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方程式

2021-02-09 03:08汤姆·戈德温
四川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格里飞船应急

(美)汤姆·戈德温

他不是独自一人。

只有他面前仪表盘上那个小仪表的白色指针指出这个事实。控制室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除了传动装置的呜呜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但是白色指针转动了。当这艘小型飞船从“星尘号”太空巡航舰上发射的时候,指针指着零位;现在,一小时之后,指针抬高了,这表明在控制室另一边的补给室里有某种辐射出热量的躯体。

那只能是一种躯体——一个活着的人体。

他靠在驾驶员座位的后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考虑着该怎么办。他是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对死亡已是司空见惯,早就熟视无睹,可以看着别人死去而无动于衷,他公事公办,只能如此。别无选择——即便是个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要振作精神走过控制室,冷酷而审慎地杀死一个他将遇见的人,也需要一点时间做好思想准备。

当然他会杀人的。这是法律的要求,星际法规第8款残酷无情的第50条明文规定: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发现的任何偷乘者在发现之后应立刻被抛弃船外。

这是法律的要求,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不是人故意制定的一条法律,而是太空边远地区的环境迫使人们不得不有这样一条绝对必要的法律。随着超太空旅行的发展,人类扩张了在银河系的活动领域,由于人类广泛地分散于边远地区,这就产生了如何与孤立的初建殖民地和科学考察组进行联系的问题。巨型超太空巡航舰是地球人天才加勤奋的产物,但建造的时间长,成本昂贵。巡航舰数量有限,边远的小殖民地未能拥有这种交通工具。巡航舰将殖民地居民送到那些新世界,定期去探访,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巡航舰不能中途停下来或者拐道去探访那些日程上规定要在其他时间探访的殖民地;中途耽搁将会打乱它们的日程,从而产生混乱和反常心理,这会破坏地球和边远地区新世界之间心理上的互相信赖。

当日程上没有安排探访的某个世界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必须采用某种方法运送补给品或者援助人员,于是应急快递飞船应运而生。它们体积小,可折叠,在巡航舰的舱室里占据很小的空位;它们用轻金属和塑料制成,由小型火箭驱动,消耗的燃料较少。每艘巡航舰载有四艘应急快递飞船,当接到求援电话的时候,相距最近的巡航舰就进入定向空间,飞行到足够的距离,发射出一艘带有必要补给品或人员的应急快递飞船,然后继续它的航程远离而去。

巡航舰是用核变换器供给动力的,不使用液态火箭燃料,但是核变换器太大太复杂,无法安装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巡航舰出于需要不得不携带限量的笨重的火箭燃料,而燃料是精打细算定量配给的;巡航舰的计算机决定每艘应急快递飞船完成其飞行任务所必需的准确数量的燃料。计算机考虑到航线坐标、应急快递飞船的质量以及驾驶员和货物的质量;计算机运算极其精确,细致入微,任何因素都不会忽略不计。然而,它们无法预见也不能允许存在偷乘者多余的质量。

“星尘号”巡航舰接到了沃登行星上一个考察组的请求:这个六人考察组受到绿色卡拉蠓虫的袭击,染上了热病,由于龙卷风席卷了营地,他们自己携带的血清全都毁坏了。“星尘号”巡航舰履行了常规程序,进入定向空间发射了带有退热血清的应急快递飞船,然后再一次消失在超太空之中。现在,一小时之后,仪表报告在补给室里除了一小盒血清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存在着。

他的目光停在补给室狭窄的白色门上。在那里面另一个人活着,呼吸着,自以为驾驶员现在发现他也太迟了而无法改变这种局面。确实是太迟了——对于门里面的人来说,这时候比他料想的要远远迟得多,在某种程度上他会觉得难以置信。

别无选择。在减速飞行的时候将会耗费额外的燃料来补偿偷乘者的质量;在飞船将到达目的地之前不会觉察到多耗费了数量无限小的一丁点儿燃料。然后在地面上某个高度,可能接近地面一千英尺,也可能远离地面几万英尺,取决于飞船和货物的质量以及减速飞行的前一段时间,原先未觉察到的燃料增加额将会显示出燃料的短缺;应急快递飞船将会爆响一声耗尽它的最后一滴燃料,继而呼啸着做惯性运动。飞船、驾驶员和偷乘者在撞毁的时候将会融为一体同归于尽,金属和塑料、血和肉,将会深深地埋入地下。偷乘者躲藏在飞船里的时候实际上已經签署了自己的死亡证书;不可能允许他连累其余七个人的生命。

他又一次望了望指示器的白色指针,然后站立起来。他必须干的事对他俩都是不愉快的;干得越早越好。他穿过控制室,站在白色门旁。

“出来!”他的命令既严厉又急促,压倒了传动装置的呜呜声。

他似乎听得见补给室里一种诡秘动作的声音,接着悄无声息。他想象着偷乘者畏缩着躲进一个角落里,突然担心他的行为可能带来的恶果,自信心也消失殆尽了。

“我说出来!”

他听见偷乘者移动脚步服从他的命令,他等待着,目光警觉地盯在门上,一只手握着身边的手枪。

门开了,偷乘者走了出来,笑眯眯的。“行啦——我投降。现在怎么处治我?”

这是一位姑娘。

他哑口无言干瞪着眼睛,拿着手枪的手垂落下来。他看到眼前是个姑娘,仿佛肉体上挨了一记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这名偷乘者不是男人——她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穿着小小的白色吉卜赛凉鞋站在他面前,留着棕色卷发的头顶不比他的肩膀高多少,身上散发出香水的幽香气味,笑吟吟的脸部向上昂起,天真无惧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现在怎么处治我?假如这是一个男人用深沉而对抗性的声音提出的问题,他早就用干脆利落的行为作出回答了。他将抓取偷乘者的身份证明盘,命令他进入锁气室。倘若偷乘者不服从,他就使用手枪。这不需要多少时间;一分钟之内,尸体就被抛入太空——假如偷乘者是个男人的话。

他回到驾驶员座位上,打个手势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固定在墙上的驱动控制器的罩箱上。她服从了,见到他一声不吭,她的笑容消失了,流露出一种温顺内疚的神情,仿佛一条小狗在恶作剧的时候被人当场抓获,知道自己必须受到惩罚。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她说,“我有罪,现在怎么处治我?交一笔罚款,还是怎么的?”

