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敏
1
马彩凤仿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一坐上车就开始逼问我和小许的事。我故意把喇叭打得乱响。心想,等她晕车了,自然就闭嘴了。但我失了算,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只在苍山服务区趁我上卫生间的间隙做假寐状,其余时间一直张着嘴兴奋地说个不休。让人怀疑,这个前些年一坐车就喊天旋地转的女人,被岁月反复淘洗,如今她根本就不是我妈了。
“有舅妈那个大喇叭,那边早该知道了,可小姨至今电话没一个。”我主要是想转移马彩凤的注意力。果然,她打个哈哈,脸顿时灿烂起来,“没事,我们不是也没给她打吗?直接去,她不知道才好呢!”说完,捡了大便宜似的又打了个更响亮的哈哈。随后,马彩凤的话头就一直缠着小姨不放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说完一件有关小姨的事,她都不忘在后面追上一句:“你外婆说的。”
想想还真是,过去的十年,小姨在成都的家好像只有外婆去过,我们并非没有受到过小姨邀请,但感觉小妹都是随口一说。不像对外婆,连拉带拽,几乎是都把我们劫持着上车。几次三番,来来去去,外婆俨然成了小姨的代言人。每次小姨把她接过去玩,一玩大半年,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回来后,老太太逮住机会就对一辈子窝在神殿的三个儿女宣讲,小姨在成都吃的、住的、穿的、玩的,就连姨父金桥买来陪小姨的宠物她也不放过。“啧啧,彩蝶那条蝴蝶狗啊好乖哦,一进门它就扑到你面前亲你的脚。”蝴蝶犬她偏要叫成狗,经由她那苍老而快活的声音讲出来,有一种滑稽感。
说到小姨那些儿女般宠着的狗,这些年為我哥的房贷焦头烂额的马彩凤,语气里的妒忌明显多于羡慕,她竟然一口气将小姨养过的每只狗,如数家珍,逐一作了点评,仿佛她一直藏在外婆体内,这些年,跟着外婆一趟趟去了小姨在成都的家。可事实上,五十七岁的马彩凤只出过一次远门,那次是迫不得已,我爸从城里的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日子好比神仙,白日里上天入地,晚上就转去下河街外婆家,外星人杂志看到半夜也没人管。自那次回来以后,马彩凤打死也不愿坐车了。用她的话说,能吐的都吐光了,要不是喉咙在那卡着,那颗心脏啊,早跟着掉地上了。
“那个,高,小高,后来怎么样了?”我打断嘴里哚哚有声、正沉浸在动物世界里的马彩凤。
啥?她轻蔑地剜了我一眼,显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传说中的小高,电影院那个。我追着不放。
“二流子能怎么样,他姑没生养,把他带进城安了工作,听说在医院食堂采买,后来打架斗殴,戳瞎人家一只眼,被开除了。前些年有人说在哪个地下通道看到过,背把破吉他还是啥玩意儿,在那扯着喉咙干号。”马彩凤不耐烦地搓了一把脸,咳一声,准备唱歌似的。
当流浪歌手了?
我耳朵里不知怎么一下灌满了赵雷的《成都》。有次我到温江出差,与同事回宾馆后,悄悄溜出来打的去了玉林,小酒馆里一直循环赵雷,我一个人喝掉六罐黑啤,始终没有等来许安民的电话。
“流浪汉差不多,哼,你那个小许,”马彩凤挖了我一眼,“大男人,捆着个马尾干啥?”
