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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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家斜靠在窗台边,背对着我,点燃一支烟,一副深有所思的样子。我说,你从迪拜回来后,消沉了许多。发明家不说话,继续抽烟。我说,你得面对现实,否则你会更难过。说到这,我以为他会冲我发火,可我错了,他异常冷静。良久,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摁熄烟蒂,问我冰箱里有没有冷啤?我想了想,自从发明家去迪拜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我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你自己看看。发明家径自去了厨房,他打开冰箱,里面仅剩两棵没吃完的白菜。发明家说,许在莹不在,你的日子就靠泡面打发。我说,没办法,最近脑袋都快气炸了,哪还有心思做饭。发明家似乎对我的吐槽不感兴趣,他走出厨房,打开房屋的大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出了屋子。
同发明家相识,得追溯到2012 年,那时候我在南方某大学读金融专业,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成为牛逼的股票操盘手。图书馆是我常去的地方,每次去都会借一大摞炒股方面的书,当然,我去图书馆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能看到许在莹。
许在莹长得漂亮,属于秀外慧中那类,我观察了许久。夏天里,她喜欢穿几条不同花色的碎花裙子,每天放学后,准时到食堂打饭,有时她一个人,有时和几个女同学。我跃跃欲试,想找机会认识她,又害怕失败。或许是我的一举一动引起了发明家的注意,那天在图书馆,坐我对面的发明家诡秘地说,想追就追吧,我们班的,没男朋友。
发明家的话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里,没想到我掩饰得那么差,竟然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脸瞬间红了。为了保持冷静,我佯装走到书架前取书,回到座位,我瞅了瞅眼前的这个家伙,胡子拉碴,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很不协调。我说,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他说,行。
我和发明家走出图书馆,他说这边凉快,我们来到一棵大香樟树下。我说,你抽烟吗?他说,不抽。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他说,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觊觎人家很久了。我说,兄弟,你是理科生吧?他说,嗯。我说,这个词用得不妥当,不是觊觎,是爱慕,爱慕懂吗?对了,她叫什么名字?他说,你喜欢人家那么久,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挺失败。他说,她叫许在莹。我说,好,那你呢?他说,我叫瘦猴,不过我有个特长,搞发明,别人也叫我发明家。我说,那行,以后我就叫你发明家吧。他说,你呢?我说,我啊,他们叫我楠哥,不介意的话,你也这么叫吧。他说,行,看你也比我老相。我表示无语。我说,你能帮我找到那妹子的联系方式不?你要啥好处,我能办的一定尽力办。他倒耿直,说联系方式有,就是追的人多,你不一定能追成。条件嘛,最近学校要搞个模拟炒股比赛,我不会那玩意,见你挺有研究,我想注册个账号,你帮我杀进前三如何?我思量片刻,问他多少人报名?他说,还不知道。我说,行吧,我尽力。
我潜入模拟炒股大赛的QQ 群了解情况,根据校方统计的数据,参赛者多达480余人。模拟炒股大赛是校团委组织开展的,奖励是:一等奖能得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加到某证券公司上班的机会,名额1 个; 二等奖是MP4一台,名额2个;三等奖是MP3一台,名额3个。
