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云峰
相较于“世界记忆遗产”《东巴古籍文献》①2003 年8 月30 日,在波兰格但斯克闭幕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工程咨询委员会”第六次会议上,《东巴古籍文献》被列入“世纪记忆遗产名录”。重要组成部分“东巴文化”的研究,“东巴音乐”的研究可谓起步迟迟。原因除了语言(纳西语)、文字(象形文)、民俗(隐喻性)、禁忌(排他性)等横亘在研究者面前的客观因素之外,兴许还有“术业有专攻”(音乐学)和“兴趣与爱好”(使命感)等因素。
东巴音乐认知观念,即东巴祭司对音乐感觉、思维、创造、习得、记忆之观念,是其对纳西族语言、文字的一种心理的外化形式和手段,亦是古代纳西族人基于音乐实践形成的价值观。
东巴祭司大多集唱④即唱诵请神、迎神、祭神、祭祖、祈福、开丧、超度、禳鬼类等。、诵⑤即熟知各类别的经书、典籍。、书⑥首先是书写东巴文字,纳西语称“森究鲁究”(sər33 tɕə55 lv33 tɕə55),汉译可为“木石痕迹”,即纳西族民间所说的“见木画木,遇石刻石”。其次是书写东巴经书,纳西语称为“东巴究”(do33 mby21 ʐə21),是东巴教和东巴文字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画⑦东巴绘画,纳西语称为“东巴幛”(do33 mby21 ndza21),它是古代纳西族美术史中最具代表性的品种之一,同时也是东巴文字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其所表现的内容,几乎全部与东巴的仪式、法事、道场及传说、典故等相关。东巴绘画当代被称为“东巴画”,按形式大体又可被分为:竹笔画、木牌画、纸牌画、神轴画、长卷画几类。、舞、祭⑧即熟知各类仪式的基本程序。、技⑨在技能方面,还必须熟悉竹笔、铜笔、墨的制作,以及象形文字的书写与绘画。此外,还要学习木牌、祭木、木偶、面偶、草人、草兽、草禽的制作,以及神坛、鬼案等的设置。等职能于一身,既是古代纳西族的宗教祭司,又是其文化传人。依据各自所具有的“法力”和对上述职能的谙熟程度自然划分为:东巴⑩即可以念诵经文,并且可主持一般性的法事仪式、道场仪式的神职人员。、大东巴⑪即曾赴东巴教圣地白地行过入教仪式,并取得正式东巴资格的神职人员。此类东巴一般均熟悉各类经书和道场,兼具较为精湛的绘画、塑像、跳神等技艺,并受普通民众信任,在重大法事活动中任掌坛师,执掌东巴法杖,有接收徒弟的资格。和东巴王⑫东巴王在教徒中享有最高威望,主要司职、掌管大型法会和重大的祭祀仪式。三个等级。亦有学者认为,东巴无严格意义上的等级之分,只是以知识多寡、技艺高低、传延代数多少区别声誉大小。
在纳西人古老的观念及一整套东巴文化中,东巴祭司对“音”与“声”的认知,均被赋予特定的意涵。
(1)“阔”(kho33)即音,一般指代人发出的一切“乐音”和“噪音”,其中也包含音高、音量、音色、时值等要素;亦指代人发出的无规则的声波振动。
(2)“突”(thv55)即声,指代法事仪式、道场仪式中固有的一切声响,其中包括远处(khɯ33kho33gv33)发出的声响与近处(nv55nv55gv33)发出的声响;亦包括铜锣、铜钵、刀枪剑戟等法器发出的声响。(见图1)