我轰一脚油门,赶紧住了嘴。
2
马彩凤可能忘记了,有一次她跟上河街一个满脸麻雀斑的女人打架,明显占了上风的她,骑在那个倒霉的女人身上,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吼,“都是那些狗娘养的瞎编的,没什么姓高的,就算有,跟我家彩蝶也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再讲,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那些狗娘养的是谁,我不知道。但编得很逼真。
得从到我们神殿镇驻场演了整整三十场的戏班子说起。每天重复演一场戏,按说,看一场就够了,最多两场三场。可小姨不,外婆又不再给她钱买票。华灯初上,锣鼓铿锵,她便油锅上的蚂蚁般,围着演戏的电影院团团转,仿佛她就是台上某个身着戏服的角儿,鼓点一阵紧似一阵,催她上场了。小姨围着电影院转,发现了老公社女厕那段墙。那段墙翻过去,就是电影院的地界。她双手猴似的攀搭上去,墙头焊着明晃晃的碎玻璃,锥心的痛,血顺着手腕滴,她偏着头,牙齿咬得格格响,终于爬了上去。却发现脚下如万丈深渊,漆黑一片。不敢往下跳,可原路返回,又于心不甘。
进退维谷之际,底下一道黑影窜出来,朝小姨咧嘴扯出一道闪电,小姨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歪,像条鳗鱼似的砸了下去,砸在那道影子张开的怀里。此后十多天,小姨天天去爬那段墙,那道影子按时去下面接她。直到第十天,小姨和那道影子双双被逮住。卖票老头带着人赃俱获的洋洋得意将二人捉去见班主,没想到身着一袭月白长衫、总翘着根小指、在戏中唱张生的张班主,不但不罚不恼,还大受感动,马上热忱邀请那道影子和小姨每天从大门进入,并当众承诺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二位免费观看。
那道影子叫高雪松,早辍学了,社会上漂着。说是一次片区学校节目展演,他看了在学校对面女娲石上跳的一支叫《红》的舞蹈,那个系一根红纱巾、在队伍前一直转圈叫马彩蝶的女生,就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怎么也赶不出去。对于眼前张班主这个无上荣光的邀请,他根本不把当回事。他直勾勾对着满面绯红的小姨紧盯一阵,鼻子里哼一声,气呼呼甩手走了。此后每晚小姨第一个出现在电影院,崔莺莺与张生在花园和诗,张生翻墙引误会,崔莺莺十里长亭送张生,小姨每个细节都能背下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每次看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某晚散场后,张班主竟撞开闭合的帷幕,迈着大方步从台上奔下来,邀请小姨去后台参观。参观完,又把她带到一间花花绿绿的服装室,让小姨穿上一套戏服,做几个动作,吼上几嗓。小姨一一照做。哪知小姨刚做完,张班主没待她喘息,两手往空中这么响亮地一击,喊了声惊为天人,惊为天人啦——他喊得曲里拐弯,小姨恍然觉得戏还没演完,那声喊就是戏中崔莺莺如泣如诉的琴声,那声喊就是戏中张生肝肠寸断的念白。小姨不确定,那是否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她只觉得当时一个激灵,所有皮下毛孔瞬间张开,五脏六腑瞬间通透无比。自那以后,那一声喊的涟漪,就白天黑夜浸润着她,渐渐长成她身体的一部分,怎么也取不出来了。
戏班子要离开的倒数第三天,小姨向外婆提出要跟戏班子走,学戏,书不读了,反正也考上大学。外婆将小姨一顿乱骂,锁在屋里。
这是小姨出事后的第二天放学后,同桌苏丽娟和我拐进水井巷,避开人群,凑在耳边告诉我的。当然,她那时不可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但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她那个表情,跟她每次偷偷告诉我外星人又来看她了一样,大睁的眼里,空无一物,看到了鬼一般。我一开始将信将疑,但她每次都讲得很细,包括外星人所乘飞行器的形状,吊到下巴的怪鼻子,在她家后山的哪根树梢降落。不像是编的。讲到最后,苏丽娟总露出无比轻松愉悦的神情,一字一顿告诉我,总有一天,外星人来看望过她后,会把她接走。我敢肯定,就是受她的影响,那段时间我开始疯狂收集有关外星人的杂志,藏在床板下,半夜翻出来反复查看。可能满脑子净装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以至于连发生在身边的大事竟一无所知。
