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幼
1
卡门在十米开外打量着奎帕,当地向导在旁边低声耳语:“瞧,那个老头儿,他叫奎帕,是个印第安巫士,也是个药用植物专家。你要的东西或许从他那儿能够找到。”卡门注视着前方的奎帕,除了相貌着装与旁人有所区别,行为没有任何异样。尤其是在亚利桑那州靠近墨西哥边境的地方,这里的印第安人并不罕见。卡门对美国西南部这一带再熟悉不过,此前他已多次深入,收集印第安人使用草药的资料,作为他人类学研究的田野调查。此时,奎帕站于车站左侧,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眼睛固定在大巴车即将停泊的位置,目光锐利如鹰,这个特点让卡门感到了些许不同。“奎帕不是亚利桑那州本地人,他是来自墨西哥索诺拉省的亚基族印第安人。人们都谈论他,但是不敢轻易接近。”卡门侧脸面对向导:“我该怎么认识他?”
向导走过去向奎帕打招呼,用西班牙语攀谈起来,他介绍了卡门。奎帕彬彬有礼地向卡门致以问候,目光变得柔和。让卡门欣喜的是,奎帕十分乐意向他提供帮助。八年之后,卡门顺利写完了《印第安草药之谜》一书,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这本书一经出版便轰动全美,意外地被嬉皮士运动中的青年们奉之以“自由之门”称号。该书不仅记载了印第安特殊植物的药用价值,还身临其境地描绘了植物给人带来的身体感知的异化,以及精神世界的幻象。用卡门的话说,那些植物绝不只是长在泥巴中的弱小生灵,而在进入人体过后会以千万倍的能量释放出来,那些能量在不停地运动,有正有负,经过轮番搏斗最终与宇宙连成一片,在浩瀚的能量场中将人放逐到现实之外的无限场域。尽管书中的描述十分抽象,但有大批追随者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这种抽象文字的成立。在当时,《印第安草药之谜》不仅仅是一本人类学专著,而被当作通往灵性世界的重要途径,它在枯萎的心灵中散播一种亲密的慰藉与救赎,甚至作为肉体狂欢指南,完全超越了它实际的学术意义。
早在书籍完成之前,卡门就拜在奎帕门下成了他的门徒。卡门曾经有过犹豫,作为一名研究人员必须保持绝对的客观视角,对现象和发生进行记录分析。但是奎帕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研究项目,总是带着卡门四处游荡,在树林里或沙漠中,就像一个导游带着一个游客,他从不直面卡门所提出的问题。他只说:“你该去跟它们打招呼,介绍你自己。”它们当然指的是植物,奎帕偶尔会停下来同一棵叫不出名字且看似普通的小草交谈,这让卡门觉得不可思议。他问奎帕:“它能听懂吗?你们在聊什么?”奎帕回答:“每一株植物都能听懂人的话,但你不见得能听懂它们。这个小家伙在祈求我把它移栽回家,但是我不能,我在向它解释。”卡门惊讶地问:“为什么不能?”奎帕说:“因为它很危险,不小心碰到就得死!”卡门越发吃惊地张大嘴巴:“可是它看起来这么不起眼,我还以为……”奎帕打断了卡门:“植物不能光看外表,就像不能以貌取人,这正是它具有迷惑性的地方。越具有能量的东西越不会炫耀,它们通常表现得十分朴实低调……”
与其说是卡门找到了奎帕,不如说是奎帕找到了卡门,在短期的观察和测试中,奎帕作出判断,卡门就是他要传授印第安巫术的不二人选。也许在他们相遇的那天,奎帕就预见他会与此生唯一的门徒碰面,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一个来自理性社会,一切讲求科学依据的人类学家,而且还是个白人。好在卡门并不固执傲慢,他听从奎帕的安排,并无时无刻表达着对印第安人的好感与尊重。这一点是奎帕决心要试一试的原因,更何况在测试中,卡门表现得超乎他的想象。对于奎帕这一提议卡门先是震惊,思索再三后还是接受了。因为他知道,关于印第安这个神秘的种族,只有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与其交融共生,才能真正了解它的精神内核,就好比植物,只有親自食用,让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才能明白它到底在向人类传递什么信息。光靠道听途说,是没办法确认那种真实的存在,就连眼睛的关注都是肤浅的。
