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也
感谢每次经历,让人们慢慢拥有了对生活的爱,直到像一棵草对泥土的依赖,别无选择而又悄无声息。
——题记
一
从九岁做童养媳,到十五岁结婚,再到十六岁生孩子,再到二十岁钱宝铎回来,也就用了十一年时间,徐丽珍便彻底融入钱家。那是钱宝铎二十六岁时,他从大黑砬子回到变成废墟的钱家大院。徐丽珍说:大院被没收了,不是咱家的了。
就是听了徐丽珍这句话,钱宝铎知道了,徐丽珍是钱家人了。她原本是一个与钱家毫无关系的小姑娘。
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七十三年,钱宝铎变成了钱九爷,徐丽珍也变成九奶奶。
九奶奶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去想,自己是谁家的人,因为根本不用想,就像刀河从屯子西口拐过一个弯儿一样,像土墙上张开的裂缝一样,那是没有归属的。
不管是什么吧,一切到来的时候,都是起起落落的。就像钱九爷,他每次从屋子里走到大门口坐在那儿,要用很久,也是起起落落的——
几乎每个早晨,当太阳晒暖大地,马蹄山屯的人们就会看见钱九爷穿着一身粗布黑衣坐在大门前的木墩上,凝望着通向西边的土路。刚开始,全屯子的人谁也不知道钱九爷这是干什么,九奶奶也没往心里去,寻思人老了出来晒晒太阳是很正常的事儿。后来,终于有那么一个时辰,九奶奶也那样看着钱九爷张望的方向,才知道他是在等隋万全。
马蹄山屯方圆不大,因形如马蹄而得名。钱九爷和九奶奶领着一帮儿孙,与另外的百八十号人生活在这里。他们似乎一直这样生活着,没人知道是谁给屯子起的名字。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屯子更换了好几次名字,曾叫红心小队,又改叫永红小队,再后来又恢复叫马蹄山屯。换来换去的,叫这个又叫那个,还是这么个地方,还跟原来一样,看上去像个马蹄子。
屯东望得见屯西,屯西也望得见屯东,坐在木墩上的钱九爷就显得有点儿扎眼了。
赶上黄德轩出来晒太阳的时候,他还知道凑到跟前来,看看钱九爷,然后两个老人就那样坐着,偶尔看上一两眼,谁也不说话,不管一同经历的事情有多少,都像多年前漂浮在刀河水里的灰尘一样,已经沉积成河底的泥沙,曾经的起落仿佛不存在了。
钱九爷似乎也忘记刀河了。
西边的土路是通向大黑砬子屯的,隋万全一家就住在那里。至此,全屯只有九奶奶一个人知道钱九爷是在等一个人。九奶奶知道,其实不用这样等,隋万全很难来一回了,他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八十六岁那年秋天,隋万全的小孙子陪着隋万全来了一回,那时候的钱九爷还没糊涂成现在的样子。一走进大门,钱九爷正好出来看见了。他停在房门口,好一阵子才看清来人是隋万全祖孙。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隋万全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着。隋万全十六岁的小孙子小心地搀扶着隋万全的两只胳膊,腼腆地向钱九爷微笑着:怎么说也不听,他非来不可。
已是过午三点多了。九奶奶看见隋万全来了,便爬上炕打开北京柜,从里面拿出一套崭新的被褥,分两次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在晚秋的阳光下,雪白的被里褥里泛着刺眼的光。
这套被褥是专门给隋万全准备的。每次来,他都铺盖这个行李,铺盖一晚,第二天九奶奶就浆洗被褥,重新做一回,再叠好放进北京柜里。不是嫌隋万全埋汰,而是九奶奶不想他再来的时候还能在被褥上闻到自己身上的老头味儿。隋万全一来,九奶奶就会想一想钱九爷在他家房后大山里逃荒的日子,虽说没有经历过,但她还是要想一想。
搭好被褥,隋万全还没走到房门口,他的脸膛消瘦黝黑,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他觑着混浊的眼睛,在院子里亦步亦趋地走着。看看天上偏西的太阳,九奶奶开始生火做饭。
来到钱九爷跟前,隋万全让孙子撒开手,自个儿站着。
还能走来?钱九爷问。
这不是来了么。隋万全笑了笑说。
两个人慢慢进屋,坐在北炕沿上,像不认识似的,相互看一眼,就沉默着。数不清的往事仿佛还在原处,在两个人的心里沉静着。自从过了七十岁,钱九爷就莫名地有了一个自个儿也说不来是怎么回事儿的心事,他总是下意识地等着隋万全来。他不牵挂孙男嫡女,也不想死去多年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唯独想隋万全。有好几次,隋万全来了,两个人就那么沉默地枯坐着,然后吃上一顿九奶奶做的饭菜,还能稍微喝一点儿白酒,再说说话。隋万全在家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往回走了。只要是隋万全来了,即使再困难,九奶奶也要掂量着弄上两个下酒小菜,让两个人边吃边说。说得慢,喝得也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嗑儿,好像再有一辈子也唠不完。
过道门没关,九奶奶偶尔转过头看一眼,两个人还那样坐着,一胖一瘦,一大一小。
弄好了菜,九奶奶把一张饭桌放在北炕中间,从碗柜里拿出一只白鹤形的酒壶,倒满小烧酒,坐在灶坑里的火炭上。这是钱九爷稀罕的酒壶,粗白瓷质地,壶盖儿是鹤头,鹤嘴是倒酒的出口,能装下四两酒。酒壶已用了五十多年,周身斑斑驳驳,沁着深深的熏烤和抚摸的痕迹。钱九爷从不喝瓶装酒,说瓶装酒味儿怪,只喝流子酒,对菜味儿挑剔得很,咸了不行淡了也不行。九奶奶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一丝不苟地遵从钱九爷的口味儿,弄来弄去就弄出一手绝活儿,全屯妇孺皆知。五十岁以后,钱九爷就不再吃别人家的饭菜,只吃九奶奶弄出的味道。
把烫好的酒端上来,九奶奶从碗柜里拿出两个酒盅,也是粗白瓷的,上面漆着水墨竹子和兰花。原本有四个,分别漆着梅兰竹菊,打了两个,每个能装下七钱酒。
隋万全来了,逢来必喝酒,喝酒又必烫一下。
什么都弄好了,钱九爷脱掉敞口傻鞋,鞋底对鞋底放在炕沿头上,上炕盘腿坐下。隋万全坐在对面。钱家有规矩,客人来了,女眷是不能上饭桌的。上岁数以后,钱九爷破例允许九奶奶上桌吃饭了,但隋万全来了,九奶奶还是不能上饭桌。两个人喝酒吃菜,九奶奶一会儿出去看看晒的被褥,一会儿给三羽大鹅喂食,一会儿在灶坑上烧开水,然后迈着小脚走出大门去找最小的重孙子钱明波,让他去给孙男嫡女送信儿,告诉大家隋万全来了。
这是钱九爷立下的规矩,让孩子们都知道,当年是隋万全救了他的命。
吃完饭以后,七个儿女都要带上一家子来看望隋万全。
每次喝酒,两个人总是从好吃的东西开始说起——
都咬不动黄瓜了。钱九爷端起酒盅,呷了一口,吧嗒吧嗒嘴儿,品味着,然后拿起筷子伸向小蝶子,夹一小口炒鸡蛋,慢慢嚼着。钱九爷吃东西就爱吧嗒嘴儿,好像把菜的滋味儿品尝尽才行。
隋万全哆嗦着嘴唇抿了一小口酒,吱儿的一声,九奶奶在外屋都听见了。
前两年大儿子给我弄点儿栗子鸡罐头,给你捎去了,你吃着怎么样?钱九爷问。
隋万全想了想,似乎才想起来:那个东西儿好,烂乎儿,面灰灰儿的,好嚼。
两个人都放下筷子,咂摸着酒味儿菜味儿。喝了一个多时辰,七钱酒盅里的酒还剩下一半,两碟子小菜也没吃多少。
完蛋了,连个炒鸡蛋都吃不动了,还能干什么?
你这辈子行了,还想去阎王爷那儿威风一下?
那年你家腌的泥鳅鱼咸菜可真是好东西儿,早上馇粥就着,味儿对。
得用瓷坛子装吧?
嗯,别的家什儿不行。还得放葱花、辣椒、香菜、红糖呢,弄完了,封好口,入味儿。
我吃出来了,真是够味儿。
你家弟妹那手饭菜才叫够味儿,不说别的,你捉的那些小杂鱼儿,叫弟妹炖的,就着苞米面干粮,那真叫一个香。
说着说着,就说到钱九爷逃亡的那三年——
你跟俺们不一样,你是遭过大罪的人,谁叫你家是地主呢,孔三炮怎么不糟害我呢?
钱九爷笑了笑:地主就该糟害?
你还笑?那回你要是死了就笑不出来了。救你的不是我,是那个报信儿的,你知道是谁吗?
从大黑砬子回来,我就找过他,但没找到是谁。
不止他一个,你去尿尿,人家怎么就不看着你呢?我看还是你祖上积德不浅。
太阳已经落山,酒凉菜冷,九奶奶重又热菜烫酒。趁这个工夫儿,钱九爷慢慢打开北京柜的柜门,伸手侧着身子,在最里边掏摸。
隋万全问:你捣鼓什么呢?还有好东西?
掏了一会儿,钱九爷摸出一盒烟来,冲隋万全亮了一下。隋万全认得,是好烟,一般人家拿不出来。要是在年轻那会儿,隋万全会迫不及待地抢过来抽一支。
你怎么不抢了?钱九爷觉得有点儿奇怪。
你以为我还是三十几岁的小伙子?
九奶奶把酒菜又给弄好了,两个人重新坐好,钱九爷笨手笨脚地开烟盒。
别开了,戒了。
怎么戒了?真不抽了?
看你开烟盒的笨样。你也不抽了吧?