“我小姨,会不会是跟外星人走了?”我问苏丽娟。
“不可能!”苏丽娟想也没想,“外星人又不认识她。”
苏丽娟总是这样,那时我多次央求她带我去一趟她的家,躲在她每次看见外星人的谷草垛后面,看一看外星人,哪怕一眼,我也知足。但她总是以外星人不认识我为由,拒绝我。
“等他们认识了你,记住了你的长相,你再来。”她眨眨好看的眼睛。
车到大邑境内没一会儿,马彩凤的身子像触了电似的抖了起来,她一下搬正身子,从包里抠出她那个猩红外壳的老人机,哈哈一笑,旁若无人地接了起来。
是小姨。没有寒暄,她单刀直入,问马彩凤到哪了,说马上开饭了。马彩凤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作了答,却还大张着嘴,像含着一只拳头。我猜她一定还想听到小姨对她的亲自驾临诉说一番热情洋溢的欢迎辞。哪知小姨说饭店定位马上发过来,咚一声挂了电话。
马彩凤好像没回过神来似的,晃了晃脑袋,又不甘心似的勾腰检查了一遍手机,“没道理啊。”她幽幽地嘀咕一句。
最近一次见小姨是两年前,在外婆的葬礼上。
头一次经历那样的场合,所有环节都稀里糊涂的,但有一个小插曲,不知为何,至今还像一根刺,留在我身体里。那晚,一阵锣鼓声中,外婆的后人按辈分年龄,黑压压跪成一片,开始捣蒜式地叩头。我正暗暗埋怨要叩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时,端公突然停止了诵唱,厉声喝道:“怕痛,就站着,不要你跪哈!”我感觉右肩肘似乎被什么细微地剐了一下,偏头,看见小姨手里捧着个布垫子,棍子似的杵在离我半步的地方。
乐师们停掉了锣鼓器乐,地上屈着的身子也都直起来,齐刷刷地看着她。没有人出声,好像都在等小姨出丑似的。
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拉长了。感觉过了很久,跪于我右前方的肥胖身子才往里挪了挪,是马彩凤。她偏偏头,示意小姨挤过去。耷拉着头的小姨受到了特赦似的,缩着肩,上前一步,砰的一声,往石板上投下她的两只膝盖。
“外婆葬礼那晚,你在小姨房间嚷嚷啥?”我想起道场结束后,我去换护垫,蹲在那格逼仄的卫生间里听到的声音。
“她两只膝盖都青完了,贴膏药时,身子抖得筛糠样。都是你外婆给惯的,你小姨没吃过啥苦,晕血,打预防针都怕,每次都躲着,硬是要把咱们神殿几条大街小巷搜个底朝天。”马彩凤吃吃笑起来。
“估计你手下得也不轻。”
“她腿上还有几块青的,也不是膝盖啊,像趴着几只——几只,”马彩凤眼里泛起层层雾气,“对,蝴蝶,黑蝴蝶。”
“蝴蝶?”
我感觉被什么扎了一下。
失踪整整六天后,小姨毫发无损回来了。外婆没打没骂,变了个人似的,想着法讨好小姨。马彩凤那段时间变得特别暴躁,动不动就骂人,老和街坊邻居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有一天,外婆家突然来了个顶着张抹布般脏兮兮的脸的太婆,说是外婆一个远房表亲。她走后,没出两个月,成天关在屋里的小姨远嫁去了成都。
小姨回来第二天傍晚,我一个人啃了大半个马彩凤去下河沟捡的洪水冲来的西瓜,正打着嗝,准备敲开小姨紧闭的房间,躲去里面好好琢磨新借到手的那本外星人杂志,外婆却堆着笑,往我手里塞钱,让我去买冰棍吃。她挨着我耳朵说,“买两支,记着,你小姨喜欢橘子色的。”
天光昏黄。
走到供销社门市外,我看见几个矮胖的小子围着一个瘦高个。这人穿着短裤,头发差不多抵到肩头了。他指间夹着一支烟,一条腿跟随着供销社门市那只高悬的喇叭,抽筋似的一抖一抖。显然他在向他的观众吹嘘着什么。他声调怪异地说了几个字,边说边用夹烟的手在空中画了条红亮的弧线,那几个矮胖子就像被谁捅了刀子样,全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嘎嘎地笑。
那道红亮的弧线下降至他左胳膊时,我注意到他那儿有一块蝴蝶状的东西。或许那时我真的中外星人的毒太深,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倏地闪过一道红光——飞行器,那些我在外星人杂志里所看过的、千奇百怪的飞行器中的某一只,一瞬间,仿佛呼啸而来,一头扎进了瘦高个胳膊上鼓胀的那团肌肉。那时我还不知道刺青这回事,忍不住好奇,便放慢脚步,想多瞟他几眼。这时,街对面屠宰场青灰色雨棚下有个年轻的声音传来,小高,小高,我看见瘦高个迅速卷起拇指食指,一拧,手里的烟蒂狠狠射向天空,火星四溅。
