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伟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数据,截至2020年3月,中国网民规模已经达到9.04亿,互联网已成为人们工作、学习、生活、娱乐的重要途径。①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http://www.cac.gov.cn/2020-04/27/c_1589535470378587.htm,2020年4月28日。网络的普及不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生产和思维方式,为人类文化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网络特有的虚拟性、开放性和便捷性提供了相对自由的空间,使其成为当下人类文化的重要载体,并孕育出具有时代特色的网络文化。
亚文化是指与主流文化相对应的那些非主流的、局部的文化现象,属于个别领域或群体特有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它既包含着与主流文化相通的价值和观念,也有属于自己的独有特点。正如美国学者波普诺指出的:“当一个社会的某一群体形成一种既包括主文化的某些特征,又包括一些其他群体所不具备的文化要素的生活方式时,这种群体文化被称为亚文化。”②戴维·波普诺:《社会学(第十一版)》,李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1页。随着网络技术的迅猛发展,“微信”“快手”“抖音”等网络亚文化广泛流行,互联网成为当下最大的亚文化衍生场域。
弹幕作为一种新兴的网络亚文化形态,在互联网技术的推动下逐渐凸显其强大的文化影响力,成为网络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值得我们关注与反思的社会文化问题。
“弹幕”是指在屏幕上以一种射击游戏的方式发射出的评论,人们在互联网技术构建的虚拟互动平台上针对视频内容发表观点、获取信息、参与讨论,这既是一种网络时代视频观看的新体验,也是网络社交互动的新形式。
“弹幕”最早是军事术语,后通过“弹幕射击”的电子游戏转移到网络文化领域。2006年,日本二次元网站Niconico开创性地将“弹幕”运用于网络视频的评论,打破了传统视频内容与评论区分离的模式,让评论以从右向左滑动的形式出现在视频画面中,这种新的评论方式很快在互联网世界蔓延,掀起了现象级的网络文化热潮。
中国第一家弹幕视频网站AcFun(以下简称A站)成立于2007年6月,是中国弹幕文化的发源地。创建于2009年6月的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站)紧跟其后并迅速发展,成为中国弹幕第一网站,是中国年轻一代高度聚集的文化社区和视频平台,培养了大批弹幕爱好者。随着人们的接受和认可,弹幕不断向网剧、电影、综艺等各个方向延伸。2012年,土豆网推出“豆泡”,扩大了弹幕的范围,成为国内主流视频网站的首个弹幕产品。在市场的诱惑下,爱奇艺、腾讯、优酷等各大网站都设置了弹幕功能,很多观众会在观看视频时习惯性地开启按键,追求弹幕所带来的另类快感。2014年暑期,弹幕电影横空出世,《秦时明月》等弹幕专场引起文化界的广泛关注。2014年10月,湖南卫视在金鹰节互联网盛典中首次使用弹幕互动模式进行直播,开启了弹幕和综艺的合作。2015年,爱奇艺争取到春晚的网络独家播放权,春晚实时弹幕功能的开放成为当年直播最大的亮点。2019年12月31日晚,二次元和弹幕起家的B站用一场跨年晚会收获了完整视频弹幕130万条,豆瓣评分高达9.1分①豆瓣网:《bilibili晚会二零一九最美的夜(2019)》,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4930755。,这场与众不同的综艺节目创造了弹幕界的超级盛会,央视名嘴朱广权的主持和人民日报、共青团中央的点名显示了主流文化对主打二次元的B站的认可。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让各大媒体措手不及,湖南卫视元宵晚会取消现场观众席并首次设置弹幕式观众席,实现了传统电视台与弹幕的联手。至此,弹幕已经从小众的特殊爱好发展成为大众的集体行为,成为流行的网络文化形式。