卡门经过测试的植物,也是他本人最感兴趣的植物叫培药特。起初他并不知道这是测试,而是带着玩耍心态跟随奎帕来到树林里的小木屋,小木屋里已坐了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和两个青年男子。他们见到奎帕便起身低头,以示敬意。奎帕是当地最有名的巫鲁荷,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巫鲁荷。让卡门感到意外的是,那两个男子竟然会说英语,虽然发音不算标准,但起码能让人听懂,他们对卡门说话时用的英语,转而向奎帕说话时自如地切换成西班牙语,倒是那个女人一直都说西班牙语。当他们知道卡门也会西班牙语后,就不再说英语。奎帕向女人表现出了某种指令,女人连忙转身从橱柜取出一个陶罐,那个陶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个容器,当她放在桌子中央,奎帕便让卡门把陶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卡门兴奋地打开陶罐,掏出里面的东西,脸上却显出了失望的神情,这些东西看上去与水果干无异,干瘪起皱、歪歪扭扭,它们置于卡门的手心,就像糖果置于孩子的手心,卡门笑着问:“这是餐后甜点吗?”奎帕并不介意这轻佻的玩笑,他保持镇定且十分严肃地说:“吃吧,咀嚼后吞下去。照我说的做!”同时,其余三双眼睛同样严肃地盯着卡门,让他感到强烈的压力,不得不把仅存在于听闻中的陌生东西放入自己的口腔,牙齿咬合的过程中,卡门清楚地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水果干,它既不细腻软糯也不甜蜜,而是无数韧劲十足的纤维在嘴巴里搅动,更像是树皮,他艰难地吞咽着。奎帕吩咐女人给卡门倒了一杯龙舌兰烈酒,递给他:“漱漱口,但是不要吞下去。”此时,所有人都更加专注地盯着卡门。卡门特别明显地感到胃在燃烧,从舌头传递到大脑的苦涩味道再传递到胃,他甚至觉得胃也是苦的,胃壁在被汁液穿透,那些汁液进入毛细血管,通过血液流动运往全身,他的四肢开始发软,视力逐渐模糊,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时间碰巧也与之契合,窗外的天已经黑透,所有人以及木屋和树林都进入了夜晚的世界。
卡门服用的是晒干后的培药特,这也是印第安人保存培药特的惯常方式。他们会专门抽时间去野外的沙漠中采集,有时候一去就是一个星期。他们必须徒步,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以表示虔诚。采集不能在白天,要在天黑以后,因为触碰神灵般的事物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被太阳所照见。培药特实际上是龙舌兰仙人掌的西班牙俗名。培药特,这个名字来自印第安部落的纳瓦特尔语,有“闪耀”之意。它们一般都直接生长于地表并聚集在一起,呈蓝绿、黄绿,有时伴有淡红色。它们的高度在2到7厘米,直径在4到12厘米,顶端会有成簇的白色或黄色绒毛。虽然培药特像一个丑陋的大肿瘤,但是当它开出粉色或白色的花朵时,也有着独特的美,而且它含有转变知觉的成分,印第安人把他视作宗教圣物。
2
瓦拉从卧室走出来,端着一盆培药特,边走边向我介绍。他的光头在自然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刚刚跑上楼的我,呼吸还没有调整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大老远让我翘班来这里,就是给我看这个?”瓦拉笑着说:“你不是不想上班吗?我就给你一个逃班的理由。”我哑然,跟着瓦拉一起讪笑。看着肉乎乎的仙人掌,我问瓦拉这东西哪儿来的?瓦拉把花盆放到日光台灯下,调整了台灯的光源和距离,回答了两个字,秘密。“这东西能活吗?”我担忧地问道。“我也不太确定,光照、空气湿度、土质都有影响,只能碰碰运气。”说完瓦拉耸了耸肩。我没有继续问他培药特用来干什么,因为我心里明白瓦拉自有他的用处,问了我也不一定懂。瓦拉不是一个普通人,从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房间里的其他事物吸引了,瓦拉向我介绍了他的好朋友大山,还有大山的学徒,他们正在制作“法器”。