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瑞 孙 慧 原伟鹏
全球范围内产业分工细化所催生的全球价值链生产模式深刻改变了国际贸易和全球分工体系,不同生产阶段之间的专业化分工更为明确,“碎片化”的生产分散在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并通过生产网络的形式组织起来。全球分工深化引起的变革为新兴经济体的发展提供了全新机遇,“碎片化”生产加速了东道国的创新能力提升和经济结构转型,中国是这一模式的主要推动者和受益者之一(Ernst,2008[1];Kergroach,2019[2])。但是,现有研究发现,全球分工的收益并不是平等地为所有参与国所共享,少数国家或群体显然在这一过程中获益更多。参与全球分工可能会导致经济发展不平衡加剧、工作条件恶化和环境恶化等问题(Gereffi,2014)[3]。
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以充裕的劳动力要素和广阔的潜在市场积极融入全球分工体系,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生产扩张与产业技术变革,从而逐渐取得了“世界工厂”的地位(Ge et al.,2018[4];Shen和Zheng,2020[5])。制造业不仅是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引擎,同样是能源消耗和污染排放的重要来源。相较于高附加值生产环节的细分市场,中国长期所处的以制造、加工、组装为代表的全球价值链中下游获得的经济收益与承担的环境成本存在显著的不对等问题(Liu et al.,2020)[6]。在上述背景下,本文使用2007-2014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中国海关数据库》《中国城市统计年鉴》等数据,以中国270个地级及以上城市为样本,重点研究参与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能否改善工业生产过程中经济收益与环境成本之间不匹配的损益偏离现象,这不仅有助于客观评价参与全球分工体系对我国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综合影响,也对我国在“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实现国内国际良性互动提供了参考。
事实上,自Walter和Ugelow于1979年首次提出“污染天堂”假说以来,贸易引致的环境问题日益受到各领域学者们的关注(Cai et al.,2018[7];Li和Liu,2019[8])。尽管学术界对于国际贸易所带来的环境后果仍莫衷一是,但是近年来关于南北差异的研究肯定了国际贸易中不同国家承担的环境成本并不对等的现象。由于全球分工中任务角色的差异,发展中国家承担了国际贸易中大量的隐含污染物,南北贸易间存在着巨大的“污染泄漏”问题(Lin和Xu,2019)[9]。一般而言,发达国家从事高附加值和高级生产活动攫取了国际贸易中更多利益的同时所带来的环境污染远远少于中低级生产活动(Sun et al.,2019)[10]。随着中国快速融入国际分工体系,在世界经济领域的话语权逐步加重,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关注中国对外经济发展中的环境问题。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在带动中国工业快速发展的同时也带了巨大的环境保护压力(Zhu et al.,2020)[11]。贸易开放、外国直接投资和比较优势增强是中国对外贸易引致污染的主要原因(Wang et al.,2020)[12]。