钱九爷点了点头:一抽就咳嗽。
九奶奶爬上炕,从北京柜里拿出一套被褥去了西屋。隋万全毫不在意,他知道九奶奶为何抱着被褥去了西屋。这是钱家的规矩,他隋万全来了,北炕就得腾出来,只有两个人住。
暮色初临时,九奶奶收拾下饭桌,一帮人进屋来,规矩地站着,看着隋万全。
好,好,真好!当年要是给撕票了,你上哪去弄这些个儿孙?老天有眼啊。
孩子们都知道两个老人一点儿也不喜欢闹腾,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钱九爷原打算跟隋万全一起去河边转转,可担心走不动就没去。九奶奶把什么都弄好了,钱九爷跟隋万全静静地坐在大门口,听着天籁。高朗的星空下,夜风轻柔地吹拂,河水的流动声传来,混融着起起伏伏的虫鸣鸟啼。两个人都不说话,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深夜。初秋的夜露纷纷淋淋地飞舞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柔抚着肌肤,万籁俱寂。
第二天吃过晌午饭,隋万全就在小孙子的搀扶下又回了大黑砬子。他刚走,钱九爷就坐在大门口的木墩上望着屯西的路口,又等着隋万全了。九奶奶这才知道,钱九爷的脑袋什么也记不住了。这是隋万全最后一次来马蹄山屯,也就过了十几天吧,住在大黑砬子的隋家人就捎信儿,说隋万全死了。全家人合计着,还是由九奶奶告诉钱九爷。
隋万全他死了吗?钱九爷问。
九奶奶说:都捎信儿来了。
虽说钱九爷糊涂了,但还是知道死是什么。他已给老得不能走路了,也就不能去看隋万全最后一眼了。他让钱家凡是成家立业的晚辈都去送行,自己坐在大门口那儿。就那样坐着,实在算不上是等待,可那又是做什么呢?不知道,也许他就是那样坐着。
老了以后,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钱九爷总是在午后慢慢走出来,站在大门口向屯子的西方张望。知道了钱九爷的心思,九奶奶便让孩子们在那儿安置了一个木墩,并特意在上面铺了一块带毛的鹿皮。刚弄好时,钱九爷并不知道大门口有一个木墩,还是九奶奶搀扶他坐在上面的。钱九爷每次想起隋万全都是午后,因为隋万全每次来也都是午后。
七十五岁那年一开春,钱九爷就分不清上午和下午了,九奶奶知道他在等隋万全。
九奶奶也知道男人从没等过黄德轩,大概是因为他就住在附近吧。
每次都差不多一样,钱九爷那样坐着,直到黄昏,大概是明白隋万全不来了,就像走出来时一样,再慢悠悠地走回屋子。
九奶奶寻思,隋万全有天死了,钱九爷就不会再等他了。谁承想,钱九爷还一样,隋万全活着跟死了都是一样的,钱九爷总是坐在木墩上,看着通向西边的村口儿。
九奶奶觉得钱九爷好像是忘记隋万全已经死了。
二
就像马蹄子那样,一条不大的刀河把山谷分成两半儿,村路顺河而修,随着河的天然弯弧拐过来拐过去,蹄缘和蹄冠处住满人家。每天早上,都有三五十人挑水,挑了很多年也不见河水因此而减少。钱九爷的祖上属于占山户,也就是最早来到山谷的人家。那个时候这里还没人,后来才陆陆续续有了这些人。就像人们盖房子一样,选在这儿或那儿,盖成这么大的而不是那么大的,用这根木头而不是那根木头,一块石头要砌成这样的形儿而不砌成那样的形儿……诸如此类吧,刚开始都是有原因的,日子久了,所有房子连同周围的家畜家禽圈舍和柴草垛一起,都跟山谷里的一切浑融,虽然能看出是人迹,但已经没有原因了。
没人记得山谷里的第一缕炊烟了。
不管在哪儿,人都是知道饥渴的,要吃饭要睡觉,要干活儿。这样生活着,每个人都有了只属于自己的声音:说话声,骂人声,吃东西的声音,走路的声音……都不一样。这个人长成了这样,那个人长成了那样,这是不可思议的,人们早已无觉自己的新奇了。
每个人都一样,一出生就成了这儿的居民。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比如人们弄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过以后就消失了,什么痕迹也没有。有些东西看似能留住,比如各家各户的墙壁,慢慢就有了烟火色。住着住着,他们就认识了身边的一切。
山谷像只大马蹄子,是天生的形状。钱九爷的房子盖在蹄缘处上端,房后是一座不大却生着茂密树林的小山,跟黄德轩家毗邻。在这座房子里,钱九爷和九奶奶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一共生下九个孩子,四男五女,夭折了一儿一女,活下来的七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最小的儿子也五十多岁。钱九爷和九奶奶可谓子孙满堂。接近九十年的时间里,钱九爷一直为能吃上饭奔波,没有闲暇和闲情去想别的,一辈子没听过音乐也没看过书。也许是巧合吧,天地有些风吹过他,有些雨淋过他,有些晨曦暮色阳光月光星光洒在他身上。他看过下雪,也爬过山趟过河,遭遇过两次战争,在一座叫大黑砬子的深山里逃命三年,吃饭睡觉喝水,种地砌墙,砍树割草,养猪养牛,打鱼晒网……所有经历看上去是数不清的,但都是固定的,包括睁眼闭眼的次数,也就那么多。
一次也不能多,一次也不能少。
差不多九十岁了,一辈子快过去了,钱九爷留下很多只属于他自己的痕迹,比如踩在地上的脚印,比如盖的房子,比如在镐头把儿上闪烁的油腻腻的光……有许多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就像没留下什么那样。九奶奶也一样的,她留下的痕迹一般都在屋子里,比如锅台上烟火熏出来的颜色,比如钱九爷穿坏的鞋和衣服上的补丁,糊在炕上的烟盒……在房子前面不远的地方,常年泼脏水形成了一块很特别的看不出颜色的土地,也是九奶奶用了六十多年留下来的。但凡在生活里,每个人都会留下各自的痕迹。
经历那么多,不管钱九爷出现在哪儿,他都是平静的。从七十岁那年开始,他就不再刮胡子了,浓重的胡子长过胸口,头发却越来越少,往哪儿一坐,像尊活佛,只是脸上的皱纹密集得像废弃多年的地垄,但心绪是安宁的,任作物疯长。
活着的每个早晨,钱九爷醒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从没想一想自己为什么醒来,醒来意味着什么。他就那么醒了,然后穿衣下地洗脸,扫扫院子,干点儿还能干的活儿。老了以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老的,不知道第一道皱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脸上的),家里本来不用他干什么,可他闲不住,总是想干点儿活。他有时候是混沌的,但身体里好像有一道指令醒着,时时刻刻催促他走出来,习惯性地拿起那把用桦树枝扎成的扫帚,打扫那么几下,院子里的三羽大白鹅围着他兴奋地欢叫。他一直喜欢大白鹅,但是只养三羽,多一羽不行,少一羽也不行。
日子总是寻常的,但总有些日子是特殊的。钱九爷记不住过年过节了,却能记住一个特殊的日子,就是自己逃命那天;还能记住一个人,叫隋万全,曾经救过他一条命;还能记住隋万全不是马蹄山屯的人,他家在大黑砬子屯。除了这些,钱九爷能记住的怕是只有黄德轩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叫钱宝铎了,也不知道九奶奶的大名叫徐丽珍了。
九奶奶要好一些,还能记住的事儿很多。九岁那年的夏天,还是个小姑娘的徐丽珍住进了钱家,成了童养媳。钱宝铎大她六岁,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订亲那天,娘让钱宝铎留在家里,可他没听话,偷溜出去跟黄德轩一起领着七八个半大小子去刀河捉鱼。徐丽珍也偷跑出来了,跟几个小姑娘玩跳格子。黄德轩是黄福禄的儿子,比钱宝铎大一岁。黄福禄在钱家做工,是长工头儿,跟钱家关系自不必说。
第一次跟黄德轩去捉鱼是在刀河的汀子里,黄德轩趟进齐腰深的水里,弯下腰,整个脑袋贴着水面,伸手搬着河里的乱石堆,眼睛看着河岸,一会儿就扔出来一条鱼,一会儿又扔出来一条鱼,把钱宝铎看傻眼了。他折下一根柳枝穿鱼。用了小半天的工夫儿,黄德轩就把乱石堆从这边搬到那边,钱宝铎就穿了十串鱼,足有一脸盆。钱宝铎这才知道黄德轩有个徒手捉鱼的绝活儿。他被深深地吸引着,问黄德轩是怎么学会的,黄德轩说没学过。钱宝铎时不时从家里偷出白面馒头,巴结黄德轩教自己捉鱼,跟长得矮小干瘦的黄德轩成了好朋友。黄德轩也常常领着他来到刀河,手把手地教他,可钱宝铎就是学不会。黄德轩好像天生就会徒手捉鱼,那是学不来的。
两家长辈在一起把所有的事情商量好了,到了时辰才发现两个孩子不在屋里。
大人们走出房门一看,徐丽珍抹着小脸上的汗珠,头上冒着热气,玩得正在兴头上。
母亲似乎永远知道儿子在哪里,便径直来到刀河边,果然找到了钱宝铎,让他回家订亲。
钱宝铎弯着腰把手伸进水里问:给我订亲?
母亲说:你都十五岁了,该订亲了。
黄德轩都十六岁了,怎么不给他订亲?
废话少说,赶紧回家订亲。
什么是订亲?
就是给你娶个媳妇儿。
娶媳妇儿干什么?
生娃儿呗。
生娃儿干什么?
赶紧回去就知道了。
娶了媳妇儿还能捉鱼吗?
能,娶媳妇儿比捉鱼还好玩呢。
钱宝铎跟着母亲回家,看见徐丽珍正跟几个小姑娘在院子里疯闹呢。
哪个是我媳妇儿?钱宝铎站在房门前问。
母亲伸手指着徐丽珍:她叫徐丽珍,就是你媳妇儿。
钱宝铎说:媳妇儿,快点儿跟我进屋订亲,订完亲我再去捉鱼。
徐丽珍开心地说:好,订完亲俺们也接着玩儿。
两个人进屋,媒人说着一些事情,大人们都用心听着,钱宝铎却心不在焉,徐丽珍也满不在乎。见两个孩子不上心,母亲就有些生气:这是给你俩订婚,别不当回事儿。
钱宝铎说:你们快点儿订吧,我还去捉鱼呢。
就是,快点儿订吧,俺们还得玩儿呢。徐丽珍也跟着说。
媒人拉下脸道:你们俩知不知道什么叫订婚?