这时我才注意到,我来到了一个工作室,看上去像一个手工作坊,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很多都叫不出名字,还有不成形的金属块和水晶,这个工作室正如瓦拉介绍的是专门制作“法器”的地方。“法器”是什么?我几乎闻所未闻,好像只有神话故事中才有,瓦拉说:“他们为占卜师制作辅助道具,也会帮人做护身饰物。”我很疑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东西存在?”瓦拉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大山以前跟我一样都是占卜師,后来他退出了这个行业,才开了工作室。”我问为什么要退出,瓦拉嘴一瘪:“我不也退出了吗?很多时候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个念头。”
瓦拉泡了一壶茶,领我到阳台坐下。“最近你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好很多了。”瓦拉边倒茶边说。“用了你上次教我的‘注意力法,精神没那么涣散了,可还是难以消除心中的疲惫。”瓦拉酌了一口茶:“你还是太在意自己了,过分关注自己,或觉得自己特别重要都会使人变得沉重、笨拙,甚至虚伪,你得让自己轻巧流畅起来。”“怎么轻巧流畅?”“放松,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掩面说道:“太难了,我做不到,每天都充满了对生活的厌倦。”瓦拉说:“所以你才需要练习,不断地练习,放松即放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瓦拉随即从窗台上拿过一根烟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根烟杆,第一次是在小银家中,瓦拉说这是印第安人用的烟杆。他往烟斗里放了些许干枯草末,如同上一次。他摸出一个打火机,然后说:“下面,我们来放松……”
晚上,我和瓦拉一起到小银家吃饭。敲了很久门都没人开,我们不禁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好在预感还没消散,门就砰的一声开了。小银双眼无神,脸上挂着两行泪,屋里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大麻味。进到客厅,小银边哭边笑着说:“番茄牛腩已经炖好了,在锅里,你们自己吃吧!”然后一头栽到地毯上。瓦拉从卧室拿出被子给小银盖好,我发现茶几上有一盒阿普唑仑,打开里面是空的。我对瓦拉说:“没药了!”瓦拉叹了口气:“难怪!”我们各自盛了一碗牛腩汤,没有米饭,坐在地上吃起来。小银在旁边已经睡熟,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瓦拉说:“小银对自己的过分关注,比起你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点点头:“错不在她吧,她只是太想有人关心她、爱她,毕竟父母都不在了。”瓦拉沉默了片刻说:“你没有发现她有自毁倾向吗?”我有点惊异:“这么多年我也很纳闷,每次觉得她的生活出现转机时,她就会陷入新一次的沉沦……反反复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瓦拉紧接着说:“她的意志力太薄弱,控制力却不足,感情过于充沛,还或许是……”瓦拉打住了,我连忙追问:“或许什么?”瓦拉顿了顿说:“或许她压根就不想好,这样她才能肆无忌惮,她的所有行为才会得到谅解,引来人们的同情和关注。”我惊愕万分,谁会用这种方式引人注目?但小银的一句话突然闪过我的脑门,整个脊椎都在发凉。我们在小银的客厅坐了整整一个晚上,这是一个不像客厅的客厅,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柜子,甚至没有窗帘,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台很旧的笔记本电脑,平时人都坐在地上。小银把墙壁刷成了大红色,我曾经问她为什么把墙壁搞得这么艳俗,她告诉我,红色象征生命。
