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
一切奇迹皆在尘土中
你仔细观察,就会感到惊恐
很久以前,我和伙伴们在禾场上扔鞋子,那是童年时期一种极具趣味的戏耍——据说,每至夜晚,你只要把鞋子扔向半空,蝙蝠就会飞到鞋子里面,和鞋子一起掉在地上。它会误以为进入自己的巢穴,在飞得疲倦时,正好碰到一只鞋子,一个张开的口子,就会一头扎入其中,借以喘息。那时,你就跑上前去,拾起地上的鞋子,顺便会捕获一只类似鸟的动物。它有着酷似老鼠的面容,能够发出转动门子时的那种吱吱的叫喊。夏日时分,暮色很快就会沉到地面上,覆盖了阳光所赋予的万物的形体。我们已经忍耐了整整一个白昼的酷热,早就渴望有这样一个好时候。广阔的打禾场,麦垛像影子那样排列在那儿,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到它用很深的眼窝埋藏起来的眼睛。夜晚的月光是深邃的,虽然有些幽暗,月亮从麦垛之间的豁口上升起来,仿佛是一出戏剧。我们乱哄哄地跑到打禾场上,突然静了下来,开始酝酿那个童话一样纯洁的阴谋。蝙蝠已经开始出现了,先是一只、两只、三只……然后是很多,这种只在夜里飞翔的动物,具有深邃的目力,它可以洞察黑暗中的事物,让你感到真正有魅力的生活正是在夜晚深处。这样的生活在夜空中叫着,月光下出现了许多充满活力的斑点,弥漫着童话里的那种气息。我们把鞋子一次次扔到那些空中的斑点里,但总是毫无结果。我们几乎天天在夜晚做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一无所获。看来,我们太轻信人们的谎言,总觉得这是一种捕捉蝙蝠的好办法。但这童年时期的游戏,或许正好是对人的一种讽刺,你太低估了蝙蝠在夜晚的判断力。其实,你倒可能被迎面飞来的事物所惑。你倒可能更像那只你想象过的愚蠢的蝙蝠,把一只突然出现的鞋子当作归宿。譬如说,你突然爱上了一个人,你以为这是神圣的爱情,但你或许已经被一只鞋子套住了。你会因此坠落下来,但你并不知道。你不仅会默默接受坠落所给予你的一切,或许还会为你的错误放声歌唱。
人,常常是自己捉弄自己。作为游戏,这便是快活的源泉,而作为生活则是痛苦的根由。譬如说那种捕捉蝙蝠的游戏吧。你把鞋子扔到半空,好象是一无所获,但你已获得快乐——还有什么比快乐更大的收获呢?对于人,一生快乐便是福分。幸福不能等同于快乐,然而幸福则是自快乐所出。然而,游戏毕竟是生活的极小部分,它仅仅是真实生活中渗入的梦幻式的杂质,它是痛苦的间隙。真实生活疲竭时的短暂休息。是白昼与夜晚衔接时的霞色。是草茎上的露和雨季的晴空,是长期的痛乏之后偶或得到的慰藉——在承受了一个夏日的炎热之后,你跑到了广阔的禾场上,耗费着气力,很认真地扔着鞋子,追寻着一个一无所获的快乐。这快乐或者只有童年才能得到,因为那时你还过分地纯真,你易于相信任何人的话,哪怕你真的上了当。其实,你只有做一个永远上当受骗的角色,你永远被别人蒙在鼓里,你才可能永远快乐,否则你可以原谅别人,但却不能宽恕自己的愚蠢。
我想,成长的本质或许是恶。因为一个人的成长,事实上是在不断否定着人生美好的幻象,它使你失去快乐。你会变得越来越理智,你会省察到真空的东西乃是一种残酷的存在。你会觉出一只蝙蝠压根儿不能通过扔鞋的方式得以捕获,一切游戏都变得枯燥无味,过去的生日蛋糕就这样变质了。对于人生赖以存在的价值被你无力阻止的成长一点点地毁掉了。人生活在希望之中,而希望又是这样像湖水那样缩减着,你像光斑那样在涟漪上荡漾,渐渐地,你就在夜晚到来之后,隐匿了。你或许会厌倦人生,但你毕竟在经历着一切。正因为你不停地经历着痛苦,你才对你未曾经历的东西寄予厚望,人总是相信自己前面的事物,因为它尚未发生——这或许构成了人生美满幸福的一面,它的基础却很荒谬。
