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化”:上官婉儿诗歌的审美旨趣

2021-03-07 02:48
关键词:男性化诗歌政治

陈 蕾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随着时代与社会变迁,“女性主义”文学受到诸多学者的关注和重视,其中性别与文学的关系是关注的重点。而“男性文学”和“女性文学”的差异,与社会意识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跟作家的想象紧密相连。在差异背后,也有诸多“拟声”的现象。中国文学史上,“男子拟女音”的现象颇为常见,“女子拟男音”却是少有的现象

女性诗人上官婉儿(公元664-710年),初唐著名政治家、诗人及诗歌评论家。她不仅“两朝专美”,还以“不服丈夫胜妇人”的气概,铺就其诗歌的阳刚之美和力度之美。上官婉儿的诗歌在题材、意象、审美旨趣等方面都体现出“男性化”的倾向。呈现出这一现象,既是时代风气使然,也跟诗人的家庭环境、政治地位等有关。

一、上官婉儿诗歌“女拟男声”的表现

上官婉儿是我国古代为数不多的女性诗人之一。据《旧唐书》记载:“玄宗令收其文笔,撰其文集二十卷。”[1]21由于部分失传,《全唐诗》现存上官婉儿诗歌32首,其诗歌多以“男性化”的视角观奇山异水,歌大唐豪迈,颂天子基业。

在古代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男性在家庭与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活跃于政治与经济舞台的中心。封建时代的女性因为生活范围和视野格局的狭小以及思想的禁锢,使她们多创作关于“离愁别绪、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的作品。然而,随着唐朝女性地位的提高和崇尚力度之美时代风气的形成,以及上官婉儿“两朝专美”政治地位的确立,使得婉儿的诗歌与男性士大夫之作并无二致。

上官婉儿的诗歌可分为抒情、应制、宴游、山水四类题材。一方面,性别特征决定了她有体察事物的细腻;另一方面,她作为朝廷的文臣,能参与众多的宴游酬唱活动,使其诗歌题材跳出了古代女性固有的创作范围。她虽为一介女流,其诗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政治家博大的胸襟、不凡的气度和开阔的眼界。现存作品中,除《彩书怨》表达了少妇“独坐独酬独唱独卧”的悲凉心境,其余的诗歌无论是诗歌的格局、意境、意象还是题材,都模糊了男女性别的界限。

(一)宏伟壮阔——宴游诗

上官婉儿作为朝臣,陪同天子出游、群臣酬唱是她生活的常态。其现存的四首宴游诗,均体现出“宏伟壮阔”的特点。如诗歌《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帝里重阳节,杏园万乘来。却邪庾入佩,献寿菊传杯。”[2]62描写重阳佳节,中宗和群臣在万乘车马的簇拥下登高望远、佩戴茱萸、敬献寿酒的景象。此外,中宗带领群臣驾临新丰温泉宫,上官婉儿看到沿途旌旗迎风飘扬、温泉宫宏伟壮阔而写下的《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也属于宴游诗题材,其一其二以“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2]63和“鸾旗掣曳拂空回,羽骑骖驔蹑景来”两句[2]63,以雄大的笔力书写婉儿随同中宗出游途中,亲眼目睹骏马在霜原上奔腾,鸾旗在空中飞驰盘旋,以及羽骑在雪原上驰骋的场景;并在其三以“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2]63结尾,道出作为朝臣希望国家繁荣昌盛的愿望。

不难发现:上官婉儿的宴游题材诗,不仅在描写范围上超出了一般女子的视野,同时她描写的景物都是带有力度的的。因为金字塔上端的政治地位,使她的诗歌风格、题材内容、审美意象不同于闺阁女子。加之,她耳闻目睹壮丽的山河、繁荣的京都和天子出游时长龙般的队伍,使她的宴游诗具有不凡的气魄。毋庸置疑:这是上官婉儿作为朝廷女官仕途顺畅时的产物。