那段时间,发明家放了学,总会约我去校门口的小餐馆吃饭,有时候是鱼香肉丝,有时候是香辣排骨,还有时候是一只小火锅,加几瓶冰啤,几串小烤肉。发明家酒量比我差,一瓶啤酒下肚,整张脸红得像猴屁股。我说,老实说,你一个搞发明的理科生,干嘛要我冒充你参加炒股比赛?发明家一边撕扯着烤肉,一边说,我喜欢上一个姑娘,金融专业的,追了几个月都没成,见甩不开我,就定下赌约,要是我能得第一,别说做我女朋友,连初夜都给我。我差点把含在嘴里的啤酒喷出来。我说,不是说好的帮你进前三吗?发明家说,那不是考虑到怕你当时胆怯不敢答应我嘛,其实是第一名,主要我气不过,还把初夜搬出来,这不明摆着小瞧我嘛?我说,你这么做不厚道,我完全可以毁约。发明家说,你不敢的,要知道,我和许在莹很近,能随时给你提供信息,哈哈。我想了想,确实也有点道理。我说,行,算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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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是发明家。他有我家钥匙,这不足为奇。我正斜靠在窗户边吸烟。我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他说,忘了问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他说,我和那保安到底谁帅?我对问出这种低级问题的发明家表示蔑视。她把你迷傻了?我说。我认真问你的,我和保安谁帅?我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他说,妈的,我就是想不通,我掏心掏肺对她,她怎么做出这种事?我说,你信命吗?他说,不信。我说,既然不信,你现在就应该转身,要么回迪拜,要么把你的东西夺回来。他说,我不想回去,我现在不想进那套房子。我说,我没有让你回那地方……
他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念叨着一些我不想听的话,像个悲夫,我感到恼火。
我说,好了,别打扰我。你现在长翅膀了,敢吼我,你们一个个都牛逼起来了。发明家的话有损我的尊严,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要是没他,我早就饿死街头了。我冷静下来,递给他一支烟。我们刚才聊到哪了?我说。他说,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里?我说,飞机场。那天我刚好去接许在莹,她在飞机场的德克士吃东西。你还记得她和谁吗?我想不起来了,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我说,那天下着雨,机场里人来人往,我哪还注意到这些?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桌上乱糟糟一堆,不像是一个人,或许是同别人一起的吧,只是我瞧见的只有她。我继续说,别去想这些了,没用的。发明家有些恼火,说怎么没用?我说,没意义,随你怎么认为吧,反正我觉得没意义。好了,我要写稿子了。
我进了卧室,打开台式电脑。发明家跟了进来。我说,我真的需要工作了,欠别人一篇稿子,我得赶紧写完。发明家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作家了?我回视了一下他,他的面部比以前瘦削,国外研究室的伙食似乎没把他养胖,多年来挂在他脸上的那副黑框眼镜依旧看起来很别扭。你可以闭嘴了,不管我是不是作家,我现在靠它吃饭。
自从搬离梵净山脚下的那个寨子,我就回了省城,由于身体原因,我不敢去各公司应聘,别人听了我的经历,也没留我的想法。思来想去,这些年,我读了不少书,写了不少日记,字没变好看,文章却越写越溜。住在每个月几百块的民房里,靠给杂志或者报刊写网评、娱评为生,有时候还兼职撰写软文,又或者在微信平台写鸡汤稿子。我承认,我的东西只满足于大众消遣,无思想无水准,更别谈什么严肃,但至少所赚的每笔稿费都是劳动所得,不偷不抢,心里踏实。
或许是见我脸色不太好,发明家终于闭了嘴。他说,好吧,我不打扰你,我在外面坐会儿,等你写完,我们出去吃饭。
我没有理他。吃饭不吃饭不重要,不过算下来,我们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聚了,加上今早上许在莹又跟我吵架,我心里难受。吃饭的意思,就是能喝酒,边喝边聊。吐槽完,整个脑袋空了,也晕了,身上的烦恼能暂时消除。
电脑打开后,我在桌面新建了个文档,该怎么写呢?这是一家娱乐杂志,稿费千字300,文章控制在2000字左右,关于新电视剧《破冰行动》的剧评。
我在键盘上敲着:2019 年,扫黑除恶进入“治本”阶段,主要任务是攻案件,提高群众满意度。近期,扫黑除恶电视剧《破冰行动》在各大电视台和网站热播,深受好评。该剧以李飞和其父亲两代缉毒警察为主要人物,讲述了他们不畏牺牲,冒着生命危险与毒贩及保护伞斗智斗勇的故事,剧情跌宕起伏,悬念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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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两节课是商务英语,老太太脾气特别好,上课侃天说地,从不点名。我伺机溜进网吧看盘。模拟炒股的资金分配是每人20万,我先拿10 万买3 支股,分别是洲际油气、春兴精工、君禾股份,另外10 万见机行事,有利就不补仓,无利就换股。
折腾半天,我的心情随着K 线图起起落落,收盘时算了一下,头天3 支股共收益600多元。群里吵得热闹,谁谁晒出成绩单,收益超1000 块,买的都是涨停板,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假图,又或者是背后有推手帮忙。我静观其变,不说一句话。