徐丽珍摇摇头:不知道。
钱宝铎也摇摇头:不知道。
媒人说:这还倒真是两口子,夫唱妇随。
窗台上挤着一排小脑袋,很多孩子探头探脑看热闹,很神秘的样子。
一个孩子说:你俩慢慢订婚,俺们等你们订完了再玩儿。
媒人接着说:你俩订了婚那就是一家人了,过几年结婚就在一块儿过日子了,这可是你俩这辈子最大的事儿。
按照马蹄山屯的老规矩,订了亲,徐丽珍就住在钱家,帮婆婆打下手。婆婆特意给徐丽珍做了一件淡蓝色的家织布围裙,成了她的心爱之物。全屯的小姑娘只能穿灰白色衣服,谁也没有染过色的衣服。婆婆承诺说,等结婚的时候给她做一身深蓝色衣服。
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徐丽珍问婆婆。
怎么也得到了十五岁吧。
还要等六年啊?从那时候开始,徐丽珍就盼着自己快点儿长大,穿那身蓝衣服。
对深蓝色衣服的幻想让徐丽珍暂时忘记了游戏,她哀求婆婆教她染布。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怎么染布。全屯也只有钱家能够染布。时值夏天,染布用的靛还没长好,婆婆说等到了秋天靛长好了再教她。她不干,婆婆拗不过,只好用去年的陈靛教她。
钱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地主,拥有气派的四合院,拥有成群的鸡鸭猪羊,还有六匹马、四头牛和一挂马车、一挂牛车。公公婆婆住在东正房,西正房住着几个叔公和婶婆,钱宝铎跟其他晚辈们住在东厢房里。徐丽珍有一个自己的小屋,在东厢房的最西端。西厢房专门用来囤积粮食,不住人。正房和厢房的连接处是牲口棚和猪圈鸡舍。婆婆领着徐丽珍挨个看完了家里的一切,她才知道马蹄山屯还有这么富裕的一个人家。婆婆从仓房里找出一捆已经干枯得一碰就碎的靛,婶婆们帮忙儿,在十八仞大铁锅里添满水,把靛放进去,架火煮熬。
从晌午一直熬到黄昏,一大锅水变成深红色,靛的残枝败叶随着沸水翻滚。婆婆从北炕上的木板柜里拿出一匹灰白色的家织布,在另一口大铁锅上架好三块木板,放上一个巨大的装满大豆秫秸的箩筐,严严实实地铺上一层柴灰,再裹上一块绦布,用一把铁舀子盛着熬好的红水,倒进箩筐里,一遍一遍地过滤,血红色的靛水淋淋漓漓地洒落,流进下面的大锅里。徐丽珍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红色的,怎么会染成蓝色?过滤结束了,靛的残渣遗留在绦布上。婆婆和婶婆们把一整匹家织布放进锅里,一人手持一根木棍,不停地搅拌着。
天都黑了,靛水才冷却。公公领着一帮长工回来,看见在染布,有些不解。
不过年不过节的,染布干什么?
咱儿媳妇儿非得要我教她学染布。婆婆说。
你就惯着吧,看看能出息个什么样儿。
丽珍可是把好手儿,保证把你儿子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说不定是个葫芦还是个瓢呢。
孩子学干活是好事儿,咱不能冷了人家的心。
只顾教徐丽珍染布,女人们却忘记做晚饭了,这可是大事儿。徐丽珍还是头一回看见公公发火儿,才知道钱家规矩森严。钱宝铎捉鱼回来,一看不对头,吓得赶紧躲进东厢房里。女眷们开始做饭,谁也不说话。婆婆不用干活儿,陪在公公身边。
不就是吃饭晚了一会儿吗?婆婆说。
不是吃饭晚不晚,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规矩不能坏。
钱宝铎终究是没躲过去,他被叫到公公面前,规规矩矩地站着。
就听公公训斥道:都是有媳妇儿的人了,再不能下河捉鱼摸虾去了。
听公公这样说,徐丽珍心里偷着笑,再叫你捉鱼去,再叫你捉鱼去。
到了秋天,钱宝铎被送走了,说是去读私塾。徐丽珍不知道什么是私塾,但她知道公公是要吃小灶的,五冬六夏还喝茶。公公他们有兄弟八个,八个小家组成个大家,轮流值班做饭做菜。虽说公公排行最小,却是当家人,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叫他八爷。平时吃饭,都是大锅饭大锅菜,熬一大锅菜,盛上两大碗,放在桌子两端,中间是一碟咸菜。钱家仅是饭桌就有九张呢。公公婆婆吃饭用小饭桌儿,炒俩菜,一个带肉的,一个不带肉的。钱宝铎这辈儿有九个男孩子,他也是最小的。因为是当家人的儿媳妇,家里人对徐丽珍都高看一眼。
直到此时徐丽珍才知道,婆婆在十里八乡查访了两年还多,相中了她才托媒,把这一桩婚事定下来。进门后,婆婆用心调教她,教她怎么纺线织布,教她怎么做饭做菜,教她怎么蒸干粮包饺子烙油饼。到了十五岁,徐丽珍就成为一把持家好手,纺出的家织布均匀细腻还不单薄,做出的饭菜完全遵从婆婆要求的口味儿。婆婆还教她怎么听男人的话,怎么才算是把男人放在心上。结婚之前,婆婆还特意偷偷地教她行房事的窍门。这样调教了六年,徐丽珍学会了所有持家本领,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达到了婆婆期望的儿媳的标准。在玉米抽穗的时节,钱宝铎和徐丽珍结婚了,往后还不到一年,钱宝铎的大儿子就出生了。
三
孩子还没到两岁,马蹄山屯的土匪孔三炮就变脸了。那时候解放军追得紧,孔三炮被打得没处躲藏,原本是靠钱家养活的,这一回却绑走了钱宝铎,要一万块大洋。虽说钱家是远近闻名的地主,可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一直等到腊月初六,钱家还是拿不出钱来,孔三炮就要撕票了。那天傍晚下大雪,有人事先报信儿。天黑时,钱宝铎去厕所,看守的人脱下他穿的鞋和袜子,没押送。钱宝铎就偷着跑了,光着脚一口气跑到大黑砬子屯已是下半夜了。
钱宝铎四下里看看,找到一个靠近山洼的小草房,绕到屋后面,站住那儿听着,屋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听不见动静。龟裂的泥石墙散发着寒气,厚厚的茅草屋檐上挂着一排密密长长的锥子似的冰凌。犹豫了好半天,钱宝铎才迟疑地举起右手,轻轻敲了敲窗框,然后立刻蹲下身子。一阵深笃的声音破空而起,在纷飞的雪花间萦绕着,传出去很远才消失。屋子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钱宝铎再次举起右手,稍重地敲了三下窗框,这才听见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后窗前停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钱宝铎听见沉闷的一句:谁?一个男人的声音,明显压低了嗓子。
马蹄山屯的钱宝铎,逃命的。钱宝铎也压低嗓子回答。
男人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打开后窗,问:是人吗?
是人。
快进来。
钱宝铎站起来,看着男人。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长得又黑瘦又矮小。
我是从孔三炮手里逃出来的,好歹找到了你家,能不能借宿一晚上?
男人警觉地探出头来,向四周望了望说:快进来再说。
听见男人这样说,钱宝铎一下子栽倒了,四仰八叉地摔进雪里。
男人赶紧从后窗跳出去把他背进屋里,放在地上。
钱宝铎的脸和手冻成了紫红色,头发和衣服已被雪浸透,两脚冻黑了。
这哪还是个人?都成雪人了。男人转身到外面弄了一大筐雪回来,蹲下身子,用雪不停地搓洗钱宝铎的脸和手。直到一大筐雪快用完了,钱宝铎才慢慢苏醒。男人又去外屋从酸菜缸里舀出一大盆带冰碴的水,端到炕沿下,把钱宝铎抱起来,让他坐好。
混浊的水上漂着一层黏稠的白醭,丝丝地冒着彻骨的冷气。钱宝铎疑惑地看着男人。
把脚伸进去。男人还算温和地说。
钱宝铎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让他用这么脏这么冷的水洗脚,刚想问一下,又听男人咆哮一样命令道:快点儿泡!
钱宝铎还在犹豫。
要是不想要你这双脚了,你就不用泡。
钱宝铎试着把脚伸进水里,一缕缕针扎般的疼痛顺着双腿上升,在身上扩散。钱宝铎顿觉脑袋轰鸣,两眼昏花,天旋地转,每一缕疼痛都直刺心脏。不一会儿,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昏死过去,烂泥一样瘫软在炕上。男人蹲下身,紧紧握着他的两只脚,摁在污水里,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这样泡了一个多时辰,钱宝铎醒了,疼得打滚也不敢喊叫。男人不声不响地倒掉脏水,让老伴儿弄了点儿饭菜,钱宝铎的一双脚才算保住。
钱宝铎这才知道,男人叫隋万全。
虽说保住了一双脚,但钱宝铎也算去了趟阴间,他在隋家住了两晚上,便不敢再住下去了。
隋万全从棚顶上拿出一双猪皮靰鞡鞋和一小捆靰鞡草,用抹布擦了擦灰,用一把像小耙子似的铁梳子把靰鞡草梳得又细又长。絮好了靰鞡草,穿好麻绳,拿出两块裹脚布,给钱宝铎裏上说:你可记住了,三天后脚就会痒,怎么痒你也得忍着,不能挠。再过三四天吧,两只脚就脱皮,会又疼又痒的,但更要忍着,脱到哪儿算哪儿,不用管,怎么疼怎么痒也不能撕掉。
钱宝铎的逃跑惹下了大祸,孔三炮扬言要灭了他钱家,钱家人只好弃财逃命。徐丽珍的娘家人也怕受牵连,跟着纷纷逃命去了。在一个晚上,等到孔三炮的人马避开解放军找到钱家时,才发现已人去屋空,气急败坏的孔三炮一把火烧了钱家大院,下令到处追杀钱家人。
算你小子命大,还能跑出孔三炮的手心儿,但你晚上不能住在这儿了。
孔三炮的人来过这儿吗?钱宝铎问。
已经来过。
这儿离马蹄山屯不远吧?