全球价值链相关研究的兴起为进一步分析全球分工体系下贸易增加值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视角。全球价值链生产模式下,生产的不同环节分散在不同国家,从事研发、设计、市场活动等高附加值的发达国家占据了全球产业分工的中高端生产环节(Qu et al.,2020)[13]。为了降低环境合规的成本,发达国家将污染密集型工业转移到需要扩大工业规模的发展中国家,使发展中国家成为其“污染天堂”。发达国家在污染排放方面出现“赤字”,直接或间接进口来自发展中国家的高污染产品,但是在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下获得的收益却高于发展中国家(Wang et al.,2020)[14]。同时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也为发展中国家带来了技术溢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国际贸易带来的环境损害。一般认为,全球分工引致的技术溢出可以直接提高本国的能源效率,降低能源消耗强度和对环境造成的损害,优化当地的产业结构,增加其从全球分工体系中的获益(杨飞等,2017[15];孙华平和杜秀梅,2020[16])。
虽然现有文献已关注到全球价值链参与及其环境后果等问题,部分文献分析了工业生产中环境成本与经济收益的不对等问题(Wang et al.,2018[17];Zhang和Lin,2018[18]),但对工业生产的经济贡献与环境成本的研究仍然是“二元”状态。党的十九大明确提出五大新发展理念,将经济收益与环境问题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世界各国也重新正视经济增长中的环境问题。因此,应当将工业生产的环境成本与经济收益纳入到统一的框架内加以研究。同时,全球价值链参与为中国工业生产效率的提升和损益均衡的实现提供了重要契机。与现有研究相比,本文的边际贡献可能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从经济运行的现实状态与完全效率的理想状态之间的缺口出发,将工业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运用数据包络分析方法构建了刻画中国工业生产环境成本与经济收益不对等问题的损益偏离指数;第二,从双循环的角度研究全球价值链参与是否能够有效地改善工业生产的损益偏离现象,并探索了其内在机理。
理论上,特定区域参与全球分工可以通过进口中间产品用于本国生产的后向参与方式,或者出口中间产品的前向参与方式嵌入全球价值链体系中(赵凌云和杨来科,2021)[19]。
后向参与全球价值链分工的地区主要依托劳动力成本、潜在市场等优势嵌入全球分工体系的中低端环节,工业生产需要上游环节的技术与中间品输入,这种嵌入方式在拉动经济增长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环境问题(张志明等,2020)[20]。与最终产品贸易相比,以进口中间品贸易为代表的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模式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更为突出。发达经济体通过中间产品贸易将高污染的生产阶段外包给新兴经济体,导致新兴经济体从国际贸易中获得某些短期经济收益而长期遭受更大的环境损失。例如,中国作为其中的典型代表,单位工业产值的污染排放强度明显高于贸易伙伴(Duan和Yan,2019)[21]。
但是也应该看到,试图超越自身发展水平,以牺牲经济发展机遇为代价,过分苛求降低环境成本的工业生产并不符合经济发展的一般规律。深度嵌入全球分工体系在加剧经济收益与环境成本偏离的同时也为损益均衡的实现提供了机会:积极参与全球分工体系意味着可以引入高质量、多样化的中间产品作为中间投入用于本国的生产,包含在中间产品内的技术可以通过“梯度转移”的方式为本国工业生产提升经济效率和降低环境外部性提供必要的外部支持(吕越等,2017[22];余静文等,2021[23])。与进口产成品相比,引进国外先进的清洁型中间投入品和仪器设备能够使本国企业更容易获得附加在产品和服务中的节能减排技术、生产流程和组织管理方法等,进而提高企业自身生产过程中的清洁技术水平,降低物质资源消耗及对环境的污染(何洁,2010)[24]。Halpern et al.(2015)[25]的研究表明,国内外中间产品在技术、质量等方面存在差距是产生技术溢出的必要条件。因此,进口产品的质量越高,技术溢出对本地损益偏离的改善作用也会愈发明显。