随后,他摆动双臂,像部队里那些出操的战士,踢踢踏踏,向对面跑去。
3
出嫁后,神殿有什么事基本都是小姨回来,这么多年,我仅见过姨父四次,表妹金娜更少了,好像只有三次。最近一次应该是六年前,那时金娜体重突然飙升,成了一个坏脾气的胖姑娘。
此时,当九年后婀娜多姿的金娜掛着得体的微笑,在路灯下向我和马彩凤走来时,强烈的恍若隔世之感瞬间缠绕了我。她着一件酒红色短款大衣,头发高高盘起,五指并拢,掌心斜向上,像一名美丽的空乘,款款而行,把我和马彩凤引进报刊亭后面的“好蚝先生”海鲜馆。
客人不多,挨着一桌戴着水红兔耳朵压发的姑娘,估计是金娜的伴娘团。她们应该差不多了,在那儿敲着杯沿猜拳,偶尔爆发一阵哄笑。我们坐的四人式卡坐,靠近吧台。马彩凤显然吃不惯海鲜,咽下两个生蚝后,她就很恶心似的,一只手半掩着鼻子,一只手掂着个勺子样的蚝壳,要揪出壳里藏着的秘密似的,反复摩挲,就是不动筷子。
金娜电话一个接一个,最后一个似乎让她为难,她皱起眉,语气急迫,边接边举目雷达似的四处扫射。很快,她绕到猜拳姑娘后面那一桌,带回来一个人。这人好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还没挨到我们桌子,先送过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哟喂,这是娘家大姐嗦,千里迢迢的,失礼失礼!天呐,女儿才生得周正哦,她伸手过来捏我手时,金娜赶紧插进来说,这是大妈,我大叔的爱人。
王熙凤挨着马彩凤一屁股蹲下来时,金娜慌慌张张跑了出去。没等下一道菜端上来,马彩凤就和王熙凤姐妹相称了。二人很对味,你一言我一语,容不得别人插半句嘴。直到走出“好蚝先生”,还拉着手。我纳闷,马彩凤居然没有问一句她妹妹或妹夫。那群兔耳朵姑娘你搂我抱推搡着走出门时,王熙凤过去跟她们指手画脚说了些什么,然后打着哈哈,大步流星走过来,牵起马彩凤的手,说,姐姐,那现在我送你们去宾馆。马彩凤一听这话,攥着个火碳似的,一下撒掉了王熙凤的手,连连摆动起来。
不用不用,我们就住彩蝶家里。
房间都订好了呢。
退了,钱又不是炮火打来的!对了,金桥彩蝶这是跑哪去了?
她们在彩排!要挨到很晚呢。
彩排?马彩凤显然以为耳朵坏了。
王熙凤也不解释,打个哈哈,带着我们朝身旁一条巷子钻。
巷子用墨汁泼过一般的黑,巷子深处几个彩色陀螺在地上转动,远远看过去,仿佛几个发光的圆形飞行器,在黑暗中飞翔。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恍惚觉得小姨就藏身其中,只待轰然一声巨响,她就会变魔法般,从其中一只陀螺里跳出来,翩翩起舞。
巷子尽头,眼前突然一片灯火辉煌,一座北京鸟巢形状的宏大建筑矗立于我们对面,熠熠闪光。王熙凤扭动着腰肢,牵着马彩凤,绕过正随着旋律不断变换造型的一圈水系,把我们往上一步步领时,我突然有一种深深的错觉,仿佛走在某个大剧院的台阶上,我们这是去看一场大戏。鼓声隆隆,人头攒动,演出即将拉开帷幕。
不知是出了故障,还是为营造某种效果,大厅内仅开着几只筒状地灯,萤火虫似的在脚下发着细小的微光。马彩凤像是受到了某种气氛的震慑,放轻步子,和王熙凤的交谈也自觉变成了窃窃私语。
我看见了站在舞台上的小姨。她一袭翠绿,恍然一只直立的细长草蜢。但这只草蜢似乎有些不安,她左挪右移,几经折腾,才选定了属于她的位置。然后,她一只手空握着一杯水似的,一点点往下巴靠,另一只手与身体形成一个夹角,侧伸出去,跟随站在她对面反戴鸭舌帽一个胖女人的比画,嘴一开一合,仿佛面对满堂听众,在即兴朗诵一首赞美诗。
隔得远,听不清。
马彩凤找了个黑漆漆的角落,和王熙凤坐过去了。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小姨几次昂起脖子朝我们这边张望,似乎想过来打招呼,但那个鸭舌帽显然对她的表现很不满,只见她突然一把将帽子扯下来,扔手榴弹似的朝附近一只折叠椅扔去,紧走两步,身子抵近小姨,更激烈地比画起来。我看见金娜和姨父,以及穿着正装即将成为新郎的小V也一起围了上去,场面迅速由一个人比画变成了几个人都在比画。
小姨的身影被遮挡住了,只在她周围那一圈身体晃来动去的间隙,偶尔露出一小块一小块若隐若现的绿。
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決定到外面等。穿过那条蜿蜒向上的走廊时,我想起为外婆守夜那晚,我独自溜到神殿庙亭子那儿,靠着那根掉漆的褚红柱子打了个很长的电话,顺便抽了几支烟。转身往回走时,看见小姨正踩着鱼鳞似的阶梯,倚着铁栏杆,一动不动,望向镇东。
你有事瞒着你妈?小姨没有回头,仿佛她的后脑勺在说话。
离开神殿后,你还想演戏吗?