不算太远,也就二十多里地吧。隋万全来到外屋,从碗柜里拿出一个苞米面大饼子揣进兜里,又拎起碗柜下的一只烧得乌黑的小铁锅,说走吧,兄弟。
咱这是往哪儿去啊?钱宝铎听见屋外大雪落下的声音。
别说话,你跟我走就行了。
白茫茫的山野里,可以看清脚下的一条毛毛小道一直通向山里头。
黑黝黝的树林擎着光秃秃的枝桠,只有雪落声簌簌响着,钱宝铎看见隋万全的脑袋和后背上都落满了雪。这样走了很久,隋万全拐进丛林里的一条岔道。
到了。隋万全放下小铁锅,在一棵老树下俯下身子,伸手掀开一块地皮。钱宝铎凑上前来,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深坑。
隋万全把掀开的那块地皮倚在老树上,回身拿起小铁锅,钻进了地窨子。钱宝铎也跟着钻了进去。脚下是石砌的几层台阶。刚下台阶,钱宝铎就看见一铺土炕,隋万全已经坐在上面。钱宝铎吸了吸鼻子,地窨子里很干燥,还有腐烂的烟火气息。钱宝铎看清了这里的一切——地方不算大,但确实有一铺土炕,一座灶台,西北角还有一汪泉水,水上漂着一个小瓢,东北角堆着一些柴禾,棚顶上挂着一盏煤油灯,东南和西南两个角有两眼透气孔。
这是以前的放山人留下的,有些年头了。我爷爷跟放山把头是磕头兄弟,放山人把地窨子给了我爷爷,一直闲置着少有人住,你来了正好派上用场儿。隋万全从兜里掏出苞米面大饼子放在灶上,又扔下一盒火柴:地窨子里能烧火做饭,烟筒在这棵老树里头,外边儿的人看不见冒烟,不知道的人根本找不着。
我是马蹄山屯的钱宝铎。
谁还不知道马蹄山屯的钱家九少爷?你一定记住了,听见三下敲树声,是我来了,敲两下就是我走了,敲一下就是有危险了。
钱宝铎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隋万全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谁没个三灾两难的?你就安心住下吧,要是我家里的东西够吃,就有你的份儿,要是不够吃了,那就没办法了。
吃的东西不用你操心,我自个儿想办法。
钱宝铎知道隋万全收留自己已是很危险的,不能再叫他给弄吃的了。
赶紧歇一会儿吧,把那块地皮盖上。我走了。
钱宝铎抓起大饼子塞给隋万全:你把干粮拿回去吧,我饿不死的。
家里还有,你就留着吧。隋万全把大饼子放在炕灶边,沿着石阶往外走,边走边说,我上去了就给你敲两声。你还要记住,想下山只能在下雪天才行。
钱宝铎很是不解。
下雪天才留不下脚印。
隋万全笑了笑走了,接着外面传来两下敲树声。
地窨子里顿时空寂了,所有的声音都没了。要怎么活下去?钱宝铎第一次感到恐惧,睁着眼睛看着地窨子,想到了爹娘和老婆孩子,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能不能活命?另外,他已知道隋万全家有大大小小七口人,给他拿来一个大饼子意味着什么。
钱宝铎还是第一次这样想事情,不过想了想就不想了,因为怎么想也没用,活命得有办法。他不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儿,起身点火烧炕。别看闲置了很久,火炕的通风很好,没怎么冒烟。
睡了一觉醒来,钱宝铎凭感觉知道应该是早晨了,肚子饿了,便把小黑锅洗刷干净添满水,坐在灶口上。没过一会儿,水烧开了,他掰了三分之一的大饼放进沸水里,折来两根细树枝当筷子搅和着,做成玉米面糊糊凑合着填饱肚子。他算计了算计,一个大饼子最多也就吃三顿。吃完饭熄灭灶火,他没怎么费力就来到了外边。太阳刚出来,昨夜的一场大雪把整个山野遮掩得洁白浑润。看了看山下的小草房,钱宝铎向山顶走去,决定翻过山梁到别的屯子去讨饭。
到了傍晚,钱宝铎讨饭回来了,他讨要得还算不错,要到三个窝头两张煎饼,还要到半升高粱米和一个白面馒头。回到地窨子里,钱宝铎用枯死的藤条做了个筐,把讨来的东西装进去吊在柱子上,以防备老鼠。
第三天,冻伤的脚开始发痒,痒从脚心而来,酥酥麻麻的,好像有一群小虫子在皮里肉外的连接处轻轻地啃咬,比疼还难以忍受。痒越来越剧烈,像无比温柔的酷刑一样直钻心腹,折磨得钱宝铎根本不能走动了。他只好躺在土炕上,收缩浑身的肌肉,凭空轮番蹬踏着双脚,龇牙瞪眼地抑制着愈加汹涌的抓心挠肝。
整整三天过去了,钱宝铎几乎没睡觉也没怎么吃东西,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第四天,真的就像隋万全说的那样,痒伴随着隐约的疼痛来了,也是从脚心开始的,顺着每一根血管若即若离地蔓延到全身。皮肤下仿佛有粼粼的肉刺,刺破又刺不破,层层叠叠地蠕动着。他恨不得用刀斧把双脚双腿剁掉。第五天早上,脚背上乌黑的皮肤裂了,闪电般的剧痛像刀刃一样割开疼痒,钱宝铎开始觉得舒服,从没有过的幸福萦绕着升起。痒慢慢地退去,只剩下微弱的疼痛了,可以忍受。又过了两天,从膝盖到脚趾,像蛇蜕一样脱下一层皮。
之后十几天,钱宝铎早出晚归,不停地出去要饭。他不敢在一个屯子里逗留,总是换来换去的,每天都要走上很远的路程,讨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他不舍得吃讨回来的那点儿馒头、包子和大米,要留下来送给隋万全。快要过年了,他知道隋万全没有年货儿。
终于等来下雪天,钱宝铎拿上那些细粮下山了。
来到隋万全的大门口,钱宝铎向四下里瞧了瞧,才发现这是个孤零零的人家,他把东西放在大门靠里的一侧就走了。
刚回到地窨子里,钱宝铎就听见三下敲树声。
隋万全来了,一进来就问:你从哪弄的东西?
都是讨来的,不是偷也不是抢的,留着你们过年用吧。
到时候一起过年好了,孔三炮也得过年,不会有事儿的。
钱宝铎没同意,他要在过年的日子去讨饭,能讨到好吃的东西。
过年这天,钱宝铎又翻过山梁,三天以后才回来,还真讨到一些好东西。有二十多天没有收拾了,钱宝铎的胡子垂过了胸口,头发披到了肩膀,里面沾着树屑草棍,看起来就像个邋邋遢遢的人。
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直到确认孔三炮被解放军剿灭,钱宝铎才下山离开了大黑砬子。
临走前,隋万全想为钱宝铎刮刮胡子剃剃头发,可他怎么也不同意。
四
刚开始逃命的时候,当家人就下令了,不许一家人一起走,徐丽珍只好领着儿子到处逃荒讨饭。他们也跟钱宝铎一样,不敢在附近的村屯逗留,只能远走,一家人从此各奔东西。
转过年开春的一天下午,徐丽珍领着孩子站在解冻的一条河边,饿得走不动了,她蹲下身抱着孩子说:咱是活不成了,投河吧。孩子刚会说话,不知道投河是什么意思。
投河就是跳进河里去。
孩子伸出小手摸了摸河水:水太凉了,怎么投河啊?
徐丽珍听后抱起孩子,快步离开河岸,急匆匆向前边不远处的屯子走去。她横下一条心要带着孩子回到马蹄山屯等钱宝铎回来。
回到马蹄山屯,钱家大院已是一片废墟。徐丽珍找到农会,在废墟中清理出一间小屋子,算是有了安身之处。虽然有解放军驻守,但孔三炮的势力还有残余没被彻底铲除,徐丽珍便格外小心,她自己无所谓,但咋也得保住钱宝铎的血脉。没吃的,她只好领着孩子在马蹄山屯里要饭,好在钱家的人缘还算不错,娘俩没怎么挨饿。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些好心人不忍看着徐丽珍带孩子讨饭的艰辛,就劝她改嫁。徐丽珍却怎么也不肯,她坚信钱宝铎一定能回来。每天黄昏,她与孩子一起站在门前,望着日落时分的村口。这时孩子还没有起大名,她要等到钱宝铎回来,给孩子好好起个名字。
偌大的钱家大院断壁残垣,灰秃秃的毫无生机。差不多一年了,除了徐丽珍带着孩子回来,走散的钱家人依然不知去向,一点儿音信也没有。白天还好,徐丽珍领着孩子在屯子里讨生计。到了晚上,大院里一片死寂,哄睡孩子以后,她独自常常坐到天亮,弄得人憔悴了很多。没办法,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有上顿没下顿的。她不敢出屯子,一来害怕遇上孔三炮的人,二来担心钱宝铎回来找不到他们母子俩。
可又过了些日子,钱宝铎还是没一点儿消息,徐丽珍慌神了,觉得不对劲儿。屯子里也传出说法,说钱宝铎被孔三炮杀了,还有的说钱宝铎早就逃得不知去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只好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了。
早晨出去或讨饭回来,徐丽珍都要路过黄德轩的家门口。她不知道,每天傍晚,黄德轩都躲在大门里侧偷看着,只要是徐丽珍空手回来,他就会送上一方干粮。徐丽珍比谁都知道一方干粮的金贵,她都记在心里,等钱宝铎回来后报答。
黄德轩的爹娘都去世了,他的房子紧挨钱家大院。他还没讨上老婆,土地改革分到几亩土地,一个光棍的日子过得还凑乎。自打徐丽珍回到钱家大院,他就时不时地接济一下。
土改彻底结束的时候,屯子里的一切都安顿下来,但钱宝铎还没回来。黄德轩打算把徐丽珍母子接到家里来,想借此报答钱家对黄家的恩情。他没有歪心,仅是担心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度日,天天提心吊胆的。可徐丽珍不同意。也有人托黄德轩撮合,想娶徐丽珍做老婆的,但都被拒绝了。没办法,黄德轩只能在暗中多加小心,时时刻刻关注钱家大院的风吹草动。天长日久,徐丽珍也知道黄德轩一直在守护着她母子两个人。
孩子四岁这年夏日的一个晚上,睡梦里的徐丽珍听见一阵动静儿,吓得赶紧起来扒在窗口向外张望,看见一个怪物挥舞着扫帚扫院子,“唰——唰——唰——”的声音格外空旷阴森。她凝神惊恐地看着,只见被灰尘笼罩的怪物有力地挥舞着扫帚,脸上迸闪着水一样白亮亮的东西。徐丽珍看了一眼孩子,还不管不顾地熟睡着,便悄悄起身走到门口,拿起早准备下的木棒,又躲在门后边看去,这才看清怪物的样子,又高又大,黑衣黑裤,披头散发的。她手持木棒冲到门外,朝那人低声喊道:你是谁了?
