐传奇之间,即是雏形和成熟体的关系。鲁迅“顺理成章”地得出了这一结论。正如有学者所说:“所谓和平进化观念,就是指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中那种新陈代谢、渐进发展的观点,即生物进化是逐步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由不完善到完善渐次进行的观点。用以观察自然,基本是正确的,用以认识社会,则有很大‘偏颇’,或者显得‘空空洞洞’。”[13]而如用进化论来考察文学则更显偏失。

什么是小说?庄子道:“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14]唐代成玄英解释:“夫修饰小行,矜持言说,以求高名令闻者,必不能大通于至道。”[14]自己的理论是大道,异己之说是小道,即为小说。所以庄子把其他各家称为小说,其他各家照样如此,荀子也道:“故知者论道而己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15]可见在先秦重视理论的时代,小说是指琐碎的理论。殷芸创作《小说》,多有荒诞不经的记载,姚振宗认为:“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芸别集为《小说》。”[16]又可知在南北朝重视历史的时代,小说是指细小的事件。

小说既可指理论又可指事件,既可叙事也可说理,那么小说的根本特点是什么?汉代开始设立的七略分类法将小说归入诸子略是因为它在重要性上有所欠缺,不论是以叙事还是说理为主,所以梁武帝作通史时,命令殷芸将正史所不收录的街谈巷语编为《小说》,即是一部以叙事为主的野史杂记。而唐初四部分类法正式确立以后,小说被归入子部则是因为以说理为宗。换言之,唐以前判断小说是因为“小”,而唐以后判断小说则是因为“说”。

但民间照样以“小”为标准来要求自己的作品,所以罗浮居士在《蜃楼志》序言中就道:“其事为家人父子、日用饮食、往来酬酢之细故,是以谓之小;其辞为一方一隅、男女琐碎之闲谈,是以谓之说。”[17]以此标准创作的文学小说离说理为宗的子部当然天差地远。由此就造成以说理为宗的《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和以叙事为主的《搜神记》《聊斋志异》共处一室的荒唐局面,须知前者是以班固《汉志》的稗官小说为标准,而后者则是以史书为范本的。

此种观念影响下的小说范围就变得非常广,只要不重要的都可称为小说。内容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是虚构的;形式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韵文;表达方式可以叙事为主,也可以说理为主;传承上可以形成文字,也可以口口相传;表演上可以说为主,也可以唱为主。正如郑振铎所说:“商务版的《小说丛考》和《小说考证》为最早的两部专著。但其中材料甚为凌杂。名为‘小说’,而所著录者乃大半为戏曲”[18]。

针对此种情况,正统的目录学家如纪昀等人就认为目录学小说才是正宗的小说,文学小说和目录学小说截然不同,两者是同名异质的关系。章学诚则认为文学小说是由目录学小说退化而来,两者是正体变体的关系。鲁迅接受了章学诚的理论,认为文学小说和目录学小说存在延续关系;同时鲁迅还受西方小说观的影响,认为小说是虚构的完整的故事,所以文学小说才是真正的小说;鲁迅又深受进化论影响,认为文学也是进化的,所以文学小说是由目录学小说进化而来。加以比较就可以发现,章学诚认为《搜神记》和《世说新语》是两种不同文体,而鲁迅则将它们混为一谈,统一称为笔记小说,认为它们是成熟小说的雏形,这就是鲁迅受进化论影响的明显表现。

综上所述,目录学小说和文学小说尽管在古代均称为小说,但两者是同名异质的关系,目录学小说是子的变体,而文学小说则是史的变体。章学诚将它们理解为正体和变体的关系是一种误解,鲁迅将两者理解为进化的关系也是一种误解。

章学诚和鲁迅的理论极大地提高了文学小说的地位,但也造成了人们小说观的混乱。如何解决这种混乱?我国古代把不重要的书籍和文章都统称小说,在如此重视文体研究的今天,根据不同小说的特点给以不同的称谓,也许不失为一个解决之道。西方简单的一个uncle,中文有舅舅、叔叔、姑父、姨父等众多词汇相对应,为何西方众多的story、fiction、novel等词汇,中文却简单地以小说一词相呼应?须知古人称呼小说是地位问题,而现在称呼小说则是文体问题,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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