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赋格

2021-02-09 03:08赵大河
四川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刺刀洋子荞麦

赵大河

……都殺红了眼。一百多个日本兵和二百多个中国兵在荞麦地里白刃战。一个日本兵将刺刀捅进游大壮的肚子里,还没拔出刀来,排长郭光的刺刀已插进他肋间,与此同时,两个日本兵从左右两侧将刺刀扎进排长的肚子里,排长扔了枪,抓住一个日本兵的枪杆拉扯,连长高长功挥舞一把英国造的大弯刀,飞奔而来,大吼一声,一刀下去,把正与排长拉扯的日本兵的脑袋砍了下来,另一个日本兵刚将刺刀拔出来,连长挥刀,将他的一只手砍断,接着又一刀,将他的头从耳根到脖颈砍去一半……

——《中国远征军116师特务连大尖山战斗详报》

游大壮

(中国远征军 二等兵)

……疼痛像一道闪电。接着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日本兵的眼睛,凶猛、冷酷、得意,刹那间……他看到排长郭光将刺刀插进这个鬼子肋间,刚开始刺刀可能被肋骨阻挡,顿了一下,旋即刺刀偏转,从肋骨的缝隙间插入,整个刺刀全部没入肚中。这个鬼子……游大壮从他眼睛中看到茫然、惊愕、不解,接下来是……痛苦和恐惧……

游大壮瞪着喷火般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鬼子,他要记住杀害他的鬼子的模样,黄泉路上再与他搏斗。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能亲眼看到这个家伙丧命,就在他眼前,就现在!

鬼子的刺刀将游大壮刺穿了,刀尖从脊椎旁边穿出,在后背露出二指长。鬼子试图将刺刀拔出,可是刺刀被骨头死死嵌住,拔不出来。当郭光将刺刀捅入鬼子肋间时,鬼子还在徒劳地做着拔刺刀的动作。

游大壮与刺杀他的鬼子同时倒在泥泞的荞麦地里。一阵闪电般的疼痛过后,他的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澄明。他很清楚,他马上就要死了。死之前,身体本能地将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最后再感知一下这个世界。

他头脑中最先出现的是教室的画面:寸树声老师身着长衫走上讲台,将课本放到桌上,并不打开。他表情凝重,声音沙哑:同学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课,都不许哭,要坚强。寸老师虽如此说,但他的声音已哽咽,眼睛也湿润了。他竭力克制自己。同学们已哭成一片,都是被他感染的。寸老师转过身去,面对黑板,他抖动的肩膀泄露了他的感情。过了一会儿,他再转过身来,已整理好情绪。他声音洪亮,沉稳。同学们,都不要哭,现在开始上课,今天不学课文,我们学一首词,岳飞的《满江红》,大家都要背下来。他停顿一下,不是酝酿情绪,他的情绪不需要酝酿。也不是想词,整首词他背得滚瓜烂熟。他是在控制情绪,不使自己失控。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怒目金刚,还没开口,便目眦欲裂,还没发声,便头发直竖。游大壮快被他吓到了。寸老师的声音如闷雷一般携带万钧之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游大壮仿佛置身教室,聆听寸老师吟诵《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学校停课后,他的逃难生活开始了。在栗柴坝渡口,几百难民麇集一起,等待渡江。此处水流较缓,看上去江面平静,其实暗流汹涌。渡船只有一个,每次只能渡十几个人。来回一趟需要将近一个时辰。船走的不是直线,也不是斜线,而是弧线。路线构成三角形。即从对岸上游斜着划下来到渡口,再从渡口斜着划到对岸下游,再从对岸下游将船拉到上游,这才能再次划过来。岸上的人再心急如焚也不行,船必须完成三角形的路线。船主是一个干瘦的汉子,黑,看不出年龄。这是个小渡口,他经营一条船,勉强维持生计。平时一天只摆渡一个来回,遇到特殊情况,比如红白喜事,他会增加一次。今天他已摆渡三次,即使不眠不歇,也无法将所有难民都摆渡过去。他说他会一直摆渡,只要他不累死,只要船不被冲走。他谁的钱也不收,全免费。