那人停下手来,一只手撩开纷乱的头发,露出眼睛来,双手拄着扫帚,直勾勾地看着夜幕下的徐丽珍,然后一步一步走过来:你别害怕,我是钱宝铎。
徐丽珍像雷击一样傻了,看着钱宝铎走来,任由他抱起自己,飘飘忽忽回到屋子里坐下。在钱宝铎温热厚实的怀抱里,徐丽珍回过神来,伸手抚摸他的胡子,蓦然发现他脸上全是泪水。
你怎么还哭了?你哭什么?
钱宝铎什么也没说,紧紧抱住徐丽珍,让她眩晕得有点儿窒息。过了一会儿,钱宝铎把徐丽珍轻轻放在炕上,俯身看着熟睡的孩子。就在这一刻,徐丽珍明显感到,钱宝铎已经变了一个人,让她觉得陌生,也觉得更可靠了。她从没见过这种眼神,坚毅里透着说不出的温暖。
你可吓死我了。徐丽珍柔声说。不这样更得吓死你。
看见大院了?
钱宝铎深深地点了点头。
就在刚才,他站在被火烧过的家园里,满眼焦煳一片,大多房顶没了,只剩垛子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倒塌和没倒塌的墙壁被烟火熏得黝黑,院子里零乱地堆满还没褪去烟火色的泥土。
在此之前,钱宝铎白天就回到马蹄山,只是不敢进屯,便走过山脊,躲在黄德轩家后面小山的树林里观望,看到自家大院,也看到女人领着孩子讨饭的样子。他已在外靠讨饭生活两年,快活成野人了。他害怕贸然进屯会吓着人们,也让徐丽珍难以一下接受,便思来想去,决定深夜人静了回家。他扎了一把桦树枝扫帚,刚进院时轻轻地扫着,渐渐地用劲儿,尽量让徐丽珍舒服地听见动静儿。
徐丽珍没想到,自己的男人竟还有这么缜密的心思。她讲述了带孩子逃荒的遭遇,钱宝铎听后沉默着,过了许久才说:你的胆子也是够大的,还敢回来住。再一个,往后不能再动投河那样的念头了。
那是逼的啊。
天没有绝路的。
你有多长时间没剃头刮胡子了?
有两年多了吧。
徐丽珍脱掉钱宝铎的衣服和裤子,看见他满身的伤痕,长长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里含满黑褐色的污垢,便心疼得直掉泪:你怎么弄这么多伤?
这都是晚上翻山时剐碰的,没事儿。
一会儿我找黄德轩借个剃刀来,把头发胡子理了吧?我不想叫孩子醒来看见你这样。
钱宝铎拍拍徐丽珍的后背,算是同意了。
咱儿子还没起名字呢,你给想个名字吧。
还没名字?那你怎么叫他?
我就叫他儿子。徐丽珍温柔一笑,说我去借刀吧,你在家等着。徐丽珍下地到外屋,点着灶火烧上一锅水后,摸黑出去借剃刀了。
敲开黄德轩的门,徐丽珍说明来意后,黄德轩也想来看钱宝铎,徐丽珍说这么晚了,让他第二天再来吧。
回到家里,徐丽珍试了试锅里的水温,给钱宝铎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用借来的剃刀,为钱宝铎理了头发胡子,修了手指甲和脚趾甲,这时她发现男人更强壮了。
第二天,黄德轩早早就过来了,两人相看之下,他都不怎么敢认钱宝铎了。
睡醒的孩子一看多了两个大男人,吓得钻进徐丽珍怀里,徐丽珍告诉孩子,这个是黄大伯,那个是你父亲。
钱宝铎说:他们这辈叫个“悦”字儿,就叫钱悦土吧。
到底是念过私塾的,起的名儿不一般。黄德轩说。
那就是个名儿,好好活着才是正经事儿。
黄德轩走后,钱宝铎告诉徐丽珍:我这辈子,除了老婆孩子爹娘兄弟姊妹,还有两个人是怎么都报答不完的,一个是大黑砬子屯的隋万全,一个就是黄德轩。
徐丽珍说:我记下了。
钱宝铎静静地看着徐丽珍,想了很多很多。他二十一岁结婚,只知道在女人身上折腾来折腾去,从没想过家是什么。在逃命的两年多里,他也只顾活命,除了偶尔想想同样逃命的家人,再就没什么了。回到马蹄山屯,最初也没有安家的意思,只是想回钱家大院看看能不能找到亲人。他看着徐丽珍,头一回用心想着这个女人,认识她也就是从订婚那天开始的。那时候,她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一转眼,小姑娘已经变成媳妇,变成孩子的娘了。他又看了看孩子,毅然走出了家门。
徐丽珍追出来:你要干什么去?
钱宝铎却像没听见一样,他径直来到农会,对农会主席说:我要清理一下钱家大院。
农会主席说:现在的钱家大院,已不是你钱家的了。
钱宝铎说:这我知道。
你想怎么清理?
你给我批块宅基地,我把大院清理好,弄点儿土石盖个房子。
农会主席同意了。
从此,钱宝铎没日没夜地在大院里干活儿,屯里的很多人也来帮忙,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占地六亩的钱家大院就清理出来了。清理大院时,钱宝铎在爹娘曾经住的东正房窗台下的土墙里发现一张黄纸,上面记着一个秘密。看完以后,他牢记在心里,便划根火柴烧了,连徐丽珍也没告诉。农会新批了宅基地,钱宝铎在紧挨黄德轩家的东侧盖起三间房子,还有农会给他分的一亩五分土地。
从清理大院到盖起房子,钱宝铎没让徐丽珍动一下手指头。他告诉徐丽珍,女人这辈子做好两件事儿就行了,一个是生孩子管好孩子,一个是把男人挣回来的东西做好,要做出滋味儿来,不能糟蹋了。在那些日子里,徐丽珍只是领着儿子钱悦土看着,看男人钱宝铎挥舞着锹镐和斧锯,一点儿一点儿地平整出那么好的土地,盖起这么好的房子,在屯子里越来越像个人样了。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徐丽珍对钱宝铎的称呼变了,管他叫受累的。
受累的回来了,每次走到家门口,徐丽珍就会迎出来,送上准备好的湿毛巾。
日子安顿好以后,钱宝铎就给大黑砬子屯捎信儿,告诉隋万全有时间要来串门。
五
当年秋天,新分的土地打下很多粮食,钱宝铎结束了靠讨饭过日子。
八个粮囤都是钱宝铎用晚上的时间编出来的。他不舍得白天,每日趁晌午的间歇到山上割回紫穗槐的枝条来,晚上吃过晚饭坐在西屋里编。他原本不会编的,是跟黄德轩学的。黄德轩还教他抠食槽子,做水筲和饭勺子。原来的钱家大院什么也不缺,过日子的家什儿后来都被孔三炮的火烧掉了。钱宝铎没钱买,只能用老办法自己做。
在马蹄山屯,钱宝铎家是唯一还在用木头做的东西,盆是木头的,碗是木头的,筷子和饭勺是木头的,锅铲也是木头的,却有两口铁锅。那是黄德轩从他大院里捡出来的,捡出来后就倒扣着放在家里,后来又交给钱宝铎。家里没饭桌,钱宝铎就找来两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放在炕上,把三块怎么也洗不去烟火色的木板铺在上面,权当饭桌了。
用自己种出的粮食做好第一顿饭时,徐丽珍激动得偷偷哭了。放好饭桌,徐丽珍把一盆热气腾腾的玉米粥端到炕边,盛进碗里,拿上玉米面饼子,去外屋盛菜。钱悦土急不可耐地刚伸手抓起一片干粮,就被钱宝铎用筷子打掉了。他瞪了孩子一眼,意思是等着。钱悦土看着父亲威严的脸,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了。直到徐丽珍把菜端上桌子,也坐下,钱宝铎这才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菜,吧嗒着嘴,开始慢慢品味。
徐丽珍问:味道怎样?
钱宝铎说:再咸点儿就更好了。
那我再回锅添点儿盐去?
不用了,再回锅就不好吃了。
徐丽珍看着钱宝铎,钱宝铎盘腿坐着,稳稳当当的,吃得很慢。
吃吧。钱宝铎说。
钱悦土这才拿起干粮来吃。徐丽珍有些羞愧,觉得自己没把菜做好。钱宝铎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没事儿,快吃吧。
吃完饭时,钱宝铎举起碗,伸出舌头来,舔掉碗里面残留的几个粥粒儿。徐丽珍和钱悦土也学着他的样子舔着木碗,直到把每一粒粥吃干净。
秋收结束后,钱宝铎把玉米秫秸卖给生产队,把卖下的一块六毛钱交给徐丽珍。之后,听人说八十里外的矿区收购腊木棍儿,他就去了一趟,回来跟徐丽珍要了五毛钱,去供销社买了一把弯头生铁柴镰刀,天不亮就上山,晚上星星出来才回家。徐丽珍不问,他也不说。眼瞅着就到冬天了,他还是那样。直到下了一场大雪,他做了一副木爬犁,背上徐丽珍蒸的一锅干粮消失了。五天以后的半夜,钱宝铎回到家的时候,浑身上下结满雪白的霜花,把七块钱交给徐丽珍。第二天他又消失了,五天后回来又交给徐丽珍七块钱。到腊月初五,钱宝铎消失了六次,交给徐丽珍四十块钱,最后一次还拿回来二斤猪肉、二斤大米、五斤饼干和三斤花生。木爬犁散架了,被劈成一堆柴禾。
腊月初六一大早,徐丽珍按钱宝铎的吩咐做了大米干饭,猪肉炖酸菜,像贼一样天不亮就吃完饭。徐丽珍先不明白是咋回事儿,后来知道腊月初六是钱宝铎逃命的日子。她懂了,这一天对钱宝铎是如此重要,要是那天不逃命的话,他恐怕早就死在孔三炮手里了。
徐丽珍记下了这一天。
腊月初九吃完早饭,钱宝铎叫来黄德轩看家,领着老婆孩子,带上二斤饼干和一斤大米去了大黑砬子屯。一进门,钱宝铎就双手抱拳,向隋万全鞠躬,徐丽珍也赶紧深深地把腰弯下去。相互打了招呼,钱宝铎放下带来的东西,叫儿子钱悦土给磕头,隋万全想阻拦却没拦住,钱悦土三个响头已磕在地上。
隋万全扶起孩子说:怎么能叫悦土磕头呢?你来大黑砬子逃命,孩子都两岁了。
钱宝铎说:这话不中听,难不成还叫我给你磕头?