发明家给我打电话,说放学了去宿舍楼顶。我说,疯了,上那干啥?他说,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这家伙自从和我认识后,三天两头联系我,深怕我不能贴心贴意帮他办事。
从网吧出来,天已经黑了。我随便叫了个炒饭,打了几盘英雄联盟。发明家电话催个不停,我说,行了,马上来。
上了宿舍楼顶,那厮叼着一支烟,坐在宿舍楼边缘。我说,你他妈疯了,想死吧?他笑了笑,我才没那么傻。我说,这他妈多危险。他说,不会,老子不恐高,给你看样东西。我说,啥玩意?他领我到墙角,那是台我完全叫不出名字的破机器。机器锈迹斑斑,像是什么废弃的铁盒子,顶上还有几根天线,这让我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爸自制的电视机天线,就差几个易拉罐没扣上去了。
我说,这啥东西?他蹲下身,在铁盒子上摁了个开关,然后,他手里的那只老牌诺基亚智能机屏幕上竟然奇迹般地显示出某女生宿舍。我说,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这玩意的原理给你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我说,关键是你这也太缺德了,摄像头怎么装进女生宿舍的?他说,请人悄悄放进去的。透过屏幕,我看到几个女生正在吃西瓜,宿舍同我的一样杂乱。我说,这谁的宿舍?他说,我喜欢的那个姑娘的。我说,这不行,你太猥琐了,晚上人家换内衣你也能看到。发明家说,看个毛线啊,你没瞅见我这摄像头是布置在阳台上的,再说了,她们有蚊帐,都在帐子里换呢。
不行,我得去给你销毁。说着,我就冲那破机器一大脚。别说,还真硬,差点把我脚给伤着。发明家连忙拉我,别啊,我这不是把你当哥们嘛,才告诉你的,你要是想看许在莹的宿舍也行啊。
许在莹,多么亮眼的名字,一下子在我脑海里闪闪发光,可我没有发明家那么猥琐。我镇定下来,说,你搞这玩意,到底图啥?好奇,发明家说。我说,好奇个鸟啊。发明家说,好奇女生的世界,这不是为了更好观察喜欢的姑娘嘛,在追求中才能知己知彼,投其所好。我说,狗屁。
从来没有发现,发明家如此油嘴滑舌。认识他的时候,感觉他闷头闷脑的,那会儿还没瞧出他有这股子骚劲。我决定回宿舍。发明家在后面拽我,你还是不是兄弟?我说,是兄弟就该和你偷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猥琐?发明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当。我说,喜欢人家,就光明正大地追,别让聪明反被聪明误。发明家拍拍我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明大义了,搞得自己像个圣人一样。我说,你不能好好说话就拜拜。行,我好好说。发明家说,最近班里有个男生在追许在莹,看样子是个富二代,开车上学。我说,还有呢?他说,信息提供有限,暂时就这些吧。我说,好吧,谢谢。
我们俩盘坐在房顶上,风吹得厉害,也不知道哪个宿舍的,把床单晾在上面,风一吹,像扬起的帆,哗啦啦地响。我点燃一支烟,发明家说,给我一支,我丢了一支给他。
发明家边抽烟,边观察他那台破机器。他说,除了这玩意,我正在琢磨一件新发明。我说,什么发明?他说,我找到了最佳避孕措施。我差点把叼在嘴里的烟吐出来。你他妈一天天想什么呢?我吼道。他说,真的,你看看。他从衣兜摸出个小东西,夜幕下,我看见那小东西闪着光,是一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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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我和发明家来到楼下的烤鱼店。读大学的时候,发明家就钟情于“刘一手烤鱼”。我说,这家店挺实惠的,我们两个人点一条江团怎么样?他说,行,你看着办吧。我说,你来一趟不容易,我现在窘迫,不然该好好招待你。他说,要不要叫上许在莹?我说,算了吧,她正怄气呢,这会儿怕是已经回梵净山了。
我和发明家进了店子,找到位置坐下,要了三斤江团,一盘凉拌米豆腐,一盘凉拌皮蛋,四瓶冷啤。菜上桌后,我和发明家先打开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干。天气燥热,云城的贯城河边灯火阑珊,人们沉浸在一片喧嚣声中。
发明家说,吃完饭,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我说,你不是不想回那屋吗?再说了,那屋现在没人,回去干啥?发明家说,看看这些年我辛苦付出,养金丝雀的地方被装点成什么样了。讲真的,我还没好好在里面住过,你知道的,那房子才到手,我就把钥匙给了她,装修啥的全是她张罗,我一年也就回来五六次,像住宾馆似的。行,你要去就去吧。
锅里的鱼炖得很烂,发明家像是没什么胃口,不怎么吃菜,只是碰酒。我说,你别喝了,你这状态我不喜欢。他说,怎么了?我说,出来喝酒图个开心,你看你这样子,借酒赌气呢。他说,我这不是想不通嘛?我说,想不通的事情多了。