面对整个字宙,我深深地感到生命的善良。因为它不论有怎样的行为,最终都是被宇宙报杀的对象。不论他有着怎样强大的表象,他只要属于生命,那就必然意味着软弱和屈服。就像那个关于狼与羊的寓言,不管羊讲出怎样的道理,狼肯定要吃掉它——千万别问这为什么,这本身就是最充分的理由。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我曾许多次路过大街,就像古希腊的哲人们所说的那样。我每次走过同一条街,就像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那样,是不可能的事。万物皆流,十年前的街已与今天不同,最令人恐怖的是,仿佛是人的创造使这个城市有所改变,其实更加绝对的是创造美好事物的人们已被自己的双手推到十年之后——这意味着变化、差异、衰老和死亡。但这一切都不可抗拒,白发苍苍的人们,回忆着昨日的历程,回忆如同猜想一样,茫茫苍苍,不着边际。你留恋着已逝的事物,但你眼前的东西都正在流逝掉。这里面蕴含着某种恶的元素,世界正好以毁灭美好事物的倾向,作为构造之美。
宇宙的意志无所不在,它已延伸到人性之中。还是一个弱冠少年时,我对一些东西就有所察觉。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是无法用那种纯洁的标准去衡量的——虽然我一直相信,善是一种力量,正义是一种力量,但它的力量只对那些美好的灵魂才起作用。那是在十八年前,农村在闹饥荒。我们只能从生产队领到少量的粮食,但这要等到夏收或秋收的时候。大自然的四时变化,使这样的好季节之间拉开一段太长的距离——从这个夏季和秋季到下一个同样的季节,要越过漫长的冬季和疲倦的春天。白雪皑皑的冬季,人们将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消耗热量,而春天耕播的体力耗费同样离不开粮食,但恰恰在这些时候,存在着粮食的空白,人的生命在这青黄不接之时,必须承受考验。粮囤里的东西变得罕见,像铁树之花。人的经验、意志、承受力和灵魂,开始从生命的掩体之内,浮上表面。这时你只要愿意,就可以窥视到人的一切,你根本无须像平时那样捉摸和猜测。
我亲眼看到一个人。他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因为从小做重活的缘故,一直没能长得很高——这仅仅是我的猜想。看来,他可能要永久保持这矮小的形状了。或许是秋初,或许还要早一些,天气还有点热,但已经能够感觉到气温下降的趋势了。不过谁要恰好在午后的阳光下做一些事,依然承受不了炎热给予肉体的苦恼。许多事情却恰好在你难以接受的条件下发生,经历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劳作之后,农人们哄抢东西似的,狂餐一顿(其实,这狂餐不过是看得见的形式,他们碗中的内容却并不丰富,食物大多是磨得很粗的高粱面,杂以野菜、水和自制的醋。那种醋的味道并不柔和,它给人的感官带来异常尖锐的刺激,它遮掩或者压倒了生活中的苦涩滋味),然后希望趁此机会打几个呼噜。他们有时并不困顿,但一定要睡一觉,据说睡觉可以顶饿。在古老的村子,一切都按照自然赋予的节奏行事,午后的世界,是一片子夜般的死寂。这死寂仿佛酝酿着什么,但事实上这只是你的感觉,往往是一觉醒来,阳光明媚,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照常进行下去。
这一天就像往常那样,仿佛在梦中,街上传来了吵嚷之声,听得出街上肯定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肯定不是很大,但随便发生什么事都会刺激人们在平庸生活中培养起来的敏感的好奇心,古老的乡村常常会为一些小小的事情激动起来,而这突变的东西很像光滑的皮肤上凸出一个硬块,它可能是一个痣或是别的什么,在别人看来是多余的东西,但对于这样的肌肤,它既不影响健康,也不影响美观,只要它属于这块肌肤就不是多余的东西,就是这样。我跑到街门口,看到了那个矮小的人。他的脖子上挂着三个玉茭,就像《西游记》中的沙僧脖子上桂着骷髅一样,长期的阳光照耀,反倒使他的肤色暗了许多,他的脸黑夜一样暴露着痛苦表情,眼睛发直,周围的事物已不能触动他,他敲着一面铜锣,边走边叫喊着:我偷了生产队的三个玉茭!