全球价值链的后向参与还会对企业产生资源配置效应,提升工业生产效率。钟世川等(2021)[26]研究发现,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会强化当地的比较优势,从而提升当地工业生产效率。在参与全球分工的过程中,当地拥有比较优势的生产环节将优先参与全球分工体系,企业通过动态匹配选择自身的市场定位参与国际竞争。来自国外的高质量市场参与主体增加迫使企业内、企业间的专业化分工得到强化,从而改善工业生产的资源配置效率。同时,专业化分工使得企业将不具备比较优势的分工环节外包给其他市场主体,自身更加聚焦于具有比较优势的环节,资源配置中无效率的部分被进一步挤压,降低了潜在的经济损失和环境成本,进一步提升了工业生产效率(祝树金等,2021)[27]。
由此,提出本文的假说1:整体来看,全球价值链后向嵌入的过程中,通过高质量中间产品的引进与生产效率的提升共同促进工业生产逐步逼近生产前沿,改善了工业生产的损益偏离现象。
对于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的过度依赖不可避免地会导致低端锁定与技术俘获,为进一步提高企业的全球竞争力以及向高附加值环节升级,由进口中间产品到出口高质量的中间产品就成为中国工业迈向全球价值链中高端的必要选择。以出口中间产品为代表的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要求本国工业积极进行技术升级和向绿色化生产的转变,通过自主创新和关键技术突破等手段促进本国工业生产技术和经济效率进步,提升出口产品的质量,构筑起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的差异化壁垒,从而保证企业在自身所嵌入的生产环节获取更高的利润,因而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和出口产品质量之间呈显著的正相关关系(陈颂和卢晨,2019)[28]。
另一方面,全球分工体系下各个国家所从事的分工环节往往由其要素禀赋决定。经济体采用以出口中间产品为代表的前向参与全球价值链生产模式,往往是因为其在技术领域具备比较优势(刘斌等,2021)[29]。前向参与意味着生产分工更加靠近以设计、研发以及分销为代表的高附加值环节,企业将高污染和低经济效率的过程外包给其他地区的企业,将资源集中在具有比较优势的生产环节、提高产品质量的同时提高了产出的经济效率,降低了潜在的环境外部性(袁征宇等,2020)[30]。此外,随着劳动力成本的不断提高,中国正在实现由劳动力成本优势向技术优势转变,为了参与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分工体系,发展中国家企业需要培养绿色出口竞争优势以及制定满足发达国家要求的产品环保标准,而具有绿色产业发展和绿色技术创新导向型特征的政策和研发投入有利于推动企业进行技术创新和绿色升级,进一步提升经济效率的同时降低工业污染排放(黄娟,2020)[31]。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提出假说2: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需要强化区域技术优势以及提升出口产品质量,有助于当地工业生产从损益偏离向损益均衡的实现。
本文重点考察全球价值链参与是否能够显著改善中国地级市工业生产中损益偏离问题。根据前文的理论分析,构建的计量经济学模型如下:
lidit=α0+α1gvcit+α2Zit+μi+δi+ε
(1)
其中,下标i、t分别代表城市和年份,lid表示城市工业生产的损益偏离水平,gvc表示城市全球价值链参与水平,包括城市的后向参与度(gvc_backward)、前向参与度(gvc_forward)。Z表示可能影响损益偏离的其他控制变量。μi、δt分别是城市、年份层面的固定效应,ε表示随机误差项。
1.损益偏离
损益偏离现象本质上是对损益均衡这一理想状态下的偏离,损益均衡可以追溯到环境公平的相关学说。根据钟茂初和闫文娟(2012)[32]对环境公平相关研究的梳理,环境公平的内涵可以阐释为:各个群体从环境中获得的收益对等;各个群体在环境污染中承担的成本对等;各个群体从环境中获得收益和承担环境破坏的成本对等;从环境中得到收益和环境恶化成本承担的主体一致。本文论述的损益偏离问题主要表现为对环境公平内涵中收益与成本对等原则的违背,即在工业生产过程中,环境成本相同的情况下,部分地区工业生产所创造的经济收益明显少于其他地区,经济收益与最优环境成本之间出现偏离的现象。生产端环境与经济协调发展的最优状态应当是实现完全的损益均衡,损益均衡至少应当包含以下三层含义:第一,经济产出达到最优水平,即生产是有效率的;第二,生产的环境负外部性应当尽可能的小;第三,各个地区都能实现损益均衡的最优状态。
