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知道·大北线日记(选载)

2021-02-25 09:54裴黎光
黄河 2021年1期
关键词:古格拉达克人类

裴黎光

第七天:塔尔钦到智热寺

冈仁波齐矗立在阿里高原,就像神殿矗立在奥林匹斯山上。

世人皆知西藏,对阿里却颇为陌生。

世人皆知喜马拉雅,冈底斯山却相对沉默。

每年夏天,都有信徒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以徒步或者磕长头的方式转冈仁波齐山峰,以此来朝拜他们心中的神殿。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下定决心转冈仁波齐神山都是一个壮举。

转山的艰辛和危险,稍微了解神山的人都知道,在转山路上死去的人并不鲜见,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用宗教般的热情走向神山。在宗教徒眼里,死在转山路上是荣耀的事,是最好的归宿。

我不信仰宗教,而且怕死,但终于还是来了。徒步转神山是我多年的一个梦。

一整夜想得最多的是我与山的渊源。我从小在山里长大,五岁就上山放牛,有一次在山上遇到了狼,一口气翻了一座山跑回家;六岁起跟着大人上山烧炭,每天徒步几十公里到姑射山最高处;我已经多次到达高海拔的地方,还在青海湖和七一冰川徒步过;而且我还在珠峰大本营、来古冰川和纳木错那样的高海拔地方过过夜……总之,我在心理上是自信的,我用这些往事鼓励自己。

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往往玄妙,渺小的人类任由大自然摆布,却会在这种艰难之中百折不挠,并深深地爱上大自然。偶尔,还会鼓起勇气去挑战一下更高难度的自然环境,借此建立人与自然更深层次的关系,也以此彰显人类作为天地之子的荣耀。我今天站在神山脚下,就是试图建立这种深层关系,并体验这份荣耀。

第八天:智热寺到塔尔钦

早晨五点半起床,天空完全黑着。

气势磅礴的银河越过河谷,架设在两山之间,色彩斑斓。冈仁波齐正通过彩色的银河展现它的神秘。

风很大,能听到风刮过山顶时发出尖利的呼啸。

我平常不吃辣椒,但也泡了一桶很辣的方便面,坚持连汤喝完,身上微微发汗。

薇拉还是不想吃东西,但是状态比昨天好了很多。我再次跟她确认,是否可以坚持?今天要徒步三十多公里,比昨天远很多,而且直接面对的就是海拔5600多米的卓玛拉山,一旦上山,就必须坚持下去,汽车只能开到卓玛拉山脚下,山上是没有救援措施的。如果现在放弃,可以让曲珍陪她原路返回。薇拉确认没问题,可以出发。我很佩服她的毅力和决断力,不再说什么,但要求她必须吃一碗泡面,否则不能出发。她只好埋头去吃,但是只吃了几口,似乎只是为了交代我。

六点出发,过一条河,直接就上了陡峭的山路。

有几处手电光在蜿蜒的山坡上晃动,已经有人先我们出发了。

我有一个专业远光手电,许多年来,只要远行都带着,但也只是拍摄夜景照片时用来补光。走夜路我从不打手电,即便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觉得天地的微光也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我认为夜视应该是人类的一种本能,起码看路应该没问题。这或许是我从小在山里常走夜路练就的本领。所以,出发之后我就跟打手电的人保持一截距离。手电光会严重影响人的夜视能力,使人只见眼前,罔顾远处。不打手电的人被手电一晃,会好久看不见。

人类自然的状态本来很好,工具的发达让人类失去很多本能。技术进步令人退化。

我同样拒绝的还有登山杖。我认为既然人类由四足动物进化为两足,就不该倒退回去。双手解放出来是为了做别的事情,比如摄影。

背着两个相机,一路拍个不停,也腾不出手再拄杖。昨夜大橡撤退,要把一对登山杖留给我,我也谢绝了。当然,我还是为我的自负付出了代价,这是后话。

七点,天光微亮,我们攀登到一处布满巨石的山坡,巨石上绑满经幡。多吉说这里也是一处天葬台。

我离开主路,沿着天葬台的小路攀爬而上,巨石的缝隙间塞满衣服、头发。“有的人死后不能在这里天葬,家人就把他的衣服头发放在这里。 ”多吉说。

攀上天葬台顶部,眼前是一片巨石山谷,巨石间时有丛丛冰雪。这里的春天刚刚来临,残冰剩雪已经不多。刚才还以为这就是卓玛拉山口,刚想蔑视一下那些骇人的传说,才发现卓玛拉还远远不到,巨石山谷尽头高高耸起的山峰才是卓玛拉。

一回头,就看到了冈仁波齐的日照金山,像一团烈火,在墨蓝的天空下孤独燃烧。

九点,到达卓玛拉山正下方。抬头仰望,满目皆是冰雪,转山路只是蜿蜒在冰雪陡崖之间的一条若隐若现的曲线。

卓玛拉山是个玩弄人的高手,它知道大部分的凡夫俗子毅力不坚,就设计了许多伏笔,等我们费尽心力爬到山顶,才发现其实只是到了半山腰,山顶还在前方的高处。继续走,谁知它故伎重演,又一个高峰摆在面前,几乎令人崩溃。我一开始还有兴致拍照,到后来干脆把相机收起来,默默攀登。

坚冰在季节的轮回里渐渐虚弱,变成直立的冰刃,一二尺高,漫山遍野。行走其上,犹如置身刀山。山路陡到不能再陡,后面人的头顶触着前面人的脚跟。人们络绎不绝,但没人说话。

突然听到前方的人们开始欢呼,应该是到达最高的山顶了。咬紧牙,攀上最后的一段山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整宽阔的斜坡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危崖之下。斜坡上,整座卓玛拉山被经幡覆盖,经幡丛中有一条小路逶迤而行。