第一次见到瓦拉就是在这个客厅。到小银家前,我去了趟市二医院,领导发来信息问我在哪儿,我拍了一张挂号单给她,上面写着神经内科03号。我以为这次她会放过我,没想到还是收到了她责难的短信。这并不是老女人第一次刁难我。初入公司头一年,每天都被各种沉重的任务和KPI压得喘不过气,我以为这是每个新人的必经阶段,后来才意识到,唯有我才如此。我的工作量几乎是其他新员工的一到两倍,自然也比那些已谙熟游戏规则的老油条更甚。项目顺利完成是领导的功劳,项目出了岔子就是我的责任。每次报告出了一些不要紧的纰漏,修改过来就行,可老女人偏偏把我推到大领导面前去挨骂,好像骂了我,错误就不存在了似的。当然我也不是每次都挨骂,大领导有时候会对我说:“去叫你们的负责人过来。”每当听到这话,我心里就打哆嗦,一想到老女人回来如铁板的脸,过后变本加厉施予我的折磨,还不如被骂一通。时间久了我还发现,她对办公室中某两个员工从不脸红,即便他们犯了错误,也从不发火,还帮忙在大领导面前开脱。听别人私底议论,她的升职、儿子读书都要靠那两位同事的家长。今年是我到公司的第二年,长期加班已经掏空了我全部的精力,睡眠不佳造成了习惯性失眠。在公司要好的同事帮我想了一个办法,让我到网上去制作一个指纹模型,她每天替我打卡,我则可以迟一点到单位。不想老女人对我的挑剔源于她对我的注意,没过多久就被她发觉了破绽,因为我时有不在,出勤率却是满分。她开始追查此事,追到那位同事身上,迫于老女人出了名的恶人声誉,她害怕得把我供了出来。当月我与她都遭到了全公司通报批评,扣了半个月工资。作为警示,我俩的名字在公司楼道张贴了整整一个月。事后我问自己,既然做什么都不对,那为何还要努力去做?我不再像从前那么任劳任怨,像一坨摔烂的泥巴,一点上墙的意愿也没有。
下午的医院人不是很多,诊室外只坐了一个人,我们互相扫了一眼对方,好像都没发现彼此有什么毛病。里面的人出来,他随之进去,但很快就出来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出老女人冷冰冰的回复:这个月你已经旷工2天,早退3次,奖金全扣。我按了锁屏键,走进诊室。坐在面前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漫不经心地在电脑上查看病人名字,她喊我坐下,没有看我,“你的症状是什么?”她问。我答曰:“失眠。”她把头转过来对着我:“多久了?”“差三天一个月。”她愣了一下,没等她说话我就开口:“帮我开点能睡觉的药就行。”她的脸立刻严肃起来:“药,我们不能乱开。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一直都觉得。”她的脸更紧了些,说:“我建议你去省医院的精神心理科看看。”我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就是睡不着,别的没什么,想吃点药。”她摆出了一副专业的模样,扶了扶眼镜:“失眠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很多时候只是病症的表现,你还是去大医院看看。”我按住怒火说了一个字,好。
出了医院大门,收到办公室会议的通知。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回家。在路上我想起小银,她在医生提到的那家大医院的九楼,差点跳下去。我给小银发了一条消息,她很快回复。我对司机说:“师傅,换个地方,去云石街6号。”
到了小银家,只见她和瓦拉瘫在地上,正在交替吸一根奇怪的烟杆,烟柄笔直,10厘米左右,像某种植物的根做成的,烟斗是打磨光滑的木头,材料与烟柄明显不同。烟柄末尾吊着一根尼龙绳,拴了几片彩色羽毛,茶几上放着一个烟袋,里面装了半袋草末。我既生气又疑惑,小银旁边的男人到底是谁?他穿着红袈裟,光着脚,活像一个僧人。他们尽情地吞吐,烟雾弥漫房间,红色的墙壁显得没那么刺眼了。小银呼我,来一口。那副模样特别像民国时期抽鸦片的女人,让人有点反感,我拒绝了。她又喊,不是大麻,不会飞。我盘腿坐下,从包里拿出香烟,点了一支。三个人开始互相朝对方吐烟,故意吐到脸上,呛得咳嗽流泪,然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小银向我介绍瓦拉,他在缅甸出家两年,刚回国不久。瓦拉拿出一副塔罗牌,洗牌、切牌后让我任意抽三张,他看了一会儿说:“火不足,土太多,难以动弹。”我问他什么意思?