目前关于工业生产过程中经济收益与环境成本不对等问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碳排放公平性的测度上,将各类不平等问题的测度方法,如基尼系数(Heil和Wodon,1997)[33]、Theil指数(Duro和Padilla,2006)[34]、变异系数(Clarke-Sather et al.,2011)[35]、阿特金森指数(White,2007)[36]等应用到碳排放量与经济收益不对等研究当中,对经济收益与环境成本不对等现象进行简单的刻画。但是上述研究在表征损益偏离概念时仍然存在某些不足:损益偏离的概念应当是对生产达到帕累托效率时损益均衡的偏离,是对经济运行最佳状态的偏离,现有测度指标仅基于经济生产的现实运行状况,没有将实现完全的经济效率作为必要的前置条件考虑在内。
基于此,本文在数据包络分析(DEA)的基础上构建了损益偏离指数,用以测度各地工业生产过程中经济收益和环境成本与最优状态下经济收益和环境成本之间的综合偏离水平。数据包络分析是一种基于被评价对象间相对比较的非参数技术效率分析方法,通过确定决策单元与前沿生产面之间的距离计算最优经济产出与现实产出之间的效率。生产前沿面为在既定投入下实现最大产出或者既定产出的情况下实现最小投入,产出角度上,生产前沿面可以理解为当前技术条件下所能获得的最优产出,即工业生产达到完全效率的情况下包含期望产出(经济收益)最大与非期望产出(环境成本)最小时的产出,当各地均能够在生产前沿面上实现生产时,即达到了完全的损益均衡状态。当被评价决策单元为弱有效或者相对无效时即表明工业生产仍然处在损益偏离状态,需要对投入和产出进行必要的改进。相对无效的被评价决策单元在生产前沿面上的投影点即为其目标值,目标值表示被评价决策单元将自身生产推进至生产前沿面时的产出,即工业生产达到完全效率时的最优产出值。现实状态与理想状态之间产出缺口即为现实产出与最优产出之间的偏离量,根据偏离量的符号和大小即可以确定从损益偏离到实现损益均衡所需要的改进量和方向,进而求解当地的损益偏离水平。
在系统比较现有数据包络模型后,本文选择基于混合距离函数的超效率产出导向的DEA方法对中国城市层面的生产进行刻画,其规划式可以表示为:
(2)
s.t.Xλ≤xk
λ≥0,s+≥0
结合本文的主要研究内容,在考察工业经济收益与环境产出偏离时将工业经济总产值列为期望产出,将工业三废列为非期望产出,通过包含非期望产出的数据包络分析可以得到经济收益偏离度与环境成本偏离度两个指标,分别用改进值占目标值之比表示:
(3)
(4)
其中,由于实现最优效率的过程中必须考虑期望产出改进的方向问题,因此,经济收益的偏离度需要在计算的过程中添加负号以保证改进方向的正确性。经济收益偏离度表示工业生产想要达到完全效率时需要实现的改进比例,环境成本偏离度表示工业生产推进至生产前沿面时需要实现的环境成本下降比例,损益偏离度应当为经济收益偏离度与环境成本偏离度之和,即在当前生产条件下经济收益和环境成本与最优状态下经济收益和环境成本之间的综合偏离水平:
损益偏离度=经济收益偏离度+环境成本偏离度
在理想状态下,所有的被评价决策单元经济收益达到最大,环境成本最小,且所有的被评价决策单元均能够达到强有效,因此损益均衡状态下,损益偏离程度应当为0,但是经济运行的现实往往达不到生产的强有效,损益偏离指数越接近0,表示当地经济收益与环境成本之间越均衡。
计算损益偏离指数的相关数据来自《中国城市统计年鉴》与中经网数据库,参考吴磊等(2020)[37]、王婧和杜广杰(2020)[38]的研究,本文的生产投入要素为劳动和资本。其中,资本数据参考单豪杰(2008)[39]的研究,采用永续盘存法计算城市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固定资本形成额作为资本投入指标。劳动数据则主要用劳动报酬表示。在劳动力市场非完全竞争的情况下,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劳动报酬支出可以同时反映劳动力投入数量和质量的变化情况。在期望产出方面,本文选取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作为工业生产的经济收益衡量指标。非期望产出则选取工业废水排放量、工业二氧化硫排放量、工业烟尘排放量作为工业生产活动所带来污染的衡量指标。
2.全球价值链参与度