所有人都会在这里休息,我们也放下背包,大口喘息。

背经幡的女人已经早早到来,正在山坡上悬挂经幡。有好多人帮着她一起挂。这片山坡平整辽阔,坡度不大,经幡近乎铺在上面。厚重的经幡新旧叠加,山风起时,猎猎作响。

在几块巨石跟前,多吉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袋子,解开,掬出几把糌粑粉,煨起桑烟。

不远处,一位老人盘坐在冰雪之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盒经书,打开,一页一页高声朗诵。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慢慢觉得熟悉。这里的山川和天籁,都是我似曾相识的老朋友。或者说,我在此之前几十年的行走,都是为了在今天、此刻直面神山时不怯懦、不惊讶、不陌生。

有多少坚强的躯体在这里被软化,有多少虔诚的灵魂在这里被解脱,赞美和叹息在这里多么简单,死亡和重生在这里多么透明!

此刻,阳光温暖,微风轻抚。美丽的卓玛拉,感谢你赐予我这美好的一刻。

……

行至卓玛拉前沿,一片由巨石堆垒的陡坡骤然直下,谷底是一片白茫茫的巨大冰盖。由此俯看,转山的人像蚂蚁般在冰盖上缓慢移动。冰盖四岸,全是凌乱不堪的山峰,每座山峰都由随心所欲的巨石堆垒而成,巨石间张弛无度,参差错乱。

我迟迟迈不开步,看看眼前溃不成军的群山,再回望一下巨石穿空的卓玛拉山顶,不由想到在远古某一时刻,此地曾经发生过多么剧烈的山崩地裂。而那次山崩地裂似乎并不彻底,我又设想,在崩塌最剧烈的那一刻,某种超自然力量突然出场,勒令群山停止塌陷。于是山河入定,崩塌戛然而止,当落不落的巨石悬满四壁。当尘埃散去,四面危崖就此突兀挺立,状貌不成体统。而这些不成体统的危崖在没有得到新的指令之前,只能就此诡异地定格,挺立千年,仿佛一触即溃,却又坚不可摧,仿佛停顿在时空之外,却又固定于“世界中心”……隐约感觉这些山石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在透露着自然界或者神界的某些秘密,或许曾经有一场天界的战争在这里发生过……

望着这奇崛的造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结论,谁说危途已过?上山容易下山难,眼前的道路也许才是最大的危途。

未知的路,永远无法定论。

定定神,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山。我害怕万一踩错了某一块石头,就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导致四面群山重启未竟的崩塌。

战战兢兢下得卓玛拉山,面前又是危险四伏的冰盖。其危险来自两方面:一是冰面辽阔而平滑,无依无傍,每迈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即便如此,还是数次摔得四仰八叉。为了保护相机,只好让身体吃重,以致有一次屁股疼得半天站不起来。二是天气转暖,冰雪渐融,能听到冰面之下流水遍地奔涌,发出沉闷的轰鸣。这更令人害怕,不知哪一脚下去,就会踩塌脆弱的冰层,陷落水中。而水深几何却不得而知……这境地真真是提心吊胆,举步维艰。这个大冰盖严重拖延了我的时间,眼看着薇拉和曲珍、多吉超我而去。

好容易一步一步挪出冰盖区,又面临一处陡崖。有过前面的磨炼,已经心思麻痹、腿脚豁达。心想人如蝼蚁,行如轻鸿,山川哪有那么容易崩塌。于是放开胆量,连跑带跳就下至谷底。正好时过正午,就在这里的休息处用餐。

这次休息的时间很长,把绝大部分食物扫荡一空,自以为难关已过,胜利在望,于是身心松懈,大有提前庆祝之念。岂料我大大低估了接下来的路程,虽说已无险阻,但仍有二十五六公里路程摆在面前,这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有过登山经验的人都清楚,不怕道路艰险,只怕思想松懈。思想一垮,战斗力全无,面对坦途也会如临大敌,此刻,我恰恰犯了这样的错。

开始还好,还有兴趣下到河谷里去拍摄磕长头的藏民;还在路边围观一位在转山途中腰疼得无法直立的藏族孕妇,并帮忙打救援电话;也曾为一个随着父亲转山的小女孩感到担忧——那小女孩与我小女儿小麦年龄相仿,长得也有几分相似,更令我心生怜悯。她蹲在路上一步也不想再走了,而她的父亲显然也没有力气背着她前进了……

然后,我就再也无心顾及周围的一切了。

在极度疲劳和企盼中,思想渐渐模糊。这种疲劳和企盼较之昨日下午严重得多,我只是努力保住一个简单的念头——前进,不要停下脚步。总以为走出一个山弯就可以抵达塔尔钦,岂知前面还有一个山弯,就这样一弯接一弯,无休无止,直走得人彻底失去心力,垂头丧气,甚至无名火起。

还有其他的麻烦伴随。

我的墨镜夹片丢在拉萨的宾馆。前几天路程主要坐在车上,对高原刺眼的阳光还不至于敏感,但这两天一直行走在阳光下,眼睛渐渐忍受不了强光的刺激。这种情况如果得不到改变,后果会很严重。即便是高原人也需要严格防护,否则视力会迅速下降,乃至失明,这种病叫做“雪盲”,在高原属于常见病。可是没有办法,而且我估计接下来的大北线也不太可能买到墨镜夹片或者墨镜。现在,我只好皱起眉头、眯起眼睛,甚至两只眼睛交替闭住,以最小的“光圈”观察脚下。

我的帽子也不够好,只是一顶遮阳帽,帽檐一圈通风透气,而且遮不住脖子。到了下午,见识了阿里的风——以前只在书上看到的那种风——飞沙走石,一刻不停地呼啸。风掀起帽子,钻进耳朵,钻进脖子,直吹得人口干眼晕、头痛欲裂。想找个避风处休息一下,可是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连一块大石头也没有,更别说避风、遮阳了。要想休息,就地坐下,蜷成一团,这大概就是阿里人常说的“当团长”吧。