很奇怪,我们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站在她身边往镇东望。横卧在学校对面的女娲石,静静地躺进我眼帘。我不知道,千百年来,神殿人为什么给一块石头赋予这么神性光辉的名字。在我眼里,此时,这块以平坦闻名的大石头,更像一只趴在那儿睡觉的蝴蝶。
这种感觉,我很想告诉小姨,但她突然转身说,我们走吧,太晚了。于是,我们一前一后,朝着夜色中灯火茂盛的马家院子走去。
4
彩排结束后,小姨从另一个门出去,匆匆消失了。
马彩凤告诉我,是去取一把琴,那个胖女人说的,没有那把琴,说什么都干瘪瘪的。我不知道那晚小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马彩凤是怎么撵走姨父,和小姨挤上一铺床的。我睡得很沉,只在早晨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小姨化身为莫高窟那些裙袂飘飘的仙女,抱着那把琴,在城市的夜空飞翔,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突然,一声脆响,那把琴一折两段,小姨像一片树叶,打着旋,跌落下来。
车队向着十公里之外的“鸟巢”浩浩荡荡驶去。
我的车排在第十六的位置。“一路大顺!”这是王熙凤放着她那啤酒肚老公开的奔驰不坐,非要拉着马彩凤的手,一头扎进我这六成新北京现代的第一句话。她连这都能说得捡了钱似的,我觉得叫她王熙凤再恰当不过了。此时,她正和马彩凤连体人一样紧挨在后座上,聊得热络。如果我能预知未来,那时我会毫不犹豫把包里许安民留下的那盒木糖醇拿出来打断她们。但我没有,我沉浸在早晨那个梦中,小腹有些隐隐作痛。
具体是怎么由热聊演变成讨论,进而争论起来的,我一脑糨糊。后来我也曾问过马彩凤,她居然也是一头雾水,分不清到底是从小姨的全职太太生活开始的,还是她们突然看到车外掠过一个东倒西歪的醉鬼引起的。反正车驶过一个健身广场时,我听见后座两姐妹忽然双双抬高了声音分贝。
哎哟喂,姐姐,牙齿和舌头有时还碰一碰呢,这夫妻两个吵一吵闹一闹,床上一躺啊,啥事没有了。
话不能这么说,妹妹,像彩蝶金桥这么登对的,我活了大半辈子,真还没见过几对呢!
唉哟姐姐,我又没说她们不登对,登对是登对,金桥就这一个坏习惯,一耍酒疯就动手,把彩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马彩凤用她在神殿与人骂架通常使用的尖细嗓子掐断了她,“你——你,金桥那样的,我还嫌他太实诚了呢——”
王熙凤可能意识到,再理论下去,身边这位和她吨位不相上下的姐姐恐怕就不是动口这么简单了,便识趣地闭上了嘴。马彩凤也气哼哼地不说话了,她把身子死死靠向车窗,仿佛要把自己融化成车的一部分似的。
我的心一阵乱跳,不知说什么好。好在前面彩旗猎猎,高悬于我们右前方的“鸟巢”正频频向我们招手。刚落地,王熙凤就被几个穿得像贵宾犬的女人招了过去,转眼勾肩搭背汇成一支贵妇团,往S形台阶上富有节奏地拾阶而上。马彩凤似乎在爬一座山,她步履沉重,气喘如牛。我的身后,更多镶金戴银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喜气洋洋跟上来。
那种走在剧院台阶上的错觉再次扑面而来。这时我看到了出现在梦中的那把琴,是把大提琴,由两个娇弱的兔耳朵姑娘双手托着,越过人潮,船一样,小心翼翼往台阶上划。我突然不敢迈步了,仿佛每动一下,那只船就多一分倾覆的危险。
用“完美”形容接下来的仪式,一点不为过。
身着玫瑰金水貂顾盼生辉的小姨,始终猫一般依偎在姨父左右,一会儿帮他整理领带,一会儿贴着耳朵和他讲悄悄话,姨父则用手掐着小姨的细腰,担心小姨会一头栽倒似的,完全不输奥斯卡颁奖礼上那些很绅士的男星。金娜在花童簇拥下,公主般向等在对面的小V走近时,我眼前奇怪地闪现我和许安民这些年的画面,像拍戏,一帧帧,不断切换,不断转场。
等一对新人海誓山盟,互换戒指,拥吻在一起后。一阵华丽低沉的大提琴音浪潮一般拍过来,人群一阵骚动,纷纷转身看向红毯另一头。追光灯刷地越过我头顶,横扫过去,火红地追着踩上红毯的小姨。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没听见一般,始终保持天使般的微笑,款款向舞台中央走来。从我站的位置看过去,此时步履轻盈的小姨,恍然就是一只金色蝴蝶,拖曳着一束燃烧的火焰,振翅欲飞。
小姨在落地话筒架后站定,全场哑静。
她深情款款朝舞台右侧一对新人和姨父长长地凝望一眼,转身,向观众席微微颔首,然后,将金色的麦克风取下来,拎着沉甸甸的果实般,缓缓向上,推向她红艳欲滴的嘴唇,清了清嗓子。
昨晚那一幕轰然再现。
只是这回不是彩排。舞台中央只有小姨。现在,她是绝对的主角。
我很想听听小姨的发言,关于美满婚姻的感悟?关于抚养金娜的酸甜苦辣?对于女婿小V的深情嘱托?可我小腹真真切切痛起来,仿佛有只手在往下扯。我低着头离席,往香气四溢的卫生间走时,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掌声。
蹲了一会儿,肚子又没什么动静了,正准备起身。一串笑声和高跟鞋敲打水磨地面的咯吱声,鱼似的游进来,带起一阵开关门和哗哗水声。
那姑娘搂着那个琴,真好听,像一只手在一直拧你鼻子似的。
听说是咱们成都最贵的一把,能不好听?那琴一直在那锯,我都差点被她说哭了。
嘻嘻,真会演,她。
嘿,人家在娘家时学过戏,还跟戏子私奔过呢!