借鉴Wang et al.(2017)[40]构建全球价值链嵌入度的思路,本文将城市层面的全球价值链嵌入分为前向参与和后向参与。其中,后向参与度表示特定地区出口中间品中包含的国外增加值占其总出口的比例。具体计算方法参考余泳泽等(2019)[41]构建城市层面全球价值链嵌入程度的思路:首先根据Brandt(2012)[42]、Upward(2013)[43]的方法合并《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与《海关进出口数据库》。加工贸易进口的产品均可以视为中间品;对于一般贸易,通过将BEC与HS编码对照后识别中间产品,借鉴张杰等(2013)[44]对于中间品进口等比例的用于国内和国外的假设,假设进口中间产品被等比例用于国内销售和出口。由于中间贸易代理商的存在,如果忽视贸易代理商的存在会低估真实出口与中间品进口。本文参照张杰等(2013)[44]的处理方法,按照不同贸易方式,使用中间贸易代理商中间品进口占总中间品进口的比重替代各地区不同贸易方式从中间贸易代理商处进口的中间品比例,使用中间贸易代理商出口占总出口的比重替代各地区不同贸易方式通过中间贸易代理商出口的比例。在综合考虑了贸易方式、中间贸易代理商等问题后,城市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度计算公式为:
(5)
城市层面全球价值链的前向嵌入度采用特定地区向其他地区输出的中间产品增加值占出口的份额加以度量,前向嵌入度越高,表明出口中包含的中间产品所占的份额越多,其愈发接近全球分工体系“微笑曲线”的中高端环节。具体计算公式为:
(6)
3.其他控制变量
除核心变量外,本文还在模型中加入以下控制变量:(1)人均GDP(pgdp),人均GDP作为地区经济发展水平重要的指示变量,人均GDP越高代表地方经济发展水平越高。(2)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单位企业产值(eo),企业规模扩张意味着工业生产的规模效应愈发明显,本文用特定地区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平均产值表示。(3)外资渗透率(fir),使用外商资本占实际资本的比重表示。(4)研发投入规模(rd),用科学事业支出占当年地方财政预算支出的比例衡量。(5)对外贸易依存度(dft),用进出口总额占GDP之比表示。本文所使用的控制变量数据均根据历年《中国城市统计年鉴》整理得到。
表1为全球价值链不同方向参与对损益偏离影响的基准回归结果。列(1)为仅保留核心解释变量的基于后向参与全球分工的估计结果,列(2)在列(1)基础上加入控制变量。结果显示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对损益偏离的影响在5%的显著性水平上为负,表明后向参与全球分工体系有助于城市工业生产损益均衡的实现,假说1初步得到验证。中国嵌入全球分工早期诚然以劳动力优势从事低附加值的简单全球价值链活动为主,但是随着参与全球分工体系的逐步深化,中国从引进技术、设备、原材料等高品质的中间产品开始,发展外向型经济完成了资本和技术的原始积累,提高了经济效率并降低单位产出对环境的污染。同时,参与全球分工体系也为国内同类厂商引入了市场竞争机制,通过“腾笼换鸟”效应,经济效率较低的企业被市场淘汰,在市场竞争中得以保留和新成立的企业拥有更高的经济效率和更少的负外部性,这些都有助于中国工业生产损益偏离现象的改善。
表1列(3)和列(4)为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对损益偏离作用的估计结果。结果显示,无论是否加入控制变量,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对工业生产损益偏离的影响为负,且均通过了1%的显著性水平检验,反映出前向参与全球分工体系同样有助于工业生产损益均衡的实现,初步验证了假说2。其可能的原因在于,中国作为后发大国,在后向参与全球分工的过程中大量引进、吸收了国外先进的技术,巨大的本国市场则为工业企业提供了规模经济优势,因而能够实现进口技术向本国技术的转化。不同于后向参与,以前向参与的方式融入全球分工体系的企业主要承担研发设计、品牌运营以及关键中间产品生产等高附加值环节,将低附加值的生产环节外包给其他地区和企业,从而保证自身享有更高的经济效率。同时,前向参与全球分工需要积极使用各种绿色、低碳的技术以降低其生产的负外部性,重塑在国际市场的竞争优势,而且会主动承担环境社会责任以建立良好的社会声誉,这些都有助于企业环保绩效的提升。