瓦拉解释说,火元素是光明与热烈的力量,领域上常与目標、认同感、技能、理想、信仰相关;火元素关系着一个人的直觉感受,性格上会表现得大胆、脾气坏、跋扈、自发、鼓舞、活力、应变。火元素的人,有快速思考过程并且依照直觉做事。直觉性强的头脑能够凭空产生灵感,不论是跳跃式的理解或者是快速下结论,火象的人从出生就学会依靠自己的直觉行事。土元素是坚实与稳定的力量,领域上常与物质、现实、物资、金钱、财富、身体健康、体质、日常性的事物等相关;土元素代表一个人的感官体验,性格上会表现得缓慢而审慎、言语中带着尊严和保守、明确、踏实、冷静、限制,土元素的个性强调重视实际与基本需求,像是生存、安全感、食物和温暖,使用五官来了解这个世界并与之互动。可被依赖,肩负重任。
我似懂非懂,歪着脑袋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瓦拉继续解释道,元素之间是讲求平衡互补的,塔罗的系统是把世界划分为四大元素:水、火、土、风,就像中国文化中的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元素过多和过少都会带来问题。比如你,缺少火元素就意味着你缺乏动力、勇气或毅力,自信不足,会让人体比较没有抵抗力;而土元素太多,事态上会呈现出受到阻滞、无法突破困境、缺乏弹性和变通,性格会变成缺乏弹性和呆滞,思考迟钝和理解缓慢……瓦拉紧接着说:“而且你现在一定陷在某种抉择当中,你很踟蹰,难以断绝。”我能感觉我的下巴在往下掉,小银抢过话说:“说得太准了,她就是在犹豫要不要辞职!”我突然涨红了脸朝小银扔了一句:“辞了你养我啊?”小银无奈地望着我:“少来,我都快没钱吃药了!”瓦拉指着中间一张牌说:“你抽到宝剑九,证明你还有严重的睡眠问题。”我吓得不敢说话,小银在旁边笑了起来,瓦拉转而对小银说:“你别笑,你的问题比她还严重。”小银突然住了嘴。瓦拉又说,戴好大山给你做的“银戒”,尽量保持平静。小银哦了一声。
凌晨三点,瓦拉把小银抱上床,我把没喝完的牛腩汤重新倒回锅中。临走关灯,我看到黑洞一般的客厅有一个金属物在角落里闪闪发亮。回家躺在床上,耳边回响起白天瓦拉对我说的话,要放松!我像催眠大师一样不停地告诉自己,放松,放松,放松就会睡着……
3
奎帕对卡门大喊:“放松,把你的身体全部放松,像不存在一样!”卡门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掉入无尽的深渊,他奋力挣扎,但是越挣扎越往下掉,速度极快,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像是有巨大的吸引力把他往下拽。卡门口吐白沫,如同癫痫病人躺在地上抽搐,发出乌鸦的嘶叫,这个声音充满回响,仿佛卡门的喉咙里有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一只真正的乌鸦。两个男子脸色铁青,他们想去帮忙,被奎帕拦住了。卡门继续往下掉,过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他像气球一样开始往上升,身子变得轻盈。他的小腹愈发温暖,胃中的火像熄灭了似的保存着余温,他无比舒服,升腾的感觉如若母亲的手把婴儿般的他托举起来。他的视线中出现无数移动的闪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追随那些闪点不停地摆动跳跃,直至闪点在他身上汇聚,一股巨大的能量将他击穿,卡门觉得双臂越来越摇曳,仿佛长出了翅膀。他飞了起来,在树林里自由地穿梭,从这片树林穿到那片树林,他遇到了同类,他们一起飞,比赛谁飞得快,谁的叫声更长,传得更远……卡门记不得自己飞了多久,他累了,停在一块石头上,合拢翅膀,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一阵强烈的光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慢慢适应着外界的光线,听到旁边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来自熟悉的奎帕,听上去他的心情十分愉悦。卡门完全睁开眼睛,奎帕的脸浮现在他的上方,吓了他一跳,那深密的皱纹像刻上去似的,略有些惊恐,卡门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奎帕。奎帕笑呵呵地说:“你醒了?我以为你熬不过去了呢。”卡门挠挠头:“我睡了很久吗?”奎帕说:“昨晚你吃下麦斯卡力陀是晚上九点,现在是早上七点。恭喜你!”卡门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恭喜我?”奎帕变得正经起来:“因为你活了下来!”卡门感到一阵后怕,不过很快就被兴奋掩盖了,他第一次体验到培药特的魔力,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最好的一手资料,他不禁沾沾自喜。