图1 I 男声;II 女声;III 鸡鸣声;IV 东巴出声
在某种意义上讲,东巴祭司“音”与“声”之观念,二字互训,都指声音,但明确或隐喻表达出了纳西古语音调(语言韵律)与现场声调(人为声响)的有机结合。作为当下的文化阐释,东巴音乐指迄今传承并运用于纳西族东巴教法事仪式、道场仪式之中的音乐。
迄今为止,在一整套东巴文化体系中,没有“音乐”及与之相关的文化认知模式与表达形式,更没有“唱腔”“器乐”“歌舞”“乐舞”等专有词汇。在东巴经书或东巴仪式中,东巴祭司使用、重复最多并且能与今天“音乐”大致对应的词汇或用词、用语,有如后几种。
“咨本”(dzər33pɯ33),东巴象形文字写作,汉语意译可为“唱诵典故”。东巴象形文字写一人看着“唱本”演唱。此词如若在东巴典籍和东巴仪式中使用时,被称为“东巴咨本”(to33mby21dzər33pɯ33)即东巴唱本,其他有关的观念还可细分为下面六种。
(1)“咨”(dzər33),东巴象形文字写作,汉语意译可为“唱咏”。象形文字写一人口中发出的声与气的媾和,以表达所产生的“音”(歌),此类观念在东巴象形文字中随处可见。
(2)“本”(pɯ33),可作“典故”解,亦含有传承亘古、不能随意改动之民俗寓意。时至今日,在纳西人的认知观念中,民间流传的、须严格按照纳西语传统诗词格律演唱的老歌,主要分为几大类:“罗奔罗咨本”(lo33be33lo33dzər55pɯ33),即劳动歌;“懂模咨本”(du33mu31dzər55pɯ33),即习俗歌;“赶与赶咨本”(kæ55y31kæ55dzər55pɯ33),即兴歌;“咪步本”(mi55pu55pɯ33),即嫁女调;“咨蹉本”(dzər33tsho33pɯ33),即舞蹈歌;“蕊蕊聚居本”(zy31zy31tɕy33tɕy33pɯ33),即哄娃娃调;“东巴咨本”(do33mby21dzər33pɯ33),即东巴调;等等。
(3)“ 本 子 咨”(pɯ33ndzɯ33dzər33),即古歌唱,东巴象形文字写作,汉语意译为“演唱传统典故之古歌”。东巴象形文字写为男女携手歌唱。
(4)“本子抗”(pɯ33ndzɯ33kæ55),即古歌赛,汉语意译为“演唱传统典故之竞技”。
(5)“本子授”(pɯ33ndzɯ33ʂə55),即古歌说,汉语意译为“演唱传统典故的歌”。
(6)“授”(ʂə55)即说或讲。历史以来,东巴祭司最常用的有“本授”(pɯ33ʂə55)说典故、“阔授”(kho33ʂə55)说规矩等。迄今,纳西族民间还都保留、传承着“时授”(ʂɯ21ʂə55)、“时本授”(ʂɯ21pɯ33ʂə55)等民歌分类。
东巴祭司一般在祭祀仪式中使用最多的、与“唱”的观念相类似的词语,就是“阔突”(kho33thv55),即“出声”(此处亦可引申为“发声”)。在东巴祭司隐喻民俗和仪式规程中,不同的“出声”方式均有特定所指,其使用功能大致可以表达三个层面的意涵。
1.区别“阔突”(出声)者身份
东巴祭司通常会在这个词的使用过程中,依据演唱者身份做出明确的标识,如以下几种。
(1)“桑尼阔突”(sæ33ɳi21kho33thv55),东巴象形文字写作;汉语意为“桑尼出声”。东巴象形文字写一女巫盘坐而歌。桑尼一般多为女性,且行使巫师的职能。在东巴典籍中,远古桑尼多为女性,且此类神职人员通常不靠世袭,她们大多“感天而生”或大病初愈后“顿悟”而成。目前纳西族西部方言区巫师近乎绝迹。