表1 全球价值链参与对损益偏离的回归结果
1.应对反向因果导致的内生性问题
一般而言,经济效率更高和对环境潜在污染更小的企业在技术储备、生产效率以及市场地位等方面更具优势,因而更有可能参与国际市场的竞争,导致本文结论可能存在由“幸存者偏差”引起的反向因果关系。为了克服反向因果关系导致的内生问题,本文尝试运用工具变量进行两阶段最小二乘估计来解决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关于工具变量的选取,基于城市所在省份构建了省级层面的全球价值链参与度以及基于邻接城市全球价值链参与算术平均加权作为城市全球价值链参与度的工具变量。
表2列(1)-列(4)报告了工具变量的回归结果。在工具变量检验中拒绝了识别不足和弱工具变量的相关假设,说明工具变量的选取是适宜的。基于2SLS的估计结果表明,前向参与和后向参与均能够显著地改善城市工业生产的损益偏离现象,与基准回归结果保持一致,表明本文的基本结论在考虑了潜在的内生性以后依然成立。
2.应对因遗漏变量导致的内生性问题
除了可能因为解释变量与核心变量之间存在反向因果关系而导致内生性偏误之外,城市在工业发展中出现损益偏离现象往往是多种因素复合均衡的结果,因而尽可能全面控制城市层面随时间变化的各类因素同样是控制内生性的有效手段之一。考虑到地方工业在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自身要素禀赋的影响,特别是相关研究表明,资源型城市受到产业发展路径依赖的影响,工业生产效率远低于非资源型城市,单位产出需要付出更高的环境成本(李虹和邹庆,2018)[45]。另一方面,劳动力与资本要素扭曲程度与工业生产的经济效率损失和环境成本呈明显的正相关关系。因此,在前文已经控制部分控制变量的基础上引入资源型城市与否和人均资本两个潜在的遗漏变量,以控制内生性问题。
表2列(5)和列(6)报告了加入潜在遗漏变量的处理对核心结论的影响。从回归结果可以看出,身为资源型城市会显著提升损益偏离水平,这主要是由于资源型城市对资源型产业的路径依赖阻碍了当地产业结构的转型和经济效率的提升。另外,人均资本对损益偏离的影响同样显著为正,这可能是由于本文考察期内,工业经济增长仍处在由数量增长向质量驱动转型的阶段,工业投资的盲目扩展非但没有改善生产效率,反而出现更为严重的资源错配现象,阻碍了损益均衡的实现。最后,全球价值链参与指标在控制了潜在遗漏变量后与基准回归结果相比没有发生明显变化,说明在控制了资源型城市与否和人均资本两个潜在遗漏变量后,本文核心结论仍然成立。
表2 关于内生性处理的回归结果
1.被解释变量的重新定义和衡量
为了检验基准回归结果的稳健性,本文重新测度了被解释变量。基准回归中,使用DEA模型测算损益偏离指数时,对于工业三废经熵权法合成后可能会损失部分信息,降低模型的解释力。为解决这一问题,重新构建被解释变量,将工业三废同时列为非期望产出,对其加权后,计算得到损益偏离指数并代入基准模型中进行回归。具体估计结果如表3列(1)和列(2)所示,重新计算损益偏离指数后回归结果与基准回归结果基本一致。
2.剔除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全球范围内最大的贸易萎缩,在金融危机剧烈冲击下全球分工的广度和深度首次出现大幅度下降。作为高度依赖国际市场的发展中大国,中国对外贸易总额也在2009年减少2290.8亿美元,同比降低17%(吕越等,2020)[46]。为避免金融危机的外生冲击对本文结论的影响,选择剔除全球金融危机影响最大的2008、2009两个年份的数据重新进行估计。列(3)和列(4)结果表明,城市层面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和前向参与对损益偏离的影响仍然显著为负,说明在排除2008年金融危机的干扰后本文结论依旧是稳健的。
3.剔除极端值的影响
为了降低极端值可能对回归结果的影响,本文对相关变量数据进行了5%的缩尾处理,并用经过处理后的数据重新进行回归。结果如表3列(5)、 列(6)所示,核心解释变量的显著性水平和方向均与基准回归的主要结果保持一致,再次验证了基准回归结果的稳健性。
表3 稳健性检验
前文从全样本的角度讨论了全球价值链参与对损益偏离的平均影响效应,但是也应该看到中国城市之间要素禀赋、地理区位、经济发展水平和自主创新能力存在显著差异,如果忽略城市异质性可能会丢失全球价值链参与对损益偏离影响的诸多细节。本部分将从所在地区、贸易方式和出口目的地等特征进一步探讨全球价值链嵌入对损益偏离影响的异质性。