他不断地敲着锣,不断地重复着这句箴言似的话。一群大人和孩子们跟着他,那三个玉茭把他压成一个滑稽的形状,人们欣赏着这出喜剧,不停地爆发出响亮的笑声。他敲着锣,说着:我偷了生产队的三个玉茭!人们便笑着,欣赏着这句话。在此这前,他已接受了一顿酷刑,他被捆绑起来,痛打了一顿——那个时候,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为自己脖子上的三个玉茭付出了额外的代价。他摘取那三个玉菱的时候,只想到饥饿的折磨,并不会想到这土里生出的物什也会打击他,使他承受几百倍的灾难。人只是惊喜地看到那些能够解除他现时痛苦的东西。他怎能知道,这东西里面早已包埋好了圈套和阴谋。他所找到的,正是要惩罚他的。他知道肉体是最脆弱的部分,一旦受到攻击,便承受不了。他要抵制那只攻击的手,寻找那种力量,却找到了致他于死命的恶。这恶的力量不仅摧毁他的肉体,并且使他灵魂出窍。这是极有意味的事,他的躯体在阳光下拖着短小的斜影,还有许多同样的斜影追随着,那种摩擦的痛苦尚未被察觉。他就像剧中的人物那样被观赏着,欣赏者同样不知道戏剧中的一切都是残酷生活的一部分。人被这一部分的力量役使着,走着,看着,这就是了。忐忑不平的街面,就像心脏那样颤动。两旁凸起的瓦屋或者土房,裸露着时间留给它们的赠礼:裂痕,雨迹,蚀斑。多少年都过去了,农家院中的树木,蘑菇一样升起在灰色的屋顶之上,瓦愣上的野草被阳光照得发黑,这是宇宙的毛发,下面的脑髓,已在那些阴暗的窗户内隐蔽了多少个世纪。饥饿、贫困、丑恶、平庸在四季之内交织着,就像是美丽的青藤。劳动养育着原野上的植物,弯曲的躯体和胃,构成了某种固有的秩序,这仿佛是一种雁的排列方式,在春天叫着、飞着,很多很多的斑点,石头那样抛在了空中,那是一个“人”字,或者一个“一”字。“人”是沟通天与地的介物,“一”则是万物之始和宇宙归宿。我们就在这“人”与“一”的统摄之中,观赏着自己:仿佛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一切都是本能地发生。一个人因本能的需求从事一种小小的恶行,人们报之以更大的恶,人们欣赏着这恶的升级,并且为之激动。原因是自然的,惩罚也同样自然,就像果树开花和草木萌芽那样——一面铜锣,被一只屈辱的手敲打着,这种声音来自青铜时代就有的金属之本,它诞生于大地深处,成熟于火。人类把它取出来,原是要呐喊自己的罪孽。那个被压得颈部变曲的头颅之下,悬挂着三个罪状:第一个是玉茭,第二个是玉茭,第三个也是同样的东西。它们同是出自土地的果实,人们用巨大的劳动换取这三样东西,并把它悬挂在脖子上,这美味的食物,同时还有意味深长的另一种形式——这是我在已逝的往事中看到的景象,它在我的灵魂的画框中牢固地粘合着,我已经没有气力把它撕下来。我曾是那样强烈地厌倦过这样的生活,也同样热爱过它。热爱和厌倦,这是两个多么不同的词汇,却那样密不可分地纠葛在一起,它们都从不战胜对方,只是这样对峙着,最后,我就像对待一杯透明的水那样,既不热爱,也不厌倦。这或许是时间安排的平衡,事实上它是一种疲劳的形式。
我的确对一些事物的经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劳,我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但我的生命中却有另外的东西开始滋长。我无法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我能够感到它的萌发和成长,也许它在遥远的时代就已播入我的体内,它肯定在我的生命中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虽然尚未明白这种新生事物的性质,但它肯定与衰老有关。我很想找到这种奇怪的植物的根茎,它可能正好埋伏在许多往事的土壤中。