弹幕参与的文化活动是一种全新的模式,它依靠互联网技术超越时空的限制,构建出一种奇妙的共时性关系。弹幕评论属于留言性质,参与者在观看视频的同时可以看到他人发射到屏幕上的弹幕评论,也可以通过弹幕发表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这条弹幕就会固定留存在视频相应的位置。通常我们看到网络视频中出现的相互呼应的弹幕并不是实时互动的,这些信息最初发布的时间可能完全不同,只不过是人们在任意时间点观看到此处所发出的评论罢了,但任何人都可以在视频播放到这一位置时看到这条弹幕信息,这时参与弹幕评论者就会产生与其他受众同时观看和评论的错觉,造成了某种假性的共时。可以说,弹幕在时间维度上改变了视频的观看状态。实时弹幕是通过嵌入实时聊天插件来完成的,多用于各种综艺节目、商业营销、体育赛事、教学和会议的直播中,成为调动直播氛围、提高收视率和点击率、加强交流互动的重要手段,实时弹幕能够带来更强烈的互动体验。
随着互联网技术和社会经济、文化的进步和发展,弹幕还将进一步衍生出新的形态和功能,影响到更多的领域和群体,展示其巨大的网络文化魅力。
在经济发展和新媒介的影响下,以弹幕为代表的网络亚文化在表现形态、传播方式和社会影响力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既体现了传统亚文化边缘化、去政治化、对抗性等特征,也呈现了新媒介下网络亚文化的新特点。
主流文化和亚文化都属于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一直都处在相互影响、渗透、转化的流变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与主流文化相对的亚文化在意识形态体系之中处于边缘的位置,代表着非主流群体的利益,澳大利亚学者盖尔德指出,“亚文化群是指一群以他们特有的兴趣和习惯,以他们的身份、他们所做的事,以及他们做事的地点而在某些方面呈现为非常规状态或边缘状态的人。”①孟登迎:《“亚文化”概念形成史浅析》,《外国文学》2008年第6期。亚文化群体与占统治地位的主流文化相区别,在规模和影响上都相对弱小或处于从属地位,被视为与主流文化相对的、辅助的、次要的另类文化。
弹幕是青年人追捧的文化形式,刚刚迈入或还未迈入社会的年轻人从生活习惯、审美趣味、话语表达等方面都表现出与父辈文化或主流文化的格格不入。在社会关系中处于被管制和边缘化的“弹幕族”渴望得到话语权,他们借助互联网虚拟性、匿名性等特性在弹幕平台中找到一个躲避主流文化的场域,沉浸到“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去寻求自己的声音。可以说,弹幕亚文化既有在主流文化压制和排斥下的“被边缘化”,也有为寻求自身生存和发展而自觉进行的“自我边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弹幕亚文化从小众群体行为一路走来,其文化影响力越来越大,并开始逐渐向主流文化渗透,与主流文化融合,发挥出极大的文化沟通交流优势。虽然互联网为亚文化在网络世界中争取了更多的生存发展空间,让网络亚文化逐渐从弱小走向强大、从边缘走向中心,和主流文化达成了更多的文化共识,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网络亚文化的“边缘化”处境。
网络主流文化与网络亚文化是共生的,互联网作为极具开放性的社交平台,支持不同声音和不同文化的广泛参与,网络独有的便捷自由让网络亚文化具有比传统亚文化更灵活的表现方式和更宽阔的发展空间,其形式、内容以及参与群体都在随着时代和科技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十几年间,弹幕技术适应高速发展的社会生活和民众需求不断更新换代。从最初的动漫、游戏走向各大视频平台、电影、综艺,弹幕的领域不断蔓延;从简单的文字弹幕到符号、表情包的植入,再到当下流行的语音弹幕,弹幕的形式不断丰富;从“90后”参与到“00后”成为主力,弹幕的参与群体日益扩大。弹幕的发展体现了新媒介下网络亚文化的“易变性”特点。
亚文化和主流文化都有其植根社会的土壤,代表着不同阶层、等级的利益和诉求。“亚文化的存在源于社会中各种结构性矛盾的普遍存在,而且这些结构性矛盾往往呈现为处于从属(或弱势)
地位的群体对占主导地位的阶层或意识形态的反叛或抵抗。”②孟登迎:《“亚文化”概念形成史浅析》,《外国文学》2008年第6期。颠覆和对抗性是亚文化与生俱来的文化特征。