1.区域异质性
根据城市所在区域,本文将总体样本划分为东部、中部、西部地区,回归结果如表4所示。对于东部地区而言,无论以何种方式参与全球分工,均能够有效改善当地工业生产中经济效益和环境成本之间不匹配的问题,这一点与基准回归结果保持一致。对于中部地区而言,以进口中间品为代表的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并不能有效改善当地工业生产中的损益偏离现象,仅有以出口高质量中间产品为代表的前向参与能够有效改善损益偏离。对于西部地区而言,全球价值链嵌入对损益偏离的影响均未能通过显著性检验。其可能的原因在于:东部地区拥有较为发达的经济基础以及技术积累,区位优势使得东部地区更早参与全球分工体系,在向全球高附加值分工环节迈进过程中接受的技术溢出和竞争导致企业间的优胜劣汰更为明显。相比之下,中部、西部地区本身对资源型产业的路径依赖导致工业生产中环境成本与最优环境成本之间的偏离较为明显,东部地区向中西部地区梯层转移部分过剩“三高”产能也间接转嫁了部分污染治理问题。中部地区近年来转型步伐加快,通过产业升级向价值链中高端环节延伸也成为中部地区实现经济与环境双赢的有效举措,因此中部地区能够通过前向嵌入的方式消除工业生产的部分负外部性,有助于实现由损益偏离向损益均衡的转型。
表4 异质性检验结果:区域异质性
2.贸易方式异质性
表5列(1)-列(4)分别报告了以加工贸易和一般贸易方式参与全球价值链分工对损益偏离影响的异质性回归结果。总体而言,无论是加工贸易还是一般贸易,全球价值链前向嵌入均能够有效改善损益偏离水平。这可能是由于本国制造业前向参与全球价值链分工程度更深,中间产品一般是高附加值、高技术含量的集约化行业,中间产品出口意味着下游低效率环节将由其他国家负责,可以将低效率与高污染的生产环节外包给其他经济体。相比之下,通过一般贸易的方式后向参与全球分工体系,即中间产品进口意味着从事该环节生产的工业企业处在价值链下游环节,承接高污染、高能耗和低附加值的生产,低成本的劳动力和较低的环保标准为上游环节的“污染转移”创造了必要条件。另一方面,一般贸易的后向嵌入阻碍了损益均衡的实现。
3.出口目的地异质性
中国工业融入不同国家价值链分工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贸易对象特征的影响。考虑到不同国家环境标准、经济发展水平以及产业结构存在的差异,参考张志明等(2020)[20]的做法,根据贸易对象的异质性将国家分为OECD国家和非OECD国家,具体回归结果见表5列(5)-列(8)。对于贸易对象为OECD国家而言,后向参与全球分工体系对损益偏离的影响显著为正,而前向参与全球价值链的影响显著为负,这说明对于经济发展水平和质量较高的OECD国家而言,中国从其进口中间产品从长期来看增加了工业生产潜在的效率损失和环境成本,通过推进产业结构升级和增强自主创新能力等方式在前向参与全球价值链分工中高端演进能够有效地破除“低端锁定”效应和“污染天堂”效应。对于贸易对象为非OECD国家而言,以出口中间产品为代表的前向参与以及以进口中间产品为代表的后向参与均能够有效地改善工业生产中的损益偏离问题。
表5 异质性检验结:区分贸易方式与出口目的地
前文的研究整体证实了全球价值链参与对工业生产过程中损益偏离的改善作用,为了更深入地考察全球价值链嵌入促进损益均衡实现的具体机制,本文参考温忠麟等(2014)[47]的经典中介效应模型,对可能的作用机制进行实证分析:
lidit=α0+α1gvcpit+α2Zit+μi+δi+ε
(7)
Mit=β0+β1gvcpit+β2Zit+μi+δi+ε
(8)
lidit=γ0+γ1gvcpit+γ2Mit+γ3Zit+μi+δi+ε
(9)
式(7)-式(9)分别用于检验全球价值链嵌入对损益偏离的影响、全球价值链参与对中介变量的影响以及加入中介变量后全球价值链参与对损益偏离的影响。其中M代表中介变量,本文对中介变量的测度方法如下:(1)进口产品质量(ipq)与出口产品质量(epq)。参考施炳展和邵文波(2014)[48]、刘帷韬等(2020)[49]的研究,使用需求推断法估算基于HS6位码的进口和出口产品质量,并汇总到地级市层面作为城市进口与出口产品质量的衡量指标。(2)生产效率(score)。基于DEA模型求解出生产效率θ,衡量当前生产过程中投入与产出之间的生产效率值,生产效率越高,意味着既定投入下期望产出越多、非期望产出越少。(3)自主创新能力(patent)。通过进口引进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后,进一步将其吸收和转化为自身的发展优势从而参与中高端环节的竞争是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改善工业生产的经济效率和环境污染的关键之一。有鉴于此,本文从自主创新的角度验证前向参与改善损益偏离的路径,具体使用各地级市的发明专利授权量作为技术创新的代理变量。