奎帕几乎不称培药特为培药特,而是叫它麦斯卡力陀。他对卡门说,这种非寻常现实状态的产生,是植物在把自己的力量赠予人类。虽然麦斯卡力陀有着神奇的力量,但他绝不是修行的起点,它只是给人提供另一种观察世界的角度。人要怀着敬畏之心,不可滥用这种力量,因为万事万物都是我们的亲人,不可对亲密的人进行掠夺,不能像你们那个世界的人类一样贪婪。这只是“入迷术”的起点,而真正的巫鲁荷是不会借助任何知觉转变物质,就能达到与天地通灵。卡门慢慢领悟着奎帕的这番教诲,但仍旧没法从魔幻般的经历中脱生,因为这一切都有悖于他的认知系统。但他记住了奎帕的话,世界本是奥妙无穷的,人的知觉却受限于人类的作为与描述,因而对世界的奥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巫术是使人知觉自由与完整的追求,绝不是怪力乱神的迷信,也不是逃避现实和自然规律的方式。人终将一死,奎帕说这句话的时候指了指自己:“包括我!”
4
三个月后,小银如愿以偿地死去。自她从住院部九楼试图跳下来那次,我就知道,这一天不会太久。尽管她那次活了下来,但死亡不会就此放过她,准确说是她不会轻易放过死亡。那次,我亲眼目睹她凌乱的头发飘在空中,额头碰了一条很长的伤口,鲜血直流,和眼泪交汇形成血泪,她哭嚎着:“人终将一死,不如就趁现在!”医护人员从窗台上把她拉下来时,她依旧喊着这句话。我在病床边陪了她两天,临走前她拉住我的手说:“我没病!”
我想了很久小银这个举动,心中不寒而栗。最让我害怕的不是小银,而是我会不会也变成小银那样。望着小银,我更多的怜悯和担忧是对自己的。这座城市好像在有意排挤我和小银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现在这么弱小,从来没觉得通过努力不能获得想要的生活。不知道小银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她看上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她说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让我不要太贪心。然而,我并不同意她的说法,我还是相信着什么,尽管这个东西那么模糊,那么遥不可及,我试图揣测这个东西是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这个人是瓦拉。瓦拉或多或少给过我某种希望,如果不是假象的话。他总是用一种出离现实的方式同我接触,并且教我一些超越现实的方法,比如他让我用“注意力法”训练自己的思维,这是一种宇宙思维,他让我把自己和所处的世界缩小到一点,就像站在宇宙深处观看,他说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痛苦也就没那么大了。“生命起源于无限,也终结于无限,我们应该置于宇宙之中而不是某个具体的地点、建筑中,淡忘你自己,用你的能量来活着,而不是‘你来活着。”瓦拉经常对我讲些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懂,但也慢慢影响着我。我越来越感到物质世界的了无生趣,人们每天疲于奔命的事物是如此枯燥。在我的内心,开始出现某种神奇的力量,变得越来坚固,尽管若隐若现。瓦拉在我身边似乎扮演着一个精神导师的角色,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明确过这种角色的分配,但我自愿降低身份,聆听他的说教。我经常去找瓦拉,或者瓦拉来找我,他每一次的滔滔不绝,都足够我消化很久。