弹幕作为网络亚文化的典型形态,具有明显的颠覆和对抗性。来自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人聚集在网络平台上,用弹幕的形式开启网络文化狂欢,以搞笑、戏谑的话语尽情释放自我。弹幕通过文化狂欢,表达对主流文化的挑战和反抗,符合巴赫金的“狂欢理论”。巴赫金指出:“狂欢节最重要的价值在于:颠覆等级制。”③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之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14页。在他看来,狂欢世界与官方正统世界截然颠倒,现实世界中的一切规范、禁令和等级关系都可以在狂欢世界里得以消除,“在狂欢节上,人们不是袖手旁观,而是生活在其中,而且是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其中,因为从其观念上说,它是全民的”④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之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人们在狂欢世界中对现实正统世界进行颠倒、戏仿和降格,以自由、平等的方式表达和宣泄,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同样,弹幕借助互联网的虚拟性、开放性、互动性等特征消除了人们现实生活中的阶级、身份、性别和观念界限,解除了各种规则和制度对人的压制和束缚,在网络公共空间里营造了一个巴赫金式的狂欢世界。弹幕的自由性赋予受众更大和更多的选择权,每一位网民都能成为弹幕文化的生产者和传播者,可以在观看过程中关注彼此和影响彼此。人们通过发射弹幕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获取存在感,到公共空间去满足表现欲,挣脱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束缚,表达对主流价值观念的背离和对新的娱乐、生活方式的向往。可以说,弹幕已成为人们逃离和对抗现实生活的另类文化形式。不仅如此,弹幕还构建了一个“部落式”的“聚众狂欢”,人们通过弹幕在自娱与众娱的方式中享受畅所欲言的自由,让个人化的情绪发泄转变为集体化的狂欢行为,收获“志同道合”的认同感和“抱团取乐”的参与感。虽然呈现于屏幕的“聚众狂欢”仪式不同于现实中的节日狂欢,但却真正体现了渴望自由、泛娱乐化的狂欢精神。
随着网络文化的发展和人们文化观念的转变,网络亚文化群体为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和生存空间,开始对主流文化妥协和迎合,反抗意识已大不如从前。同样,在网络亚文化影响力日益扩大的现实面前,主流文化也对网络亚文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包容,两种文化的暧昧态度使网络亚文化的颠覆和对抗性逐渐趋向弱化。
受媒介和时空的限制,传统亚文化的传播受到一定的束缚。但在新媒介技术的支持下,网络亚文化群体获得了越来越高的话语权,取得了一定的文化地位和影响力。新媒介技术弥补了身体不在场的缺憾,人们突破现实生活的限制在互联网建构的虚拟平台上聚集,通过多种方式实现在网络空间里的自由交流互动。
互联网时代的网络亚文化形式丰富多样,“微信”“快手”“抖音”等在新媒介技术的推动下不断在网络世界掀起一场场文化热潮,媒介技术成为网络亚文化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从2006年弹幕问世至今,它的每一步发展都与新媒介技术密切关联。弹幕本身就是技术的产物,它采取存贮模式把用户在不同时段对于视频某一节点的评论储存起来,参与者可以在视频运行至相应节点时读取到这条信息,同时也可以利用弹幕功能发送自己的评论。伴随弹幕亚文化群体需求的日益提高,媒介技术不断更新。例如,为解决弹幕遮挡带来的观看障碍,B站推出了“智能防挡弹幕”功能,通过计算机视觉技术对视频内容进行分析,让弹幕神奇地避过人像,仿佛从人像身后穿过一样,被称为“弹幕黑科技”。弹幕产品“鲸鸣”主打语音功能,可以通过发送语音弹幕让用户体验唱歌社交。不断推出的新功能展示了媒介技术对弹幕文化的深层影响,新媒介的崛起和媒介技术的革新为弹幕亚文化的生成和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推动力量和技术支持。
当然,我们在肯定新媒介技术对弹幕亚文化有巨大推动意义的同时,还必须承认技术对弹幕主体的束缚和绑架。媒介虽然是“人的延伸”,但也无形中奴役着深陷于其中的网民,互联网建构出脱离现实的虚拟空间,全面改造着网络亚文化群体的生存方式,也使人们对新媒介技术产生了高度依赖,沦为网络社交的奴隶。正如英国学者汤普森所言:“现代文化的媒介化,是指一个过程,经过这个过程,符号形式的传播变得越来越受到媒介工业的技术和体制的制约。”①周宪:《审美文化中的工具理性和表现理性》,《国外社会科学》1997年第4期。一旦失去互联网技术的支持,弹幕平台上喧嚣热闹的互动评论将荡然无存。