“你到这儿干什么?”他问,“你为什么偷乘这艘应急快递飞船?”

“我要见我哥哥。他在沃登行星上跟政府调查人员在一起,自从他离开地球参加政府调查工作以来,我已经有十年没见到他了。”

“你乘坐‘星尘号,到哪里去?”

“上米默行星去。那边有个工作等着我。我哥哥一直寄钱回家给我们——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他为我交纳学费让我学习语言学的专门课程。我比预料的早毕业,于是得到了米默行星上的工作。我知道格里在沃登上的工作还要将近一年才结束,这样他就能到米默上来,因此我藏在补给室里,那儿。这里面有很大的空位让我用,我愿意交纳罚款。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格里和我——我那么多年没见到他了,现在有机会,不想再干等一年工夫,即便我知道这样做会触犯某一种法规。”

我知道这样做会触犯某一种法规——从某方面来讲,不能责备她对法律的无知;她来自地球,不明白太空边远地区的法律必然像产生法律的环境一样冷酷无情。然而,为了避免像她这样的人因对边远地区一无所知而自食恶果,在进入“星尘号”存放应急快递飞船那一部分的门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谁都能看见并且引起注意:

未经批准的人员

不得入内!

“你哥哥知道你乘坐‘星尘号到米默去吗?”

“哦,知道。我离开地球之前一个月给他拍发了一份太空电报,告诉他我毕业了,就要搭乘‘星尘号到米默去。当时我已经知道他再过一年多一点就要驻扎在米默。后来他得到晋升,将在米默上面设立基地,不必像现在这样一次外出一年做野外旅行。”

沃登上面有两个不同的考察组,因此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克罗斯——格里·克罗斯。他在第二组——他的地址是这样写的。你认识他吗?”

第一组请求快递血清;第二组在西海的另一边,相距八千英里。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说着,转身面对控制盘,把减速关闭到重力的百分之几,知道这样做也无法避免最终的结局,只是尽自己的能力推迟最终的惨局而已。关闭减速飞行的感觉就像飞船突然跌落,姑娘无意中吓了一跳,身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现在咱们飞得比较快了,对不对?”她问,“干吗要这样做呢?”

他告诉她实情:“为了暂时节省一点燃料。”

“你是说,咱没有很多的燃料吗?”

他不想立刻回答这个必答的问题,反问道:“你是怎么偷乘这艘飞船的?”

“我趁着没人注意就走进来了,”她说,“我正在跟一个在飞船补给处当清洁工的同乡姑娘练习银河语,这时有人进来提取发给沃登考察人员的补给品。飞船准备就绪以后,你进来之前,我溜进了那个小室里。偷乘飞船是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为了去见格里——瞧你一直气势汹汹盯着我,我肯定这种感情冲动不明智呢。

“可是我要当个模范罪犯——或者说模范囚徒才对?”她又对他笑了笑,“我打算除了交纳罚款之外再付我的食宿费用。我会烹饪,我可以为每一个人补衣裳,我懂得怎样做各种各样有用的事,甚至还懂一点护理知识呢。”

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知道考察人员订购的是什么补给品吗?”

“哟,不知道。我想是他们工作中需要的设备吧。”

她干吗不是个别有用心的男人呢?但愿眼前的人是个逃犯,希望在未开发的新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个投机者,寻求新殖民地的运输业,以便在那儿找到金羊毛大发其财;要么是个想入非非的怪蛋,旅行的目的是——

也许作为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一生之中总有一次要在飞船里遇到这样一个偷乘者:性情乖戾的男人,卑鄙自私的男人,残忍危险的男人——但绝不应该是眼前这个笑吟吟的蓝眼睛姑娘,她为了见到自己的哥哥,情愿交纳罚款,为自己的食宿打工。

他转向控制盘,旋动一个开关向“星尘号”巡航舰发信号。呼叫将是枉费心机的,但是在他最后一线徒劳的希望破灭之前,他不能像对待一只动物或者对待一个男人那样把她抓起来推入锁气室。在这期间,应急快递飞船以部分重力减速飞行,时间的耽误是没有危险的。

通话机传来讲话的声音,“我是‘星尘号。报出你的名字,继续讲下去。”

“我是巴顿,34G—11号应急快递飞船。有紧急情况。请接德尔哈特中校。”

当请求呼叫转入适当频道的时候,传来一种微弱的莫名其妙的杂音。姑娘望着他,不再笑了。

“你准备命令他们来抓我吗?”

通话机咔嗒一声,传来遥远的话音:“中校,应急快递飞船请求——”

“他们要来抓我吗?”她又问道,“我不能去见哥哥了?”

“是巴顿吗?”通话机里传来德尔哈特中校生硬粗暴的话音,“出现什么紧急情况?”

“一个偷乘者。”他回答。

“一个偷乘者?”话音里有几分惊讶,“这倒是少见——干吗要汇报‘紧急情况?你及时发现了他,不会有觉察得到的危险,我想你已经通知了飞船记录处,这样可以通知他最近亲的亲属。”

“所以我先打電话给你。偷乘者还在船上,情况大不一样——”

“不一样?”中校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包含着不耐烦的口气。“怎么不一样?你知道你的燃料十分有限;你跟我一样懂得那条法律:‘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发现的任何偷乘者在发现之后应立刻被抛弃船外。”

听得见姑娘倒吸了一口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偷乘者是个姑娘。”

“什么?”

