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敏
无锡“钱氏故居”前,有一条名为啸傲泾的小河,连接七房桥与荡口镇,东往苏州。据说,钱家人为它起名“放生官河”。钱氏子弟曾在此坐船,东往苏州求学,再经由上海出国留学。古稀之年的钱伟长重返故居,曾在这条小河前长久矗立。
作为科学界“三钱”,钱伟长、钱学森、钱三强同宗于吴越国王钱,祖籍江浙水乡。这里鱼米富饶,成为近代中国最繁荣的地区,在西方的坚船利炮中被迫开放;这里的人重商好学,也成为“西学东渐”最初的见证者。
20世纪以来,江浙地区民间思想活跃,人才蓬勃。此地一直以来“盛产”院士,便是明证。值得一提的是,两院院士中有海外留学背景者约占37.25%。“其中江浙人士也占据了重要的角色。”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所长王杨宗认为,江浙是开放之地,因而留学者众多,“其中钱氏家族院士10人中,多数有留洋求学的经历。”
书香门第
江苏无锡,鸿声乡七房桥村。
岔路口往里,是一座建造中的古式大宅。槐树缝隙处大约可见木质梁柱,齐密的瓦架也搭建起来。当地居民热心地为来访者指路,不无自豪地说,“这里出了大人才。”
这便是钱家故居,原名“五世同堂”。老宅已在文革期间拆损殆尽,后来陆续新建了民居。2009年起,这里搬迁腾空,由政府出资,重新修建钱氏故居。理由之一,便是这里走出了国学大师钱穆和中科院院士钱伟长。而整个鸿声地区,先后有10位院士和学部委员——台湾中研院院士钱穆,中科院院士钱伟长、钱钟韩、钱临照、钱令希、钱逸泰以及江阴钱保功,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易、钱鸣高,中科院学部委员钱俊瑞。
“从1972年开始,钱伟长几乎年年到七房桥的老屋来,对家乡的感情非常深厚。”钱伟长的堂侄钱煜说,“他有时候会在老宅门前的河边站很久,也不说什么话。”
在建的大宅位于河北岸,保留了江南建筑的飞檐高挺,青瓦雕栏。宅邸共七进,进深宽阔,皆有东西厢房。在第二进东厢房的台阶上,还保留着乾隆年间的石刻铭文。
大约100年前,钱伟长就出生在这座七进大宅里。他和父亲钱声一、四叔钱穆同住第三进,居所题名:素书堂。
多年后,钱伟长这样描述父辈所给予他的熏陶:“父亲和四叔陶醉于中国文化和历史,用薪资节省下来的钱购藏了四部备要和二十四史,六叔以诗词和书法见长于乡间,八叔善小品和笔记杂文,就作了我的国文老师。”
“家人回忆,钱伟长3岁时,就随其父课堂旁听,摇头晃脑。” 钱煜说。
钱家多习书人。钱伟长祖上三代都是乡村教师。钱伟长祖父承沛公是清朝末榜秀才,在荡口镇设私塾。而后钱声一、钱穆也在荡口镇各小学任教。而无锡另一支脉中,钱临照、钱令希两兄弟之父钱伯圭则在荡口镇果育学校从教。
事实上,“钱家院士”都出自相似的书香家庭。钱学森的父亲是教育家钱均夫,钱三强之父是国学家钱玄同。现年58岁的美国科学院院士钱永健,则是空气动力学家钱学榘之子。
“钱氏历代知书达理,不仅家族基因好,后天也受到家族氛围的潜移默化。”上海钱氏联谊会副会长钱宗保这样解释。他退休前是一名船舶工程师。他认为尽管钱氏各支系分散,但大都保留着祖辈勤书好学的传统。
钱宗保还保留着一本民国时期编纂的《钱氏家乘》,其中翔实记载着“钱氏家训”,共635字,阐明“个人、家庭、社会、国家”四个方面的修身及公德之道,告诫:为官则“执法如山,守身如玉”;交友则“救灾周急,排难解纷”。
“人们熟悉的还有朱子家训,颜氏家训,内容大都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一脉相承。”杭州师大吴越钱氏家族研究所所长李最欣认为,名门望族多有类似家训,这对家族子弟的成长起着暗示、鼓舞和指引方向的作用。
新式学堂
钱氏“五世同堂”东侧的弄堂内,便是“钱氏私立又新小学”。这是中国最早的一批新式小学。
1901年,清廷颁布兴新学诏书,“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钱氏私立又新小学创立于1908年,钱伟长的父亲钱声一是第一任校长,聘有两名教师,一文一理。学校大致按照清廷1903年颁布的《初等小学堂章程》开设课程,教授科目有: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字、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
“附近钱氏子弟来义学读书,无论贫富都是免费。”钱煜介绍说,学校开支均由钱氏“怀海义庄”出资。不仅钱家如此,江浙地区有名的华家、陆家、荣家等也创办有私立义学,甚至是地区公益学校,广泛招收附近学生。
富而办学,是江浙一带大家族的传统。
上海钱氏联谊会副会长钱宗保说,“除义庄出资,富商也会捐建学校。比如宁波慈城镇的钱荫堂曾在北京开当铺,赚了不少钱,回家乡就捐建了义学。”遗憾的是,在钱氏后人修缮家谱时,这些当年惠及乡里的小学堂已经不可考了。
因在文革期间被借用,钱氏私立又新小学幸能存留。钱家人还藏留着老校牌,字迹依稀可以辨认。小学堂至今还保留着当年的格局:两间教室,东西相对;宽敞的院落里,栽有两棵桂花树。只不过昔日的小课桌,如今换上了供观光的仿旧桌椅,前方白墙上写着:“读书、报国、修德、为民”。
但钱伟长无缘于这所父亲一手创办的小学。他4岁时,家宅失火,旧宅被焚,钱声一与钱穆举家迁居荡口,两人先是担任荡口镇鸿模小学教师,后又创建了后宅镇小学。1926年,无锡县成立了县初中,钱声一受聘教务主任兼授中国历史。