弹幕使人们在接受过程中产生共时观看和讨论的感受,这种新的交流方式增强了视频接受的趣味性,强化了接受的仪式感。虽然弹幕参与者只是发表自己个人的观点和感受,但其留下的评论痕迹必然会对其他观看者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弹幕借助互联网赋予视频接受和评论活动以新的文化价值。
弹幕是网络时代的新兴文化产物,它营造了一个围绕同一对象进行群体性“吐槽”的空间,让人们在一个相对集中的平台上肆无忌惮地表达观点、尽情发泄,把现实中无法言说的情绪和压力无所畏惧地释放出来,满足了亚文化群体的心理需求。
所谓宣泄,是指通过一定的行为或语言等方式把内心的苦闷或受压抑的情绪排遣出来,减缓或释放个体的心理压力。人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容易产生焦虑、浮躁等负面情绪,个体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如何在合法可控的范围内将心中的负面情绪和心理压力宣泄释放是现代文化必须思考的问题。
虚拟世界中的弹幕交流使现实中备受压抑的主体意识获得新的自由表达空间,人们通过适当的调侃和“吐槽”获得宣泄情绪的快感,让压抑的精神世界得到解放,激活了人们潜意识里的心理补偿机制,满足了人们找寻“存在感”的心理动机,成为当代人释放压力和宣泄情绪极为有效的方式之一。美国社会学家刘易斯·科塞提出了著名的“社会安全阀”理论,他指出,社会应该保持开放、灵活和包容的状态,“通过允许行为的自由表达,而防止了被堵塞的敌意倾向的积累。”①刘易斯·科塞:《社会冲突的功能》,孙立平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25页。弹幕亚文化作为情绪宣泄和释放压力的重要途径,把社会成员平时所积蓄的不满情绪予以宣泄和消除,使各种社会紧张得以释放,在维持既定社会关系的稳定中发挥着类似“安全阀”一样的积极作用。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亚文化的产生就是试图解决‘认同’危机的象征性行动。”②胡疆锋:《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页。在弹幕的狂欢中寻求身份认同是亚文化群体重要的心理特征。“边缘化”的亚文化群体渴望在他人的认同中获得自我价值的肯定,当人们在满屏的弹幕中发现自己的观点获得了关注和认可,或者发现部分言论与自己一致,就会收获找到情感共鸣的满足和快感,感觉自己获得了集体认同,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对身份认同的渴求是快节奏的当代社会的普遍文化心理,弹幕成为亚文化群体寻求身份认同与群体归属的重要方式。
在一定程度上,亚文化是非主流群体的精神抚慰方式。作为网络亚文化的弹幕不仅可以释放情绪和缓解压力,满足参与者自由表达的欲望,还能让渴望“被看见”的边缘化亚文化群体获得文化身份的认同,满足其重要的文化心理需求,我们应该正视其对网络亚文化群体精神心理的重要意义。
在媒介的制约下,传统亚文化主要在特定地区或群体内传播,媒介技术打破了传统亚文化的局限性,全方位开辟的公共网络空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参与者,网络亚文化群体日益壮大,丰富了网络文化的内涵,促进了网络文化多元化的生成。
互联网比传统媒介具有更大的包容度和豁免权,为渴望摆脱现实束缚的民众提供了新的话语权。“与早期媒介的不同之处在于,网络化的媒介让大量的社会成员成为传播者——他们既可以提出问题,也可以回答问题;可以通过一对一的形式,也可以通过集体的形式;可以以同步的方式,也可以以异步的方式,从而成为彼此互相关注的客体。”③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5页。新媒介打破了传统媒介的单向式传播方式,为网络亚文化群体提供了互动交流的环境和机会。在弹幕活动中,人们可以随画面的播放发送对于视频任何细节的看法,没有专业的限制,没有审核的压力,把关缺失、匿名开放、互动自由的网络消解了现实中的各种束缚,地位、阶层、年龄、性别的区分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人们乐此不疲地在视频观看中同步分享自己的个人体验,也从飞满屏幕的弹幕信息中寻求情感共鸣。新的观看方式提高了人们的参与热情,弹幕亚文化群体的主体性被大大激活,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弹幕大军中,相比于传统亚文化,观众参与覆盖面无限扩大。