丽江大东乡东巴祭司和玉才(亦名和土成),鲁甸乡东巴祭司和云彩、和云章均认为,在纳西语中“桑尼”从事巫术活动时叫“桑尼扒”(sæ33ɳi21pá31),其中的“桑”是“神灵鬼怪”;“尼”是“缪”(sæ33miə31)的转音(变音),指“眼睛”,连起来“桑尼”的含意为“看得见神灵和鬼怪的人”。研究者戈阿干认为,这个说法与《国语·楚下》记载颇为接近:“在男曰觋,在女曰巫。”⑬觋,见鬼者也。《周礼》男亦曰觋。参见《辞海》(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桑尼扒”就是巫师们所进行的卜算活动。
和玉才祭司说,“纳西族的‘桑尼’也同别的民族的迷信职业者一样,总是与‘卜算’(占卜)联系在一起。”事实上,纳西族的东巴们也都善于卜算,并且还有专门用于卜算的象形文经书,如羊骨卜书、贝卜书、“巴格”卜书、“佐拉”卜书、梦卜书、星相书和算土黄书等。他还强调,东巴绝不是“桑尼”,两者的具体区别有五点。其一,“桑尼”大都由妇人充当;东巴从古至今未曾出现一个女性,经书里也没有女东巴的记载。其二,“桑尼”的“法器”(用作“舞具”)仅有一二件,如铓锣(铜锣)或皮鼓;东巴的法器较多,除鼓以外,尚有法杖、扁铃(也称板铃)、白海螺法号、“汁再”帽(法冠)、白披毡(法衣)、牦牛尾巴、长剑和大弓等。其三,东巴有上千卷可用来诵读和吟唱的象形文经典;“桑尼”没有一本自己的经书。其四,东巴祭典与道场大小达30 多种,都可视为诗歌舞相结合的祀神乐舞;“桑尼”无固定的道场仪式和法事仪式。其五,“桑尼”一般只在某些家庭有了病痛者时才被请去卜算,别的重要场合可以不再出场;剩下的祭祀仪式或法事道场都要请东巴来操持。和玉才还形象地比喻,在坊间,“桑尼”仅仅能为东巴们揽来一些活路。
和云彩祭司认为东巴和“桑尼”是两类人:“‘桑尼’就是作文章的人常说的‘巫师’,可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桑尼’,纳西群众自古也没有把我们同‘桑尼’扯搭在一块。我们当东巴的都要有几百卷经书,可‘桑尼’没有经书,他们的活动也完全用不着靠经书。东巴舞蹈也全部是我们跳的,包括一些神女的舞段,皆由男人(东巴)替扮。在旧时的纳西人中,连小孩也明白东巴和‘桑尼’不是一路人,倒是现在的大学问家们把我们划到‘桑尼’一边去了,是怪事也是笑话。”
和云章祭司认为,纳西族的“桑尼”善于用嘴讲述巫道,也能哼哼唱唱,但就是没有经书。和云章的父亲就是一个“桑尼”,年轻时善唱善舞,还掌握一些高难度的巫技,譬如,能够用脑袋往墙壁上猛力碰撞,然后昏厥过去,不一会又猛然从昏死之中转醒,并狂放地进行蹦跳狂舞;还能用刀子往自己的舌头上划上两刀成“十”字,然后又用舌头将刀刃上的血迹舔干净。据和云章分析,纳西“桑尼”可以分成两种类型的人:一种是“神授”的;一种是“鬼使”的。他父亲属于“神授”一类。他认为,东巴有专门的传承规矩,有的是父亲传给儿子,有的是大师传给弟子;而“桑尼”并设有这个传承规矩。照他的理解,“桑尼”应被视为一些与常人不同的“特异人物”,是一些“鬼使神差”者。另外,“桑尼”也有向自己的同行佼佼者在模仿巫技而成的,这种向他人模仿而变成“桑尼”巫师的人,和云章称之为“琐桑尼”。“琐”(so31)即仿效者。他还认为,纳西东巴一般都不会做巫术,但也曾出现过极个别熟悉巫技的东巴。但这样的人并不多,一百个东巴里也数不出一个。和云章还特别解释说:“‘桑尼扒’很像在跳舞,但他们的跳法谈不上有什么谱典,完全不像东巴有板有眼还有谱(此指舞谱)。”