草草吃完饭,我决定陪发明家去看他那套房子。我叫了辆出租车,让司机载我们去一趟丽景阳天。
上了车,车子一路飞驰。丽景阳天是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区,发明家毕业后两年就买了房,180平米的复式楼。当时他已经和安杜洁在一起了,这名字取得真够傻的,听着像是能给人“渡劫”似的。我第一次知道时,就这么说,他还挺不高兴。
现在,发明家依然不高兴。我们走进丽景阳天小区,这里离市区虽然有段距离,但是修得挺豪华,只是住的人不多。过了保安亭,我和发明家继续往前走,快到他家楼下时,发明家伫在楼洞口,脖子伸得像长颈鹿。我说,你看什么呢?他说,妈的,怎么屋里的灯是亮的?像是有人在。我说,她是不是在家?他说,不可能,她和我吵开了,早就收拾东西走了。那是谁?我问。他思忖片刻,不会是那个奸夫吧?狗日的。我说,上去看看。
进了楼洞,我们俩直接往电梯里钻。房子在六楼,我们很快就到了她家。门是电子感应门,发明家食指摁了摁,门自动开了。屋里果然有人,客厅里灯亮着,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擦地板。见我们来了,也不起身。发明家上前问他,你是谁?那人转过身,戴着一只口罩,看不清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怪吓人的。我和发明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兄弟,你是哪位?那人定睛看了看我们,还是不说话。这人头发繁茂,眉毛浓密,看起来像个年轻人。发明家说,你到底谁,谁让你进来的?这是我家,请你把口罩摘了。
发明家的话铿锵有力,简直不像平时的他。我也向前站了一步,让他把口罩摘了。那人轻轻摘下口罩,嘴角边是一道刀疤,约莫二十四五岁。发明家说,你怎么进来的?那人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丢给发明家,然后说,我是来查看洗手间热水器的,这房的女主人说热水器坏了。那你怎么进来的?女主人呢?发明家问道。那人说,女主人刚才还在,说是下去倒垃圾,现在热水器修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有点质疑这家伙的话,但他从地上拎起一只工具箱,我这想法就打消了。见发明家往卫生间走去,我也懒得再管这人,任他拎着工具箱走出屋子。发明家站在卫生间里,伸手去检查热水器下的水龙头,他说,看这样子,螺丝什么的也没有换的痕迹啊。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年轻人可能不是修理工,发明家说那家伙呢?我说,走了。他说,我们快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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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家收到《中国发明与专利》杂志社寄来的样刊时,高兴地说要请我吃饭。那天气温特别高,十分闷热,走在学校门口的湖边就像蒸桑拿一样。我和发明家各自点了一盘小龙虾,两瓶冷啤,吃得不亦乐乎。
我说,收到一本杂志,把你乐成这样?他扬起手说,别小看了,全都归功于这玩意。他的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说,黄金的?他说,黄金还是白金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功能。我不以为然。他说,能避孕。这让我很诧异,不是吧?他说,想不想知道原理?我说,你讲吧。他说,不用讲,我全写在这本杂志里了,你读读就知道了。我翻开杂志,他撰写的那篇文章标题是《浅谈新型避孕方式与女性首饰之间的关系》,全文五千多字,论据充足,读完后我真是茅塞顿开,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发明家趁势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女性戒指,做工精细,漂亮无比。他说,送给你。我说,你搞基?他说,想什么呢,回头你找家店换个外壳,以后给许在莹求婚用得着。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他说,得相信自己。我心想,有没有一撇不重要,好歹是个金的,就算追不成,拿去卖了也能换点生活费,索性就收下了。
第二天下午,我给许在莹发了条短信,我说能认识一下吗?关注你很久了。发完短信,我躺在校园的草地上晒太阳,阳光温暖。放眼望去,草地上的植物像一只只肥胖的绵羊,身上搭着各种花色的棉被。
我的心忐忑着,不知道她会不会回复我,手机就在跟前,我时不时瞅一下,依然不见许在莹回我。心想着,这妞还挺高冷的。正准备回宿舍呢,手机震动了。我打开,是她回的信息,你是谁?我该怎么回复呢?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回了句:我叫夏立楠,喜欢你很久了,可以认识一下吗?