我曾在前些年回过一次家乡,我像参观陵墓那样看到了记忆之中的种种陈设,它把我的昔日美好时光轻轻地、不作声地掩埋了。让我能够发掘出来的,只有“过去”这个普通词汇的悲哀的涵义。昔日的树木有的早已在一个时代被砍伐掉了,另一些幸存的和新生的还在固执地生长,斑驳的树皮就像我劳动时的手掌那样粗糙大方,它不可能像一篇抒情散文那样细腻和忧伤。炊烟变换着形状和方向,因为又一顿午餐即将开始,田野深处的农人开始缓缓移动,向这些象征着生活的淡蓝的炊烟靠拢。他们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向一个方向走去,再向相反的方向走,就像光的反射。这是一种重复,在这不断的重复之内,连同重复本身也像炊烟那样在貌似复杂变化的历程中悄悄地消失殆尽。那是在春天,我沿着一道大约30度的斜坡走到一片土堆似的房屋中间,它们木木地立着,以这种方式问候我——我就说,我只在你们的过去之内,现在你们是另外的事物。因为你们过去的颜色已经脱落掉了,你们现在所裸露的过去就有,请原谅我的眼睛吧,过去的东西我现在才能看到。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你们说,你什么都没看到,因为我现在的颜色也正在脱落。
无穷的脱落,无限的消失,我只知道这些,我不知道最后还能留下什么。我深深感到了恐慌,阳光把我的影子稳住了,我完全像一个日晷,指示着一个时刻,那个时刻我自己看不到。我走到我的旧居前,久久地看着那扇被风雨剥蚀掉漆皮的破木门。它已有点变了形,一把锈锁守紧了它。这意味着,过去的空间可能是永无希望打开了。我在窗户前窥视着屋内的情形,一切都被尘土所遮蔽,一只黑色的蜘蛛爬在一张网的中心,俯视着尘土之下的真实事物。一只昆虫的冷漠都能刺伤我脆弱的心。蜘蛛的表情,在角落里凸现出来,像一朵玫瑰那样露骨。至少有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我站在这歪斜的老屋前肃穆不动。然而,我的思绪和悲伤却在暗暗倾斜,那个最后定型的倾角,也许就是我的现在与过去形成的角度。是啊,过去现在永远不可能重合,它们之间永远存在着一个无法理解的空白,时间将空间分成若干个,它们之间永无沟通的机会。那时,我就在这样的窗前吃早餐,端着一只大碗,几乎要把整个头部埋进去。要是在冬天,我就蜷缩在屋里,炉火幽暗地跳跃着,把我的影子放大并投放到有着裂缝的墙壁上。这样的影子是从我身上发出的唯一的光,它照耀着墙,墙却在勾勒着光与暗的分界,那个分界我永难把握,它仿佛是某种未来的缩写。
我曾在童年时代就趴在窗前,惊恐地窥视外面的落雪。雪有时会下得很大,簌簌地响,整个大地都在微微地震颤。它已把我投入了一个苍茫的世界,我像一棵孤儿般的树,立在窗前,被大雪的景象提升到一个飘浮着的位置上,宇宙如此之大,人间如此之大,而我又如此之渺小。我对自己的怜悯和同情之心,像黑夜的冰霄花那样渐渐爬满了透明的玻璃。伸开了所有可能的枝节。那是一种悲凉之美,是寒冷的隆冬赋予的植物,一种充满诗意的生命。这生命只在一个透明的平面上成长,目的是要掩盖那些透明的物体。透明的东西是最残酷的,因为你的视线可以穿透它,看到那些背后的景色。你看到了,你就惊慌,就会手足无措,就会不知该怎么办好。可是,生命的成长正掩盖这一切,直到你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显得温柔起来。冰霄花的美丽图案掩蔽了窗外的大雪,虽然该降落的仍在降落,但它已离你很远,你或许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这样,一切都在你之外出现,它不会降落到你的心灵里,你可以听听外面悲壮的声息,那些声息似乎早已失去了真实感,仿佛是你自己杜撰的东西。它可以像一曲忧伤的音乐那样感染你的人生,但音乐是那样抽象,它成了时间中运行的一种纯粹的形式。