东巴们一致地把自己与“桑尼”巫师相区分,这不是没有来由的。后来,“我在翻译一些纳西象形文典籍时发现,在所有的东巴经书里,东巴与巫师不仅有着不同的称谓,同时还有着两个明确表示二者身份的纳西象形文字符。”⑭转引自戈阿干《东巴神系与东巴舞谱》,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17—18 页。
(2)“东巴阔突”(to33mby21kho33thv55),东巴象形文字写作,写一祭司盘坐而歌,汉语意为“东巴出声”。
东巴《创世纪》中还唱道:“在很古的时候,天地还处于混沌,阴阳还处于混杂,树木也会走路,石头还会说话,世间的一切均处于混沌初开的状态。其后,先有了天、地、日、月的影子,在此基础上,一生三,三生九,九生母体,而后出现真与假、虚与实。真与实相配变出日,虚与假相合变出月……”从唱词中不难看出,这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⑮《老子》“第十二章”,载袁行霈主编《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丛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 年版。的思想有相通之处。虽说此种创世神话在全世界许多种(民)族中都极为盛行,笔者推断,反映在东巴乐腔中的此种人类共有的原生宗教意识,可能与华夏古文化的各个领域有着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关联。
笔者认为,东巴祭司常常通过祭祀(神灵)、表达(唱诵)、理解(膜拜)“三重”行为,把音乐(乐腔)、行为(祭祀)、概念(分类)联系成为一个大的整体来理解音乐及其构成,从而实现信众对其“制造”出的音声的顶礼膜拜。
2.区分“阔突”(出声)的形式
依据东巴祭司的讲释及相关经典的记载,东巴“出声”的呈现方式有如下四种。
(1)“东巴聪”(to33mby21tʂhu33),东巴象形文字写作,汉语意为“念诵”。在东巴文化尤其是东巴经典的识读、宣讲、记忆过程中,此种“念”的发声方式为其主流。譬如,“崇搬统”(tʂ’o21bər33t’v33)《创世纪》(又译《人类迁徙纪》)、“东挨术挨”(ndu21æ21su21æ21)《东术战争》(又译《黑白战争》)等经书的祭诵,均属此类“夹诵夹唱”。
(2)“东巴哔”(to33mby21py21),东巴象形文字写作,写两位祭司摇击板铃和鼗鼓而歌,汉语意为“吟诵”。东巴祭司认为,吟诵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为有格律者(近体诗词曲、律赋、时文等),依格律吟诵;第二种是无格律者(古体诗歌、古文等)的吟诵。东巴祭司吟诵经典时的方式大多属于前一类。譬如,“古吐古卟”(gu21tv33gu21pɯ55)《马的来历》、“西尸西呜”(ɕi33ʂi33ɕi33ɧv55)《超荐逝者》等。
(3)“东巴咨”(to33mby21ndzər33),东巴象形文字写作,汉语意为“唱诵”。在东巴经典中,此类唱腔大多用于专门为男女殉情(iə21v21)者举办的“核拉勒扣”(hər33la33lɯ21ɯ55,又译“大祭风”)仪式中。譬如,“鲁般鲁饶”(lv33ɯpər33lv33za21)《牧民搬迁记》、“达拉乌萨咪”(da33la33uə33sa33mi55)《金沙江地方的风神》等。