从亚文化的表现形式来看,传统亚文化虽然力图通过各种方式挣脱束缚来彰显自身的存在,但传统媒介和时空的限制制约了其形式的多样化发展。相比传统视频评论,弹幕评论的形式和内容有着重要突破。传统视频评论往往展开于观看活动之后,与弹幕随意、感性的碎片信息相比,传统视频评论更为完整、专业、深入和理性,但较为严肃的评论方式限制了参与评论主体的层次和范围。另外,传统视频评论区设置在视频画面的下方,很难引起关注,评论时间相对滞后、评论内容和画面脱节、缺少互动性。新媒介技术为弹幕开启了新的评论方式,大量弹幕信息在视频画面中飞过,弹幕的大小、字体、颜色、位置等都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进行设定,还可以直接用不同的符号、表情来表达。此时,飞满了弹幕信息的屏幕不仅是视频接受的媒介,也是受众展开交流和讨论的平台,接受和评论的同步展开是前所未有的开创。从评论的内容上来看,在众多主体的参与下,弹幕评论内容更加丰富,包括对视频思想内容、画面细节、配乐色彩甚至是演员演技和服装容貌做出不同角度的评价。虽然评论内容大多数是各种吐槽、牢骚、灌水,但也不乏一些极具内涵和价值的见解。此外,弹幕还催生出“中二病”“治愈系”“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等网络流行语,建构了新的网络话语体系。应该承认,弹幕评论丰富的表现形式和内容是传统亚文化所不具备的。
在互联网经济日益繁荣的时代,喧嚣热闹的弹幕文化背后存在着商业资本的暗中操纵,费斯克在《理解大众文化》中说:“任何一种产品,它赢得的消费者越多,它在文化工厂现有的流程中被再生产的可能性就越大,而它得到的经济回馈也就越高。”①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弹幕群体的日益扩大提升了网络文化新的娱乐和商业价值。
在泛娱乐化时代,商业和文化的边界是模糊的。弹幕的文化影响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资本关注,使之成为商业资本和网络文化融合的产物。随着弹幕参与群体的扩大,商家看到了绝好的商机,一系列商业运作与弹幕文化一拍即合,在有效推动商业资本运作的同时也成为弹幕文化发展的重要动力。以弹幕广告为例,经营商结合弹幕特点创造了形式新颖的弹幕广告,如《择天记》在优酷上线时,温碧泉就开始用弹幕发送广告。《军师联盟》播放时,温碧泉广告再次上线,每到剧情进入一定的节点,系统便会自动弹出带蓝光的“补水”弹幕广告。“场景+弹幕”的剧情式弹幕广告是根据剧情发展将广告信息在特定时机通过弹幕展现在屏幕上,形成广告信息与剧情内容相结合的植入式广告。热播剧《小欢喜》聚焦高考压力和亲子关系,在网络平台播放时,不时出现学习软件和补习机构的剧情式弹幕广告,让众多焦虑中的父母和考生兴奋不已。这种新的广告植入方式立足于受众心理需求,重视产品与受众的情感链接,带来了全新的感官体验,产生了不一样的商业效果。
此外,弹幕对影视产业的推动也值得我们关注。作为商业时代的文化产物,弹幕成为电影票房和视频点击率新的增长点。弹幕版电影《秦时明月》《绣春刀》《小时代3》一经推出就在一片质疑和批评声中票房大增,很多观众表示,明知是烂片也要花钱进剧场观看,真正目的就在于可以通过弹幕痛快“吐槽”。《太子妃升职记》等网剧在弹幕的推动下频上热搜,创造了非常可观的视频点击率。可见,烂片虽不能成为优秀的艺术,但只要营销手段足够高明,它完全可以成为很好的娱乐产品。如今,弹幕已成为影视特殊的卖点,推动了影视票房、收视率和视频点击率的提高,是推动影视产业发展的重要因素。
网络亚文化是一把双刃剑,它在推动人类文化繁荣和多元化、提高网络文化娱乐和商业价值等方面显示了积极意义,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系列值得我们反思和警惕的社会文化问题。
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使人们必须面对各种压力、困扰和迷惑,产生了焦虑、浮躁等负面心理情绪,在文化上的反映就是出现了各种极端异化的表达形式,网络亚文化的盛行就是其表现之一。
网络的虚拟性消除了现实社会政治、文化的分界,缓解了个体与社会、交往与独处的矛盾,人们在网络世界的身份具有“真实”与“虚拟”、“在场”与“不在场”的双重属性,这使得网络文化活动显得自由、平等、畅所欲言。疏离于现实的网络世界发展出形式多样的网络亚文化,满足了人们对感性和欲望的追求,成为现代人难以摆脱的“精神鸦片”,大批网民对虚拟世界高度依赖甚至沉迷,“宅文化”“吐槽族”“弹幕族”竞相登场,这样的文化表象背后折射出深层的社会文化问题。