钱伟长5岁入学,也跟随父辈,先是读鸿模小学、后宅镇小学,后又进入县立初中。1928年,钱伟长16岁,以殿军末榜考入省立苏州高中。他从一个小镇,开始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苏州高中的前身是苏州府学,清朝时内设紫阳书院。1904年,紫阳书院改制扩建为江苏师范学堂,民国时更名为江苏省立苏州高中。“新学改制后,人们普遍开始异地求学,从乡村小学到县级初中,再到省级高中。”钱宗保说,江浙地区因经济繁盛、交通发达,使得学生升学更加便利,教师的流动也成为可能。
这使得苏州高中在当时也聚集了一批学界领袖。多年以后,钱伟长在自传中回顾:时任校长汪懋祖先生请来了很多当时在社会上颇有声望的教师,其中有:钱穆,时任首席国文教师;西洋史教师杨人,建国后是北大历史系教授;英文教师沈同洽,后是南京大学西语系主任。
有如此之多重量级的教师施教,学生自然也不会是等闲之辈。从这所学堂里走出来的,除钱伟长外,还有教育家叶圣陶,史学家胡绳、顾颉刚,物理学家李政道等。
弃文从理
事实上,由于江苏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水利条件,自唐以后,始终是中国经济最繁华的地区。这种经济优势到了1840年代更加明显。那时,江苏南部原来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上海被辟为通商口岸,并设立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转眼之间,就变成一个集贸易、金融国际化的大都会。
而由于人口众多,读书人更要比外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方能有所展露。
在钱伟长考入省立苏州高中的前一年,上海已经脱离江苏成为独立的院辖市。江浙一带学生成为了“西学东渐”最早的见证者。钱伟长原本不擅长理学。他承认,是在苏州高中时才开始补学“自己小学时候不甚喜爱”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等课程。数学老师严晓帆还给他额外辅导补课,在自修室熄灯后,允许他到办公室共灯夜读。尽管如此,钱伟长的自我评价仍是“数理化和英文基础很差”。
1931年,“严重偏科”的钱伟长考入了清华大学。他晚年时总结,此因两幸。一是有幸得到实业家吴蕴初设立的清寒奖学金的资助,以继续求学;再者,当时的大学并不分科录取。钱伟长因文史等学科成绩满分,补足了理科的不足,居然得到了清华、中央、浙大、唐山、厦门五所大学的接纳。
钱伟长选择了清华文学院。入学第三天,日本占领东三省,即“九一八事变”爆发。当时全国青年学生纷纷罢课游行,要求抗日。钱伟长更做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弃文从理。
钱伟长向物理系主任吴有训教授申请选读物理系。试读一年后,钱伟长和物理系的10名同学一起升入了二年级,直至顺利毕业。
两年以后,钱三强也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钱学森则在交通大学攻读机械工程。
“个人选择还有偶然因素,但这股弃文从理之风是顺势而成。”历史学者傅国涌认为,江浙地区重教育,好科举,“但1905年前后,清廷改革学制,科举废除,摆在人们面前的新出路,就是西学。”
人们确实逐渐接受了西方科学,学科也是五花八门。仅就1907年统计,江浙地区在高等学堂、法政、工业学堂就学的人数居多,学习理化和工科的学生人数400余人,比法政和文科学生人数多近100人。浙江还专门设有实业预科学堂。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杨念群则认为,西学之风,江浙地区走在前列,不仅有地理和经济方面的优势,和当地文化官吏大力推行有重要关系,还与江浙学术专门化的传统相关,“这一带最早形成了类似于西方科学的学术团体,所以在新文化运动前夕,他们率先举起了‘科学崇拜的旗帜。”
出洋留学
钱伟长的求学之路和其他江南学子大体相同:新式小学——省立高中——大学——留学。王扬宗说,“他们辗转外出留学,得到的回报是师从国际一流科学家,仅三十岁左右就取得了优秀的科研成果。”
第一批晚清政府公派留学生大多是岭南“出身贫寒”的幼童,当时背井离乡、海外求学被当成“苦差事”。但很快,江浙一带的学子眼目亦开,纷纷知晓了西学的好处,争相考取庚子留学资格。据统计,1872至1949年留美人数前三甲中,上海为2640人,江苏1431人,广东1282人。因为家道殷实,不能考取公派的富家子弟亦能自费留学。
“钱家院士”大都有留学经历。钱钟韩1933年至伦敦帝国理工学院;钱临照、钱令希两兄弟1936年分别赴英国伦敦大学、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钱三强则在法国巴黎大学居里实验室学习。
1939年,钱伟长参加了中英庚子赔款委员会第七届留英公费生考试。8月,考取名单公布,其中就有钱伟长、林家翘、段学复、傅承义、郭永怀等人。
不巧正值二战爆发,钱伟长等人两次出海未能成行,庚款会转而安排他们去加拿大学习。1940年9月14日,一行人抵温哥华,再改乘火车,3天后抵达了多伦多大学。
27岁的钱伟长,就在这里开始了他新的求学生涯。
半个世纪后,耄耋之年的钱伟长再归故里,啸傲泾仍如当年一样,时急时缓地流淌着。但钱氏老宅周围的环境已与当年相去甚远。鸿声乡现已划为无锡工业开发区,故居所处的位置,北靠主干公路,西临着嘈杂的机械厂。那个幽静得只听得到划水声的小乡村,一去不复返了。当年顺流求学的蓬勃少年们,也带走一身江南书香,散落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