总的来看,在东巴典籍中,有关“唱”(念诵、吟诵、唱诵)的文字有很多,仅引图2数例。
图2
图2 中的东巴象形文字分别用汉语释义如下:
I 歌咏。指人在任何情景中唱歌;独自唱;随意唱。
II 唱山歌。
III 东巴诵唱。东巴穿戴庄重地在仪式上诵唱典籍。
IV 东巴诵唱典籍字形的两种简写。
V 东巴手持法杖唱诵。
VI 东巴跳神,手执法器铁三叉唱诵。
VII 东巴持刀唱诵,把黑鬼踩在脚下。
VIII 唱着跳脚—踏歌的两种写法。
IX 男女携手,边舞边唱;载歌载舞。
X 一人吹木叶,一人唱歌。吹叶者是为唱歌者伴奏的。
XI 女人弹口弦唱歌;两个女子,一个弹口弦,一人唱歌。弹口弦有两种写法,一是席地弹奏,一是站立而弹,曲线表示弹出的声音(站立弹奏的口弦有三条曲线,其中上下两条还代表曲中有颤音)。口弦用薄竹片制作,亦叫竹簧、口簧、茂弦。
XII 载歌载舞的孔雀。
XIII 载歌载舞的大鹏鸟。
XIV 载歌载舞的白鹰。⑯东巴文及其释义,参见杨德鋆《凝结在纳西古老图画象形文字里的音乐——云南民族传统音乐研究》,《文艺研究》1998 年第3 期。
此类唱诵一般也可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同腔同经,即同一种唱腔只演唱同一类经书。在香格里拉市三坝乡与金江乡即有此种用法,例如,《点灯经腔》《祭风经腔》《祭龙经腔》等,各地均使用相对固定的经腔。第二种是同腔异经,即同一经腔可以演唱不同典籍。目前这些经腔多有失传,从采集到的一些曲调来看,有相当一部分与当地纳西族民歌有着直接的承袭关系,例如,太鲁教派的《鲁般鲁饶》《达拉乌萨咪》等。
(4)“哔咨和合”(py21ndzər33xo55xo33),汉语意为“诵唱结合”。旋律句法通常是念诵、吟诵来回穿插,以体现东巴经的诗情文气。此类曲调以香格里拉三坝乡居多,一般念几句典籍,又唱一句或两句典籍;有时念句的最后一个字或词多以“唱”来收束,如《祭凶星》《退口舌》《消灾经》《除邪经》等均属此类。但不论如何发挥,两者都必须符合东巴经典的格律要求。
总体而言,东巴祭司的念诵与吟诵,均“是一种语言运用的风格,它既不是声调与语调的数字组合,从而产生一种通常的语言,也不是具音乐旋律的歌唱,它是介乎这两者之间的东西,它主要基于语词词素的基本声调之上,并以固定的方式为其说话的特点”⑰赵元任《中文的声调、语调、吟唱、吟诵、朗诵、按声调谱曲的作品和不按声调谱曲的作品》,《中国音乐》1987 年第2 期。。
3.辨识“阔突”(出声)的方式
在东巴祭司观念中,东巴“出声”的方式有如下几种。
(1)“阔迪突”(kho33dɯ21thv55),即出大声。此种乐腔较多用于仪式中的驱赶、放逐等环节,如《退口舌是非经》《送鬼经》《赶恶鬼经》《赶火鬼经》《打秽鬼经》《送倒霹鬼经》《祭水鬼经》《截死门经》《祭瘟神经》《祭猎神经》《赶不育鬼经》等典籍的诵读及仪式中的“阔迪突”。
(2)“阔基突”(kho33tɕi55thv55),即出小声。此种乐腔较多为迎候、敦请时“敬必畏之”的谄媚表达,如《迎请丁巴什罗》《祭祖》《献牲》《献饭》《求福泽》《龙王的出处与来历》《迎接龙王》《向龙王赎罪》《向龙王求雨》《向龙王求五谷丰登》《向龙王求寿》等典籍的诵读及仪式中的“阔基突”。