“她要去见她的哥哥。她只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在干什么蠢事。”

“我明白了。”中校话音里的火气消失殆尽,“所以你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采取一点补救措施?”他没有等待回答,继续说下去,“很遗憾——我无能为力。巡航舰必须维持它的计划日程;依靠着它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是多人的生命。我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你必须照章办事。我把你的电话接到飞船记录处。”

通话机寂静下来,只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他转身望着姑娘。她坐在长凳上向前探出身子,身体僵直,目光专注,流露出恐慌的神色。

“他说的照章办事是什么意思?把我抛出船外……照章办事——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他说的那样子吧……他不可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她剩下的时间太短了,无法撒个谎再安慰她片刻。

“他的意思就是话里所说的意思。”

“不!”她畏缩着退回身子,仿佛他打了她,一只手半举着,似乎要挡开他,眼睛里流露出极不情愿相信的神色。

“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你在开玩笑——你这疯子!你说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很遗憾。”他慢慢对她说话,口气温和体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我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必须首先尽力挽回;我必须打电话给‘星尘号巡航舰。你听到中校的话了。”

“可是你不能这样做——假如你逼我离开飞船,我会死去的。”

“我知道。”

她注视着他的脸,目光里不情愿相信的神色消失了,继而慢慢流露出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

“你——知道?”她讲这句话的时候显得茫然、麻木、惊讶。

“我知道。事情只能是这样。”

“你说的是实话——你真的说话算话。”她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形体娇小,无精打采,像一个小布娃娃,不再争辩,不再不信。

“你要动手了——你要逼我去死?”

“很遗憾,”他又说了一遍,“你绝不会知道我多么难过。事情只能这么办,宇宙里谁也无法改变这种做法。”

“你要逼我去死,我却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要担当死罪——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

他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没干过,孩子。我知道你没干过——”

“应急快递飞船。”通话机发出急促而生硬的话音。“我是飞船记录处。将偷乘者身份证明盘上所有的资料都报给我们。”

他离开座椅,站到她身边。她紧紧抓住座位的边缘,仰望的面孔在棕色头发下变得刷白,唇膏格外显眼,如同血红的丘比特之弓。

“现在吗?”

“我要你的身份证明盘。”他说。

她放开座位的边缘,用发颤的手指笨拙地摸索挂着塑料盘的项链。他俯身替她解开扣子,拿着身份证明盘回到他的座椅里。

“记录处,这是你要的资料:身份证明盘编号T837——”

“稍等一下,”记录处插话说,“这些资料当然要存入灰卡吧?”

“是的。”

“请问处以死刑的时间。”

“我过一会儿告诉你。”

“过一会儿?”这是完全违反常规做法的;应当首先报告偷乘者的死亡时间然后才——”

他尽力避免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那么咱就以完全违反常规的方式办事吧——我先读身份证明盘上的资料给你听。偷乘者是个姑娘,她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记录处一时哑口无言,继而用温和的口气说:“抱歉,说下去。”

他开始读身份证明盘,读得慢吞吞以便尽可能拖延无法规避的结局,设法多给她一点时间,帮助她摆脱最初的恐慌,恢复心灵的平静,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现实。

“编号T8374破折号Y54。姓名:玛丽琳·李·克罗斯。性别:女。出生日期:2160年7月7日。她只有十八岁。体高:5英尺3英寸。体重:110磅。这样轻的重量,然而足以增加如同肥皂泡一般的应急快递飞船的质量,给它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头发:棕色。眼睛:蓝色。肤色:白。血型:O,都是些不相干的资料。目的地:米默港口市。无用的资料——”

他念完后说了句“我过一阵子再打电话给你”,又一次转身望着姑娘。她蜷缩着靠在墙上,用痴呆而茫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们在等你杀我,对吗?他们要我死,对吗?你和巡航舰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我死,对吗?”她一时愣住了,讲话的时候如同孩子一般惊恐万状又心慌意乱。“人人都要我死,我却没干过任何坏事。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是要见哥哥。”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压根儿不是那样的,”他说,“没有人要这样做。假如人能够变通办法的话,谁也不会这样办。”

“那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

“这艘飞船正在给沃登上的第一考察组运送卡拉热病血清。他们自己的血清被一场龙卷风摧毁了。第二考察组——就是你哥哥所在的那一组——在西海的另一边,相距八千英里,他们的直升机无法飞越西海去援助第一考察组。染上那种热病的人必死无疑,除非及时注射这种血清。第一考察组的六个人将会死去,除非这艘飞船按时到达他们那儿。这些小飞船配给的燃料总是刚刚足够到达目的地,假如你待在飞船上,你加给飞船的重量将使飞船在着陆之前耗尽所有的燃料。飞船将会坠毁,那么你和我都会死去,等待着热病血清的六个人也会死去。”

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鐘,思考着他的话,目光里痴呆的神色消失了。

“原来是这样?”她终于开口说道,“只是因为飞船没有足够的燃料吗?”

“是的。”

“我可以独自去死,也可以连累另外七个人一起去死——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没有人愿意我不得不去死吗?”

“一个也没有。”

“那么也许——你能肯定毫无挽回的余地吗?假如人们能帮助我,他们不愿这样做吗?”

“每个人都想帮助你,但是谁也无济于事。我打电话给‘星尘号,是我唯一能采取的措施。”

“它不会回来了——但是可能还有其他巡航舰吧?可能还有某一个人,在某个地方,能采取一点办法赶来拯救我,难道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她稍稍探出身子,心情急切,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了。”

这个回答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心底,她又往后靠在墙上,脸上失去了希望和急切的神情。“你能肯定——你知道你没搞错吗?”

“我肯定。在四十光年之内没有其他巡航舰;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人能改变这种局面。”

她耷拉着脑袋望着怀里,开始用手指绞着裙子的皱褶,一声不吭地思索着,让自己的思想适应这种严酷的现实。

这么一来心情好一些了;随着希望的破灭,内心的恐惧也消失了;随着希望的破灭,只好听天由命了。她需要时间,她能占有的时间又是这么短暂。有多少时间呢?