有一次瓦拉提到,小银沉浸在大麻的迷幻之中,压根就是不必要的,长期使用大麻对神经系统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如果小银只想通过大麻去获得某种现实中没有的欢愉,只能说她走上了歧路。要达到真正的灵性世界,根本不需要用那玩意儿,印第安人用鼓点就能进入灵性世界,何况好的巫鲁荷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我问他,什么是巫鲁荷?他告诉我,巫鲁荷是西班牙语,意思是懂医术的人、巫士或法师,是一个拥有力量的人。他还说,每个巫鲁荷都有一支烟杆,烟杆象征着巫鲁荷的生命。我问:“他们也抽白鼠尾草吗?”瓦拉摇了摇头:“白鼠尾草是我自己用来净化身体的。每个巫鲁荷都会自己配置烟料,他们会根据需求加入不同的材料。但是在仪式进行的时候,他们绝不会使用,而只吸入新鲜空气。”那天瓦拉又一次为我点燃了白鼠尾草,那略带枯树枝的气味窜进肺部,在里面氤氲游荡,我像一个空瓶被填满。瓦拉说:“别急着吐烟,尽量保持久一点,然后放松……”瓦拉拿出了萨满鼓,他放了一段印第安音乐,开始敲起鼓来。他让我选择一个舒服的位置和姿势,保持不动,闭上眼,尽量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缩小。他问我看到了什么,等待了很久,我说,什么也没看到。
5
当我把小银那次在医院自杀的事告诉瓦拉的时候,我们正在三环上徒步。瓦拉经常和大山一起徒步,从凌晨走到天亮,就可以绕三环一圈。瓦拉把这种徒步称之为对自己的观察,他说一定要认真感知脚底的变化,注意呼吸,要让能量在全身循环,顶部为头,底部为脚。徒步最佳状态是忘记自己在走路。我一直想和瓦拉进行一次徒步,但总是畏惧距离的遥远。十二月,瓦拉仍旧穿着袈裟,脚上只多了一双袜子,看到他出现在眼前时,我打了一个寒战。
当晚,还没等到城市的霓虹通明,在小银的红房子里,大山就迫不及待把手放在了小银的乳房上,嘴唇在脖颈上婆娑。小银不知道这是她勾引的第几个男人,她也从来没数过。生殖器要进入的那一刻,小银要求背过身去,大山从后面进入。小银不想看到他的脸,也不愿意大山看到自己。
夜里的三环路一点也不可怕,反倒有种人工修饰的温暖,我们走在新建的绿道上,路灯打出昏黄的光圈,地面铺了一层有弹力的塑胶。瓦拉对我讲的小银的经历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反倒显出了难得的乏味。从头到尾,他不停地给我讲印第安人,讲印第安的萨满文化。他说没有哪个民族能像印第安人一样崇敬自然,大自然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人只有去接近自然的无限才会发掘自己的潜能,才有足够的力量去抵御痛苦与折磨。很多人对印第安萨满文化的误解就在于,他们迷醉于超自然现象与物质的存在,试图抛开现实世界,其实印第安萨满文化并不是幻觉和想象组成的,而是深刻具体的世界,他们无非是更在意精神层面的力量塑造,他们把世界的推进都归结为力量的使然。瓦拉对印第安萨满文化的研究还是令我吃惊,虽然并非刚刚才知道,但那天在路上我听得如痴如醉,确实忘记了自己在走路。
直到太阳挂在城市上方,明亮的天空悬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和瓦拉又回到了徒步的起点,路人纷纷向瓦拉投来异样的目光。瓦拉停下来说:“我的烟杆断了,就在昨天晚上。”
那次徒步后,瓦拉和小银再也没有同时出现。最后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是在大山的工作室。瓦拉先是教我和小银腹式呼吸法,然后教我们如何打坐,消除疲劳,与纷乱的俗世隔离。小银静不下心来,便跑去跟大山聊天,两个人嘻嘻哈哈。我发现打坐的时候,耳朵格外灵敏,很多平时听不见的声音会钻进耳朵,瓦拉说这就是要去克服的地方,完全静下来并不容易。那天瓦拉给我们讲了一個可怕的事,他说大山的工作室闹鬼,并且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向大山求证,大山说是的,以前有朋友来这里住后,都会生一场大病。幸亏这次是瓦拉,他可以降住那些东西。小银不以为然地朝大山抛去一个眼神:“莫不是什么女鬼吧?”瓦拉站在阳台,向我们招手,快来看。我先过去,瓦拉指着前方的一栋高楼。我问,怎么了?瓦拉说:“我以前学过一点风水,前面那栋房子就是一块墓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银和大山也挤了过了,大山的脸耷拉下来,咕哝道:“瓦拉是对的,看来我得搬走了。”当天我们就开始为大山找房子,翻遍了各种租房软件。晚饭也是大山叫的外卖。整个屋子里最兴奋的就是小银,我们所有人都在看各种租房信息,只有小银在畅想成为鬼之后的情景。我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别闹了,做鬼也轮不到你!”小银一脸不悦,使劲把一个金属物捅进我的手心。我看是一把钥匙。小银说:“就你不想我变成鬼,那你就来救我啊。”我把钥匙揣进荷包说:“谁也救不了你!”小银高兴得跳起来:“那我就可以变成鬼啦……”没有人再理会她。
