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颖
摘要:平安时代,茶叶从中国来到日本,传习自唐的饮茶风俗深为天皇贵公卿所爱,中国茶叶开始在日本上流社会广泛流传,人们以茶相交、以茶入诗、由茶观禅,共同品味、追寻茶叶背后所隐藏的大唐风采,日本饮茶、种茶的历史由此展开。而随着日本民族文化的自立自觉,受其影响的日本茶文化也逐渐摆脱了对唐代饮茶文化的一味模仿,自立自觉,开始走上日本化、本土化的发展方向。而这一时期的日本茶文化,也为镰仓时代日本茶道的创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今的日本茶道已发展成为日本文化的代表,成为世界了解日本的重要途径。
关键词:平安时代;茶道;茶文化
学界对于千利休时期的茶道发展研究成果颇为丰富,但对于利休之前的日本茶道本土化历程的相关研究尚不充分。本文将梳理茶叶初传时期,即日本平安时代的茶道发展情况,探讨中日文化交流在日本茶文化本土化历程中的历史地位。
一、平安时代茶叶传来
有关日本饮茶历史最早的确实记载,出现在日本平安时代。弘仁六年(815),日本三论宗僧人永忠(743~816)奉茶于天皇:“(嵯峨天皇)过崇福寺。大僧都永忠、护命法师等,率众僧奉迎于门外,皇帝降舆,升堂礼佛。更过梵释寺,停舆赋诗,皇太弟及群臣奉和者众。大僧都永忠手自煎茶奉御。施御被,即御船泛湖。”永忠的献茶活动给嵯峨天皇留下了深刻印象,两月后天皇即“令畿内并近江、丹波、播磨等国植茶,每年献之”。
永忠于公元777~805年入唐求法,与他同一时期来华的以空海、最澄为代表的日本留学僧们,在修习汉地佛法的同时,也将唐代的各项习俗风尚传回了日本。此时,最初风行于我国南方民众之间的茶饮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流传,唐地佛门饮茶之风大兴。《封氏见闻录》卷六载:“(茶)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太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恃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唐中期以后,佛门之中种茶、饮茶、举办茶会已是常事,更有以茶礼佛、以茶参禅、以茶入道者,开佛教禅茶胜景。留学僧们习法的同时,也同样习得了中国佛门茶事,养成了品茶读经的习惯。弘法大师空海所呈《空海奉献表》便有:“观练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而传教大师最澄携天台思想归国立派之时,也带回了中国天台山的茶籽,将之种在了京都比叡山的日吉神社,开日本列岛种茶之历史。日本所承茶文化因佛教东传而来,于平安时代乘佛教发展之东风愈加兴盛,以嵯峨天皇治下的弘仁年间(810~824)为中心,展开了以“弘仁茶风”为名的日本饮茶文化的黄金时代。
参考同一时代的汉诗可以推断此时流行的饮茶风俗完全模仿、延续了唐朝茶圣陆羽所倡团茶煎煮之法。如《经国集》所录之《和出云巨太守茶歌》便有表述:山中茗,早春枝。萌芽采撷为茶时。山傍老,爱为宝。独对金炉炙令燥。空林下,清流水。纱中漉仍银枪子。兽炭须臾炎气盛。盆浮沸,浪花起,巩县垸,商家盘。吴盐和味味更美,物性由来是幽洁。深岩石髓不胜此,煎罢余香处处薰。饮之无事卧白云,应知仙气日氛氲。
采嫩芽制茶,烤炙茶饼、碾成茶末,待水煮好,调之以盐。而后加茶末煎煮,看茶汤奔涛溅沫,分置诸碗啜饮。这完全符合陆羽《茶经》中的茶叶煮饮程式。虽然也有学者认为这首诗仅是作者将中国饮茶艺术直接挪至日本,并不能代表平安时代的整体饮茶情况,但至少反映了作者对唐代宫廷饮茶文化从仪轨到精神追求的全面把握,同样也是中国饮茶文化传至日本的表现。