应急快递飞船没有安装船体冷却设备;飞船在进入大气层之前其速度必须降低到适度的水准。飞船以0.10重力减速飞行,以比计算机计算的高得多的速度接近目的地。“星尘号”发射这艘应急快递飞船的时候已经相当接近沃登行星;飞船现在的速度正在一秒一秒缩短它与目的地的距离,很快就要到达临界点,到那时他将不得不重新减速飞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姑娘的体重将要乘以减速产生的重力,将会突然变成一个首要的因素。计算机决定这艘应急快递飞船应该配给多少燃料的时候并不考虑这一因素。当减速飞行开始的时候,她必须离开飞船;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什么时候开始减速——他能让她继续待多久呢?

“我可以待多久?”

他听到这话,无意中感到畏畏缩缩的,似乎她的话就是他自己思想的回声。多久呢?他不知道;他必须请教巡航舰的计算机。每艘应急快递飞船都配有略有剩余的燃料以便补偿大气层里的不利条件,现在暂时消耗较少的燃料。计算机的存储库仍然保存着有关飞船设定航线的全部资料;这些资料要等到飞船到达目的地之后才抹掉。现在他只要把新资料输入计算机就行了;这些新资料就是姑娘的体重和他把减速飞行降到0.10的准确时间。

“巴顿。”当他开口要打电话给“星尘号”的时候,通话机传来德尔哈特中校急促的话音,“我跟记录处核对过了,发现你已经报告完毕。你降低减速度了吗?”

原来中校知道他正在尽力拖延时间。

“我以零点一零的重力减速飞行,”他回答说,“我在十七点五十分开始减速,姑娘的体重是一百一十磅。我想只要计算机许可就尽可能保持在零点一零。请你把这个问题输入计算机好吗?”

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改变计算机设定的航线或者减速度,这是违反法规的,但是中校没有提起这种违法行为,也不问这样做的原因何在。他没有必要问;他身为星际巡航舰指挥官,不会没有心智,也不会不理解人性。他只是说:“我会把它输入计算机的。”

通话机寂静无声,他和姑娘等待着,两人都一声不吭。他们不必久等;计算机将在问题输入以后立刻作出回答。新的因素将馈入第一存储库的钢胃,电脉冲将穿过复杂的电路。各处的继动器可能咔嗒作响,嵌齿翻转过去,但是从本质上说,是电脉冲找到答案的;电脉冲无形无影,没有思想,不可见,却极其精确地决定着他身边这位苍白的姑娘可以再活多久。接着,第二存储库五个小小的扇形金屬体将一个接一个迅速地压过墨带,第二钢胃将吐出印着答案的纸条。

仪表盘上的精密航行钟指着18:16,这时中校继续讲话了。

“你要在十九点十分重新减速。”

她看一眼航行钟,继而迅速移开目光。“那是我……我离开的时间吗?”她问。他点点头,她又耷拉着脑袋望着怀里。

“我将叫人把航线修正数据告诉你,”中校说,“原来我是决不会允许这样做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处境。除了我刚刚采取的措施,我实在束手无策,你再也不能违反这些新指示了。你要在十九点十分报告完毕。听着——下面是航线修正数据。”一个他不认识的技术员给他报出航线修正数据,他把这些数据记在控制盘边上夹着的一本拍纸簿上。他见到,当他接近大气层的时候要分阶段减速,那时减速飞行将造成五个重力——在这种情况下,一百一十磅就会变成五百五十磅。

技术员念完了,他说声谢谢就终止了这次通话。然后,他犹豫片刻,伸手关掉通话机。这时是18:13,在19:10之前他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在这期间,让别人听见姑娘在最后时刻所说的话似乎有几分不得体。

他开始核对仪表的读数,故意慢吞吞地查看一遍。她必须接受这种命运,他没有办法帮助她接受;说些同情的话只能使她更不容易接受这种命运。

到了18:20,她动动身子,开口说话了。

“这么说我只能走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你现在理解了吧?假如情况可以改变,谁也不会像这样处理问题的。”

“我明白。”她说。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唇色也不再那样鲜红突出。“没有足够的燃料让我继续待下去。我藏在这艘飞船上,稀里糊涂闯下大祸,现在我要付出代价了。”

她冒犯了人制定的一条要求不得入内的法律,但是这种刑罚不是人制定的,也不是出于人的意愿,这是人无法取消的一种刑罚。一条物理定律早就规定:总量为h的燃料将赋予质量为m的应急快递飞船以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第二条物理定律又规定:总量为h的燃料将无法赋予质量为m+x的应急快递飞船以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

应急快递飞船只服从物理定律,人对她的同情再大也无法改变第二条定律。

“可是我害怕。我不想死——现在不想死。我要活,谁也不想办法救我;人人任凭我去死,好像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就要死了,谁也不关心。”

“我们都关心的,”他说,“我,中校,还有飞船记录处的职员,我们都关心,每人都尽了微薄的力量帮助你。这种帮助无济于事——简直等于零——但这是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了。”

“没有足够的燃料——这我能理解,”她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可是为这种事要去死。就我一个,孤零零的——”

这样一个事实毕竟是很难接受的。她从未经历过死亡的危险,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环境,在这里人的生命就像拍岸浪花一样脆弱易逝。她属于温存的地球,在那安全和平的环境里她可以焕发青春,满心喜乐,与她的友伴开怀欢笑,在那里生命是宝贵的,得到很好的保障,人总是可以确信明天将会到来。她属于充满着和风煦日、音乐和月光、宽厚和仁慈的世界,而不属于这个冷酷而凄凉的太空边远地区。