(3)“阔耍突”(kho33ʂua21thv55),即出高音。一般为东巴祭司代表人类向神灵祈求福泽降临,同时具有代表神灵向人类发号施令的寓意,故此应该提高音的震动频率,如《请神降威灵》《求威灵》《迎接枚贝精如神》《杀猛妖》《破敌杀仇》等典籍的诵读及仪式中的“阔耍突”。
(4)“阔 舌 突”(kho33ʂer21thv55),即出长音。迄今东巴文字中没有表示八度音高的符号,但有一些提示声音向上(提高)或向下(降低)的符号。例如,图3 东巴文字,就形象地表现出声音向上或向下的表达状态。其中,I 代表高音(声音向上),II 代表低音(声音向下)。
图3
“做摞”(ndzo33lo33),汉语意为“滚动颤音”。在东巴典籍中,关于颤音的东巴象形文字表述及观念有如下几种(见图4)。
图4
通常,东巴祭司用声波加线的曲折多少来表示颤音的幅度。图4 中,I 表示“重度”颤音;II 表示“中度滚动”颤音;III表示“延长滚动”颤音;IV 表示“说唱滚动”颤音。
东巴乐腔和纳西民歌中颤音很多,是纳西族传统声乐的一大特色。东巴文书写歌声时,有些已注意颤音表现,技艺高超的东巴,甚至将如何适时把握和处理好颤音也以字符形式反映出来。
迄今为止,在纳西族民歌中可谓无歌不“做摞”(颤音)。纳西族的颤音方法,有别于其他民族,颤音幅度通常是在小三度之间进行。除此之外,纳西族民间歌手对传统诗词格律“增句”(tse33ndzy33)使用技巧的高低,至今仍然是衡量一个歌手优秀与否的“试金石”。
表1 有关乐腔之东巴象形文字一览表
(续表)
在东巴祭司认知体系中,至今没有“乐器”这个词或概念。19 世纪以来,大多数祭司逐渐接受“法器”这个学界称谓。现因研究之需,笔者将东巴传统法器逐一对应“乐器”这个概念,并结合、遵循萨克斯乐器分类法,将其对应为四类(见表2)。⑱参见桑德诺瓦《论木氏治理时期东巴教音乐的鼎盛与衰败》,《音乐研究》2006 年第2 期,第40 页。
表2 有关乐器之东巴象形文字一览表
(续表)
“木”(mu21),汉语意为“吹”,东巴祭司用以泛指一切吹奏乐器及其观念表达,笔者将其对应气鸣乐器。譬如,横吹笛,东巴象形文字写作,纳西语称为“筚篥木”(pi33li33mo21),东巴象形文字写一人立式持笛吹奏;竖吹箫,东巴象形文字写作,纳西语称为“冷子筚篥木”(le33tsɯ21pi33li21mo21),东巴象形文字写一人持箫坐式吹奏。
“抗”(kæ55),汉语意为“拉”或“弹”,东巴祭司用以代指一切拉奏、弹奏乐器及观念表达,笔者将其对应弦鸣乐器。譬如,弹口弦,东巴象形文字写作,纳西语称为“孤古侃”(kuə33kuə21kæ55),东巴象形文字写一人持口弦坐式吹奏。
“敦”(ty33),汉语意为“敲”,特指一切敲击乐器及其观念表达,笔者将其对应膜鸣乐器。譬如,“达壳敦”()即敲击大(法)鼓等。
“多”(do33),汉语意为“碰”,特指一切摇击乐器及其观念表达,笔者将其对应体鸣乐器。譬如,“遮勒多”(dzər33lər33do33)摇击板铃,东巴象形文字写作,东巴象形文字写一祭司右手持板铃、左手持鼗鼓摇击而舞。其他乐器演奏的文字详见表3。
表3 有关乐器演奏与伴奏之东巴象形文字一览表
在一整套东巴祭司认知体系中,迄今也没有“乐舞”与“歌舞”这类词或概念。东巴祭司通常将一切与舞蹈相关或记录舞蹈的方法统称为“蹉”(tsho33),汉语意为“跳”,泛指一切与“跳舞”相关的认知及观念表达。