最悲惨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终于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我拒绝使用登山杖,也就是说双脚要承担自身全部的重量。在最后几公里,右脚阵阵生疼,脱下鞋一看,袜子有血迹渗出,粘在脚上。咬着牙摘掉袜子,几根脚趾血迹斑斑,有一个趾甲已经错位,即将脱落。这情景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崩溃。

我已经很长时间意识模糊,完全不知道薇拉、曲珍和多吉他们在我前面还是后面,反正视力所及的前后均不见人。即便是他们在跟前,又能如何?谁也不可能扶着我走回去的。独自坐在路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嚎啕大哭的心思都有。呆坐良久,想起来可以打救援电话,可掏出手机,又迟疑起来,真要放弃剩下的一点路吗?真的就以这样不完美的方式结束转山吗?犹豫再三,又把手机装了回去。

突然想起小时候上山经常划破身体,最有效的办法是抓一把干土抿在伤口上,既止血又止疼。于是轻轻挪好行将脱落的脚趾甲,在脚趾上抹满干土,再穿上鞋袜。

一个瘸子,蹒跚在夕阳下的转山路上。

……

入夜,半个月亮升起在塔尔钦的天空,远处的神湖一片银亮,神山端坐在背后,永远高深莫测。艰难的行走和过度的疲劳之后,空前的轻松和成就感充盈内心,这大概接近我所设想要建立的“人与自然更深层次的关系,和人类作为天地之子的荣耀”。

回想转山路,充满敬畏心,绝不敢轻言“征服”。天地如父母,不是用来征服的。人生天地间,那些大山大水,我们走过而已,看到而已,活着回来而已,对天地言“征服”,是大不敬。五十六公里,两天一夜,神山不会在意,而我会将这段路铭刻在生命里,珍藏一生。

第九天:塔尔钦到扎达

第一次走青藏高原就极不小心,以至于把一多半的灵魂丢在这片高地。从此以后,生活轨迹为之改变,高原成为敏感而牢固的牵挂。

行囊始终放在家里明显的位置,出发的冲动时时鼓舞得我不能自已。时至今日,十上高原,五进西藏,连自己也说不清,是把灵魂一点一点地找回来了,还是丢失得更加支离破碎?苦行僧般一次次走进这世上最荒凉艰危之地,满目沧桑在内心堆叠,却总有无边的沧桑不断袭来,让人应接不暇,不由叹服这高原的厚重神秘。心力与足力互为支撑,化生为不竭的欲望。向西,向西……

向西,向西,不断深入未知的高地。离开拉萨一周了,我们只朝一个方向懵懂前进。每一天都有大山大水坐等在莫名之处,极简主义风格构建的大境界令脚步渐渐豪迈,让放荡不羁的游侠情怀悄悄滋长。然后,在这一天,在有浩浩大风伴随着烈烈骄阳的正午时分,我们的汽车停在一片无垠的怪异地貌之中,下车四顾,一时无语。

恍然置身火星了。

看惯了雪山冰川江河湖泊,看惯了草原森林花海田园,看惯了寸草不生的戈壁沙漠和遮天蔽日的雨林峡谷,自以为已经把这高原风光看清看遍了。岂料,高原又出人意料地抛出一种全新地貌——土林。

西藏传统称阿里为“上部”。上部阿里又因为地貌环境的明显不同,从东南到西北分为三个区域,分别被冠以“雪山环绕的普兰”“土林环绕的扎达”和“湖泊环绕的日土”。这就是俗称的“阿里三围”。我们刚刚离开喜马拉雅雪山和冈底斯雪山紧紧环绕的普兰,现在又一头扎进土林环绕的扎达。

札达土林总面积约2500平方公里,早年没有公路,不知道有多少人迷失在这苍苍莽莽、单调迂回的迷宫之中,与天地周旋,被造化捉弄,直至耗尽生命,长眠此间。至今行走在土林深处,依然可见一具具白骨。

生长在黄土高原,我对黄土和土林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而且亲切异常。但是相对于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因为不算“离谱”的海拔和较温和的气候,已完全被人类改造利用,梯田和植被使其外观充满人间气息。而现在,直面这片盛大而赤裸的土林,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还是令我哑然,一腔“荒野情结”瞬间被激活……

这沟壑纵横的土林,是大地与水和风搏斗的结果,是空间和时间共同塑造的作品。土林与远处的喜马拉雅一线雪山相映衬,充满沧桑和玄妙之感。这片土林,正如一个浩瀚的舞台,一幕幕悲壮惨烈的厮杀浮现在眼前。

这些曾经看惯战争厮杀的土林,一定不会忽略立足于此,并开创两个传奇朝代——

一个象雄。

一个古格。

第十天:扎达到狮泉河

天色渐渐清明,眼前的山峰缓缓显现出暖黄色。与周围一样,这也是一座土山,不同的是这土山上遍布窑洞、寺庙和佛塔。

漫长的千余年间,这片山坡曾经有两次热闹非凡:一次是公元1076 年,此地举行了盛况空前的“火龙年大法会”,当时全藏高僧云集于此,纪念尊者阿底峡。另一次是17 世纪上半叶,有整整18 年时间,兵戈铁马的厮杀笼罩着这里。