(二)歌功颂德——应制诗

古代应制诗,是封建时代臣属接受皇帝命令所作所和的诗,其“歌功颂德”性质是不言而喻的。在上官婉儿的诗歌中,属于应制诗的诗歌有两首。其中《驾幸三会寺应制》记录了一批文学随从和当朝官员陪同中宗游赏三会寺的情形。钟惺的《名媛诗归》对此诗有高度评价:“不惟得侍从之体,观其出语,状整高亮。”[3]诗句“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2]62描绘了“四山环绕,水夹城而流”的三会寺令人惊叹的景色。尾句“太平辞藻盛,长愿纪鸿休”[2]62,一方面表明此诗是为应制奉和而作,另一方面也透露了此时的上官婉儿位高权重。同时,整首诗直面大唐气派,赞美天子圣明和盛世气象。

另一首《奉和圣制立春日待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从题目“奉”字可知这是婉儿奉武后之意而作。此诗写于上官婉儿陪同武后游苑赏景之时,武后被这充满生机勃勃之景感染,便命婉儿作诗。上官婉儿却由满园春色联想到了纸制的翦花,再由翦花联想当时的政治环境。上官婉儿以结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2]62,隐射当今的朝堂由女皇掌权,以此诗称赞武后的政治才能。上官婉儿作为女性诗人,能以独到的眼光,写下暗藏政治深意的诗歌。所以上官婉儿即使作为女性,“士大夫”的身份地位就决定了其诗歌题材内容的审美旨趣。

(三)清新雅致——山水题材诗

山水题材诗在上官婉儿的诗歌中占据主导地位,32首诗歌中,有25首都是描写山水。其《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以刚柔并济的笔法写尽了流杯池内的林泉风景。钟惺曾赞美其诗:“非久习园林静思高寄,不能知此况味。”[3]一方面上官婉儿用细腻的笔法、谨严的措辞描绘流杯池内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另一方面,园林内风光旖旎的石壁、岩壑,这些男性诗人笔下的景物,婉儿游刃有余地进行描绘,使其山水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像“男性”视角下充满力度、旷达之风的作品。

上官婉儿是六朝山水诗到王孟山水诗之间的重要过渡人物,“以自然洒脱的山情水韵丰富了宫廷诗歌的创作题材”[4]。在诗歌中,她借用“逾、迈、游、陟、污、愧、跂、攀、仰循、俯眄”等动词,让流杯池的景物平添几分险和奇。并将流杯池塑造为仙境一般,对于“昆阆、蓬瀛、鲁馆、秦台”的描写,融入个人生命的体悟,使她的山水诗呈现出一缕清新俊丽的气息。如其五“枝条郁郁,文质彬彬。山林作伴,松桂为邻。”[2]63表达了诗人与山林、松桂作伴的愿望。其十一“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2]64明月倚窗,白云飘飞,藤蔓作书架,薜萝为衣衫,将其飘逸雅致之气展露无遗。其诗句“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2]64,不事雕琢,出于自然,表现了上官婉儿置身凡尘之外,“水中树影”“风里松声”让其享受片刻安宁的愉悦。而“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2]64和“此真攀玩所,临睨赏光辉”[2]64表达了上官婉儿返璞归真的愿望和对清幽平淡生活的向往。面对可爱宜人的景色时,她以掌管朝政大权的身份,忘忧置身于流杯池,表达士大夫对于山水的热爱。上官婉儿的山水之作与盛唐时期的田园山水诗歌相去不远,直接为盛唐田园山水诗派导了先路。

二、上官婉儿“女拟男声”成因

上官婉儿“女子作男音”,既受初唐后期稳定的政治、经济环境和开明开放的时代风气影响,同时也与诗人良好的家庭教育、唐代女性登上政治舞台的历史环境密不可分。诗歌的“男性化”审美特征表现出了上官婉儿作为女性对“阳刚之美”“雄大笔力”的审美追求。同时其诗歌对“男性”作品的有意模拟,也体现她对权利地位、平等自由的向往。

(一) 特殊的家庭环境与良好的家庭教育

上官婉儿出生名门,家学渊源深厚。祖父上官仪在唐高宗时期官至宰相,他所创制的上官体,以绮错婉媚、善事雕琢的诗风影响着初唐一代的诗歌创作。据《旧唐书》记载:“太宗雅好属文,每遣仪视草,又多令继和,凡有宴集,仪尝与焉。”[1]19上官婉儿出生那年,因高宗废后事件,祖父上官仪受牵连下狱而死,父亲上官庭芝被杀,她和母亲沦入掖庭,从此开始了悲惨的奴隶生活。她的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是“太常少卿休远之姊”[5],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在上官婉儿的幼年时期,母亲便对她悉心教导,使婉儿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同时,婉儿深受其祖父的影响,讲究文辞的雕琢,使她的文章不仅文辞优美,而且格调立意高远。