没想到日军过来得这么快。当他们听到鬼子叫喊时,已无处可去。前是怒江,后是鬼子。他奋勇跳入江中,宁死也不愿落到日本兵手里。江水湍急,他差点被一个浪头卷走。他自忖游不过怒江,便不做徒劳的尝试。他紧紧扒住一块石头,躲在突出的岩石下。随后又牢牢地抓住一个树根,不让江水冲走。还有两个小伙子也跟着跳下来。他们水性好,朝对岸游去,游到一半,枪响了。随着一阵刺耳的枪声,两个小伙子被鬼子射杀,旋即消失于江水中。日军包围了难民,吆喝,喊叫,咒骂,用脚踹,用刺刀刺,开枪……难民中哀求声、呻吟声、哭喊声、婴儿啼哭声……响成一片。日军将难民中的男子捆绑起来,驱赶到江边,用机枪扫射。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血花飞溅,尸体下饺子一般掉入江中,血水染红了半条江。随后,妇女儿童纷纷跳江自杀。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他看到一个孩子被母亲用手托出水面,他正要冒险游过去抓住这个孩子,一个浪头过来,母子均消失不见……

游大壮脱险后,遇到撤退下来的中国远征军。这支队伍松松垮垮狼狈不堪,军装上满是硝烟泥血,个个胡子拉碴,面黄肌瘦,像叫花子似的。他们打了败仗,不成建制,只是因为穿着同样破破烂烂的军装,才走到一起。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还能打仗吗?可是,除了这支队伍,他看不到别的队伍。他跟上去。连长高长功问他,小伙子,想不想打鬼子?他还不知道问他话的人是连长,只是觉得他眼睛里有火焰,那种仇恨的火焰,不服输的火焰。他说,想!连长拍拍他肩膀说,好样的!然后问他为什么要打鬼子?他给连长说栗柴坝的经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别的士兵都漠然地看着他,他们已经麻木了。连长没有,连长陪着他落泪。连长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到了宿营地,他得到一双草鞋、一身旧军装和一杆枪。他个头小,军装松松垮垮。草鞋也不合脚。枪,沉甸甸的。

连长接连三天没吃饭,大家心情压抑,空气凝固了一般。他问排长,连长怎么了?排长说,他在悼念死去的兄弟。他的亲兄弟吗?排长说,我们都是他的亲兄弟!他想起连长给他说过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他心里热乎乎的。他想,人死了,有人这样悼念你,死得也值。

三天后,连长变回了从前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训练士兵更加严苛了。

连长是魔鬼教官,训练时将人往死处折磨。他说,你们就是块铁,我要把你们锻打成剑!铁怎样才能变成剑?那就是要击打和淬火。铁变成剑承受多少击打和淬火,你们承受的将是铁的一万倍!他说到做到,绝无虚言。连长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让你们受罪是为你们好,是让你们长活命的本事。打仗非同儿戏,真刀真枪,眨眼间就是生死,平时不流汗,战时就流血。他厉害起来像地狱的判官,好起来则像个兄长。

当兵的好处是能吃饱。两年,他的个儿往上蹿了一大截儿。虽然仍与他“大壮”的名字不相符,但已是个大人了。

这次滇西大反攻,他们打过怒江,奉命翻越高黎贡山,奇袭桥头。桥头是日军的补给站,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他们每人带五日份的炒米做干粮,沿辛酉山、苦竹山、三元宫小径西进,翻越人烟绝迹终年积雪的高黎贡山。登山很耗费体力,起初他们出了不少汗,没多久他们就适应了这种强度,汗水被风吹干后,就很少出汗了。随着山势升高,他们感到凉风阵阵。再往高处,他们感到寒冷。傍晚,一团云彩飘过来,下起了雨。他们没带雨具,很快便被浇透。山上的雨与山下的雨大不相同,每个雨滴都饱满得像珠子,又像鼻涕一样黏稠,打在身上马上生出爪子牢牢地抓住你。雨越下越大,他们不得不在大树下避雨。所幸雨很快停了,他们又赶了一阵路。夜里,他们紧紧挤在一起,用身体把衣服焐干。地上太潮湿,他们没法躺下,蹲着度过了这个夜晚。黎明时,他们继续沿小路攀登。太阳出来,他们感到暖烘烘,身体也活泛了些。可是好景不长,接近山脊时飘起了雪花,空气冷冽。再往上走,山风呼啸,风像刀子。雪越下越大,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团团,湿漉漉的,打在脸上仿佛要粘住似的。天地苍茫,视线极差,身边的人都影影绰绰,脚下的路也看不真切。踏着前边的脚印,别掉队!这是连长的声音。稍有不慎,就可能滚落悬崖。夜晚更为可怕……最难挨的是冷。冷,带有牙齿,格格地咬啮骨头,吮吸骨髓。我们没有退路,必须撑下去,谁也不许倒下,连长说。确实有冻死的。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十几个。所幸他们连没有冻死的。这大概得益于连长平日里对他们的魔鬼训练,使他们体格强健,能够对抗这极度恶劣的天气。因为禁火,他们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一日三餐取消了。饿了就抓把炒米填嘴里,渴了就抓把雪填嘴里。游大壮,加油!翻越山脊时,他给自己鼓劲,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下山更为凶险,一脚踩空,就去见阎王了。可是腿却越来越僵硬,像两根没有知觉的棍子。只有极其小心,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老天爷仿佛考验他们似的,又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走,他们借助一棵棵树木,才没滑入山涧。这是最后一场雨……他们又挺过来了。在地狱般的原始森林里穿行四天,受尽磨难,他们终于抵达桥头。