另外,茶叶多次出现在平安时代的汉诗典籍当中,为各路文人墨客歌咏记录。日本学问之神菅原道真曾借茶浇愁闷:“愤懑结胸肠,起饮茶一盏”。淳和天皇贪恋茶宴悠闲:“避景追风长松下,提琴捣茗老梧闲。知贪鸾驾忘嚣处,日落西山不解还。”同时茶也成为人们与僧侣彼此相交的重要见证:“寒竹留残雪,春蔬采旧山。相谈酌绿茗,烟火暮云间间。(锦彦公·《题光上人山院》)”“涤烦闷”、“云烟”、“道俗”其实也是唐代茶诗中常见的意象构成。如:“幸有香茶留稚子,不堪秋草送王孙。烟尘愿别唯愁隔,井邑萧条谁忍论。(李嘉佑·《秋晓招隐寺东峰茶宴》)”、“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茶诗在奠定两国茶文化思想与审美意识方面有着决定性作用。若将这些日本茶诗抹去出处同唐代茶诗放在一起,其实很难分辨出究竟哪一方来自唐土。仅就这种茶与诗相结合的文化综合体而言,中日两国有著相同的审美意趣与精神追求。
这一时期,茶叶实际是被视为唐风文化中最高雅的一部分,被归入艺术、精神性领域,仅在皇室、贵族、僧侣的范围内流传,而非如中国般由药而饮,从民众间走入宫廷与山门。日本的饮茶文化从一开始便与中国饮茶文化有了不一样的展开方式。一方面这是由于当时日本茶叶种植业尚未兴盛,作为唐风象征的茶叶价高难得,自然只有公家贵族与寺院权门能够消费,而茶叶的“稀缺性”最终演变为一种权利符号,为统治阶级所推崇。另一方面日本的茶文化与日本佛教发展状况紧密相关。
二、遣唐使推动日本茶文化的传播
奈良时代时代的日本“利用大陆传来的新宗教文化,来排除旧氏族社会的障碍,同时也企图借此树立新的国家体制”。作为接受过系统性教育的文化精英,高级佛教僧侣依靠与统治阶级的交往,在文化、思想、政治等诸多领域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其言行举止成为上流社会所推崇、流行的典范,这一状态也为后世所继承,为之后遣唐使与留学僧们带回的茶叶流行于宫廷,及公卿贵族们以茶论交之风大行打下了良好基础。
奈良时代末期,随着佛教势力过于庞大,一度凌驾于天皇之上,导致日本承袭已久的律令制度逐渐崩坏,天皇开始调整对佛教的政策。此时日本佛教本身也出现了僧众蓄养妻子、持戒不严、造邪说以愚民等情况,再加上迁都平安京之后,多居于原都城中心的奈良佛教渐失地利,发展显现出倾颓之势。
历史上把延历十三年(794)迁都平安京之后至1185年平家灭亡这一段时间称为平安时代。这一时期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公卿贵族与各地领主、庄园主、僧侣的势力不断扩大。公元804年,最澄与空海入唐求法,此时正值唐代佛教饮茶文化大兴,二人学成归国后也将饮茶风尚与茶种带回日本,种植、普及。而后二者先后创立、发展了天台宗与真言宗这两大平安时代最具影响力的佛教宗派,茶叶也随着此二宗势力的发展而流行于日本。
此时的统治阶级吸取了奈良时代佛教势力过于膨胀以致国本动摇的教训,有条件地支持佛教发展,希望佛教能够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得远离政治”,力图实现“政教分离”以稳定天皇统治。而新兴的平安佛教既为远离传统南都六宗的控制范围,也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将自身卷入政治争端、引发统治者的猜忌与打压,往往将寺院修建在远离都城中心的山林地带,与政治中心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也依托山地形势展开修行。如以比叡山为中心的天台宗,其门下弟子需修行“回峰行”,即每日绕行比叡山全山,拜遍圣迹;以及“笼山行”,即经年不下山林,仅在一处寺院修行。根据修行时间,有“百日回峰行”、“千日回峰行”以及“三年笼山行”、“十二年笼山行”等。山水形胜之地同样也是适宜茶叶生长之地,种植茶叶的山林佛寺又无限接近于留学僧们曾居住、修行过的有好茶好水的唐地寺庙。茶既是平安僧侣们苦行悟道期间解渴、醒神的饮品,也是他们再度品味所憧憬、怀念的盛唐世界的重要媒介。
三、平安饮茶与平安茶诗