“这种事是怎么落到我头上的,一眨眼工夫就撞上了?一小时以前我还在‘星尘号上,准备到米默去。现在‘星尘号丢下我不管,我就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格里、妈妈和爸爸了——我什么也见不到了。”

他犹豫不决,思忖着怎样向她解释,以便她真正明白过来而不至于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无理残酷的非正义的牺牲品。她不知道边远地区的现状,脑子里只有地球上那一套安全保险的观念。在地球上,漂亮的姑娘未曾被抛弃船外,有法律禁止这种做法。在地球上她的悲惨命运将会充斥新闻广播,一艘黑色巡逻快艇将会赶来营救她。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都会传闻玛丽琳·李·克罗斯其人其事,人们将会不遗余力拯救她的生命。但这里不是地球,没有巡逻快艇,只有那艘“星尘号”巡航舰,它以光的好几倍速度将他们抛在背后。没有人能帮助她,明天新闻节目里再也没有玛丽琳·李·克罗斯的微笑,玛丽琳·李·克罗斯将仅仅是留在一位应急快递飞船驾驶员脑子里令人心碎的记忆,仅仅是留在飞船记录处灰卡上的一个名字。

“这里情况不一样;不像在地球上,”他说,“并不是谁也不关心,只是因为谁也没有办法救你。太空边远地区非常大,在这地区的边缘殖民地和考察组极其分散,相互距离极其遥远。比如说在沃登上面只有十六个人——整个世界上只有十六个人。考察组,观察人员,还有少数殖民地开拓者——他们都在与外星环境进行斗争,尽力为后来者开拓一条道路。环境回击他们,那些首先去的人通常只能出一次差错。在边远地区的边缘没有安全的退路,只有为后来人开辟了道路,新世界得到驯服和就范之后才有安全。在这之前,人出了差错就得受到惩罚,谁也无法帮助他们,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我本来要到米默去的,”她说,“我對边远地区一无所知;我只是要到米默去,那儿是安全的。”

“米默是安全的,不幸你离开了送你到那儿的巡航舰。”

她一时默默无语。“起初一切都是那么激动人心;这艘船上有很大的空位让我搭乘,我很快就能见到格里……我不了解燃料的配给,不知道我会出事——”

她的话音逐渐低沉下去,他把注意力转到观察屏幕上,不想望着她克服极度的恐慌而逐渐进入听天由命的平静心情。

在观察屏幕上,沃登是个球体,遮掩在大气层的蓝色烟霾之中,在太空中运行着,背景漆黑一片,点缀着星辰。巨大的曼宁大陆块展现在东海里,形状像个沙漏,东大陆的西半部仍然历历在目。球体右手边有一条细细的阴影,随着这颗行星绕轴旋转,东大陆正渐渐消失在阴影之中。一小时以前整个大陆都还看得见,现在一千英里大陆已经消失在边缘细细的阴影里,绕到这个世界的另一边进入夜晚。暗蓝色的斑点是洛塔斯湖,正在接近阴影。第二考察组的扎营地就在靠近湖南边的某个地方。那地方很快就要进入夜间了,一旦夜幕降临,沃登绕轴自转将很快阻断飞船电台与第二考察组之间的电波。

他必须把这情况告诉她,免得太迟了她无法跟哥哥通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俩还是不通话为好,但这不是他决定的事。对于他俩来说,最后的几句话是一种亲情的寄托,是一种心灵的安慰,也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她哥哥的余生中将是一种无限宝贵的怀念。

他按动电钮使观察屏幕上出现格子线条,使用已知的行星直径预测洛塔斯湖南端离开无线电有效范围的距离。这距离大约五百英里。五百英里;三十分钟——精确航行钟指着18:30。估及预测的误差,最迟在19:05之前沃登的自转就会切断他哥哥的声音。

西大陆的第一线边界已经在这个世界的左边进入视域。四千英里之外是西海的海岸线和第一考察组的营地。那场龙卷风就是在西海上生成的,它猛烈地袭击了营地,推毁了他们一半预制的房屋,包括存放补给品的那一座房子。两天之前并没有龙卷风,只是在平静的西海上有一些缓慢流动的大气团。第一考察组照样进行日常的考察工作,不知道海上气团相遇,不知道气团联合正在酿成的威力。龙卷风没有发出预兆就袭击了他们的营地;一阵电闪雷鸣,狂风呼啸,那种排山倒海之势似乎要湮灭它前进路上的一切。它过去了,在它的尾巴留下一片废墟。它摧毁了几个月的劳动,使六个人濒临死亡的厄运,随后似乎完成了任务,又一次开始减弱为缓慢流动的大气团。但是,对于受害者来说,它的破坏既非出于恶意也没有任何目的可言。它是盲目的没有思想的威力,遵从着自然法则,即便在那儿从来没有人生存着,它也会以同样的威力扫过同样的路线。

存在需要秩序,这就是秩序,自然法则是无法废止、不可改变的。人可以学会使用这些法则,但是人无法改变法则。圆的周长始终等于圆周率乘以直径,人的科学永远不能改变这个等式。A种化学物和B种化学物在C的条件下化合总是产生D种反应。万有引力定律是个冷酷的等式,对于叶片的飘落和双星系极为沉重的环绕运行来说,这一定律没有任何区别。核变换过程为星际载人巡航舰提供动力;以新星的形式进行的同一种核变换过程将会以同等效率毁灭一个世界。自然法则存在着,宇宙遵循这些法则运动着。在太空边远地区照样存在着所有这些自然的力量,有时候这些力量毁灭了离开地球去开拓道路的人们。边远地区的人们早就痛心地明白了咒骂这些毁灭他们的力量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这些力量又瞎又聋;他们也早就明白了企望上天怜悯是徒劳无益的,因为银河系的星球以两亿年的漫长征途环绕运行,始终受到这些自然法则不可抗拒的控制,这些法则既不知道何谓仇恨,也不知道何谓怜悯。

边远地区的人知道这一切——可是刚刚离开地球的姑娘怎么会完全理解呢?总量为h的燃料将无法赋予质量为m加x的应急快递飞船以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对于驾驶员以及姑娘的哥哥和父母来说,玛丽琳·李·克罗斯是个年方十八、长相甜美的姑娘;对于自然法则来说,她是x,是冷酷的方程式中那个多余的因素。

她坐在那儿又动了动身子。“我可以写一封信吗?我要写信给妈妈和爸爸,我也想跟格里谈一谈。你能让我用那边的电台跟他谈话吗?”