发出这段话后,我才意识到有些唐突,可我这人是急性子,不懂得啥叫循序渐进。正思忖着她会不会生气,当我是个傻子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她回了句:为啥喜欢我?感觉她挺淡定的,我该怎么说呢?老实说吧。我打了一行字:你温柔漂亮大方,还喜欢读书。她回复:你是不是长期借一大摞书,然后没怎么认真看,坐着东张西望的那个?我心想,看来她对我有些印象,不管怎么说,应该不反感我,可我蛮认真的啊,没有东张西望嘛。我说:是的,谢谢你的关注。她回复:谁关注你了,天天坐我旁边那桌,是个傻子都能记住的个人。
成功约出许在莹的那天,天空正落着雨。她走出宿舍楼洞。我站在花池边。她说,你剪头发了?我说,这你都知道?她说,之前看起来挺乱的,有些邋遢。我说,你对我蛮有印象。她说,才没。我说,别不承认。她独自走在前,我问她要去哪?她转过身来说,你把我叫出来,还问我要去哪?我说,你走得太快了,去学校外面的公园转转吧,天气蛮热的,那里凉快。她说,行。
我们学校门口是片很大的公园,每天人来人往,特别是夏日午后,很多老头老太喜欢躺在大榕树下睡觉。那天许在莹照常穿着一条碎花裙子,走起路来还是那么飘逸,我跟在她身后。到一座凉亭时,她搂了搂裙摆,坐了下来。
你学什么的?她说。我说,经济,你呢?其实我早知道她学汉语言文学的,但还是装作不知道。她说,汉语言。汉语言是个好专业,你文采很好吧?她说,没有,可差劲了。我知道她在谦虚。按理说,学汉语言的漂亮女生应该更多些,但我们学校奇了怪,漂亮姑娘都在经济系,汉语言的姑娘漂亮的太少了,许在莹是个例外。
那天下午我们聊得蛮多,从莎士比亚聊到电影艺术,又从隋炀帝聊到五四青年运动,还从朱熹聊到王阳明,从亚里士多德聊到康德,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废话,而且她看过的书比我想象中的多太多。
她说,你这人外表挺闷,实际上挺幽默。我说,你看着也挺高冷,哪知道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她说,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吗?我摸了摸脑袋,我想到的是闷骚二字,但我没说。我说,外冷内热。然后我问她,你觉得我呢?她说,闷骚。
我和许在莹牵手是在两个月后,正式恋爱之前,我每天从网吧回来,就简单吃过饭,带着书本奔向图书室,我们似乎已经约定好,谁的位置都不会变,角落里那张不大的桌子像是专门为我们俩准备的。
至于发明家,总会在每天收盘后打我电话,有时课还没下就约我一起吃饭,我总是把当天的操盘情况截图给他,示意:一切均在老夫掌握之中。然后,婉言拒绝他的邀请。他总在我与许在莹读书和聊天之际来电话,我则果断挂掉,许在莹往往会问是谁了?我说,那个比我还邋遢,一心研究高科技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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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公寓,蒙口罩的年轻人已经不见踪影,发明家气不打一处来,说肯定是那货的新欢。我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发明家便冲我发火,怎么难听了?我便不想再和他理论。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我不知道他要给谁打电话,他号码拨通后,响了好几声,没人接。发明家把手机揣回裤兜,骂道,臭婊子。然后,一个人朝着保安亭走去,我问他要去哪?他说要去找安杜洁。我说,你知道她在哪不?他说,不知道。
走出小区,眼前的下坡路上有人走来,是个女的,穿着迷你短裙,红T 恤。路灯昏黄,那女的一头波浪卷,挎着包慢慢往前走。隔着老远,我就觉得像安杜洁。我说,你看看是不是她?发明家扶了扶眼镜,像是不敢确认。那女的走得越发近了,发明家像一条看到猎物的野狗,撒开爪子就朝山下跑,待她意识到有人正冲她跑来时,发明家已经刹住脚站在她面前了。
你想干啥?她问。
我他妈还想问你想干啥,发明家喘着气,像是燃起一团火焰。反正你也知道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安杜洁环抱着手,不屑地说道,大有和发明家算清账目的态势。我以为发明家会掴她一巴掌,可他扬起的手还是放了下来。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像头发疯的猎狗一样摆了摆头颅,一脚踹在路边的石墙上。安杜洁对这一幕不以为然,挎了挎包,继续朝她家的方向走去。灯光下,她的身影被拖得老长,周遭清寂,唯独剩下她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咯噔咯噔地响。