隋万全笑道:谁敢叫你磕头啊?你看你,我不老不小的,拿东西干什么?
跟我这条命比起来,这点儿东西还值得你说一嘴吗?
我都听说你那个家了,连饭勺子都是木头做的,大米和饼干太金贵了,你还是留给孩子吃吧。
你要是这么外道咱就绝交算了。
见不能推脱了,隋万全只好收下,告诉老婆做饭做菜。钱宝铎本不打算吃饭,但看已经张罗开了,而且眼瞅着晌午了,走了也是不好,便留下来。
徐丽珍头一回看见隋万全,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瘦这么矮小的男人,三十几岁的样子,长着浓密的头发和胡子,叼个长杆烟袋坐在炕梢,把炕头留给钱宝铎。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隋万全随手指了一下窗外的后山说,这两年还多,你是怎么在这山上活下来的?
听隋万全这么说,徐丽珍心里咯噔一下,她看了一眼自己男人,知道他遭过的罪是自己不能想象的。她紧紧地把钱悦土搂在怀里,想听听钱宝铎一些还没告诉自己的遭遇。
不难,有口吃的就能活命,也不是想死就能死的。
算一算,这几年咱俩才见了几次面?
总共六次吧,两次在过年晚上,两次在八月十五,另外两次在腊月初六。
但你没在大黑砬子要过一次饭。
怕叫人看见我在大黑砬子,要是我完了,你们全家也跑不了。
那你都去那儿要饭了?
山那边儿。那边儿的人不认识我。
那得走多远啊?
走远点儿怕什么?总比送命强。
你的家人还没信儿?
没信儿,不过不要紧,他们不会死的。
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能咋地?那两年过来,我算是明白了,除了吃的,别的都扯淡。
脚痒那几天是不是不好过?
你怎么知道我会脚痒?你也冻过吗?
冻过呀,只是没有你严重。那是我十九岁的冬天,我爹还活着呢。要过年了么,我们进山打猎,撵一只狍子,我的靰鞡鞋灌包了,也不知道啊,等回家了,鞋里全是冰。脚冻紫了,还没冻黑。我爹给我弄的酸菜水,我寻思洗完了就没事儿了,哪承想第三天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那个痒啊,我就想用手挠,我爹不让,我也要挠。我爹就把我捆住,我眼巴巴地躺在热炕上,差点儿把我憋死。那个滋味儿,隋万全不停地摇头,真不是人受的。
两个男人闲唠着嗑儿,唠的大都是钱宝铎逃命经历的那些事儿。徐丽珍静静听着,她一直想完完全全知道男人逃命的经历。这时儿子钱悦土睡着了,她闻到了一股肉香,肉香告诉她隋家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了。她又闻到了饭香,是大黄米掺和大米的香儿。不一会儿,徐丽珍听见外屋在炒菜,传来铁铲挠锅的金属声,是在炒鸡蛋。徐丽珍急忙弄醒钱悦土,把儿子领到外面。在大门口,徐丽珍蹲下身告诉儿子:一会儿吃饭时,你可不能吃菜里的肉和炒鸡蛋。儿子舔了舔舌头,使劲儿地点头。徐丽珍说:要是你爹夹给你,你就吃吧。
回到屋子里,隋万全问:弟妹,你把孩子弄醒了干什么?
他有尿了。
我看是快开饭了,我去拿桌子吧。隋万全说。
来到外屋,隋万全看见女人已经把菜里的肉全挑出来,用一根细白线串成一个小肉环,放在一大碗酸菜的顶部。隋万全数了数,有十二块肉。
女人说:这回全炖了,十二块儿,去年是八块儿。
隋万全说:把线给我铰了,这回不能串。
女人说:那要是都吃了咋办?这是咱过年的肉。
隋万全说:吃就吃了吧,要是钱宝铎自个儿来了还好说,老婆孩子都来了。
女人赶紧拿来剪子,挨个把串肉的细白线铰断,把十二块五花肉均匀地放在菜上面。
隋家也是有规矩的,这些肉原本是到了腊月二十三才能炖,要炖一大锅酸菜,然后把肉用细白线串起来,放在盛菜的碗顶部,酸菜能借到肉香,但是吃不到肉。这锅菜要一直吃到腊月二十九晚上那顿饭的。大年三十的早饭,串肉的细白线才能被铰断,一家老小才能吃上一口猪肉解馋。之所以要用细白线串肉,是让人看不见细白线,但只要一块肉被夹起来,其它的肉就会跟着一起被夹起来,是没法吃的。
隋家还有个规矩,和钱家一样的,家里来客了,女人孩子是不能上饭桌的。
女人把饭桌收拾好,就去了外屋。徐丽珍一看,也领着钱悦土要去外屋。
隋万全说:弟妹和侄子一块儿吃吧。
不管他们。钱宝铎说。
隋万全一把抱住钱悦土:大侄儿跟我一块儿吃。说着,抱起钱悦土坐到了饭桌的西侧,把主座留给钱宝铎,你可不能不上桌。又对外屋的女人说,你也来吧,陪弟妹。
钱宝铎说:我不能坐主座。
就是吃个饭,分什么主次,快点儿吃吧。家里没酒了,凑合着点儿。隋万全有些羞涩。
我也不怎么稀罕喝酒了。
桌子正中间放着一大碗炖酸菜,顶部放着十二块五花肉,大碗两边摆着两碟咸菜,一个大酱腌制的绿萝卜,一个盐卤的大白菜。钱宝铎面前放着一小碟炒鸡蛋。
钱宝铎夹了口酸菜送进嘴里慢慢嚼着,吧嗒着嘴说:嫂子的手艺真不赖。
钱悦土很听话,只吃饭和酸菜、咸菜,一下也不碰肉和鸡蛋。徐丽珍很是放心。
吃了一会儿,隋万全说:怎么不吃鸡蛋?便夹起一块鸡蛋送进钱悦土碗里,吃吧。
徐丽珍立刻把鸡蛋夹起,送回小碟子里。
你看你,孩子还小,就叫他吃吧。
他吃的日子在后面呢。钱宝铎说。
大伯给你吃你就吃。隋万全又把鸡蛋夹给钱悦土。
徐丽珍又夹了回去。这样谦让了几个来回,钱宝铎才松口:那你就吃一口吧。
钱悦土依然没吃,又吃了点儿酸菜和咸菜就下桌了。
悦土这孩子真懂事儿啊。隋万全感慨,这么小个孩子,就这么懂事儿了。
一顿饭吃下来,谁也没吃酸菜里的肉和那一小碟儿炒鸡蛋。
钱宝铎说:你有俩儿子了,要不我就叫悦土认你们做干爹干娘了。
有俩儿子也不碍事儿,我是打心眼儿里稀罕悦土,要认就认吧。
钱宝铎说:还是算了吧,肝不是肉,隔层肚皮隔座山,不叫他占这个便宜。
要分别了,隋万全准备了点儿冻梨,叫钱宝铎拿回家:不是买的,自己家树上结的。
走到大门口时,钱宝铎把隋万全叫到一边,小声说:晚上叫孩子把那些东西吃了。
隋万全也低声道:真是叫你见笑了,吃了怎么过年?
都做了,过年再吃就不是味儿了。
那也过年时比没有强吧?
叫你吃你就吃了,我赶过年会去弄点儿年货的。
回到马蹄山屯,钱宝铎又做了一副木爬犁,拿着镰刀上山了。三天后,他叫徐丽珍蒸了一锅玉米面干粮,又消失了五天。回来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二晚上,他交给徐丽珍十块钱,还买了六斤猪肉和两捆粉条。第二天过小年,天不亮就吃完早饭,钱宝铎拿着三斤猪肉和一捆粉条、一斤饼干去了大黑砬子屯,赶傍晌就回来了。
晚上,钱悦土睡了。徐丽珍问:要过年了,你挣回来这么多钱,要买点儿什么?
钱宝铎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给咱儿子做身新衣裳。
做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有个穿的不露肉就行了,吃进肚子里才是得了,别的都扯淡。
你已经弄回来那么多好吃的,还弄什么?
我听说供销社有海杂鱼,你去买点儿;再给馋猫买点儿糖,甜甜嘴;再买盘鞭,炸炸这一年的晦气。买东西时注意点儿,别声张。
用不用给你买身衣服?
不用。再还得买袋白面,过年了怎么也要包顿饺子吃。
用不用买点儿盘碗?
也不用,木头碗盛肉一样香。钱宝铎想了想又说,要不买个坛子吧,过日子不能没油水。
过年之前,钱宝铎又去了一趟矿区,买回来一袋白面和十斤肥肉。徐丽珍在半夜生火炼油,装了整整一坛子,放在西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腊月二十九夜幕初临时,钱宝铎拎着一盏灯笼和一沓子黄纸,拿着一把铁锹,领着儿子钱悦土来到坟地,清理了坟场厚厚的积雪,然后给先祖烧香磕头。他告诉儿子埋在坟里的每个人是谁,应该称呼什么。他对儿子说:男人的膝盖可以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祖先跪爹娘,除了这些都不能下跪。
在过年的饭桌上,徐丽珍摆下六个菜,每个菜都有荤腥:佛手白菜,青炒肉,五花肉炖酸菜,炖海杂鱼,粉条炒肉,葱炒鸡蛋,萝卜肉梭子馅儿饺子,还摆了一碟炒花生、一碟花纸糖和用木碗装着的白酒。桌子上热气腾腾的。
钱悦土伸手要抓糖,钱宝铎说:等等你娘。
孩子立刻缩回手去,静静地等着。
徐丽珍端上三碗米饭来,说不用等我,悦土馋了吧?