东巴蹉(to33mby21tsho33),东巴象形文字写作,即东巴跳。东巴典籍有载,各种“跳”的方式必须符合“东巴蹉模”(to33mby21tsho33mu21)和“东巴蹉本”(do33mby21tsho33pɯ33),即指一切东巴跳舞的“模板”“范本”“典故”,类似现称“舞谱”的规范和要求。
东巴舞按舞蹈学分类属于祭祀类舞蹈,通常用于东巴跳神、作法和道场仪式之中,主要以表现东巴教教主丁巴什罗及诸神的宗教活动内容。此处需要强调的是,在东巴祭司传统观念中,往往将“咨”(唱)与“蹉”(跳)两者相联系。譬如,“东巴咨蹉”(to33mby21ndzər33tsho33)即东巴唱跳。在东巴典籍中,有关“蹉”(tsho33)即跳或舞的文字还可见图5 几种。
图5
图5 的汉语释义:跳字(I)与舞字(II、III),经卷中也常常专指跳舞(III)。有些字具体如实地描绘人体动作:准备姿势(IV),跨步(V),伸腿(VI),起立(VII),颤抖身子(VIII),旋转(IX),蹦跃(X,画双翼表示轻盈如翔),能飞会跳之武将(XI)。此外,还有动态加化妆并使用乐舞器的外貌形象,如:神将构补手执三叉和矛舞蹈(XII);神将汝补手执板铃和叉舞蹈(XIII);神将喷巴明翅一手持叉,一手执法杖舞蹈(XIV)。有的字成为专用词后,透过创字时抽象概括加工的过程,从字形与含义判断,不仅使人仿佛看到古纳西人跳舞的容姿,甚至可以想象舞蹈造诣的高低。例如,“飞”字(XV),画拉着裙子侧身飞舞之形,是表示舞蹈中使用旁腰拉开山膀做展翅飞翔动作的。视字能知古人跳此舞时舞姿何等曼妙雅美,具有何等温婉内在的韵律。“又舞又唱”(XVI)画两个女子一边唱歌(“……”代表音的高低不平,犹如波浪,“——”表示发声时吐出的气流),一边歪首斜身,扬起双臂,轻快起舞,活似演出的速写。由此溯源推测,古代造字者根据的舞蹈原型必定异常精彩。如果东巴文问世确近千年的话,那么这类字体当显示纳西族到宋代已有成型化的群舞或单人、双人表演性歌舞节目,歌舞艺术达到可观的水平。宋元间,纳西族歌舞呈现一派繁荣景象。民间时常举行娱兴活动,典型者如登山祭天,“男女动数百,各执其手,团旋歌舞以为乐”,场面大而壮观。元人王沂《么些诏》诗曾啧啧称赞:“么步风俗美……衣被纷错绮”,人们爱唱跳“徘徊百态出”或“亦有善刀舞,众锋粲鲸齿”,动作刚劲多变,舞容美妙动人。⑲东巴文及其释义,参见杨德鋆、和发源《纳西族古代舞蹈与东巴跳神经书》,载郭大烈等主编《东巴文化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392 页。
表4 有关歌与舞之东巴象形文字一览表
东巴文化可以说是纳西族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东巴经典中有关音乐观念的种种表达,均带有浓郁的地域色彩与民族风格,反映了纳西先民对其传统音乐的感性认知和理性表达。本文是笔者作为“局内人”对本民族东巴音乐文化所做的长期(1983—2021)、全面(两大方言区)、深入的调查、记录、分析与研究。该研究涉及宗教、民族、民俗、语言、文字、图像、音乐等学科前沿成果及知识的运用。此外,诸如纳西先民是怎样制造音乐(歌声)的;音乐作为行为的过程或产物,是怎样作用于古代纳西人对音声认知观念的;等等,诸多问题,尚需进一步思考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