此外,《周易》开启了中国古人对阴柔美、阳刚美的审美认识。“男性”对应“阳刚”,“女性”对应“阴柔”,由此便衍生出两性文化的差异。上官婉儿从小所生活的环境便没有男性的存在,受到的限制较少。家庭环境让她的意识里不仅没有明确的性别差异意识,还使她具有非常明确的自主意识、主体意识。正如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提出:“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6]因此,其诗歌追求审美“男性化”,着力书写具有力度和阳刚之美的事物,并将其作为习惯性的审美旨趣。

(二)特殊的政治环境与“两朝专美”的政治地位

在高宗仪凤二年(677年),14岁的婉儿便有了很高的文学修养和造诣,并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景龙文馆记》对婉儿这样评价:“(婉儿)年十四,聪达敏识,才华无比。天后闻而试之,援笔立成,皆如宿构。”[7]在武后掌权时期,上官婉儿深得信任,犹如私人秘书一般陪伴在侧,政治权利赋予了她对男女性别的忽视。后来,上官婉儿又以其敏锐的政治嗅觉,投身李显(中宗)政治集团。在《旧唐书·上官昭容传》云:“中宗即位,又令专掌制命,深被信任,寻拜为昭容,封其母郑氏为沛国夫人。”[1]2175在李显复位后,上官婉儿独掌翰林院,拥有了更大的权势,这是其巅峰时期。

因此,从武后和高宗并立为“二圣”为起点,到武后成为一代女皇;到随后流放在外、毫无治国经验和政治资源的中宗登基,韦后、安乐公主干涉政事;再到太平公主把持朝政,最后以唐玄宗诛灭太平公主为终点。上官婉儿是初唐过渡到盛唐的重要人物,历经了高宗、武后、中宗、玄宗时期,当时武后、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女性都相继在初唐后期的政坛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为维护自身权利的需要,积极培养和重用女官,使女性有了接触政治的机会。

在权利角色转换之间,使上官婉儿的诗歌格局放眼于整个时代。“两朝专美”的政治地位决定了上官婉儿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其文坛与政坛地位不断提高。她的诗歌多以宫廷生活为背景,内容多为歌功颂德,形式上讲究辞采华丽、注重诗歌技巧,创作出了许多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政治诗篇,字里行间洋溢着“雄性的豪迈”,对初唐后期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开放多元、昂扬向上的时代风气

唐朝统治者以海纳百川、积极包容的姿态面对外来文化。在当时,女性比较自由,受到的管束较少,使她们参与社会政治的热情空前高涨。唐朝女性,上得了战场,穿得了战袍,骑得了马背,写得了文章,以“不服丈夫胜妇人”的自信在社会和家庭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北魏以来,北方的统治者多胡族血统,女性无论是在家庭还是政治上都有较高的地位,同时北齐“尊女”的风尚从《颜氏家训·治家篇》中便可以看出:“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唯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姑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衜,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8]而唐朝皇帝带有鲜卑族血统,受到少数民族社会风气的影响,女子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唐贞观六年下诏令曰:“其庶人男女,妻丧达制后,孀居服纪已除,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9]证明了唐朝女性地位的提高,她们可以选择再嫁,也可以终身不嫁。可在家中管理家事,也可以在朝为官,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价值。

另外唐朝受到其社会风气的影响,追求壮硕、肥美,所以文学作品也会在无形之中受到影响。“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每个时代对美的追求都是独特的。唐朝好几代统治者都是少数民族血统,一直以来的游牧生活,使她们接受了彪悍、雄壮的美。