到桥头后,他们没有立即展开进攻,大部队隐蔽休整,小分队侦察敌情地形。连长知道他是腾冲人,叫他换上便衣,去找当地老乡了解敌情。老乡提供一个情况,他认为很重要。他将老乡带到连长面前,老乡说敌人正在拉夫,搬运木材,巩固碉堡。在老乡的帮助下,他和连长乔装成民夫,抬着一根木头进入敌人阵地,将敌人工事、重火器位置和兵力部署侦察得一清二楚。有了他们的情报,团长连夜部署,拂晓发起攻击,一举攻占桥头。说是“一举”,其实战斗极其惨烈。他们破坏鹿砦时,敌人没有发觉。剪断铁丝网时,敌人还是没有发觉。直到他们碰到敌人扔在阵地前的空罐头盒,发出响声,敌人才发觉,随即机枪扫射。连长冲到敌碉堡顶上,将手榴弹由射孔投入碉堡,随着一声轰响,机枪哑了。他们乘势蜂拥而上,跃入敌阵地,冲锋枪、手榴弹、刺刀一齐上。一时间枪声大作,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经过一番艰苦厮杀,他们占领了敌阵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附近的敌人合力反扑,来势凶猛,阵地很快易手。我军又增加了一个连的兵力,再次发动进攻,又将阵地拿下……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直到敌人全部被歼。由于敌人顽强抵抗,我方也付出了惨痛代价,两名营长阵亡,连长、排长伤亡过半。

如果将敌人的高黎贡山防线比喻为一条长蛇,那么桥头正是这条蛇的七寸。敌人不甘心桥头被占,自然要组织反扑。加强连奉命于荞麦地阻击反扑之敌,遂有荞麦地之白刃战……

……游大壮感到耳朵里进了雨水,也许是血。谁知道呢。他刚才想喊,排长,当心!没喊出来,两把刺刀已挑进排长的肚子。排长也倒下了。接着,他感到眼前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他知道那是连长的大刀,连长总是将他的大刀磨得闪闪发光。连长说他这把大刀夜里会叫。叫什么?渴。连长说,大刀渴了,它要喝鬼子的血!白光过后,是一道红光,白光是大刀的寒光,红光是鬼子头颅被砍下后腔子里喷出的血。鬼子的头颅滚到他眼前。鬼子的眼睛圆睁着,暂时没明白脑袋搬家意味着什么。

游大壮突然觉得这片荞麦地好熟悉,他逃难时从这里走过,那时荞麦青青,風吹过,麦浪起伏……

左藤进二

(日本龙兵团 上等兵)

……刺刀从肋骨间扎进去,他大吃一惊。疼痛他能够忍受。但这可不只是疼痛而已,这是死亡!他感到体内掀起惊涛骇浪,如同遭遇飓风袭击的海洋。

终于没躲过去,他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死亡,你被死亡逮住了。

他刚才用力过猛,刺刀把敌人捅穿,一时拔不出来。他只顾拔自己的刺刀,没发现侧面扎过来的刺刀。这把刺刀扎破“防弹千人针”,扎中一根肋骨,随即一偏,从肋骨的缝隙间刺入。皮肉和柔软的内脏难以阻挡这个坚硬的家伙。刺刀从心脏的边缘划过,划破心脏,刺入肺中,定格在那里。