现在,我们缩小视野,将目光聚焦在17世纪初这段悲情年代。

朝代衰亡大多因内忧外患同时爆发,古格王朝就是这样,在17 世纪初,内忧和外患同时降临,将古格逼到了死角。

先说外患。“三衮占三围”之后,兄弟邦国间的征伐几乎没有间断。先是普兰王朝早早被古格所吞并,心有芥蒂的拉达克王朝以此为借口,与古格王朝时有冲突,但因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总体还算平静。直到16 世纪后半叶,古格王朝日渐衰落,拉达克对其侵扰日益加剧。17世纪初,“拉达克王森格朗杰发兵攻打古格,掠夺大批马匹、牦牛和绵羊,以至于整个拉达克土地上布满了牦牛和绵羊。”(《拉达克王统记》)另一件有明确记载的事发生在1615 年, 这件事由西方传教士记载在书信中:古格王唯一的儿子精神失常,多方医治无效,而王后已经不能再生育,国王决定再婚。新婚妻子就是拉达克王的妹妹。这件事情看起来一举两得,即可为王朝延续香火,又可通过和亲缓和两国关系。拉达克王的妹妹和陪嫁队伍浩浩荡荡向古格行进,谁知距离扎布让仅有两天路程时,古格王竟不知何故,阻止其前进,并令其返回拉达克。如此无礼的拒绝令本不安分的拉达克王怒不可遏,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此开始。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了十八年,直接导致古格王朝的灭亡。

再说内忧。古格以佛教立国,尊佛崇佛的古格王朝,历经600多年蹒跚前行,终于不堪重负。到王朝末年,遍地布满寺庙,香火旺盛,年轻有为的男子大多出家为僧,僧侣集团成为最强大的阶层。这个阶层不事生产,不理外患,却要全社会来供养,成为古格王国巨大的负担。而此时正值外患重重,朝廷疲于应付,却还要与僧侣集团争夺财力物力和人力。事已至此,抑制佛教已经于事无补,“灭佛”成为不得以的选择。末代王赤扎西扎巴德与他的祖先朗达玛一样,被迫与佛教决裂,并开始灭佛。

这时,两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分别出现。1618年,一世班禅驾临古格,古格倾举国之力隆重接待三个月。临别,一世班禅封古格佛教领袖——古格王的叔父为“法王尊驾”。1624年,两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出现在古格,他们是葡萄牙天主教神父安东尼奥·德·安德拉德和修士马奎斯。他们的到来令古格国王颇感兴趣,似乎找到了与僧侣集团抗争的“突破口”。所以颁布命令,传教士可以随时进出王宫,传播福音。

现在看来,一世班禅和神父安德拉德先后出现,表面上是为僧侣集团和朝堂势力之争呐喊助阵,实际上却为奄奄一息的王朝敲响了丧钟。

1625 年,西藏的第一座天主教堂建了起来,教堂顶上巨大的十字架在寺庙经幢的合围之中,突兀地站立在象泉河边。

虽然国王和传教士信心满满,但这种奇怪的外来宗教还是令国人难以接受, 直到1630年,受过洗礼的信徒还不到100人。

国王对天主教的格外开恩令僧侣集团感到不安,他们也更加无节制地扩充实力,大量征集平民出家。而国王有了新的信仰,世上“唯一的真神”——天主,便无所顾忌地向僧侣集团发难。 1630 年,古格王派军队入驻寺院,强制僧人还俗。仅仅三年,兴盛700 年的佛教被清理一空,僧人流离失所。国王的暴虐令世代信仰佛教的国民集体愤怒,1633 年,国王病倒,压抑已久的僧侣集团发起暴动,迅速包围了首都扎布让。

内战开始。

内战胶着之时,拉达克人乘虚而入。事情此时已变得复杂微妙:僧侣集团和国民虽然痛恨国王的灭佛之举,但是面对外敌拉达克,他们立刻捐弃前嫌,临阵回矛,开始抵抗侵略者。素无战争经验的僧侣集团哪里是久经沙场的拉达克人的对手,很快败下阵去。绝大部分僧侣和平民成为拉达克人的俘虏,被迫在拉达克人的皮鞭之下,修筑攻城工事。

古格高高在上的都城是一个天然堡垒,易守难攻。而且其间地道纵横,补给充足,所以整整一年有余,战争陷入僵持状态。拉达克人所能做的就是耐心修筑“围墙”,以借此高台困住古格王,并发起最后总攻。

天亮了,古格遗址完全展现在我们面前,日出将整个土山渲染成悲怆的红色,遗址的一层层台地上布满各种奇奇怪怪的工事,不知道哪一层是拉达克人所建。

双方都熬过了1634年那个艰难的冬天,拉达克人竟然没有在寒冬撤退。天气转暖,“围墙”工事再次开启。站在高高的城头,身体虚弱的古格王赤扎西扎巴德内心感到无望和震颤,国土满目疮痍,人民生灵涂炭,而自己的军队已无力突围。

只有一途,和谈。

赤扎西扎巴德的弟弟,第二代法王尊驾出场,担当了和谈的中间人。谈判的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古格王投降,每岁向拉达克进贡,保留古格王位。拉达克撤军,但有一个附加条件:国王赤扎西扎巴德必须亲自到山下向拉达克军队投降,并献上贡品。

犹疑再三,信奉天主的国王只带着极少随从下山了。背信弃义的拉达克人一拥而上,国王做了俘虏,被押往拉达克首都列城,终生监禁。绵延700年之久的古格王朝,就此灭亡。

古格王朝从开国帝王吉德尼玛衮开始,共传位28代。公元9世纪末吉德尼玛衮流亡扎布让,约在10世纪初完成建国大业。灭亡时间很明确:公元1635 年春夏间。历经700余年,对应唐末到明末,国运够绵长。

……

眼下,我手中所拿的这张扎达旅游门票,上面所列的可参观内容除陀林寺和古格遗址外,仍有皮央遗址、东嘎遗址、香孜遗址、多香遗址、穹窿银城、达巴遗址、热布加林寺、朗玛寺……资料显示:香孜在古格以北数十公里;多香在古格以西三十公里;达巴在古格以东骑马一天的路程……这些地方作为古格首都当年的“卫星城”,众星捧月地与古格本部组成一片规模盛大的“城市群落”。曾有十万之众生活在这片城市群落中。而那些遗址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是否也存在众多宫殿和精美壁画?突然觉得自己好无力,我们念念而已,决定不去打扰它们了。

古格时代,曾有十万之众生活于此,而今扎达全县也不足万人。举目土林,这片荒凉萧瑟之地哪里像能承载十万之众的土地?可是,再回看那些庞大的遗址群落和遍布的洞穴,那十万之众又毫无疑问真实存在过。这个矛盾又如何解释?