表6和表7分别给出了后向参与和前向参与中介效应模型的估计结果。其中,基于后向参与视角的结果显示,进口产品质量随价值链分工后向参与程度的提高而提升,后向参与全球价值链通过进口高质量的中间产品显著地改善了损益偏离现象。高质量的产品进口为本地工业生产提供更好的中间投入,弱化工业生产过程中负外部性的产生。同时,工业生产效率也与价值链后向参与程度呈正相关关系,发挥中介效应,改善经济效率与环境成本之间的偏离。参与全球分工体系在带来更高质量的中间产品可以直接用于生产的同时,国际市场的竞争也倒逼企业不断提高工业生产的效率,减少生产要素在企业内的无效率程度,从而改善损益偏离现象。
表6 中介效应检验:后向参与度视角
表7报告了以出口产品质量与自主创新能力作为中介变量的回归结果。结果表明,在中国各地级市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过程中,以出口产品质量与自主创新能力为中介,实现了对工业生产中损益偏离现象的改善。一方面,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以出口中间品供其他国家(地区)使用为特征,中间产品的出口是产业向中高端迈进的重要标志之一。产品出口质量的提升意味着产品在该领域内国际市场上竞争力的提升,背后反映出中国工业产业结构升级和比较优势得以更加充分的发挥。同时,出口产品,特别是向准入标准更高的地区(如OECD国家)出口,需要符合更高的环境标准和拥有内在先进技术,这同时也有助于工业企业提升资源的利用效率,降低对环境的污染。另一方面,前向全球价值链参与度的提升依赖于国内技术实力,显然,以专利衡量的自主创新能力的提升有助于推动企业绿色化转型,破解中国工业生产中技术俘获与低端锁定的困局。
表7 中介效应检验:前向参与度视角
本文以中国地级市及以上城市为样本,将工业生产中的经济收益与环境成本纳入到统一框架内,运用DEA方法构建了损益偏离指数,在此基础上研究了全球价值链参与对损益偏离现象的影响。结果表明:第一,全球价值链参与显著改善了中国工业生产的损益偏离现象,在克服内生性、考虑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冲击以及极端值的影响后,结论依旧稳健。第二,因地理区位、贸易方式和贸易对象的不同,全球价值链参与对损益偏离的影响具有异质性。从地理区位来看,东部地区前向或者后向参与全球分工均能改善本地区的损益偏离现象;对于中部地区而言,前向参与全球分工是破解本地区损益偏离的重要途径。就不同贸易对象和贸易方式而言,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均能够显著改善工业生产过程中的损益偏离现象。第三,全球价值链后向参与分工深化引致的中间产品进口质量提升与工业生产效率的提高,全球价值链前向参与所需要的出口产品质量提升与自主创新实力的增强是全球价值链参与助推损益均衡实现的重要内在机制。
据此,得到如下政策启示:第一,中国应当继续积极参与、融入全球分工体系,不断提高自身全球价值链参与度的同时要注重对国际先进经验和技术的本土化吸收和再创新,推动中国工业融入全球价值链中高端环节,从而最大限度共享经济全球化的发展成果。第二,鉴于我国长期以来在全球分工体系下主要承担加工、组装等附加值较低的分工,未来我国应当以优化出口结构为突破口,提升全产业链条的本土化比例和产业链安全性,实现工业产业链条从“微笑曲线”的底端向两端延伸。加快以创新能力和品牌建设为重点的高附加值产业的培育,促进中国出口产品质量的转型升级,把我国建设成绿色、低碳的“世界工厂”。第三,自主创新和技术进步是实现由损益偏离向损益均衡转型的核心路径。面对少数关键技术仍然为国外所垄断的现实,应当长期坚持“引进来”与“走出去”相结合的技术发展战略,在加快改革开放步伐、逐渐放开贸易壁垒的同时注重对自主创新能力的培养,引进、吸收、消化先进技术的同时,通过加大技术研发投入、培养领军人才、建设创新平台等手段大力提升自主创新能力,避免受少数发达国家在核心技术领域的掣肘和制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