他和战友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一件“防弹千人针”。他的“防弹千人针”是由女子高中一千名女生每人几针集体缝制的。一千名少女的心愿都缝在里面。“神啊,保佑我们的勇士,不要让子弹伤害他。”神,怎会忍心拒绝千名少女的祈祷。有“千人针”的保护,子弹果然没伤害他。可是,现在一把刺刀刺穿了“千人针”,正在夺去他的生命。当时少女们为什么不多祈祷一句:“神啊,也不要让刺刀伤害他。”

他的体内被痛苦和血液塞得满满的。血液的海平面不断上涨,将他淹没,他快要窒息了。他将溺死在自己的血中。血进入肺中,挤走空气,淹没肺叶,继续上涌,堵塞气管,他呛了一下,吐出满嘴的鲜血。又咸又腥。妈的,这就是死亡的味道!

从军前他爱上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叫宫部洋子。她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她的眼睛里没有流转的秋波,她的嘴唇不红润,面颊上也无少女特有的红晕,头发直而僵硬,与飘逸沾不上边,胸脯不饱满,腰肢不纤细,走路的姿态不婀娜,也不轻灵,而是实实在在,她的声音说不上悦耳,没有银铃般的清脆,也没有月光般的曼妙,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她的皮肤却黑黑的,没有光泽。可是,他爱她,胜过爱世上的一切女子。他只要看上她一眼,一整天心中都荡漾着甜蜜。他唯一苦恼的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哥哥是大佐,是人们谈论的英雄。她崇拜她哥。他想,如果他成为她哥哥那样的人,也许能赢得她的爱。于是,他报名参军,来到中国战场……他头脑中正在缺氧,宫部洋子的身影一闪即逝。他有些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如此深爱的女子,他竟然记不住她的面容。太可怕了!这时他出现幻觉,他看到他的栗色战马朝他走来。它是来接我的,他想。洋子,洋子,洋子。他想叫,可是发不出声。他的马叫洋子,他给起的名字,十二天前他亲手将其杀死。这一定是洋子的魂灵,他庆幸他们又能在一起了。洋子四蹄踏着荞麦和泥泞,伸长脖子,优雅地朝他走过来。他能感到洋子喷出的鼻息,热乎乎的,有点腥,有点香。

十二天前。由于失去后勤补给,他们已弹尽粮绝,马鞍山阵地眼看就守不住了。大雨滂沱,白昼如同黑夜。枪炮沉寂,除了雨声,几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们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突然,身穿便衣的联络兵出现在阵地前,他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带来了撤退的命令。撤退前,他们要做三件事:

一、掩埋山炮等重武器。

二、烧掉重要文件、信、照片等。

三、杀掉军马。

短暂的寂静仿佛是命运之神的故意安排,为的是让他们清醒地认识眼前的处境。他们也确实利用这寂静认清了目前的处境:继续守下去,只能是全体玉碎;撤退,万分凶险,或许有一线生机。

……迫击炮弹的呼啸声,爆炸声,机枪的哒哒哒扫射声,步枪子弹的嘶鸣声……打破了被暴雨垄断的寂静。一群不怕死的中国兵从雨幕中冒出来,鬼魅一般向阵地逼近。队长命令将炮口对准前方低洼处的敌人,开炮,将所有炮弹都打出去!其实总共只剩下三发炮弹。但这三发炮弹发挥了威力,几个敌人的影子被抛向空中。几名勇士呐喊着跳出战壕,向敌人发起冲击。敌人没想到他们还有能力冲击,惊惶失措。但敌人没有退却,而是与他们战成一团。几名勇士一番搏杀,全部战死。

雨越下越大。雷声、枪炮声、呐喊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弹片、泥块、肉血四下飞溅。掩埋山炮和带不走的重武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挖很大的坑,这项工作放在平时也許不算什么,但在大雨、泥泞、炮火连天中,由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士兵来完成,其艰难可想而知。必须掩埋,队长说,难道你们想把这些炮留给敌人,用来消灭我们吗?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草草掩埋了这些笨重的家伙。烧文件容易一些,可是烧掉带给他们安慰、温暖和思念的信件却不容易。烧掉视若珍宝的家人和女友的照片就更难了。许多人受伤都没有哭,但是烧信件和照片时却哭了。左藤进二烧掉七封信,以及一张全家福。他没有哭。如果他有一张宫部洋子的照片或只言片语,烧掉时他也会哭的。可是他没有。