17 世纪初,古格和拉达克同样被战争折磨18年,为何衰落的不是拉达克,而是古格?

我隐隐觉得,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拨动历史的天平。

扎达县现有数万亩现成的土地资源等待复耕,而多年来不能实现复耕的唯一原因是缺水。

水,哪里去了?

那些来自神山圣湖的浩浩流水,那些养育了伟大的象雄文明,复又养育了伟大的古格文明的大水,哪里去了?如今,宽阔的象泉河谷只有一条介于河溪之间的流水默默流淌,再无帝国气魄。

历史学者往往把目光停留在那些充满悲情色彩和传奇故事的战争之中,而忽略了战争背后的大环境和大历史。而我认为,宗教和战争皆为表象,地理和气候因素才是冥冥之中决定这一切的根本。也许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比如高原的隆盛、气候带的转移,或者太阳活动的微小波动,或者雪山冰川的日渐枯竭……反正地理上的任何一个小动作都足以使本地原来的温润气候突然变得干燥。然后就是自然而然的庄稼歉收,土地荒芜,社会财力物力匮乏,寺庙与国王争产,灭佛,国势衰落,外敌入侵,投降灭国。

那么,那只上帝之手,就是水,就是气候。

而决定水和气候的,就非人力或帝王的帷幄韬略了。

第十一天:狮泉河到日土

站在日土城外,面朝北面的班公错极目四望:漫长的喜马拉雅山脉还在我们左侧伸展,虽然接近尾声,但余威犹在;冈底斯山脉已经结束于身后,它结束的地方,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山,被古地质时代打磨得圆滚滚的巨石全部纵立,充满诡异的力量——“枪叉支架状山下”,这就是日土一词的藏语本意;隔着班公错巍然挺立的是另一条世界级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在喀喇昆仑和喜马拉雅交汇处,班公错的西北方,又生出一条向西而去的山脉——兴都库什山脉;在我们的右前方,与喀喇昆仑山脉首尾相连的,则是西藏和新疆的界山——巍巍昆仑;而在不远的东面,就是可可西里山脉——那里有中国乃至世界知名的无人区……世界上最具气魄的几条顶级山脉全部发端于此,然后向不同方向伸展。更令人感到豪迈的是:喜马拉雅—喀喇昆仑一线,是东西亚洲的分界线;昆仑—兴都库什一线则是南北亚洲的分界线。这些山脉如群龙汇聚于此,这是不折不扣的亚洲中心啊,多么豪迈!

由这些山脉孕育出的几大河流,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也分别奔向不同方向,以大慈悲和大包容养育着西藏和南亚诸国(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等)。除此之外,在群山之间,更多河流止步于宽阔的山间盆地,形成了玛旁雍错、拉昂错、昂拉仁错、扎布耶茶卡、扎日南木错、当惹雍错等无数湖泊,滋养着高原众生。阿里地区自古就以“千山之祖、万水之源”名满天下,而眼下,我们所站立的日土县,真正又是“阿里的阿里”:万山在此盘结,大湖于此横亘。

山水密集之地自然也是人类栖身之所,所以行走在日土境内,常有史前文明遗迹出现。在狮镇到日土的百多公里中,就有两处岩画遗迹展露在公路边的崖壁上,其中狩猎、放牧、祭拜、战争、舞蹈等画面,简洁生动,意趣盎然。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难以破解,不知古人在诉说什么秘密。古人远逝,他们的一部分灵魂凝固在石头上,穿越时空,展示着他们的虔诚、勇猛和精彩。

最动人的还是班公错。

正午时分,阳光把一朵朵云影清晰地印在近水远山之上。风起云涌,云影如精灵般在山水间游弋。日土城外的班公错还是湿地,草滩与湖水交替,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这里的气候明显要比别处温暖,草色已经返青,成群的牛马散落在水间滩地,好一片明媚祥和的天然牧场。临水伫立,任风拂过,尽情享受这荒原深处的惬意时光,享受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奢华赏赐。沿湖岸行进,渐渐离开湿地,进入波光浩渺的深水区,成群的水鸟翔集于山水间,复又成为鸟的天堂。班公错水色多变,从此岸到彼岸,由灰蓝、翠绿、深蓝层层铺排,犹如一个天然的冷色系色谱。

既然是“湖泊环绕的日土”,就应该说说这班公错是如何个“环绕”法。班公错形状呈东西走向的狭长型,东西跨度约155 公里,南北宽约2—5公里,最宽处也超不过8 公里,而最窄处仅有5米!班公错所在的地区原为古格王朝领地,三衮占三围之后,为拉达克王朝领地。清初,蒙藏联军在收复失地的过程中,放弃了日土以西的拉达克地方,那片广袤的土地后来被印度占领。那时定型的国境沿袭至今,班公错由此成为跨境湖。现在,班公错约有120公里位于我国境内。试想古代,人们无论是沿着班公错长途跋涉,还是站在湖边山顶极目远眺,总是只见对岸,不见两端。修长的班公错在北方国土上无限延伸,给人一种环绕疆土之感,“湖泊环绕”之说即由此而来。