嘘,小点声。
我又不是乱说,没拆迁时,我们那一片老老少少哪个不知道。
又没光着身子在床上摁住,嘻嘻。
金桥回回发酒疯打她就唱的这个呢,他不唱,哪个晓得!
切,男人都她妈混蛋,只允许自己乱来。
喂,你說,金桥外面那个图他啥。
你问我,我又不是他外面那个。
哈哈,哈哈哈——
我感觉脸烫得不行,仿佛自己做贼被抓了现行似的。等她们高跟鞋远去了,我才蹑手蹑脚钻出来。不知为何,想起小姨和马彩凤,心里尖锐地一疼,恍惚看到一道巨大而危险的阴影正悄悄向她们蔓延而去,而她们还浑然不觉。快速穿过通道,我几乎小跑着回去。还好,大厅里依然一派歌舞升平,乐队里加进了钢琴四手联弹,一个捧着蓬蓬裙的女歌手,正鼓着腮帮高唱:
今夜无人入眠,梦随你遥望
那天上的星光,在我心闪亮
告别此刻时光,天将为你亮
就让今生温暖,相约永不忘
……
小姨换了身织锦苏绣旗袍,由姨父亮闪闪牵着,笑逐颜开跟在一对新人身后,开始挨桌敬酒。吃那一餐饭,我数了一下,马彩凤共说了五句话。她身体一直像被什么压塌陷了般,弯着。三三两两有人离席时,她像终于熬到头似的,长长舒口气,站起来,对同桌几个架着筷子正齐心协力翻转一条松花鱼的太婆说,你们慢慢吃哦,我们要先走了,我女儿的男朋友还要接我们去旅游呢!
根本没什么旅游,我暗暗吃惊。
小姨把我们拦下了,好像做了错事一样,给她姐姐说了一堆好话,“要走也明天走,今晚吃饭还安排了节目呢,金娜她们准备了好久,”“另外,”小姨说出这两个字后,故弄玄虚地环视了一眼周围,我的眼睛也被她亮晶晶的目光拉着转了一圈。金娜正被一群年轻人围着,举着高脚杯做出一饮而尽的样子,满面红光的姨父,搂着个秃顶男人在夸张地转圈。
“另外,”小姨终于说了,“今晚我还要登台呢!”
马彩凤去意已决,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这时,王熙凤和那几个贵宾犬摇摇摆摆走过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热情地加入了挽留马彩凤的队列。
我注意到马彩凤的脸寒了一下,但转瞬,竟不可思议地扬起嘴角说,好,妹妹,晚上我要好好敬妹妹两杯酒。那个“酒”字,带着转音,醉了似的。姨父放了那个秃顶男人,快步走过来问小姨还需再带张卡不?他要去趟超市,有个老朋友过来谈加盟的事。贵宾犬们一齐用热腾腾的眼神罩住了小姨,只见小姨不深不浅挖了姨父一眼,软绵绵一掌推向姨父的腰,猫叫似的骂一句,“宝器,卡卡卡,我要是别的女人,你那几张卡,早被我骗光了。”一群哄笑,王熙凤笑得有点像牙疼,仿佛她就是小姨嘴里那个别的女人。
马彩凤有些不耐烦地扯小姨袖子,说她眼都睁不开了,昨晚说一晚上的话。
5
把马彩凤安顿睡下后,小姨换了身酡红大衣,补了下妆,拎起包她突然说让我陪她走一趟。“得去上班的地方取一件东西,你陪我说说话,不然我开车要打瞌睡。”小姨嘴角扯出一个紧绷的笑。
我问小姨是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的,她说,半年了,合同工,卖保险,一个朋友介绍的。说到这,我注意到她害羞似的抿了一下嘴。
“外婆去世前一月,我把小许带回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
小姨转头,戳了一眼我摊开的身子。
“她开始总叫我彩蝶,冷着脸瞧小许,后来向她告别时,她又说不认识我了。她拉起小许的手,叫他小高,‘小高啊,什么时候又来看我啊?”