波兹曼曾为社会文化发出警示:“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②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放眼当下热闹喧嚣的弹幕文化,满屏的弹幕信息沸沸扬扬,长期浸淫在虚拟世界的“弹幕族”开始逐渐缺乏对现实的感知能力和理性思考能力,导致价值观的混乱和社会责任感的丧失,展现出当代社会“娱乐至死”的文化危机。
纵观各种弹幕行为,人们在毫无理性的发泄中收获感官刺激,暴露出其文化内涵的缺失和道德意识的弱化。“233”“哈哈哈”“空降成功”等信息虽没有实际效用,但却可以使“弹幕族”获得快感,让陷入精神荒芜困境的人们排遣无聊的时光。大量浮夸低俗、内容空洞的弹幕信息迎合了当代人焦虑、空虚、情绪化的心理状态,非理性的弹幕通过网络平台扩散开去,其文化破坏力不容小觑。“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①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页。如果文化生产、接受和消费活动转变成发泄负面情绪的平台,如果观看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获得存在感和参与感,网络亚文化提升精神文化的功能将大大减弱。
在快节奏生活的影响下,人们行为和思考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时间与习惯也趋于零散。网络移动技术的出现消除了空间的障碍,人们可以随时随地用零散、片段的时间来接受和传播信息。网络文化适应当代社会生活碎片化的特点,出现了极具时代风格的“微风”“微语”,其中“微博”“微信”“微视频”都是“微时代”下的文化产物,简约、零碎、短小的网络文化信息让编辑更方便、传播更迅速,契合了当下人们碎片化阅读的习惯。网络信息的碎片化显示出新媒介下亚文化的时代特征,缺乏永恒性、逻辑性和完整性的信息阻碍受众的深层接受和思考,是对文化接受活动的破坏和干扰。
在传统视频接受行为中,观看对象和主体之间存在一定距离,视频保持了完整性和稳定性,观看行为不会受到来自观看对象本身的破坏和干扰。此外,传统视频评论与观看并不同步,观看和评论之间的时间差为展开理性思考和深度批评留下了空间。因此,传统视频评论内容相对理性和深入,非即时性的评论也使文字得以长时间的保留,评论语言也较为完整,具有逻辑性。相比之下,弹幕评论具有碎片化、即时性的特点。一般来说,弹幕评论的字数有一定限制,超出限制的字符不会出现在弹幕中。造成弹幕评论碎片化的原因,一方面由于弹幕是与视频播放同步展开的,观众无法接受迅速消逝的较长文字信息,这导致弹幕评论的篇幅受限,其往往以短句、词语甚至符号等碎片化形式出现;另一方面,由于弹幕是受众在观看的同时发出的,没有足够的时间展开有深度和系统化的解读,即时打出的评论缺乏完整和连续的情感体验,呈现的只是瞬间感受,这也使得评论内容支离破碎、随意而缺乏逻辑性。
在弹幕活动中,屏幕上不断增加的弹幕信息成为视频的一部分,观看的对象不仅仅是视频本身,还有不断增加和刷新的弹幕信息,画面和弹幕已经融为一个不断更新变化的整体,影响受众的观看。虽然参与者可以自由选择弹幕对视频的遮挡程度,但大量流动的弹幕还是会遮挡住部分画面,尤其是在槽点、笑点出现的时候,密集出现的弹幕会严重影响视频的观看效果。另外,受众在弹幕活动中的身份是双重的,“观看者”和“评论者”的角色同时展开,人们一边观看视频内容、浏览弹幕信息,一边随时发射弹幕评论,看似整体的行为中存在着身份的分裂。更多弹幕参与者直到观看行为结束,对视频内容和画面的感受都是模糊的,由于注意力被不断飞过的弹幕所吸引,观看本身已不如参与弹幕狂欢那么重要。
除此之外,弹幕追捧圈还存在一些无聊的“剧透党”,他们热衷于在视频重要位置透漏接下来的内容,或打出“前方高能”的弹幕预警,这种行为极大地影响了受众的观看情绪。执着的“考据党”会在视频中通过弹幕进行“科普”,热心的“野生字幕菌”会在缺乏字幕翻译的外国原版视频中同步翻译,特殊的弹幕爱好者通过发射弹幕满足了展示个人才华的欲望,但必须承认,这些弹幕不仅是对视频完整性的破坏,也是对观看行为的干扰。
由于亚文化群体文化水平、审美能力、价值观念层次不同,网络的开放性和虚拟性助长了随意攻击、谩骂、诋毁的非理智行为,造成大量低俗、暴力式话语表达,导致网络文化出现明显的审美滑坡。
