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和中国作家迟子建的《白雪乌鸦》都是以鼠疫为背景的作品。同为灾难小说,作品中的众多人物面对疫情时展现出不同的状态,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灾难书写。本文探究两部小说对疫情中的众生描写和人性发掘的相同之处,以及两部作品在灾难书写上的不同特色。
关键词:《鼠疫》 《白雪乌鸦》 灾难书写
人在强大的自然面前往往是弱小的,尤其是在面对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瘟疫时,处在不同环境、地位的人往往有不同的表现。灾难中的众生百态、对灾难的反思等成为文学书写的重要话题,形成了文学创作中较具特色的灾难书写。加缪的《鼠疫》和迟子建的《白雪乌鸦》都是以鼠疫为背景进行的文学创作,《鼠疫》的故事发生在一座名为奥兰的城市,小说重点描写了以里厄医生为首的人们始终没有放弃抗击疫情的信念,最终击退鼠疫的故事;而《白雪乌鸦》则以哈尔滨老城傅家甸为背景,重点讲述了1910年冬天因鼠疫而处于灾难之中的底层人民的艰苦求生。
一、疫情中的众生百态临摹
加缪认为世界充满了荒谬,并强调以反抗面对荒谬,“他对世界荒诞的认识是与其反抗哲学联系在一起的”a。《鼠疫》是一部众生反抗荒谬的作品,加缪在其中着力塑造了一群抗击鼠疫的普通人物。里厄醫生便是反抗精神的代表,他的表现与相关部门的消极怠工形成了对比。里厄医生主动站出来带领大家对抗鼠疫,尽管一再失败,他依然坚定必胜的信念。志愿者塔鲁是加缪笔下另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正面角色,他建立了卫生防疫志愿组织,和里厄医生共同抗击鼠疫。里厄医生和塔鲁是《鼠疫》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两个角色,但不同的是里厄医生的反抗是出于救死扶伤的本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而塔鲁的反抗则带有圣人色彩,他希望成为圣人,但最终发现“人只能达到接近圣人的水平”b。尽管他们的出发点不同,但最终都实现了对鼠疫的反抗。
在《白雪乌鸦》中,面对突如其来的鼠疫,有人选择直面死神的威胁,以强大的意念坚持对鼠疫的抗击,坚信平静生活的恢复。医生伍连德便是这样一位坚守着爱的角色,疫情初期,他毅然抛下妻儿奔赴鼠疫重灾区,而后面对愈演愈烈的疫情,他不顾当时的道德伦理,选择焚尸,伍连德医生的积极反抗是出于对世人的爱与医生本职的责任感。卑微可怜的王春申在鼠疫爆发之后一改往日的卑微姿态,主动加入抬埋队,他的举动既是对无情灾难的反抗,也是对悲惨过去的反抗。迟子建向来偏爱展现女性的美好与善良,《白雪乌鸦》也不例外:鼠疫夺走了于晴秀的幸福,却没有夺走她直面苦难的勇气;重情重义的陈雪卿借发散糖果来鼓舞人心;谢尼科娃以歌唱的方式号召大家为鼠疫捐款;命途多舛的翟芳桂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迟子建笔下这些善良、美好的女性用坚强、乐观与不服输的信念反抗灾难。
面对灾难,积极反抗与躲避抗争的人共存。《鼠疫》中,面对鼠疫,多数人最初都选择逃避:医师公会主席里夏尔以自己无权为由,拒绝采取里厄医生提出的隔离措施;报纸的报道仅针对地面上的死老鼠,而屋里的死人却只字不提;政府消极怠工,甚至一度为了安心而甘愿认为这不是鼠疫,他们以逃避的行为换取内心的安宁。还有一部分人在灾难中乘机作恶,小说的开篇提到逃犯科塔尔因害怕被拘捕而自杀未遂,鼠疫于其他人而言是一场灾难,而对科塔尔来讲却是一把保护伞,他在伞下肆意妄为、得意快活。鼠疫退去后,他又变成了那个惶恐不安的可怜人,他发疯似的向人群射击,最终没有逃脱被拘捕的命运。加缪借笔下的科塔尔一角揭露了人性之恶,这种险恶远超于灾难本身带来的恐惧,灾难终会告一段落,但恶人始终是活在群体之中的。