小姨没有回头。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的,她什么也没说。车速更快了些。发动机的轰鸣像一群蜜蜂在我耳朵里钻进钻出。
那个总和你一路的小姑娘,后来怎么样?是小姨在问。
和我钻水井巷那个?
“嗯,我那次,”小姨停了一下,“那次出走,回来时,看见她一个人蹲在女娲石上,太阳都快沉到地底下去了。”
“她在城里买了房,摆个水果摊,生了一儿一女,挺好!”我不知为什么要撒谎。苏丽娟是小姨回来第二天没来上学的,后来才知道,她母亲是智障者,父亲其实是继父,总打骂她,有时还对她动手动脚,那晚她又挨了打,一声不吭走出屋,就再也没回来。那个消息带给我的难过,很快便被不断升腾的隐秘兴奋冲得了无踪影,我把更多心思用在琢磨外星人杂志上,下河沟捞起来一个落水女孩我也懒得去凑热闹,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与苏丽娟重逢。
肚子又怪怪地痛起来,婚宴卫生间那些对话也瞎起哄般跑进大脑,我尖着手去摁头皮,仿佛这样能把那些噪音摁到外面去。“离开神殿后,你还想演戏吗?”
演戏?小姨似乎在冷笑。
嗯。
那就,讲讲这个?
讲讲。
车开得一跳一跳的,我的心也一跳一跳的。我是坐着神殿第一班车走的,我什么都没带,只揣着平时抠下来的几块零用钱。想着戏班子的卡车就在前方某棵树下,或女娲石那样的石头边等着我,我就恨不得在车上吼上几嗓。可车没开多远就出了问题,老熄火,傍晚开进一个小镇时,彻底不能动了。说是大问题,得等师傅检修,最快也要第二天才能走了。小镇和我们神殿差不多大,也是纵横两条大街,巧的是,也有一块石头,只不过那块石头在街心,所有车经过那儿围着石头绕一圈,形成一个转盘。
我是被转盘以北那块灯火通明的地方吸引过去的。隐约有锣鼓声,人都往那儿赶。有人告诉我来了个戏班子,演的剧目叫《西厢记》。我一下子感觉腿都不会走路了,仿佛一切都是天意似的。等我终于跑到门口,戏已经开演了。崔莺莺的琴声松一阵紧一阵拽着我,我仿佛望见了张生立于墙根下望眼欲穿的样子,我心说张生你久等了,迈步便往里冲。可收门票的把我拦下了,我一看那个老头怎么换成了个女的,我就告诉她我是张班主应允了的,可她却懒得听我的,只管嗑瓜子,和旁边一个奶娃的大婶闲聊。没办法,我只好掏钱买了张票进去。
那是我看的第三十场《西厢记》,在神殿没进到电影院错过那一场算是补齐了。我本该谢天谢地的,可那一场我竟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旁边一个大男人不断地搓眼睛,哭泣,让我心烦。我只想快点散场,见到张班主,告诉他,我来了。
或许是坐车太疲惫了,我居然睡着了。有人撞了我一下,我才醒来。台上,演员一字排开,正在谢幕。我一下跳起来,一个劲往台上挤。可所有人都往外推着我,真如逆水行舟般艰难,过道那么一点距离,我走了十多分钟。等我走进后台时,演员们妆都卸得差不多了。还好,张班主还穿着那件月白长衫。他背对着我,青松一样,立于后台另一侧一个小门旁。他总是这样彬彬有礼,即使换装,也等到最后。什么叫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那一刻我真体会到了。我捂住胸口,不知不觉也迈起了碎步,捻起了兰花指,带着莺莺的忧伤和喜悦,一段念白就要脱口而出。就在这时,张班主身旁小门里,走出来一位姑娘。
我站住了。
那姑娘转了一圈,燕子似的。张班主说了一句什么,她马上伸胳膊抬腿做了几个动作,我心里咯噔一声,仿佛听见什么在破碎,怎么这么眼熟呢,那姑娘不就是我吗?待那姑娘咿咿呀呀开始对着张班主喊时,我一下子大脑全空了,身体空了,力气也空了。我转身下台,像踩着波浪,往空旷的过道跑。身后,恍惚又传来张班主那能拐弯的喊,可这回,一点不好听了,像身下那双腿似的,拖拖沓沓,绵绵无力。
“或许不是那个戏班呢,张班主又没转过来,穿着戏服,上着妆,都一个长相。”我插一句,表示在听。小姨没理我,流畅地打一圈方向盘。
跑出电影院,电闪雷鸣,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还来不及躲就浑身湿透了。我干脆就不躲了,仰着脸,让雨水往脖子里灌。我突然想哭,我就哭了,放声大哭,哭到没有眼泪我才停下来。然后,我把所有的钱拿出来,找了家旅店,倒头就睡了。
是窗外热闹的鸟鸣叫醒我的,我一侧头,闻着身边衣服上的阳光味道,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演什么戏了。于是,我走出旅店,第三天傍晚,回到了神殿。
我想提醒小姨,她失踪了整整六天,除了这,还有几处经不起推敲的地方,但我没说。
没了?