(四)主观心理认同

初唐后期的社会历史为上官婉儿创作提供了现实基础,然而如果仅是对现实进行客观描述,那么其诗歌也无法成为一种文学艺术。现实与艺术是相互作用的,上官婉儿在描绘现实的同时,加入主观的思考和自身的审美心理。上官婉儿不以女性身份而限制自己的写作格局,真实地抒发所见所感,在诗歌中主动追求“男性化”的审美旨趣,使力度、雄浑、壮阔之美在她的作品中得到了表现和认同。正如露丝·伊瑞格瑞认为:“在男权社会中,如果女性不安于这种被想象、被思索的纯客体地位,努力成为主动想象和思索的人,那么男性的主体地位就会被破坏,女性的颠覆力量就在于此。”[10]上官婉儿正是由于所见所思所行不同于闺阁女子,因此努力寻求自己在社会中的定位。

上官婉儿的诗歌除了以文学化的方式再现了初唐后期经济、政治、文化环境,还打开了“女性审美”的另一扇窗户。也就是即使在古代封建社会,当女性作家拥有与男性一样的主体意识,以及外在的政治地位、金钱权利时,她们一样可以创作出具有“男性化”审美的作品,一样可以站上政治舞台,以“士大夫”眼光审视整个时代。

三、上官婉儿诗歌“男性化”审美价值

上官婉儿以博览经史的才华和“称量才士”的文学地位影响了初唐末期和中唐时期的文风,对律诗的定型做了有力的促进,从而为盛唐诗歌繁荣局面的出现奠定了基础。[11]她从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完成了对“上官体”的超越,创造了唐代女权文学的神话,彰显了唐诗由绮丽向骨气回归的审美趋向。上官婉儿的宴游诗、应制诗和山水诗都具有宏大的格局和意境,诗歌所透露的“男性化”审美旨趣体现其审美追求的独立性,这是“女权意识”“主体意识”觉醒的先声。但是毋庸置疑唐朝女性的自由是相对的,唐朝仍然是在男权主导下的社会,所以上官婉儿的“拟男化”具有个人性。因此,上官婉儿的文学创作与其说是引领了大唐审美的风潮,不如说是审美的短暂变调与局部膨胀。

(一)“女权意识”的时代先声

于封建时代的女性而言,女性的一切命运和“第二性”地位皆是由于女性的身体而决定的。因此,当出现女性作家的作品时,大部分人便会以刻板印象认为逃不掉抒发个人喜怒哀悲之气的狭窄领域。而男性作品便与“崇高”“伟岸”“雄浑”等“阳刚美学”联系在一起,男性人物形象通常是“扶植、国度、搏斗”等的代言人。

中国古代女性束缚于文化、法律、习俗、宗教之内,社会系统局限了她们的视野与胸襟。因此,女性诗人擅长将生活的感悟和对周围世界的独特见解现诸于笔墨,闺阁楼亭、扑扇流萤便是她们作品中常见的描写内容。对比之下,上官婉儿的“拟男化”作品是特别的,代表了“女权意识”的时代先声。“两朝专美”的政治地位、特殊的生活环境和开阔的人生格局,使她不再摒弃自己鲜活的身体和生命感受,用积极向上的态度去书写时代之美。与初唐时期的宫体诗相比,上官婉儿诗歌直面描绘皇家气派、天子圣明,不再是简单的辞藻堆砌。因此,上官婉儿的诗歌不仅着意追求视野宏大的格局,而且在内容上充实丰富,体现了其在审美和内容上对前人的超越。

(二)夫权社会下的“短暂变调”

上官婉儿“女拟男声”的审美旨趣是独特的,是夫权社会下的“短暂变调”。上官婉儿书写大唐之美的诗,是其为追求政治上的地位而有意为之,也是其作为权臣的职责所在。总括起来,上官婉儿“女拟男声”体现了上官婉儿仕途顺畅之时借“男性之声”表露对盛唐之美喜爱的流露。但是这种拟声是个人的,不是真正为女性发声,因此其“女拟男声”具有一定的空洞性。

上官婉儿是古代女性中为数不多能以“拟男声”作品流传于世的诗人。一方面,生活的时代以及独特的政治地位、家庭环境赋予她“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上官婉儿自身“女性意识主体”的觉醒。从其诗歌来看,虽然具备了男性士大夫胸怀天下、阳刚之美的气质,但这却是来源于独特的生活环境,让她对“男女性别”界限模糊,也就止于模拟“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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