你说我他妈是不是犯贱?发明家仰起头,饮完杯中的酒。从丽景阳天小区出来后,他执意要找个地方喝酒,小吃街只剩几家摊位还在营业。他要了一份小龙虾,两份炒饭,两份臭豆腐。这都是我们大学时候爱吃的。
我说,你这不叫犯贱。他说,那叫什么?我说,是很贱,哈哈哈。我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他愤怒道,你笑个狗屎。我说,少喝点,我们已经不是十八岁了,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发明家说,放屁,老子才29。我说,29和30没多少区别呀。
正喝得酣,我的手机响了,是许在莹打来的。我摁掉了,没接,继续和发明家喝酒,想起最近和许在莹吵架,我就冒火。或许是相处得时间长了,原来的吸引力消失了,又或许是我病好了,渐渐忘了她悉心照顾我的那段艰辛岁月,总之,现在谁看谁都不爽。
碰了几杯,不知道是下口太快,还是心情影响了酒量,我感觉头晕晕的,舌头硬了起来,说话也不怎么利索。我说,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抖音视频,想起你的生活。发明家说,啥视频?我说,有个人站在海边,说他为了过高品质的生活,高额贷款买了一套别墅,为了还贷款他辛辛苦苦出海打渔赚钱,然后请了个保姆看守她的别墅,保姆则每天抱着他的狗在阳台边看海。
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发明家没有笑,他独自饮完一杯酒,酒很辣喉。他说,这他妈不就是我的真实写照嘛?我说,算是吧。他说,你难道不是?我说,是什么?他说,兄弟,你别过河拆桥,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我突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想起了在梵净山下养病,与许在莹朝夕相处的日子。
我说,是的,再走一杯。我们又走了一杯。喝完一瓶金质习酒,我的电话震动了,还是许在莹的。她一般很少给我打电话,我们几乎没有煲电话粥的习惯,有事直接微信或者QQ,三言两语说完就行了,她对我的那种关心属于默默无闻那类。
我接了电话,她说,你现在在哪?我说,云城。她说,云城哪里?我说,小吃街。我以为她会继续问话,哪晓得电话里传来哭腔,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你怎么了?她没回答我。我又继续问,我说,媳妇,你究竟怎么了?她哭泣道,我不能生了,这些日子我心情一直不好,以前以为是小医院检查不准确,今天省医的医生说的。我突然感觉晴天霹雳,好好的,怎么就不能生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不知道,所以最近老想和你吵,今天拿到检查单,写的是:不明缘由未孕症。
我看了看发明家,他吃得满嘴流油,我突然悲从中来,肯定是那枚戒指作怪,全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我又不能让许在莹知道,那样的话,我们的爱情就真的破碎了,我将永远无法获得她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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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炒股大赛颁奖典礼,没有想象中的隆重,仅在毕业生欢送晚会上顺带举行的。那些毕业生哭得稀里哗啦。发明家上台前,特意叮嘱我给他拍几张照片,把他辉煌的时刻记录下来。我挂着一支索尼A7LL,还是这厮搞发明赚钱买的。待他上台后,我就端着机子对着他不停拍,咔嚓咔嚓的,闪光灯闪在他脸上,他笑得灿烂如花。
那天风特别大,我总感觉要下雨。跑出校园,我坐上32路公交,这条线能进市区。到达北京路,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黑魆魆的,只见雷鸣火闪,噼噼啪啦响。我抬头看天,有雨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人群开始四下逃窜,我躲在公交车站的雨棚下,环视四周也没见许在莹。
我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她电话,响了好几声,也没人接。我继续拨,还是没人接。雨瓢瓢泼泼下起来,我害怕她找不到我,不敢跑远了躲雨,就站在公交站牌的中间处。风裹挟着雨水,浇在我的裤脚上,很快,半条裤子和鞋子湿透了。我真是越想越来气。许在莹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你在哪啊?她问。我说,北京路啊,打你电话不接,我怕你来了找不到我,不敢离开,这会儿淋得像只落汤鸡。她心有愧疚,说都是自己不好,她们一个同学临时晕倒了,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送到医院,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正在和医生交涉,联系同学家长呢。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还是无条件相信了她,起码她说的言词切切。