“我尽力跟他接通。”他说。

他打开法向太空发射机,揿下信号钮,立刻有人应声答话。

“你好。现在你们这些家伙可顺利——应急快递飞船在路上了吗?”

“我不是第一考察组;我是应急快递飞船,”他说,“格里·克罗斯在吗?”

“格里呀?他和另外两人今天上午乘直升机出去了,还没回来。不过,太阳快下落了,他应该会马上回来的——最多在不到一小时之内。”

“你能把我的电话接到直升机的电台上吗?”

“嗨哟。电台已经损坏两个月了——一些印刷电路出了毛病,要到下一次巡航舰停靠的时候才能修复。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是他的坏消息还是什么的?”

“是坏消息——非常重要。当他回来的时候,尽快叫他使用发射机通话。”

“知道了;我叫一个小伙子开一辆卡车到停机场等着。还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

“没有了,我想就这些吧。尽快叫他使用发射机,你给我发个信号。”

他把音量调到听不见的最低位,免得影响信号蜂鸣器的音响,接着从控制盘上取下夹着的拍纸簿。他撕掉写着飞行指示的那一页,将本子连同铅笔一起递给她。

“我最好也给格里写一封信,”她一边接过纸笔一边说道,“他也许不能及时返回营地。”

她开始写信,瞧她握笔的样子,手指仍然笨拙而迟疑不决,书写的时候笔的顶端稍稍颤抖着。驾驶员转身面向观察屏幕,茫然望着它。

她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尽力写下最后几句诀别的话,她要向他们展示自己的心扉。她要表白她是多么爱着他们,她要告诫他们别为她感到太伤心,无论谁遇到这种事,结局必然如此,她并不害怕。最后一句是个谎言,在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可以读出她内心的恐惧;这种英勇的小谎言将会使他们越发感到痛心。

她哥哥属于太空边远地区,他會理解的。他不会憎恨应急快递飞船驾驶员,不会怪罪他不采取任何措施阻止她去死;他会知道驾驶员无能为力。他会理解的,尽管当他知道他妹妹走了的时候这种理解无助于减轻他的震惊和痛苦。但是其他人——她父亲和母亲是不会理解的。他们属于地球,他们的思维方式也是地球上的那一套,他们从来没有在太空边远地区生活过,那里生命的安全界限线极细,有时候压根儿不存在这条界限线。他们将会怎么看待这位未曾谋面的送她去死的驾驶员呢?

他们会恨他入骨,但是这无关紧要。他永远不会见到他们,永远不会认识他们。只有记忆让他缅怀往事,当一个穿着吉卜赛凉鞋的蓝眼睛姑娘进入他的梦中再次死去的时候,他将只有恐怖的夜晚。

他愁眉苦脸地望着观察屏幕,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情绪。他没有能力拯救她。她不知不觉遭到自然法则的惩罚,这法则既不承认无辜也不承认年轻和美貌,不会同情人也不会宽容人的过失。悔恨是不合乎逻辑的——然而,难道晓得了悔恨不合逻辑就可以置之度外吗?

她偶尔停下笔,仿佛尽力寻找着恰当的话语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们,继而她又奋笔疾书,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到了18:37,她把信纸折叠成为四方形,在上面写了一个名字。她开始写另一封信,两次抬头望了望精确航行钟,仿佛担心在她写完之前黑色指针走到指定的那一点。

到了18:45,她把信折叠起来,就像折叠第一封信那样,在上面写了姓名和地址。

她把两封信递给他:“请你关照一下,务必把信件装进信封邮寄出去好吗?”

“当然可以。”他从她手上接过信,放进他灰色制服衬衫的一个口袋里。

“这些信要等到下一次巡航舰停靠的时候才能寄出去,到那时‘星尘号早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了,对不对?”她问道。他点点头,于是她接着说,“这在某种程度上会使得这些信件显得不重要,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些信件是十分重要的——对于我,对于他们都太重要了。”

“我知道。我理解,我会负责到底的。”

她瞥了一眼航行钟,继而回头望着他。“那个钟似乎越走越快了,对吗?”

他默默无言,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她问道:“你看格里会及时回到营地吗?”

“我想会的。他们说他马上回来。”

她把铅笔放在手心里搓来搓去。“我希望他及时回来。我感到懊丧又恐慌,我要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或许我就不会感到孤苦伶仃了。我是个胆小鬼,实在没办法。”

“不,”他说,“你不是个胆小鬼。你害怕了,但你不是个胆小鬼。”

“这有区别吗?”

他点点头,“有很大的区别。”

“我感到非常孤立,以前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人在乎我的遭遇。以前总有爸爸和妈妈在身边,还有朋友围绕着我。我有许多朋友,在我出发前夕他们还为我举行了欢送会。”

朋友、音乐和笑声留在她的记忆中——在观察屏幕上洛塔斯湖就要进入阴影部分了。

“格里的情况也是一样吗?”她问,“我是说,万一他出了差错,他也必须为自己的错误独自去死,谁也无法拯救他吗?”

“在太空边远地区所有的人情况都一样;只要存在着边远地区,情况始终如此。”

“格里没有告诉过我们。他说工资很高,他一直寄钱回家,因为爸爸开小店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计,但是格里没有告诉我们说情况是这样的。”

“他没有对你们说他的工作很危险吗?”