《白雪乌鸦》中的人性之恶主要体现在粮栈主人纪永和以及太监翟役生两个角色上。纪永和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商人,他听信算命先生的话“娶”了妓女翟芳桂为妻子,却又并非真心待她,只是一心想靠她赚钱。鼠疫期间,他将视财如命的个性发挥到极致。在他眼里,粮食是银子,妻子可以被典卖。直至死亡,他都惦记着粮仓中的粮食。迟子建将他塑造成一个极度贪婪、自私的形象。太监翟役生从小被送入宫中,屈辱了半辈子,出宫后他依旧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他自以为聪明的举报行为换来的是金兰母子双亡,失去心上人的他便盼望着傅家甸人死光,“他认定这世界就是坏人的天下,好人永远没有舒心日子过”c。他用内心的憎恨轻贱自己和这个世界。纪永和与翟役生都是小说中人性之恶的典型代表,一个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另一个既贪婪又喜欢鉴赏别人的痛苦。生活这面镜子反射出人性的阴暗与自私自利,而灾难这支放大镜又将其无限扩大。
二、以美好的人性对抗灾难
加缪和迟子建虽然不是同时代的作家,二者在创作理念、创作特色、价值立场等方面存在差异,但是在进行灾难书写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信美好人性的力量可以战胜灾难。
两部作品都塑造了鼠疫中“脊梁式”的人物——医生,努力凸显这些人物身上恪守职责、认真负责的品质,彰显其人性光辉。《鼠疫》中的里厄医生不被世人理解,但他不惜被骂也要将病人送去隔离,对鼠疫进行坚决反抗。他对“实事求是”理念的恪守追求使他看起来是冷酷的,但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在眼睁睁地目睹了共同奋斗的好友塔鲁因鼠疫而死去之后,他会“流出无能为力的眼泪”d;得知妻子的离世,他似乎一早就预料到“痛苦并不是意外的事”e。里厄医生在加缪笔下被塑造成一个抗疫领袖而非圣人,他认为用“拯救人类”来形容自己是言过其实的,他“关心的是人的健康,首先是人的健康”f。作者借此揭示了一名医生最应该具备的品质。
同样是医生的角色,《白雪乌鸦》通过对比的方式塑造了伍连德医生的光辉形象。趁火打劫、索要大量抚恤金的谢天宝,固执己见、坚持错误判断的哈夫肯,热爱医学却又爱摆老资格的迈尼斯,这些人物与无私负责的伍连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伍连德身上体现出了职业性的科学与理性,但又不乏动人的感性。得知自己的合理抗疫举措导致了秦八碗的殉葬,他会特意叫来烧酒吊唁;梦见妻儿后,他会“渴望此时能出现一条天路,让他瞬间踏进天津的家门”g;徐中医死后,他难过得吃不下,“碗里剩下的面,看上去像一团乱麻”h。小说中,他的内心独白展现了一位既有职业操守,又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医生形象。
两部小说都塑造了以歌报痛的“小”人物,以此呈现人性的善良。《鼠疫》中的记者朗贝尔因鼠疫而未能及时出城,他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无果后,便加入志愿组织,为这座本和他关系不大的城市贡献自己的力量,在对抗鼠疫的集体氛围中,实现了与个人主义的反抗。政府办事员格朗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贫穷限制了他的生活,却没有限制他的想象力,他工作之余一直坚持内心的文学梦,鼠疫爆发之后也加入志愿组织贡献力量。朗贝尔和格朗都是不太幸运的“小”人物,一个因意外而卷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另一个似乎始终没有被生活优待过,但他们却能够始终保持着内心中“固执”的善良,以个人微薄的力量对抗灾难。作品中逐渐庞大的反抗队伍揭示了“孤独反抗”向“共同反抗”的升华。