6
据说小银是中毒身亡的,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就在那时,瓦拉也消失了。我去工作室找大山,他正在搬家,顾不上搭理我。我说小银死了,大山缩到了地上。我到瓦拉住过的卧室,里面什么变化也没有,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无意中扫过桌面,看到那盆培药特,泥土中间空出了一个窟窿。几天后,我与大山一起去小银家收拾遗物,用了小银给我的那把钥匙,开门的瞬间,再也没有那股熟悉的味道。小银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之类的东西,我们除了捡到丢在角落里的“银戒”,还发现一本《印第安草药之谜》的书,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瓦拉购于2015年3月”的字样。我随手翻开一页,读着卡门的记录:
我抽了一口奎帕的烟,立马昏了过去。当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奎帕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一言不发。直到中午,太阳无比强烈,奎帕背上布包就准备出门,我用仅剩的力气跟上,问他要去哪里。奎帕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问有多远,奎帕说太阳照不见的地方。我想都没想,带上外套跟上了奎帕的脚步。路上我忍不住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奎帕急促地喘息着说:“你太着急了,我的烟并不喜欢你,你应该寻找自己的烟料。”我解释道:“我并不知道威力有这么大。”奎帕突然停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凶狠的眼神,我害怕极了,但却逃不出奎帕的目光。奎帕愤怒地吼道:“你差一点就毁了它。”我的身体发着抖,双手合十向奎帕致歉,请求原谅。奎帕说:“你知不知道烟杆对巫鲁荷来说意味着什么?烟杆要是坏了,我也会死!”
一路上奎帕没有再理我,我只是跟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劳累使我忘记了路途的遥远。走到一个山谷中,奎帕突然唱起了曾经教过我的《麦斯卡力陀之歌》:
大地是我的父亲
天空是我的母亲
森林是我的祖父
河流是我的祖母
我是精灵的孩子
……
我从疲惫中打起精神,因为那歌声太有穿透力,使我忍不住想要用耳朵去捕捉,那声音像是要穿破岩壁,达到山的另一边。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形成无数叠加的声音,甚至招来了猛禽的回应。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最初聲音抵达的位置,因为那实在是太清晰不过了。那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发出的声音,更像一只老乌鸦。我清楚地记得上次奎帕对我说的话:“你可以通过斯卡力陀变成任何你想成为的东西,并且第一次你就做到了。你成了一只乌鸦,我也很震惊。同时,你也体验到了死亡的感觉,你面对了死亡,也面对了这种停顿,但是你克服了它,打败了它,所以你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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