我不馋。儿子舔舔嘴唇说。
徐丽珍对钱宝铎说:我给你还买了点儿白酒,是流子酒,没有瓷碗,也没有酒杯,用木碗在开水里烫的,你尝尝好不好喝。
钱宝铎端起酒碗,用筷子蘸着酒,把三滴酒洒在饭桌的木板上,然后抬头看了看外屋的北窗。
大年三十早上,钱宝铎在外屋北窗前架起一张案子,在上面摆了东西。家里的宗谱毁在大院的火海里了,他只能这样象征性地祭奠一下祖先。过年的年货都摆在上面,只不过是每样只摆了一点点,显得有些潦草。
吃完年夜饭,钱宝铎只身来到院子里,遥望着大黑砬子屯的方向,在深邃的星空下,像一尊孤独黝黯的雕塑一样凝立不动。
回想往日,在地窨子里过的第一个年让他永生难忘。那天晚上,他用三根树枝插在地上当香,点燃九片树叶当纸钱,面朝马蹄山屯方向跪下,给逃命的爹娘磕头,祈求平安。子夜时,他来到外面,看着山下稀疏的灯火,活着的温暖在心里涌动。那天天刚刚黑,隋万全就来了,给他带来五张玉米面煎饼和十个高粱面粘火烧,但他挂在藤条筐里没吃。他不能吃啊,他知道隋万全家不容易,打算找个时间再送回去。隋万全低矮的茅草房就在山下,大门口高高挂起一盏红灯笼。遥望着那红灯笼,他站在空旷沉寂的大山里,站在子夜的星空下,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那些曾赐给他食物的人,特别是不知道该怎样感谢隋万全。他想着逃命的老婆孩子和爹娘和兄弟姊妹,知道他们可能还赶不上自己,甚至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们只要活着,他就有重见的希望。
在外面足足站了半个多时辰,钱宝铎一边走一边看着钱家大院,房子几乎都没了,变成一块能种庄稼的土地。大院真不小,他要看上一会儿,要走上一会儿,脚下响着寂寥的踩雪声。不远处的人家挂出了红灯笼,灯光一直照进夜空。钱宝铎知道,徐丽珍的心里也不好受,她的亲人也没消息。
回到屋子里,徐丽珍和钱悦土还没睡。徐丽珍知道钱宝铎出去干什么了,便说:咱家的人不会有事儿,早晚会来信儿的,你别上火了,急坏身子可不是小事儿。隋万全给拿来的冻梨化了,你想不想吃?钱宝铎摇摇头:你娘儿俩要守岁啊?赶紧睡吧。
六
转过年开犁种地的时节,钱宝铎接到一封信,得知爹娘和兄弟姊妹落脚在太平屯,岳丈一家人在龟坞屯,距离马蹄山屯很远,俩家人都平安。等种完地,钱宝铎便领着老婆孩子,按照信里写的地址去寻亲了。临走之前,钱宝铎跟徐丽珍商量,路途太远,不能带东西,打算每家给二十块钱。徐丽珍不同意给自己娘家钱,说去看看就行了。钱宝铎没说什么,揣了四十块钱。
尽管在意料中,但看到钱宝铎一家三口时,爹娘还是很吃惊。加上钱宝铎一家,原来的钱家大院现在分成八个小家了。钱悦土长得虎头虎脑,爷爷奶奶看着非常高兴,把其余六家二十多个人都叫来了,一起叙叙家常。大伙儿直夸徐丽珍是个好媳妇好母亲,弄得徐丽珍羞涩难耐。
钱宝铎这才知道,钱家的宗谱并没有烧毁,父亲一直带在身边,还把家里所有的钱财也都偷着埋起来了。等风声过后取出来,给大家分了,给他也留有一份儿。
已经两年多了,也没有钱宝铎的音信,父亲便试着给马蹄山屯写信,不承想还真找到了。
住了几天,钱宝铎就领着老婆孩子去岳丈家了。分别的时候,钱宝铎跟徐丽珍和钱悦土一起跪在爹娘面前,他没要那份钱财,说是留给爹娘养老吧。原本他要给二十块钱,但爹娘说什么也不要。在钱家大院时,钱宝铎的大哥二哥曾经提出要分家另过,惹得父亲很生气。父亲是不主张分家的,他就盼着所有人在一起过日子,什么时候都能看见亲人,认为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可现在父亲不这样想了,他觉得新社会不能再有那么大的家了,还是分开过日子好。
一大早从太平屯出发,走了整整一天,钱宝铎终于找到了龟坞屯岳丈家。
见到久别的爹娘,徐丽珍很是开心。徐家的境况很不好,钱宝铎把身上带的四十块钱都留下了,让徐丽珍非常心存感激,甚至还有点儿心疼。往回走的路上,徐丽珍问:你受累挣的钱给人了,不心疼吗?
钱宝铎什么也不说。
这一去一回用了两个月,回来时地里的苗儿都长出来了。铲完头遍地,差几天就到五月节了,钱宝铎给隋万全捎信,让他带老婆孩子一起来马蹄山屯。
知道隋万全要来,徐丽珍不敢怠慢,特意去买了二十个鸡蛋。
五月节这天,隋万全却没来,让钱宝铎颇有些意外。
直到五月初七,隋万全才来了,而且就他自己来了,谁也没有带。徐丽珍把家里能做的东西都给做了,钱宝铎还找来黄德轩陪着,吃了三顿饭,住了一晚上。走的时候,钱宝铎给隋万全带了十个煮鸡蛋。
屯里所有的土地都有了各自的主人,运行得十分平稳,人们相安于生活,不少人家修缮了房屋,有的盖起牛圈猪圈。钱宝铎也开始养猪养鸡了。徐丽珍跟邻居借光孵化了一窝鸡崽鸭崽,钱宝铎又买回一头猪崽来。徐丽珍忽然想起一个事儿,钱宝铎小时候很喜欢大白鹅,而且只喜欢三羽,就买回三羽鹅崽养着。有了这些活物儿,人就忙了,院子里整日鸡飞鹅叫,闹闹腾腾的。在这样的日子里,钱宝铎有意无意地发现,他钱家大院消失的一些东西,出现在了别人家建筑物的墙壁上,比如木头或石头之类的东西,带着烟火熏痕。其中最熟悉的是一块玻璃。那天黄昏,他从刀河岸边扛着一捆猪草往回走,路过赵家时,瞥见赵家窗户上有一块烧焦的玻璃。他回到家把草扔进猪圈里,就站在猪圈旁回想那块玻璃。那曾是他钱家大院唯一的一块玻璃,镶在爹娘居住的屋子的窗户上。玻璃很大,有四尺多高六尺来宽,方方正正的,上面曾无数次落满灰尘,都是娘擦掉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在玻璃上画过小鸟儿,写过字,还看过霜花。
自从看见那块玻璃后,钱宝铎就多了个心思。在院地里干活时,他时常会停下来,蹲下身子抓一把泥土用手指捻着,看着沁在颗粒上的烟火色,觉得它们浸入了植物的根里,不区分什么是苗什么是草,听从着枯荣,成为消失的路径。从院地里回到屋里,钱宝铎也都要看看门和窗上的木棱,看看墙壁,看看棚顶,摸摸抹进墙缝里的泥土。吃饭的时候,他仔细端详着木板上的烟火色,恍然觉得钱家大院从来没有消失过。
像烟火色消失得那样慢,日子似乎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到了一九六零年,钱宝铎四十一岁了,在十几年时间里,徐丽珍生下九个孩子,夭折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剩下三男四女。钱悦土长成大小伙子了。钱宝铎在三间房子里打了三条大炕才勉强住下九口人。
黄德轩还没娶上媳妇儿,还是一条光棍。
全屯吃过一段集体食堂后,赶上最为惨重的三年自然灾害,人们饿得脸都绿了。
断粮是从夏天开始的,到了农历八月初,屯子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真是到了绝境,钱悦土和孩子们饿得软踏踏地躺着,徐丽珍也是脸色发青。钱宝铎猛然想起清理大院时发现的那张黄纸,去太平屯时,父亲也曾偷偷告诉过他这个秘密。便择了个晚上,他喝下一肚子水,用绳子把腰捆紧,拿了一把镐头和一条麻袋走进茫茫夜色。徐丽珍和孩子们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到了后半夜,徐丽珍猛地听见大门口传来“呼通”一声,急忙起来,出去一看,只见快要虚脱的钱宝铎倒在门口,麻袋丢在身边,里面好像装着石头。她叫起儿子钱悦土,好歹把钱宝铎搀扶起来弄回屋里。过了一会儿,钱宝铎对徐丽珍说:你赶紧烧开水。他和儿子出去费了好大力气把麻袋搬进来。徐丽珍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土墙。她不明白,疑惑地看着钱宝铎问:你深更半夜出去背回这块土墙来做什么?钱宝铎什么也没说,去外屋把饭桌拿进来,放在炕上,把孩子都叫醒了。然后盛上五大碗开水,他用斧子从背回来的土墙上劈下拳头大小的一块,放进碗里的开水中。放入水里不一会儿,土块就化成糊状,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儿。
你弄的这是什么?徐丽珍惊讶地问。
是栗子粉,赶紧吃吧。钱宝铎又用斧子劈下一些土块儿,放进碗里的水中。一家人吃饱了,钱宝铎出去搬来梯子,把麻袋放到棚顶的架子上。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管钱宝铎做什么,徐丽珍从不过问,很是放心,但这次他弄回这么一大块土墙,而且竟然是栗子粉,让她好生摸不着头脑,觉得不可思议。她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钱宝铎只字不提。
等孩子们睡了,徐丽珍不停地追问,钱宝铎还是不说。歇了一会儿,钱宝铎说:你跟孩子好好睡吧,等天亮了把仓房收拾一个地方,我再出去一下,赶晌午回来。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你要干什么?徐丽珍问。
我得给隋万全送点儿去,要是再没吃的他就饿死了。
你自个儿能行吗?要不叫悦土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钱宝铎指了指棚顶上的架子,千万不能告诉外人,这是救命的东西。说完,起身拿着麻袋和镐头又走了。
一连两个月,钱宝铎都是在晚上背着麻袋和镐头出去,下半夜再回来,总共背回五十块栗子粉做成的土墙。初看之下,土墙块就像土做的,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其实这些土块是很特别的,颗粒细小而均匀,好像有粘合物,颜色也不像泥土那么深,黄莹莹的,质地也不像土粒那么粗糙。
仓房里堆满栗子粉块,徐丽珍想上锁,钱宝铎不同意。平时在马蹄山屯,谁家的仓房也不上锁的,钱宝铎害怕上锁会引起人们注意。徐丽珍也觉得有道理,但她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严令孩子们不许进仓房,自己也时时刻刻盯着仓房门。
钱宝铎告诉徐丽珍,谁家要饿死人了,就偷着给点儿,但不能多给,更不能叫人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栗子粉。
徐丽珍明白了,钱宝铎之所以不说,就是怕自己不小心嘴漏了,那样会惹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甚至是灾祸。
最后一次,钱宝铎离开家后,徐丽珍偷偷地跟踪着,走了半天,一直来到马蹄山最远的山谷——苇刹峪子沟。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徐丽珍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废弃的老房子的模样,墙壁坍塌的石头散落在四周,但依稀还能看出房身。曾经的房子应该有六间规模,原来的屋子里长满大树和野草,残余的石墙被扒倒,地基也被刨开了,好像是环形的壕沟。钱宝铎走过去,跳进去就不见人了,看样子壕沟挺深,接着传出刨地的声音。看不见刨地的人,只能看见举起的镐头。刨了一会儿,从壕沟里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折牛皮纸。过了一会儿,钱宝铎把镐头扔上壕沟,抱着一块栗子粉从壕沟里走出来,装到带来的麻袋里。
原来是在这儿弄的栗子粉。徐丽珍看见房子四方形的基座全被抛开了,顺墙而生的草木明显被拌动过,翻着的叶脉还没恢复原状。钱宝铎拾起镐头四下里看了看,又跳进壕沟里去。徐丽珍大声喊:受累的!钱宝铎走出来,吃惊地看着徐丽珍,朝她招招手。徐丽珍好像得了赦令一样跑过去,钱宝铎从壕沟里捧出一摞纸币。
这是什么?钱吗?