《白雪乌鸦》中,傅家甸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但面对鼠疫,他们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反抗。卑微可怜的王春申参加抬埋队,善良勇敢的于晴秀自愿制作防护口罩,热情乐观的胖嫂制作口罩之余还要照顾身边的人,豪爽大气的傅百川为百姓倾尽财物,胸怀大义的翟芳桂放弃高价出售大豆而帮助民族企业……迟子建笔下这些鲜活的人物虽然平凡却都忠于内心的善良,无情的灾难并没有夺走他们内心的情义。迟子建通过对形形色色“小”人物的塑造构建了灾难书写中的“崇高之美”。尽管他们只是悲惨的“小”人物,但他们的善良足以点亮世界的黑暗。
两部小说还对亲情这一古老的主题进行了书写,以此表现人性的美好。《鼠疫》中,里厄的母亲十分低调,说话简洁又睿智,她“无须思考就能弄懂一切”i,她是里厄医生抗击鼠疫的“精神领袖”。小说中母子之间的互动所占篇幅并不多,但作家寥寥几笔就能将灾难之中的亲情无限放大。《白雪乌鸦》里的秦八碗是大孝子,鼠疫封城使自然死亡的母亲无法落叶归根,秦八碗怕母亲孤独便剖腹而去。在大肆蔓延的鼠疫中,活下去变得十分艰难,秦八碗本来是可以逃过“死神的镰刀”活下去的,但他却为了心中的孝道放弃了生命。无论是里厄医生母子的对话描述,还是秦八碗母子的背景叙述,两位作者都对灾难之下的母子亲情进行了感人的描绘。
三、呈现灾难的两种写法
两部小说虽然都以鼠疫带来的灾难为书写对象,都呈现了鼠疫之下的众生相,并主张以美好的人性对抗灾难,但是两部作品在叙述的情感基调与对灾难的思考方面存在着区别,从而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灾难书写方法。
加缪的作品始终围绕“荒诞”这一主题,他认为人与世界都是荒诞的,而荒诞本身的存在也要依附于人与世界,加缪从这样的理念出发形成了其著名的荒诞哲学。首先,加缪塑造了一个荒诞的世界,他虚构了一座奥兰城,这座城市在他开篇的介绍里是普通、丑陋且平静的。鼠疫击碎了一切,奥兰城被封,这座城市中的人从独立个体逐渐融为一体,休戚相关。加缪对奥兰城的塑造与他当时的经历有关,“二战”期间,他在法国南部的山区疗养,饱受思念家人的痛苦,同时还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因此他選择用鼠疫隐喻战争,用奥兰城隐喻当时人们的处境,用荒诞书写这个世界。其次,基于这个荒诞的世界,他塑造了一系列“荒诞”的角色,但他又清晰地意识到人不能妥协于荒诞,因此他又赋予角色“反抗荒诞”的力量。如严格追求“实事求是”的理念以至于有些冷酷的里厄医生、一直想离开但是最终留下来抗争的朗贝尔,还有虽然屡遭不幸但对生活充满热爱的格朗……加缪通过对每一个角色的多角度刻画,构建了他笔下的荒诞世界。同时,他提出的直面荒诞的反抗行为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最后,小说的结局也极具荒诞色彩。突如其来的鼠疫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人们在里厄医生等人用生命抗争而换来的解放夜燃起了烟花。里厄医生走在人群中,他清醒地知道鼠疫不会永久消失,人类在面对灾难时也不可能取得永久性的胜利。作者借哮喘病人之口告诉我们:“鼠疫就是生活。”人性的光辉和自私在鼠疫的映射下展露无遗,且被放大,鼠疫的结束似乎又将这些隐藏起来,街上的行人“亲如一家”,人们恢复往日模样的同时又遗忘了很多。
迟子建向来是以“温情”著称的作家,她的创作风格自成一派。她擅长透过温暖的笔触描绘出人世间的真情,她始终坚持发掘苦难中人性温暖点亮的微微星光。与加缪对每个角色的多角度刻画不同,迟子建对温情的展现并非单纯体现在每一个角色的多角度构建上,而是通过日常的平凡小事来体现。王春申的“三铺炕”客栈名字的由来,吴芬与金兰之间的恩怨,翟役生是怎样进入宫中做太监的,翟芳桂又是怎样被卖去妓院的,等等,这些小事拼凑出鼠疫之前傅家甸人充满烟火气的平凡日常。鼠疫结束之后,幸存者们在清明节的坟场上和已故亲人进行“对话”;于晴秀把女儿过继给胖嫂,胖嫂照顾刚生产的于晴秀,她们相互扶持、一起生活;清明过后,傅家甸商铺又重现往日生机,王春申与曾经的“敌人”翟役生碰杯,作者通过群像的方式展现了傅家甸的劫后余生。