“嗯——说过。他提到了,可是我们并不理解。我总以为边远地区的危险充满乐趣,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冒险,就像在三维电影里一样。”她脸上掠过一阵惨淡的笑容。“其实并非如此,对吧?情况完全两样,假如电影是真的,散场之后就无法回家了。”

“是的,”他说,“是的。那就无法回家了。”

她的目光从航行钟移到锁气室门上,继而望着她仍然拿着的拍纸簿和铅笔。她轻轻移动位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长凳上,一只脚稍稍伸了出来。他第一次见到她穿的并不是维金吉卜赛凉鞋,而仅仅是一种廉价的仿制品,所谓的维金皮革是某种粒面塑料,银带扣是镀金的铁制品,宝石是染色的玻璃珠。爸爸开小店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计——她一定是上了大学二年级就辍学了,以后改学语言学课程,以便能够独立生活,在课余时间打工赚些钱来帮助哥哥供养双亲。她留在“星尘号”上的个人物品将被送回给她的父母——那些物品既没有多少价值,在回程航行中也不会占据太多的空间。

“这里不——”她欲言又止,他疑惑地望着她。“这里不冷吧?”她问,有几分歉意,“你不觉得冷吗?”

“哎,是的,”他说。他从主温度计上见到房间的温度完全正常。“是的,比正常温度冷了一点。”

“但愿格里不会太迟回来。你真的认为他会及时赶来吗?你并没有这么说,让我感到宽心些。”

“我想他会及时回来的——他们说他很快就回来。”

在观察屏幕上洛塔斯湖已经进入阴影,但是还留着西边一条细长的蓝线,显然他过高估算了她可以用来跟哥哥通话的时间。

他无可奈何地告诉她:“你哥哥的营地过几分钟就会背离无线电有效范围;现在他在沃登上这一阴影覆盖的地区”——他指着观察屏幕——“沃登的自转将阻断他的通话电波。当他进来的时候,剩余的时间可能不多——在电波消逝之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跟他通话。但愿我能挽回一点时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假如行的话。”

“比我留在这里的时间还要少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么——”她挺起身子,毅然望着锁气室的门。“那么,当格里越过无线电有效范围的时候我就走。那以后我一刻也不等待——我没有什么好等待的。”

他又一次默默无言。

“也许我压根儿不该等着。也许我太自私了——假如你事后再告诉格里,对他来说或许会好一些。”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话音里还是有一种不自觉的恳求他不这样做的意思,因此他说:“他不会要你不辞而别的,他一定要你等他的。”

“他所在的地方快天黑了,对吧?摆在他面前的将是漫漫长夜,妈妈和爸爸还不知道我永远不能像我许诺的那样回到他们身边。我使得每一个爱我的人都感到痛心。我不想——我无意让他们感到悲痛。”

“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压根儿不是你的过错。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会理解的。”

“起初我非常害怕死去,我成了一个胆小鬼,只想到自己。现在我明白了,我是多么自私啊。这种死法可怕的不是我要去了,而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永远不能对他们说我知恩感恩,永远不能对他们说我明白他们为了我生活得更幸福而为我作出的牺牲,我明白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爱他们,这是过去我的言辞未曾充分表达的。我过去从未把这一切告诉过他们。人在年轻的时候,眼前只有生活而不见死亡,是不会告诉他们这一切的——唯恐话一出口就显得多愁善感而且傻里傻气。

“但是当你必须死去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你希望你能告诉他们,你希望能对他们说自己为了那些做过的自私的小事和说过的惭愧的话而感到遗憾。你希望你能对他们说你从来没有真正想要伤害他们的感情,只是要他们记住你总是爱着他们,远远超过他们所知道的。”

“你不用对他们说这些,”他说,“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一直知道这一切。”

“你能肯定吗?”她问,“你怎么知道呢?你并不认识我的亲人哪。”

“无论你走到哪里,人性和人心都是相同的。”

“那么,他们会明白我要他们了解的一切——会明白我爱他们了?”

“他们一直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说,比你用言辞所能表达的更深刻。”

“我总是记着他们为我做的一切,现在对我来说,正是他们为我做的那些小事显得最有意义。就说格里吧——他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我一个闪光的红宝石手镯,太美了,一定花掉他一个月的工资。然而,我更加感激他的是我的小猫在街上被车压死的那天晚上他所做的一切,当时我只有六岁,他抱着我,擦去我的眼泪,叫我别哭,说弗洛西只是去那么一阵子,只要等到它自己长出新的毛,就会马上回到我的床脚。我相信他的话,不再哭泣,睡着以后梦见我的小猫回来了。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弗洛西就在我的床脚上,长出了崭新的白毛,就像他说的那样。

“很久以后妈妈对我说格里在凌晨四点钟把卖观赏动物的店老板从床上叫起来,那人大发雷霆,格里叫他立刻下楼把白猫卖给他,否则他就要打断他的脊梁骨。”

“人总是在小事上怀念他人的;人们做那些小事,因为他们愿意为你去做。你对格里,还有对你的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的;你为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事,只是你自己忘记了,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但愿我做了。我就是要他们这样纪念我。”

“他们会的。”

“但愿——”她吞咽了一下,“我这样死去——但愿他们永远别去想它。我从书上读到过,死于太空的人是一副什么模样——内脏都破裂爆炸,肺吐到嘴巴外面夹在牙齿之间,几秒钟以后内脏全都干燥变形十分丑陋而不堪入目。我不要他们把我想作那样一种死了以后令人恐怖的尸体。”

“你是他们的亲骨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妹妹。他们想到你的时候绝不会是别的形象,只能是你要他们留下的形象,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样子。”

“我仍然害怕,”她说,“我没有办法不害怕,但是我不要格里知道我的恐惧。假如他及时回来,我要装得好像无所畏惧的样子,而且——”

蜂鸣器的信号打断她的话,那声音短促又紧急。

“格里!”她站起来,“格里终于回来了!”