譬如说,谁会真正地为另一个人的死而悲伤呢?阳光已经斜过身躯来照亮一些事情了,黄昏时分,有些事情反而会显得美好。譬如说,用葛针(一种带刺的乔木)筑成的篱笆,就在那个黄昏,在乡村的边缘,有这样一道特别的墙,围绕着一具棺木,朱红色的颜料在它的表面显得一点都不均匀,阳光在其上构筑着自己独特的反光。这些反光出自棺木表面的颜料本身,却形成了另种色调,就像金子一样,就像印象一样,就像宫殿里历久未衰的绘画一样它让你觉得,死亡也是一样美好的东西,因为它获得了很好的装饰,而在人世间,那个生命曾是那样朴素和憨厚,仿佛完全是一小撮土。不,他不是一小撮土。因为一小撮土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形式,而他却曾经活着,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运动,但他死了,如果还有许多食物,他还会继续活一阵子。但他没有得到那些藉以维持他活命的粮食,他忍着饥饿的痛苦,走向一小撮土,这可能是一种缓慢的转化,但所有的生命都会拥有这一天的。我说的这个人,是我所居住过的村子里的一个农民,他种了一辈子粮食,却注定要饿死。这仿佛在证明某个真理,你所制造的,正是要剥夺你生命的,你诚实地制造它,它就诚实地逼你去死。你的真相是,用自己的手掐死你自己。可你永远不会意识到这个,直到你将死之时,你还在制造,并且渴望活下去。
他的家就住在村子的边缘,推开街门,就会看到苍茫之中的庄稼。庄稼们形成了方块或矩形,就在这可爱的面积上成长。他们所展示的最美丽的形状, 就是夏天时的那个样子——整个田野都绿得发黑,就像乌鸦的斑点覆盖了地面。它们借助风的力量,像湖水那样飘动,每个纹络都和涟漪相似。你如果置身其中,就可以倾听到各种细微的声息,就像你穿衣时的那些声息,就像你耳语时的那些声息,就像你唱歌时的那些声息,甚至有点儿酷似爱情。但这都是些多么残酷的声音!一个饥饿的人,站在街门口张望,这些声音除了为他提供一个名叫“希望”的空洞概念之外,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可以感知的力量!后来,他在这里再也无力站立了,于是仰面倒下去,只有天空的蓝,海洋一般沉坠在他身上,他的灵魂失去了这个居所,开始飘浮于空中。人类的痛苦在于,人不能没有家,心灵不能没有家,但家是这样一种世俗的物质形态,它不能仅靠希望的灯去照耀——你既然不想抛弃一盏灯,就首先要去关怀那盏灯的基座。否则,那盏灯将像一滴水那样渗透在大地柔软的深处。你的眼前将呈现一片黑暗。我总在想象着这个人临近死亡时的景象:他的双眼呆滞,瞳孔像波浪那样扩散,他想挣扎,但早已没有挣扎的气力。他索性放弃了挣扎的打算,面部浮肿,发出植物叶子的绿光,然而,这个植物的叶子在想,就这样吧,该怎么就怎么吧,一切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是的,没什么错,全是这个样子,人原来渴望的和所做的,都是多余的东西,我想象这种无以复加的恐怖情状,但对那个人,却在渐渐趋于平静,好像大海上的风逐渐止歇,形成一面广阔的镜子。
这是一个善良的人,一直恪守着古老的道德,以致不会以任何可以利用的方法,充填空洞的胃。善良的人们说,你守着那么大片的玉米地,不能偷一点吗?不能趁人不注意时,偷几个玉茭吗?譬如说,你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偷三个玉茭。然而你没有那样做,因为你知道那将偷来三个罪状。人们将永不同情你,相反你将受到百倍的凌辱。这样的事情曾经有过,在很早以前,你就亲眼目睹。同情和怜悯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但实际上它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因为它的注入对象是懦弱。如果你不再懦弱,它就消失了甚至会转化为憎恨和仇视。譬如说你被饥饿已折磨得奄奄一息,人们会说,你一定要去偷三个玉茭,但你真的这样做了,人们将痛恨你——这是一个悖论,希望你做的和你真要做的,永远是两回事,同情心和怜悯心是一种善,同时又是人类永难治愈的疾病之一。