本来愤怒的我,一下子心软下来。她说,你在那等着,我现在就过去。我说,算了,还是我去找你吧,雨很大。她说,没事。
那天许在莹到北京路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路上行人寥寥,雨水太深,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里。许在莹说,我们回学校吧,太晚了怕宿舍关门。宿舍关门对我来说岂不是好消息?我巴不得呢。为了拖延时间,我说自己有些饿,她说她好像也有点饿了。我们走了两条街,才遇到一家没有打烊的馄饨店。
进了店,我们要了两碗馄饨,我问她要不要加点别的,她说不用。吃完馄饨,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按道理,宿舍大门已经关闭。我说,我们回不去了。她说,都怪你。我心想,你不也没催我回嘛?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我的脚里全是水,她穿的是双凉鞋,湿不湿都一样。我说,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住下吧?她说,那不行。我说,咋不行了?她说,你是故意拖延的吧?我说,怎么可能,我像那种人吗?我晚饭没吃,是真饿。她无意辩驳,说这会儿回去还能让阿姨开门的。我说,还回去个毛线。
我拽着她,沿着街道往前走。我们是在七天假日酒店门口驻足的,她有些犹豫,我一把把她拽了进去。要是当时我知道,那没多久我将会生一场和肝脏有关的大病,我是决不会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深化的。进了房间,我率先把鞋脱了下来,脚板底都给泡白了。我说,我先洗个澡,你等着啊。她没说话。我进了浴室,心跳得像小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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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家说,我原谅安杜洁了,就当我瞎了眼,吃一堑长一智吧……
我说,他果然渡了你。他说,你别拿我打趣。我说,是的,还有,你没有瞎,你只是看得太远,一直在前进的路上,却忘记了照看当下。
他静默不语。我说,好了,我先走了,我得去找许在莹。他一边扯下套在手上的薄膜手套,一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事,不用管我。
此时此刻,许在莹需要我的守护。我边跑边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学校,在我们读大学时第一次住的那家酒店。她肯定很难过,不然不会去那里。
我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行人,城市的灯光依旧亮着,干道上车流如注,嗖嗖嗖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向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招手,它亮了亮右灯,停在我面前。
我说,去省财经大学。他说,夜间三十块。我说,行。到了那栋不起眼的酒店,我刷了身份证,按照许在莹给我的房号8502,我找到了房间。还和多年前我和许在莹入住时一样,连门外摆放的铁树花都没换过。我敲了敲门,没人应。再敲敲门,许在莹出来了,满面泪水。我推开门,一把拥抱她,说别难过了。她什么也没说,把我抱得紧紧的。
那一刻,我心生愧疚,要不是毕业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就不会跑到梵净山下休养,更不会不去上班。早前,我应该相信发明家的,他能在重量级刊物发表论文,就说明他研究的避孕方式是有效的,是我大意了。当然,更是我的无能,由于经济来源狭窄,我不得不将发明家送我的戒指当做礼物赠给许在莹。
而她呢,从未质疑过那枚戒指的真假,她要是知道都是我造成的,难以想象会有多痛苦。我不能失去她,这些年,她一边教书,一边照料我,对我不离不弃,在最艰难的时刻,我
从未失去过幸福,我也不该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