他把音量控制钮旋大,问道:“是格里·克罗斯吗?”

“是的,”她哥哥回答说,声音里包含着紧张的口气,“坏消息——什么坏消息?”

她站在他背后,对着通话机探出身子,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抢先替他答话。

“哈啰,格里。”话语里只有一点微弱的颤音,但是由此可以听出她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樣子,“我本来要去看你——”

“玛丽琳!”听他叫她名字的声音,他惊恐万状,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你在那艘应急快递飞船上干什么?”

“我本来要去见你,”她重复说,“我本来要去见你,所以我藏在这艘飞船上——”

“你藏在飞船上?”

“我是个偷乘者……我当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玛丽琳!”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他的人所发出的绝望而揪心的哭叫声,“你干了些什么呀?”

“我……这不是——”她沉不住气了,那只冰凉的小手抽搐着抓紧他的肩膀,“别这样,格里——我只是要去见你;我本来无意叫你痛心的。求你了,格里,不要那样悲痛——”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腕上,他从椅子里挪出身子,扶着她坐进椅子,将麦克风压低到她面前。

“别那样悲痛——別让我带着你的悲痛离去——”

她想忍住哭泣,喉咙噎住了,她哥哥对她说:“不要哭,玛丽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而无限温柔,所有的痛苦都压制住了,“别哭,阿妹——你不该这样做的。晓得了,好妹妹——一切都明白了。”

“我——”她的下唇颤抖着,她咬咬唇,“我不想让你悲痛的——我只是要咱们告别一下,因为过一阵子我就得走了。”

“是的——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阿妹。我本来无意这样说话。”接着他的话音变成一种急促而紧迫的命令口气,“应急快递飞船——你打电话给‘星尘号了没有?你跟计算机核对过没有?”

“我大约在一小时以前打电话给‘星尘号。它无法掉头回来,在四十光年的范围内没有其他巡航舰,燃料不够。”

“你能肯定计算机的资料都正确——对一切都肯定无疑吗?”

“是的——假如我不肯定,你认为我会让这种事发生吗?我尽力做了一切。假如现在还有什么事我能效劳的话,我也会尽力的。”

“他尽力帮助过我,格里。”她的下唇不再发颤了,罩衫的短袖上留着她擦去的泪痕,“没有人能拯救我,我再也不哭了,你和爸爸妈妈会一切安好吗?”

“是的——放心吧。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她哥哥的话音开始减弱,他把音量控制钮开到最大。“他正在越出无线电有效范围,”他对她说,“再过一分钟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你的声音在减弱,格里,”她说,“你正在越出无线电的有效范围。我本来要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了。咱们这么快就要说再见了——但是我也许还会见到你。或许我会在你的梦中来看你,我的头发梳成辫子,哭泣着,因为我怀抱着的小猫死了;或许我将是一缕微风,吹拂着对你说悄悄话;或许我将是你对我讲述过的一只金翅膀的云雀,对你啾啾唱个不休;或许有时候我将是你看不见的形体,但是你会知道我就在你身边的。就这样纪念着我吧,格里;永远这样纪念我,而不是别的样子。”

由于沃登的自转,回音减弱,似乎在窃窃私语。

“永远这样,玛丽琳——永远这样,绝不是别的样子。”

“咱们的时间用完了,格里——现在我该走了。再——”她说了一半,嗓子噎住了,嘴巴扭曲着似乎要哭出来。她用手紧紧捂着嘴巴,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话音清晰又坚定。

“再见了,格里。”

最后一句话从通话机的冷金属里传出来,声音微弱,说不出的令人心碎又充满着柔情:

“再见了,小妹妹——”

她默默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倾听着他们谈话消失的时候余留的虚幻的回声,继而她从通话机那儿转过身来,面对着锁气室。他拉动身边的黑色控制杆,锁气室的内门迅速滑开了,展现出等待着她的空无一物的小密室。她向锁气室走去。

她昂着头走去,棕色卷发摩擦着肩膀,白色凉鞋踏出的脚步在不足一个重力的情况下既自信又稳定,镀金的鞋扣闪烁着蓝、红和水晶般的光芒。他让她独自走去,没有动身帮助她,知道她不需要那样做。她步入锁气室,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只有喉咙上的脉搏暴露出她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我准备好了。”她说。

他向上推动控制杆,门在他们之间迅速滑拢,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把她关在一片漆黑之中。门咔嗒一声锁上,他猛力推下红色控制杆。

空气从锁气室里涌出的时候飞船微微摇晃了一下,墙壁随之振动,仿佛某种物体飞出的时候撞到了锁气室的外门,接着一切恢复原样,飞船继续平稳地飞行。

他把红色控制杆推回原位,关上空无一物的锁气室的外门,转身朝驾驶员座位走去,步履缓慢,仿佛是个精疲力竭的老人。

他回到驾驶员座位里,按动法向太空发射机。没有回音;他并不盼望回答。她哥哥只能等待整整一个夜晚,直到沃登的自转使得第一考察组能跟他联系上。

现在还不是重新减速飞行的时候,他等待着,这时飞船带着他无休无止地飞行下去,传动装置发出轻柔的震颤声。他见到补给品贮藏室温度仪的白色指针停在零位上。

一个冷酷的方程式已经得到平衡,他孤独一人留在飞船上。

一个形状丑陋的物体在他前方迅速飞行着,朝沃登飘去,她的哥哥正在彻夜等待着,但是这艘空荡荡的飞船还是因为这位姑娘的到来在一小段时间里显得生机勃勃,这位姑娘不了解那些既无憎恨也无恶意而杀人的力量。她似乎还坐在他身边的金属箱子上,形体娇小,手足无措,惊恐不安,她的话音在她身后的真空里清晰地缭绕回荡着:

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要担当死罪——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

(江昭明 译)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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