对于信奉万物有神、喜欢转山转水的藏民族来说,浩渺如神湖玛旁雍错,环湖一周也不过60公里,苦行两三天即可绕湖一周。即便是中国第一大湖青海湖,环湖也就是360公里的坦途。而这个班公错,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头,连对岸也到不了,更不用说环湖一周了。从地图上看,如果真能环班公错一周的话,其路程也远比环青海湖要长。更何况蜿蜒在地形复杂的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山脉中,班公错沿岸绝大部分完全无路可循,环湖根本就是无法实现的事。

第十五天:当惹雍错—当穹错—色林错

仁增师傅径直把车开到两个湖泊之间的一条狭窄坝子上才停下来,然后和曲珍快速爬到色林错边的一座小山上去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好像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们急急地去看风景。

我们艰难地攀上这座小山,站在山顶瞭望,色林错一望无际,消失在天尽头。蓝宝石般的湖水被微风推来层层波纹,无边的波纹给人一种音乐感,犹如琴弦在天地间震颤。我们坐在这山上发呆,直到黄昏。夕阳将坠,云霞灿然,湖边一座座不高不低的山被霞光染成暖色。那些山峰似乎属于雅丹地质,在夕阳之下,色彩和形貌都殊为奇异,犹如远古时代的巨型怪兽,坐卧俯仰于天地间。造化之美,摄人魂魄!

千万年以来,青藏高原所有的湖泊都在退缩。有证据表明,远古时期,色林错与周边的错鄂、恰规错、吴如错是连在一起的一个大湖。不过一些新的消息也令人兴奋,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资料记述:“色林错自上世纪70 年代以来一直在扩张。近十年来,色林错每年水位抬升0.67 米,湖面每年增大50 余平方公里。截至今年6月,色林错面积已达2391 平方公里, 比纳木错多出369 平方公里。”也就是说,仅仅十多年,色林错的面积已经反超纳木错,成为西藏第一大湖,中国第二大咸水湖。那么,我们这两天的行程,从扎日南木错到当惹雍错,再到色林错,就不止是“一错再错”,更是“大错特错”了。

其实不确切知道色林错扩张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最可能的是全球气候变暖,加速了色林错水源补给地的雪山消融。那么,这几十年来的水面升高不过是这个高原大湖走向死亡的一次“回光返照”而已,等雪山消融殆尽,湖泊只能退缩得更快了。想来悲惨,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色林错不是神湖,在藏民的传说中反而是个魔鬼湖。据说“色林”就是魔鬼的意思。接近无人区,远离人寰,附近也不见高大的山峰,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呆在荒原上。我们在此陶醉半下午,竟无一人路过。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想起来去找住宿的地方。仁增师傅对这一带也不熟悉,只是沿着道路前进,走到哪里算哪里。

……

我们在深夜里看到草原上有一点微光,就向那里奔去。有一户牧民似乎就是为了等我们,捅开牛粪炉子,烧水、煮面,再喝上老阿妈冲的酥油茶,真温暖。

晚上躺在月光下的帐篷里,回想今天的路,久久不能入睡:令人目不暇接的湖泊,艰难存活的野生动物,返青的草原草色稀疏,却开满狼毒花……还有那头刚刚死去的藏野驴,它的灵魂安息了吗?想到这里,思绪不由得不平静……

说起无人区,我们常常会联想到另一个词:野生动物的天堂。这两个词的关联,就像一个无稽的悖论——这是傲慢的人类,对这个世界本来的主人轻蔑的假慈悲!在最近几万年的生存竞争中,人类占据了优势,然后只用了短短几千年时间,就把地球上除了冰原、沙漠和高寒地带之外的地盘掠夺殆尽。然后,我们指着目前尚无力侵占的那几片地方说,那里是“无人区”。“无人区”这个词,本身就流露着无法掩饰的欲望和野心,甚至就连“野生动物”这个词也是如此,如果说“在野外生存”就算野生,那么野外不就是人类尚未完全控制的地方吗?所谓“野生”,不过是尚未被人类驯化和捕猎而已。人类按照自己的控制能力划分陆地:完全控制(城市乡村等聚居地)、半控制(农耕、游牧和采集地)和尚未控制,“无人区”就是最后一类。正是因为人类控制了所有可能的生存空间,动物们才迫不得已躲进“无人区”。你或许会说,它们厚厚的皮毛,充沛的血红细胞,本来就适宜生活在无人区那种苦寒地带啊,怎么能说是人类侵占呢?其实错了,厚厚的皮毛、充沛的血红细胞,这些都是迫不得已的进化结果。是结果,不是原因。如果人类消失,用不了多久,上海和北京就会出现藏羚羊和东北虎,而且它们的皮毛和血红细胞会迅速退化。

今夜,我借宿在这无人区边缘,想着这片奇崛高妙的大地和大地上默然生息的野生动物,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起伏,这种情绪,让我作为人类的自我优越感消失殆尽。

山知道·大北线日记·结束语

这一刻,大北线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牵挂,再难割舍。每一个名字背后所隐藏的盛大风景和厚重历史,已然铭刻于心,赋之以情。

如果说西藏是许多人藏在心中的向往,那么大北线就是对西藏的终极向往,是“西藏的西藏”。因其高远和艰难,初次进藏的人往往不敢涉足。即便是一个高原人,当他曾经转过冈仁波齐,甚至还完成过大转山,周围人定然会投以羡慕和崇敬的目光。