一个人可以健康地活着,但你生活在疾病中间,就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个善良的人就这样被周围的疾病致于死地。护秋的人,曾经暗示过他,说,你的眼前就是玉米地。但你却面对这块玉米地皱起眉头,摇摇头。黄昏将光明向大地的另一面推去,玉米地开始放射自己的光。花穗摆动着,就像一个钟摆那样,缓缓地打开自己的节奏。这节奏是那样古老,过去是这样,现在依旧这样——大片大片的玉米植株,同时说话,开阔的光茫在黑暗施于压力的地域,折射到人的生活中,如同巨大霹雳之前的雷电。它可能是一个“之”字,或者是一条直线,总之它是一种光,一种可怕的光。它可以照耀大地,几乎在同时又把大地投入更深沉的黑暗中——整个玉米地就是一个瞬间,它并不会像一幅画那样,是一个瞬间的定型。它只是一个纯粹的瞬间,它却无限地开阔,它可能并没有花穗,也没有果实,只是一些代表着荒凉的植株,或者是一个空白,一个饥饿的人就直直地站在它面前,感到了它的恫吓,巨大的恐惧从这开阔地上的四个方向逼视他,他便仰面倒下去,一个瞬间就可以击倒一个人。他的街门就朝向一片玉米地,由粗糙的木料构成,他站在门框里,就像一张遗像——那时他或许意识到了死。谁都说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这善良亲手杀死了他。仔细想来,这是多么滑稽,但是死又是多么肃穆的事啊。善良的东西都很滑稽,因为它是与世间脱节的事物。善良会导致懦弱,懦弱便会导演各种喜剧,而喜剧中又蕴含着大悲痛。饥饿一点点把它逼上绝路,生命就消耗,而他所创造的是一样不能消耗的东西:友善、懦弱、恐惧。尽管他身材魁梧,力量却被断绝了根源。他只能站在那儿等待一个机会,但跟死亡对峙是徒劳的。在那个机会到来之前,他已闭上了眼——那片玉米地,就这样消逝了。你的脖子上没有三个玉茭,你就无罪,谁也不会惩罚你,但你要自己惩罚自己:这两样东西都很糟,都很坏,但你必须要其中的一样,这是注定了的,你别想推辞掉。你挑选其中的一样吧,你真的要了一样——那就得到这个最后的果实:死。
你死了,就不可能为这个结果遗憾,事实上这或许是你人生圆满的一面。你不可能悲伤,只有永恒的静寂簇拥着一个飘浮的灵魂。你的选择或许就是对你自己的赞美诗,你赞美自己落入一个早已等待着的铸模,你成为这个样子。同时是自己的见证者和守护者。这时一切该出现的美景都凸现在天底下:葛针刺组成的篱笆围绕着一具灵柩,下面是被践踏过的野草,每一根草上都没有鲜花,看热闹的人们向这里聚焦,村里的党支部决定要给他开一个追悼会——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音乐,有时因为拨弄不好扩音器而发出刺耳的怪叫。许多人叹息着,有的观众跟着这个死去的人的家眷在哭——即使在最卑微的灵魂中,也蕴藏着某种崇高的火花,平时它隐匿在肉体的皱褶里,仿佛一具被埋葬的死尸那样。它等待着某种外在的黑暗的激发,从而像幽灵那样穿透肉体,放出自己从未有过的光。这道光完全像一道闪电,只有阴云密布时才有,并且它不可能照亮什么,很快就会熄灭在黑暗中。假如这个死去的人复活了,这一切将不存在,一切都照常进行。人的良知和善,同情和怜悯总是在不可挽回的事实中存在,这追悼会的气氛是那样肃穆庄严,但其中凝聚了一出滑稽剧:因为这是与事实不协调的一种表演,它由于事实而存在,但它又跟事实无关。这个人就这样被推到墓地里,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初秋的太阳并非想象的那样热烈,而是散发着清晰的光芒,它以这种明快晴朗的方式,注视着大地,花圈和纸制品同样是人工所造,它原本就没生命,但它却陪同着生命之死。墓穴以深深的幽暗,接纳着人类赠给他的礼物:饥饿、善良却软弱。并把它与阳光、天空、广袤的宇宙、遥远的星体隔绝开来。那些光已经深入不到这个地方,因为一个生命的死亡,是一种窥视不到的深度。让芦芽草和湿润的地气降临到这个深度吧,它们会围绕着这个深渊旋转,但它永远跟地面上所发生的事物脱离联系。