这样温情细腻的写法与故事的背景有关,《白雪乌鸦》以1910年至1911年的东北鼠疫为背景,小说中力挽狂澜的核心人物伍连德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然而迟子建想塑造的并不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她想呈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j。迟子建以特有的体恤给作品设置了一个温情化的结局。人类在经历过灾难之后,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件事——回乡。无论是秦八碗母亲渴望落叶归根,还是小说最后一章《回春》中傅家甸人生活回归正轨,迟子建通过对灾难之后人们的描写,告诉读者冬天必定会被春天赶走。《白雪乌鸦》作为一部灾难小说,并不是对百年前灾难的简单重现,而是透过灾难展现人世间的温情,将底层人民之间的温暖真诚地展现给读者。正如陆文虎在《我们期待什么样的灾难文学?》中所说:“我期待有这么一部文学作品,它描写人类的一种困境或者一次灾难,表现人间的爱与温暖,表达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理解。”k《白雪乌鸦》可以称得上是这样一部作品。
结语
“人类发展历史上所经受的每一次巨大灾难,不仅是对人类自身思想、情感、认知系统的一次洗礼,更是对文学艺术的审美精神系统的一种历史性重构。”l灾难书写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灾难的全貌,避免了口述记忆的不完整的同时,还加深了人类对灾难的认知和记忆。最主要的是,灾难文学通过对灾难事件的重现,启发读者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引导大众在平凡生活中寻找爱与希望,寻找生命的意义。同样是对鼠疫灾难的描写,以虚构城市为背景的《鼠疫》写作极具哲学思想,加缪构建出的荒谬哲学和反抗精神充分体现在他理性的写作风格之中;而以真实鼠疫为背景的《白雪乌鸦》则更偏向温情书写,迟子建用能引起共情的感性笔触,描绘出人间的真情。
a 黎杨全:《加缪的〈鼠疫〉与其“反抗”哲学的悖论》,《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0年第17卷第3期。
bdefi 〔法〕加缪:《局外人·鼠疫》,徐和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2页,第323页,第326页,第264页,第313页。
cghj 迟子建:《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0页,第246—247页,第248页,第286页。
k 陆文虎:《我们期待什么样的灾难文学?》,《“抗震文艺与中国精神”研讨会论文集》2009年,第10页。
l 冯源:《灾难记忆的重现意识》,《当代文坛》2010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 范藻,范潇兮.痛定思痛——灾难文学的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8.
[2] 王嘉悦.灾难文学的前行方向与意义空间的拓展[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6(1).
[3] 冯源.灾难记忆的重现意识[J].当代文坛,2010(3).
作 者: 丁子晏,天津理工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国际教育。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