近些年痴迷高原,足迹几乎遍及这片高原的角角落落,连墨脱、察隅那样奇异的边角之地也已走过,基本可以说走遍西藏了。每次上高原其实都不轻松,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极限考验。不用说失眠、头疼、毫无食欲和关节疼痛的长期困扰,仅仅亲自走过的那些山穷水尽的艰危之地,就够自己在许多个深夜里频频梦回,惊魂难定。但是,时过境迁,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莫名的冲动又在心中涌起。于是暗想,自己生性也许怪异,总是喜欢隐匿于他乡夜雨、寒舍孤灯、孑然陌路、对影自斟的世界里,甚至这些都还不够,我更着迷的是:在天地混沌山水苍茫而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里放逐自己,在风雨飘摇中体悟生命,在黯然神伤里回归内心,在大漠孤烟下遥望远路,在孤独无着时怆然涕下……那时候,风景和文化都会淡去,只有一颗心散淡跳动。那是一种大境界,近乎无我。

行走大北线,无限接近这种大境界,但我终于不能在大北线上随心所欲、独来独往。世界在无限地趋同,而我们又在越来越快地老去。加在我们身上的负担和各种“身份”,使我们离“自己”越来越远,我已非我,自然不能再去随心所欲地尝试“我”想做之事。最终,一个脆弱而多有拖累的“非我”勉强承载着一颗“本我”的心,行走在渐失原始风貌的大北线上,留下来的只能是遗憾。我已非我,更何妄谈“无我”?

于是,勉强庆幸,总归走过大北线。

一辆车,五个人,半个月,四千公里……以一种现代文明的快捷方式,我们“掠过”了这片高原上的高原。安然回归,疲惫不堪,若有所得,怅然若失……

那是一片高地,高原的高处,地球第三极的极点。平均海拔4500米,是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生存环境。世界本不平,而此地尤为奇崛,奇崛到荒诞。行走大北线,这种荒诞感满目皆然:风云日月,山河湖泊,动物花草,处处不可思议。而人类委身其间,大自然的“宠儿”或者“主人”的优越感几乎无存。在此境界活着而已,无法奢谈生活质量。正因如此,信仰成为必须,人们需要神灵安慰,也需要用宗教来解释天地之无常。其实,神灵也更适合安住在如此境界,你看那些山和湖,哪里不是住满了有名有姓的神灵鬼魅?

藏西和藏北,这片高地在高出人类视野的同时,也高出人类记忆,它诞生于人类记忆之前的远古,并且在记忆开始的前夜已经繁荣过超然的文明。而今,关于那些传奇文明,我们只能凭借残存的零星遗迹进行猜测。文明与其诞生的土地总是何其相似:象雄之于藏西藏北,同样充满神秘莫测的气质。

那里几乎是一片空地,虽然繁荣过超然的文明,但经不住数千年的风吹雨洗。时过境迁,气候改变,此地空余大天大地。即便到了人类称霸地球肆意妄为的今天,这里仍旧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时(季节)空(方向)在这里若有若无,可有可无。举目极望,四野茫茫。远或者近,大或者小,古或者今,这些要依赖日常经验和相对参照才产生的概念,在此间都了无依凭。对于一片空荡荡的天地,思绪尽可以毫无障碍地信马由缰,直到你发现信马由缰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就像你在此地驾驶汽车,可以闭上眼睛踩足油门狂奔很久,然后睁开眼睛,山还是那么远。

即便有一些所谓的“城市”坐落其中,远远看去简直也是荒诞的存在,是造化怜悯人类,暂时允许这个淘气的孩子冲入禁地撒撒野罢了。它随时可以清理禁地,让北方恢复宁静。而且,它已经以不同方式清理过许多次了,风暴、雪灾、冰雹、酷寒、山洪、地震……试问大北线上的那些县城,哪一个没有被这些天灾蹂躏到几经覆灭?试问大北线上的牧民,哪一家不是在频仍的灾难中死里逃生?

大北线再往北,就是不毛之地。打开西藏地图可以看到,在藏北广袤的土地上几乎没有地名,那里就是地球上除南极之外最大的一片无人区。虽然年轻的双湖县已经代表人类挺进到了无人区的前沿,但这个孤独的县城着实令人担忧。

也许,在更多的时候,这里是一片静地。静地或者净地,都是此间美好的一面:随处都有浩大的湖泊不期而遇,湖水犹如被施了魔法般显现出各种美艳的色彩;无数山峰具有丹霞或雅丹特质,以高饱和度的艳丽矗立天地间;没有季节可言,时而一场落雪,时而一天云霞;空气好得不可思议,能见度永远伸向无限;夜晚繁星满天,清晰得似乎触手可及,而且只有在此地才发现,星星是远近错落的立体陈列,更令人惊讶的是星星原来都是彩色的……大自然每天在少人涉足的地方,上演着世间绝美的风景,那是化境,是天神们在游戏自娱。这样的化境在大北线并不稀罕,我们行经老定日、拉昂错、札达土林、当惹雍错和色林错时,多有见识。作为肉体凡胎,偶一路过,偶一窥见,便惊讶到不能自拔。这是此生福分。

天神们耽于游戏,时时营造化境。人类贵为天地之宠,行走世间,也如游戏一场——人生如戏。

既然如戏,索性玩得认真一些,入戏一些。有可能的话,就去探一探这游戏的边界,看看游戏规则是如何的诡异玄妙。大北线,或者确切说是藏西和藏北,是人类活动的边缘,行走其间就是走在人间的边上。这不就是游戏的边界地带吗?