在从墓地返回的路上,人们说,该吃饭了——因为他们看到了村庄升起的炊烟。一切都要仍旧进行,后面的东西将全部消逝在记忆里,就像一颗种子霉烂在土地里那样。让别的东西去发芽吧,譬如说,野草和荆棘,这也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它的最柔弱的一部分业已消失。因为它是消失的一部分:任何一种力量都可以毁掉它——大地将因此变得坚硬起来,像一个桃核那样,里面包藏着死亡的灵光。这或者也是一种生命,它的青春勃发需要突破一个硬壳,就像灯光突破黑夜一样。宇宙总在设置一些高高门槛,一些东西注定要凝结在里面,水在流淌,血在凝固,这就是界线,这就是人类所凝视的墙壁,火光照亮它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一片雪白,你会认为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景象——你会感到寒冷,并且会在火光的温暖中颤抖。
你只要能够忍受一种生活,那就肯定是能够忍受一千种。不过你只能选择一种,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别的办法。每个人的出生,大约就是向既定目标的出发,你就一直走吧,走得精疲力竭,但常常是一无所获。你会哀叹说,都错了——这目标原本就不是自己所要的,况且它如此虚幻。但一切都已晚了,你不可能将你所走的道路重新选择一次,因为你无法将自己退回到人生出发的根源。就这样,我同样选择了一样不能供人体所消耗的东西——诗。这是一座抽象而复杂的宫殿。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早就喜欢上这个怪物,它驱使我成为一个诗人,一个贫困的贵族。它使我消耗着生命,使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面对这座语词的殿堂而贫弱无力。诗肯定不是一种物质性的粮食,诗人却殚思竭虑地炮制着这样的奢侈之物,因而诗人注定是世俗生活的失败者,他可能是一个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人,人们可以站在生活的凹地里把高处的东西作为笑料。因为他脚踩着大地,就有足够的理由嘲笑遥远的星辰。侮辱一个诗人是极容易的事,所以许多低能愚蠢的人都去做这件事。他们可以伪装成一个能够读懂萨特、康德、马克思和爱因斯坦的人,否则就觉得自己无知。然而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你的诗我读不懂!因为读不懂诗是一种殊荣。而且,他会问:你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然后他会嘲笑你,你为什么写了这些连我都不懂的东西?你能回答么?你只能用当年法拉弟回答一个蠢妇的话作为回答:一个婴儿有什么用处?这就是了。诗人一如那个被饥饿摄去肉体的人那样,一切意味着承受。你所代表的,是一个善和美的部分,任何事物都有权利毁灭你,你可能患有高尚之病,你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在别人眼中你永远是一个滑稽的角色,你成为世俗欢乐的源泉之一。你所苦心营造的或许正是你的罪状,你的努力不过是将一个罪状弄得圆满罢了。使它证据确凿。诗人作为人是如此脆弱,以致他可能被一个语词所杀。