在弹幕众声喧哗的话语表达中,受众获得了全民参与的仪式感,文化接受被集体狂欢所取代,话语表达有了明显的狂欢色彩。巴赫金曾对狂欢语言进行过思考:“狂欢节语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充溢着对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权力的可笑的相对性的意识。独特的‘逆向’、‘相反’、‘颠倒’的逻辑……各种形式的戏仿和滑稽改编、降格、亵渎、打诨式的加冕和脱冕,对狂欢节语言说来,是很有代表性的。”①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之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弹幕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话语方式高度吻合了狂欢式语言特征。在弹幕活动中,发送者的真实身份在虚拟网络的遮蔽下得以隐匿,参与者往往以娱乐为目的进行戏谑和调侃,在“娱乐至死”价值观的诉求下,表达“我的语言我做主”的张扬态度,各种低俗甚至恶毒的文字在屏幕上堆积,出现粗糙、低劣、媚俗的语言倾向。在弹幕互动过程中,一些用户还会就某些问题发生争执,引起言语激烈的“掐架”,甚至出现人身攻击。这些谩骂、诋毁、侮辱性的弹幕形成极大的话语暴力,侵犯和伤害人的精神和心理,玷污了网络文化环境。
网络亚文化的迅速发展和广泛传播显示了其存在的价值和合理性,但同时也因失去现实语境中的道德规范与法律约束而带来诸多不良的社会影响。网络开放性与虚拟性造成网络亚文化出现了内容低俗、伦理失范等一系列问题,并通过互联网平台产生极大的文化冲击力。纵观飞满屏幕的弹幕评论,低俗和暴力的话语无处不在,深层折射了当代人空虚浮躁的精神世界、虚无混乱的价值观以及追求过度娱乐的文化心理,“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②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2页。因此,我们在肯定弹幕对网络亚文化发展带来活力和机遇的同时,也要反思其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和危机,积极引导弹幕亚文化健康化发展。
一方面,要健全弹幕评论的网络监管机制。网络亚文化是一个不断更新变化的领域,国家高度重视其不断扩大的影响力和产生的社会文化问题,出台了一系列整顿措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共文化服务保障法》《互联网文化管理暂行规定》等在一定程度上规范了网络文化的发展,但越来越复杂多变的网络亚文化仍需要在依循相关法律法规的基础上建立多方协作的网络监管机制,健全网络管理制度,建构网络诚信体系,保障网络文化的纯洁与安全,让弹幕的自由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展开。我们还要思考如何通过网络监管机制让弹幕文化出现的问题得到及时反馈,允许网民对不良信息进行举报,制定相应的制度对非理性的弹幕进行有效管控。
事实上,国家对于弹幕文化的整顿已经初见成效。2017年6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针对“AcFun”等网站进行了全面整改,以未经批准擅自从事视听节目服务、提供非法有害违反社会公共道德视听节目内容等违法违规行为对其作出行政处罚,有效规范了网络亚文化的管理。
另一方面,应通过技术层面对一些低俗、淫秽、粗暴等弹幕信息进行过滤和屏蔽。弹幕评论赋予受众极大的话语表达权利,但毫无节制的自由必然会导致评论秩序的混乱和话语的暴力。我们有必要借用现代新媒介技术手段对恶俗暴力的信息进行处理,净化弹幕文化。
此外,弹幕文化要健康发展,不能仅仅依靠弹幕平台的管理和网络技术的支持,还需要自觉提高弹幕参与主体的网络素养。网络亚文化群体的素质和行为对网络文化的运行秩序具有重要影响,只有加强对网络亚文化群体的教育和引导,提高其道德水平和文化素养,才能从根本上杜绝弹幕文化粗糙、暴力等低俗现象。
弹幕拓展了网络亚文化的新范式,表现出强大的文化影响力,但同时也提出了一系列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需要更加审慎观察和理性分析。我们要积极塑造网络文化空间所需的理性精神,不断提升网络亚文化的内在价值和审美素质,强化媒介责任意识与道德法律意识,推动弹幕在网络亚文化领域的良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