没了。
6
“就是这。”
小姨别过头倒车,眼里潮润一片,恍若她讲述里那场雨的踪迹。
“去借件戏服,今晚我登台要用,你等着。”
小姨说完,挤出一个笑,她脸上的妆不知何时花了,脂粉胡乱堆积着,她的脸,灯熄了般,突然暗淡下去。
是个飞檐翘壁的四合院,“成都L区曲剧团”几个字龙飞凤舞,像一群人,长舒水袖,唱念做打。小姨同迎面走来的一个扛着把萨克斯的高个小伙点点头,一拧身,迈进了那扇月亮一样的门。
电话惊叫起来。
声音成分复杂,一个女人被割断喉似的尖叫尤为刺耳,马彩凤恶狠狠地一遍遍咒骂着一个人的名字,气急败坏地在电话那头朝我吼:“马上来,彩蝶超市,马上!”我張了张嘴,电话嘟嘟嘟断了。
彩蝶超市是姨父十八年前开在成都的第一间超市,以其妻彩蝶为名,似乎代表着这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浪漫的表白。这些年,外婆总用它,作为展示小姨风光幸福的最强利器。我的下腹剧烈疼痛起来,像一把电钻开足马力在工作。我发现我在流血,那些血蚯蚓似的蜿蜒,在我裤腿上快速绘出蝴蝶、蘑菇、风车、石头,它们组合、拼接、变幻,恍若小时候外星人杂志里那些形态各异的飞行器。
我下了车,跌跌撞撞钻进月亮门。
到处都是紧闭的门,相同的门,莫名的恐慌一阵阵攥紧我,我一扇一扇拍,一扇一扇地打,没人,没人,血滑过裤腿,跌落在地,一波接一波的眩晕喷涌出来,摇晃着我。我的身子浮动起来,像一片羽毛,游荡在空中。模糊朦胧间,我恍惚想起,小姨似乎早已离开了我,在多年前那个夜晚。
那夜小姨高举双臂,在女娲石中央旋转,像一只陀螺,永不会停。月光如纸白,我踩着鱼鳞似的阶梯,眺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我换条腿垫屁股,一侧身看见供销社门口那个瘦高个,他靠着神殿亭褚红柱子,腿还是上次那样一抖一抖。
我说,嘿,小高。
他咧咧嘴,嘴角亮了一下。
不知哪儿突然传来一声低吼,沉闷,怪异,直撞耳心。我赶忙举起雾蒙蒙的眼睛,猛然发现,女娲石不知何时笼上一层黄灿灿的光芒,像太阳热腾腾地发散着蒸汽。它的背后,无数羽毛状的蓝光悬垂如山。一阵颠簸晃荡,女娲石边缘开始缓缓拉升,上翘,而小姨站的位置则隆隆沉降,顷刻凹成一只吃饺子时用的蘸碟。我猛然意识到,女娲石其实就是飞碟——一件外星人留在神殿的飞行器。苏丽娟讲过,地球上那些变了形的飞行器,一旦等到它的主人,就将恢复真身,悄然启动。
大地在脚下震颤,痉挛,下坠,女娲石四周,更多的色彩交汇喷涌,无限膨胀的蓝光猛然张成一双偌大的翅膀,卷起风沙和树叶,挡住大半个月亮。我知道,飞碟要升空了。
心里有面鼓在擂,我说小高,上去呀!
那是小姨马彩蝶出嫁前在神殿的最后一夜。
我真切地记得,在梦的最后,一言不发的小高开始奔跑,他豹子般敏捷地越过我,迎着女娲石滚滚升起的方向,像战士出操一样,摆动双臂,踢踢踏踏。我的耳边,除了零星的风,还有谁在荒腔走板地嘶喊。我有些激动地想,等到我与苏丽娟重逢那天,我要走到她面前,对她说,真的有外星人,他们开着飞碟,接走了我的小姨马彩蝶。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