我是脆弱的,但我知道坚强的意义。这意义有两种,一种是你必须接受的,它出于被迫,另一种是你接受了你所不知的,它出于愚昧麻木和迟钝,因为坚强的概念乃是来自别人的眼光,有时于你则并无痛苦。我自然想了早年经历的乡村烟尘:原野上疲倦的车轮和禾地里被泥土掩埋的锄刀,一切闪光的东西都是悲痛的,譬如说生日的烛火和海上的明月。我只要闭上眼晴,许多往事就历历在目。我曾在小树林里倾听过猫头鹰的歌唱,据说,这是一种不吉祥的声音,但它提醒了我在夜晚时的警觉。我知道在一个人的生涯里,随时会有一些东西滋生,就像麦子的分孽或者光的散射,这就是平凡生活给你的不同寻常的含义——一个突然闪现在诗中的美丽词汇,它可能会折磨你,但生命的强度却与日俱增,直到它最后的界限——那是一种无限的坚强,因此死是不朽的事物。你会常常见到一些跟你的想象完全不同的东西,脆弱的天性就转化为一种第三的特质:你怀疑自己的视线永没有穿透什么,甚至一棵树的形状。
你铸好的斧头使树木完整
地上的日子却抽去它的精髓
光是飘浮于空中的手势
不会在一个位置上停留
它将所有的事物变轻好像高贵的呼吸
直到你被提升到玫瑰的高度
那时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这是我旧作中的几句。大约是在十几年前,我就开始怀疑某些事物,那时我还在禾地里劳作。就在村子的角落,有一个鳏居的老人,我们放工回家,常常可以看到他到生产队的禾场去背柴禾,颤颤瑟瑟地,就像冷得发抖的样子。他是个五保户,他的土屋只有一间,屋顶上的烟囱像半截雪茄,黑乎乎的,每当黄昏时分,我们远远地就可看到那个屋顶之上弥漫的烟雾。它代表着衰老、贫穷和孤独。但他承受着这些东西,因为他必须活下去。人人都似乎同情他,可他从来都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人,一个无所谓存在或不存在的影子,谁都没把他当回事。这个影子佝偻着,颤抖着,走着,一棵快要被风吹倒的树或者他的屋顶上被风压低的烟柱就是他的形状。春天过去了,万物成长,植物开花,他不会察觉。夏天炎热,蚊蚋骚动,他就时常呆在门前,守着一扇黑暗的窗户坐在傍晚纳凉,手里晃动着一根用蒿草扭成的火绳,火绳顶端的火点上散发出的烟呛得他咳嗽不止。秋天则是另一番景色,从他所在的这个角上,可以看到那么宽广的田野,一切都在成熟,空气中充满干燥的高粱叶子和豆类植物混合起来的气息。它挠得鼻孔有点痒。整个大地像着火一样,散射着黄的或者红的光芒。尤其当傍晚时落日余辉开始从山巅之上挥掷到天空尽头,将要被伐戮的庄禾开始佩戴上最后的冠冕——他看着这些,无动于衷地随便瞅着,似乎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因为四季的循环从来都是这样,发生了的一切都算不上奇迹。
那就这样坐着吧。风已经不那么柔和了,开始像荆棘那样尖硬起来——他感受过这些有棱角的东西,从前,他还是青春少年时,或者他还是一个像猫一样啼叫的婴儿时,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一个村庄都具有四个角,他就居住在一个顶点上,在抽象的意义上他似乎表示着同时存在的两个方向,他的目光因此就格外地迷茫,就像眼前的四季——就像这田野的变化。他在年轻的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并把这些气力贡献给这些阴云密布的植株,现在他少气无力地守着自己的老年,眼前这些曾用他的热汗浇灌过的籽实却给他以种种悲哀的暗示。他肯定已明白自己将要遇到什么了,但需要耐心地等待,因为他要活下去,就还有机会遇到什么事,他等待着这最后的机会。我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他(我收工回家时总是躲不开这个角,这或许是生活富有意味的一种形式),他正从台阶上站起来,准备回到屋子里——屋内有一个土炕,有肮脏的被子和堆了满地的柴禾,还有潮湿、黑暗和几丝蛛网一样凌乱的光线,这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在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发现了我,跟我打招呼,说,回家喽?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