钱宝铎点了点头:这是国民党的绵羊票子,没用了。
这是什么地方?咱家的老房子?
嗯。这是刚才刨出来的,我还得埋上。钱宝铎又跳进去,把那些纸币重新埋了。
徐丽珍看清了,栗子粉埋在地基里,全部用牛皮纸包着。钱宝铎走出来,把挖出的石头填进壕沟,对徐丽珍说:你知道就行了,对谁也别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收拾大院时,我发现一张黄纸,那上面写的。咱们去太平屯时,爹也告诉我了,还特意吩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是咱祖上弄的,防止饥荒。
徐丽珍打心眼里佩服钱家祖上,怎么就知道有饥荒啊?她看着男人扛着麻袋的背影,想着跟他一起过日子的这些年,不管多么艰难,他总有办法吃上饭。她想着那些栗子粉,那是怎么弄的?应该是用面粉做成糨糊,把栗子粉做成条状,砌进地基里的。至于保密,绝不是只写在纸上,要是钱宝铎发现不了那张黄纸怎么办?应该还有口传,但因为逃命,是不是来不及口传了?公公还健在,这种事儿一般都是长辈临死之前才口传给晚辈,并且是长子。钱宝铎不是长子,却偏偏叫他知道了。
重新埋掉那些纸币,钱宝铎想起一件事儿,在他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爹偷偷地搬来一垛纸币,点燃后让他在灶坑里烧掉。大概因为自己还不懂事,不可能说出去,才没用哥哥姐姐。他记得纸币很多,像一堵墙似的。一直烧到半夜,一大锅猪食被煮得直冒泡儿,才把那些纸币烧完。那时候的钱已不值钱,都当柴禾用了。他模模糊糊记得,大概是他三岁那年春天,家里有个挺大的栗园,高大的栗树正开花,却被父亲领着长工砍掉了。他很喜欢开花的栗树,但从来没记得吃过栗子,如今看来,每年产下的栗子都磨成粉了。
回到家里,钱宝铎没睡一会儿就起来,扛着一块栗子粉去了太平屯。过了几天,跟着他一起来了两个男人,还赶着一挂牛车。徐丽珍认识,是钱宝铎的两个哥哥,他们像贼一样偷偷摸摸地装车,拉走三十块栗子粉。钱宝铎又特意叮嘱,给龟坞屯也顺便送去十五块,让徐丽珍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钱宝铎还给了黄德轩一块栗子粉,让他一劈两半儿,自己留一半儿,另一半儿送给寡妇马金燕,让他把马金燕娶回家做老婆,好歹也算是成了家。
七
不管经历了什么,终归有那么一天,人们将对自己无话可说——那不是沉默,沉默是知道一切而不想说,这是想说却又没什么可说的。
每次做饭,徐丽珍都很上心,要是遇上做坏了,就觉得自己犯了错。徐丽珍这一辈子总共做坏过三次饭,第一次是蒸干粮。那是她三十三岁时的一天黄昏,她用早晨发的玉米面蒸干粮,揭开锅一看碱多了,干粮呈暗红色。她说完了完了,边说边羞愧地看着钱宝铎。
第二次是做鱼。钱宝铎买回一条十七斤重的鲢鱼,入锅后,徐丽珍每隔一会儿就把耳朵贴到木锅盖上听一听。本来挺好的,但因为鱼太大了,她老担心炖不透,就在半途多加了一块柴禾,收汤时锅里的温度太高,盛出来的鱼因缺汤有点儿干巴巴的,很倒钱宝铎的食兴。
再一次是炖鸡,放错了蘑菇。晌午要炖鸡,早上钱宝铎就交代过,要放松蘑的,徐丽珍却记错了,给放了榛蘑。中午吃饭时,徐丽珍把炖鸡端上饭桌,钱宝铎一句话也没说,只吃了点儿别的菜。全家人谁也没吃,那炖鸡怎么端上来,又怎么端下去了。
后来的日子不那么难了,每逢腊月初六,钱宝铎就打发钱悦土去大黑砬子屯,给隋万全送一袋面粉。徐丽珍要杀一只鸡,再烫好白酒,把黄德轩叫来,一起叙叙旧,唠唠家常。过年之前腊月二十七,钱宝铎去供销社买来二十斤饼干,徐丽珍用书纸糊成口袋,钱宝铎用一杆小秤称量着,每个袋装二斤,然后配上罐头,打发孩子送到太平屯和龟坞屯去。
再往后孩子们长大了,要分家另过。钱悦土结婚后不久就想分家,他没敢跟父亲说,却告诉了母亲。徐丽珍把孩子的想法又告诉钱宝铎后,钱宝铎很气愤,说什么也不同意分家。
背地里,徐丽珍便劝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我怎么糊涂了?这是不孝。
你不知道悦土是什么样的人吗?那是你儿子,能不孝吗?
就是不孝。
可你想过没有,家里这么多人,小两口只有一铺炕,挂上那么个幔帐,你叫人家晚上怎么过?
听徐丽珍这样一说,钱宝铎不吱声了,点头同意分家。从大儿子钱悦土开始,以后再不管哪个儿子娶妻,钱宝铎都主动提出分家。
到了六十岁这年,儿子们带着媳妇儿回来商量爹娘养老的事儿。大家都想养老,二位老人去谁家都行,随便挑选。儿子们说来说去,钱宝铎却一直不表态,最后才说:知道你们都孝顺,可俺们谁家也不去,要尽孝心就到我这儿来。
一番话说得儿子们面面相觑。
就这样吧,俺们现在还能行动,等不能行动了,你们再合计也不迟,俺们谁家也不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管钱宝铎叫钱九爷了,徐丽珍也就成了九奶奶。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钱九爷就那样开始等隋万全了。
成了钱九爷以后,他还是跟原来一样,天快亮就起来,扫扫院子,喂喂大白鹅。
从年轻到衰老,钱宝铎一直喜欢养大白鹅,不多不少,只养三羽,一直养到大白鹅老死了,埋在黄德轩房后的小松树下。那是一棵孤树,树根下差不多埋过一百羽白鹅。
跟所有人一样,钱九爷和九奶奶也就经历了这些,光阴永远是一样的,呈现的事物却因为人的经历而不一样。就像钱九爷,不管人在哪儿,黎明或者夜晚,这里或者那里,他都记得钱家大院所在的地方,都能凭借回忆找到。如果一个人走进回忆里,谁能够说清楚他处在何时何地?即使这样,人也是要留下痕迹的。有的痕迹是渗出来的,比如最熟悉的声音,其实所有的声音并没消失,而是渗进了烟火色,在物体上露出痕迹来。有的痕迹是磨出来的,有的痕迹是熏出来的。
九奶奶偶尔也会想想自己,想起那个订亲时才九岁的小姑娘,在她还不懂事时,就成为钱宝铎的媳妇儿了。从那时候开始,点火做饭,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并不糊涂,却糊里糊涂地老了。钱九爷坐着时,她有时候也会陪一会儿,看看老旧得快要倒塌的仓房,那里面曾经装过多少粮食;再看看那口铁锅,在那里做过多少饭菜;再看看烟囱,从那里冒出过多少炊烟。
人是吃着自己的力气长大的,吃着自己的力气变老的。
在因缓慢而悠长的时光里,钱九爷还那样等着,尽管隋万全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了。
直到有那么一天黄昏,钱九爷扭过头来,看见一轮夕阳挂在小松树上。远处的山脊好像与小松树重叠了,太阳落得很慢,几乎看不出划动的痕迹。没过多久,太阳顺着小松树的枝条落下去了,天地间盈满橘红色的光。就在这时,钱九爷看见小松树倒下了,起初谁也并没有在意。原来是黄德轩,拿着一把铁锯慢慢爬上小山,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锯着小松树的根部。小松树倒下的时候,黄德轩也坐在那里死了。
屯子里传出黄德轩的死讯,钱九爷自然很快就知道了,可黄德轩死就死吧,他为什么要砍倒那棵小松树呢?为什么砍倒小松树他就死了?是回光返照吗?钱九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回光返照是什么?跑到大黑砬子屯去见隋万全?他已经跑不到那儿了。或是去刀河里下个渔网?或者是赶大白鹅下河?
钱九爷想了好几件自己能做的事儿,但终究不知道到底会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吧,一定都在自己的经历之内,不可能去做精力之外的事情。
又过了不到一个月,钱九爷也死了。他没做什么回光返照的事儿,只是静静地躺着,在一片安详里吐出最后一口气。看着男人钱九爷的尸身,九奶奶说受累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