平安时代日本饮茶文化已深入公卿贵族们的文化生活当中,9世纪初敕撰的三部诗籍:《凌云集》、《文秀华丽集》以及《经国集》当中就有诸多与茶有关的汉诗佳品。诗集的主要作者是嵯峨天皇与空海。作为弘仁茶风的主要倡导者,嵯峨天皇痴迷于唐风文化,长于书法诗文,被列为平安三笔之一,是空海开创真言宗的重要支持者。而空海除去佛教事业外,在书法、文学等领域同样颇有建树。其所著《文镜秘府论》广泛涉猎六朝及唐代诗歌,作以理论整理,讨论了当时汉诗的创作手法。二者以诗文论交,私交甚深,往来间留下不少诗篇,共同促进了日本汉诗发展第一个高峰的到来。
除前文所述诗句外,三部敕撰诗集中仍留有与茶相关的诗句。如嵯峨天皇作《夏日左大将军藤冬嗣闲居院》:“吟诗不厌捣香茗,乘兴偏宜听雅弹。暂对清泉涤烦虑,况乎寂寞日成欢。”而在嵯峨天皇写给最澄的《答澄公奉献诗》中,则融入了天皇的佛、道思想:“远传南岳教,夏久老天台。杖锡凌溟海,蹑虚历蓬莱……羽客亲讲席,山精供茶杯。深房春不暖,花雨自然来。赖有护持力,定知觉轮回”。而在送空海回高野山时,嵯峨天皇也曾设宴,并品茶留诗:“道俗相分经数年,今秋唔语亦良缘。香茶酌罢日云暮,稽首伤离望云烟。(《与海公饮茶送归山》)”
空海在《文镜秘府论》中认为,所谓汉诗,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在这些茶诗中不仅如实记录了此时以嵯峨天皇为代表的日本统治阶级与文化精英以茶交友、引佛入茶的现实生活,同时也能看出此时僧侣与在佛教思想影响下逐渐生成的创作导向已经成为平安时代汉诗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种与中国唐诗如出一源的审美意趣与创作理念,实际代表的是当时的文化精英们对大唐风采的憧憬。他们借由这种在唐代茶诗中也同样受到歌颂的交游僧侣,品茗抚琴,去探访、再现心目中的大唐风流。这种将文学与饮茶相联系的尝试也为日后武野绍鸥引歌道入茶道提供了宝贵经验。
四、日本茶文化本土化的展开
日本文化具有“收缩型”的文化性格,凡事崇尚小巧、具象、单纯苦手于抽象的、纯理论性的东西。唐代文化传来后,日本人往往将高深的理论通俗化、简单化,施以思维的“收缩”后,方才便于接受。佛教传入前,日本人普遍信仰的是原始神道思想。他们认为某些自然物和自然现象具备有与众不同的非凡能力,将之奉为神灵并加以崇拜,从而形成原始神道。奈良时代以前,日本便已形成了早期的“神佛融合”。在奈良至平安时代,中、日以及朝鲜半岛文化交流空前繁荣,原始神道大量吸收儒释道三教教义与思想,逐渐发展出一套自己的宗教体系,“完成了从原始宗教向古代宗教的进化”,但由于体系和组织仍不完备,后一度沦为佛教的附庸。平安时代出现了较为明确的“本地垂迹”思想,其对佛与日本“八百万诸神”的关系进行了解说,认为佛是为度脱众生化身为神而“垂迹”日本,将佛、菩萨视作神之本体。其实质是佛教“日本化”的产物。
平安中期,以庄园制为基础的摄关政治时代到来,仿唐建立的律令制权力结构开始日本化。在文化方面,不同于奈良时代对中国与朝鲜半岛文化的全面照搬,此时纯日本本土的学者与文化开始兴盛。而所谓日本“国文学”的兴盛实际是日本将所吸收的中华文化逐渐本土化、民族化,最终促成其本土国风文化繁荣兴盛的产物,背后隐藏的其实是日本社会,特别是其文化精英们在思想文化方面的自觉。
日本茶文化的本土化历程始于对中国唐代茶文化的学习、模仿与借鉴,而日本对唐朝文化的吸收与利用为平安时代饮茶文化的流行提供了重要支持。除去对佛教僧侣们修行上的助益,茶叶事实上成为当时的文化精英们探寻大唐风流的工具,也是归国留学僧们追忆入唐求法时光的重要媒介。而之后随着日本佛教乃至文学、文化的自立自觉,日本的茶文化也以平安时代为起点,走上了本土化的道路。
五、结语
自1191年荣西将宋茶带回日本植于寺院后,日本饮茶之风再开,并逐渐摆脱了对中国茶文化单纯模仿,与日本本土文化相融合,走上了茶文化日本化的道路。如今日本茶道文化已发展成为融文学、艺能、宗教、庭院建筑等于一体的综合性文化体系,广泛流传于社会各阶层之间,是日本社会文化结构的一个缩影。更作为日本文化的名片之一走向世界,成为海外了解日本文化的窗口,及旅居海外的日本人群体寻找文化认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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