现在,我有幸站在人间的边缘回看人间,这样的总结使我的大北线之行变得豪迈且高尚。我事先并没想到大北线居然可以这样定义。

那么,感谢大北线,给我提供了一个回望人间的高视角……

现代主流学说认为,芸芸生命迫于地球沧桑变迁而进化。青藏地区由早期温热茂盛的低原,隆升为荒凉干涩的高原,成为人类被迫完成进化非常合适的范本舞台之一——所有进化必定都是被迫的。进入智人阶段,最初采摘狩猎于山林之中,进而游牧农耕于山地与河流之滨,经过千百万年的选择和开掘,不断向低原挺进。最终,绝大部分集结于地表低处,创造出一座又一座温柔富贵之乡。随着人类的无限度扩展,其他物种无限度地退缩。与其他物种同时退缩的,还有一个隐藏于视线之外,却潜藏于心灵之中的信仰系统。随着人类的壮大,那个陪伴我们走过童年时代的信仰系统被大大排挤,但是野生物种和信仰系统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一步步退回到我们早先出发的根据地,如今却被称为蛮荒的地方。所以,低原地区的精神信仰日渐淡化、瓦解,而高原地区的信仰系统依然坚固。

纵观这个小小世界,不得不叹服造化对人类的过度宠爱,甚至是无原则溺爱。当天敌灭绝、鬼神退却,人类的骄纵日益放大,无法无天。

如果能够久久地站在大北线上,冷静回看人间,不得不为人类的贪婪无知而叹息,进而想到作为父母的天地,定然不会让孩子由着性子跋扈下去。

有充分证据表明,地球经历过多次冰期和温暖期(间冰期)的交替。等极端温暖期来临,固定在两极的冰雪和埋藏于地下的永冻层将全部融化,地球海平面将高出现在60 多米,整个世界的地形将大大改变,许多国家和地区完全消失,我家乡所在的太行山脉将成为中国的沿海。气候带也相应向两极和高处推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人类又将面对神话时代的大洪水,大禹和诺亚那样的人物又将奔走世间,但也只能望洋悲叹。那时,藏北这片洪荒之地也许又将成为人类靠得住的避难所。

出发之地也是回归之地,人类在享尽骄奢之后复又恢复单纯,完成一个轮回。这算是比较好的结局,坏一些的情况极可能是,任何一种别的灾难都会使人类完全覆灭。不用说小行星的低概率来访,如果地球气候不是变暖而是变冷的话(实际上冰期的可能性远高于间冰期),地球会迅速被冰雪覆盖,冰雪“外衣”会反射绝大部分的太阳热辐射,使地球气温无法逆转地走向极寒,进而所有生命将被冻结,这一轮美好的世界就此终结,只能等待又一次大规模的火山爆发或者小行星来访,地球才有可能被再次激活。可是那时,生命已经消失,即便再有新的生命进化出来,已然与我们无关。

无论是变暖还是变冷,人类在其中的作祟都难辞其咎,比如现在对化石能源的极度依赖,必然会破坏已经濒临崩溃的生态平衡。生命所能适应的温度空间是如此狭窄,气候稍有波动,人类便面临灭顶之灾。纵观地球,我们恰好处于其历史中最适宜的这一“须臾”,而遥望茫茫宇宙,我们还没有找到如此适宜的可逃避之所。人类历史毕竟短暂,出于一己之私和一时之快,时常以“未必会死”的侥幸心理冒犯天规,为所欲为,就像伊甸园中的亚当夏娃一样。

……

我显然遥想得太远,作为芸芸人类的一员,在享受着现代文明种种好处的同时,言说这些话题显然有些苍白,有些言不由衷,也许完全是杞人忧天。但是,行走在大北线,面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境,这些关乎人类和世界的大命题时时活跃于脑际。

还是想再赘一言:地球不需要保护,不破坏就是最好的保护。问题是,人类的本性是否能明智到具有集体远见,并集体自觉地约束自己,实施自救?我无法回答。在这方面,人类或许尚不及蚂蚁和蜜蜂。

大北线给我的另一个收获是内心的安慰。

也许因为路程太远,食宿太苦,风沙太大,烈日太毒,出发时的热情和冲动早早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望的前进和对终点的盼望。但是终点迟迟不来,艰险却处处显现。在不断的折磨中,任一个英雄也会斗志全无、垂头丧气。这些艰难和无望在消磨“小我”的意志之时,也在慢慢侵蚀“大我”的人生理想,渐渐觉得自己关于人生的雄心壮志在凋谢,心中暗藏的许多具有年轻气息的理想化陨落。遥望干干净净的大地,以及大地上不时出现的一具具遗骸,觉得生命终究要归零,世间万物没有什么不能割舍。与之相反的,对亲人和朋友的牵挂日益增加,开始觉得“健康是福”“平安是福”“简单是福”才是大道。

点化并赐予我内心安慰的还有一些偶遇的人,那些颇为奇妙的相遇有如上天安排。

在大昭寺门前,一位从阿里磕长头到拉萨的藏民,用生硬的汉语问我北京好不好、远不远?毛主席是不是在北京?我说北京很好,但是很远,要坐火车,两天两夜就到了。他竟然又问:“走着去呢? ”

“……! ”

我们真的不在一个频段里,几乎没有对话的可能。不管多远的路,他们都习惯了走着去,甚至磕长头去,而且他们真的能做到。道别后没走多远,他突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跳起来大喊一声:“我要去北京——!”快乐得像个孩子。

这位一面之缘的阿里人令我无法忘怀,并不免为他担心,西藏人尤其上部的阿里人,他们都习惯了无货币的生活。 “出发”对他们极其简单,只要带上糌粑和宿营工具就行,沿途捡牛粪生火,必要时就乞讨(乞讨即化缘,在高原并非不光彩的事)。而在整个高原,随处有牛粪,随处可以宿营,藏民相互友善,借宿布施均属常情。可是,如果离开高原呢,哪里有牛粪?东部城乡是否允许点燃篝火?友善的施舍是否随处都有?如果不能扎营,谁家愿意接纳几个藏民住宿?即便他们真的到了北京,他们应该在哪里办理进京证?他们能否通过天安门广场严格的安检?如果像我担心的,他们果真身无现金,该如何在都市里生存?

这真是一堆无解的问题。人类进步了,建起一座座高度文明的城市,可是这些城市是不是离“人”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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