接下来就轮到战马了。活着的军马有42匹,它们是重要军事物资,不能留给敌人。除了杀掉,别无选择。子弹已经打光,只能用刺刀了。亲手杀死朝夕相处的战马,无论如何是极其残忍的。

军马都拴在小树林里。松井耕一第一个动手,他手握刺刀,走到高大的黑马跟前,用力将刺刀捅入黑马的胸口,“噗”的一声,刺刀全部进入黑马胸部,看不见了,他紧握刀柄的手抵住马的皮肤。黑马浑身颤抖,急促地喷着鼻息,竭力站稳。松井耕一闭上眼睛,猛地拔出刺刀。紫黑的血从黑马胸口喷涌而出,如同小便失禁一般。松井的身上溅了很多马血。握刺刀的手血淋淋的。黑马瞪着大眼睛无望地看着松井,它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它腿一软,扑通一声倒下。那股血还在喷涌,在泥地上冲出一个小坑,血将小坑填满,蜿蜒朝低处流去……

看着黑马死去,其他军马发出了悲凉的叫声。雨水很快将叫声浇灭。它们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驯顺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刺。一股股血喷出,一匹匹马倒下。有的马很快死去,有的马痛苦地挣扎很长时间才死去。尽管他们每天都经历许多死亡,但几十匹马倒在眼前的景象,还是很震撼。死马的尸体那么庞大,像几十个山丘。

轮到洋子。这是一匹栗色牝马,两年前他在云南腾冲的一村庄里“捡”的。他给它起名洋子。只有他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和洋子在一起两年三个月又十一天,他爱洋子。

他抱住洋子的脖子,脸颊贴着脸颊,他感到洋子在哆嗦。一大颗眼泪从洋子的眼眶涌出,滑到左藤进二的面颊上。虽然下着大雨,分不清泪水和雨水,但他感到了眼泪的热度。他的心情非常沉重。原谅我,洋子,原谅我,洋子,这都是命,命啊!他也哭了。幸亏有雨水,战友们没发现他在流泪。

要帮忙吗?松井耕一问。

左藤进二摇头。

还是自己来的好,松井说。

左藤进二手握刺刀,不停地颤抖。洋子,你害怕吗?害怕吗?原谅我,洋子,原谅我吧!他举刺刀的一刹那,洋子将头稍稍朝左偏了一下。洋子注视着他手中明晃晃的刺刀。雨水打在刺刀上,瞬间滑落。如果是晴天,洋子就能从刺刀上看到自己的面影。现在,它只看到冰冷的光。

这是最后一匹马。十几个士兵站在雨水中看着左藤,等着他为这项工作收官。

左藤如果再不下手,就会失掉所有勇气。好吧,我成全你,洋子!左藤大叫一声,把刺刀狠狠捅入洋子胸口。他的手触到洋子的胸膛,像是被电了一下。手上一阵灼热。洋子的伤口急剧收缩了一下,好像要紧紧地拥抱刺刀,或者将刺刀吞下,让刺刀留在体内。他感到手又热又黏。他用力拔出刺刀。一股热血像箭一样射出。洋子浑身颤抖,眼睛看着他,朝前倾倒。洋子的嘴戳进泥里。一只眼睛被草遮住,也许有草茎扎进眼里,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他。雨水浇进洋子的眼里,看上去像是眼泪。洋子流出很多血,多得将洋子的半个身子都淹没了。洋子,上天堂吧!左藤叫道。洋子,洋子……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此时,他不怕战友嘲笑。其实,没人嘲笑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左藤出现了幻觉,看到洋子朝他走来。洋子,你肯原谅我了?他想说。可是嘴里满是血,发不出声。他从躺着的角度看去,洋子十分高大,腿像旗杆一样,马头像船一样,马的身躯挡住了半个天空。

洋子……

郭 光

(中国远征军 中尉排长)

……他刚把刺刀捅进鬼子的肋间,一左一右两把刺刀就扎进了他肚子。他本能地抓住其中的一杆枪,与鬼子拉扯起来。他清楚他处于下风,刺刀戳在他肚子里,他怎么能拉扯过鬼子。他只有一个念头,抓住枪,让鬼子无法去刺别的兄弟。他看到连长旋风般奔过来,大刀高高扬起,寒光逼人,朝鬼子头上砍去。鬼子与他拉扯得有些恼火,抬起脚想踹他,还没踹出去,脑袋已经搬家。另一个鬼子刚把刺刀从他的肚子里拔出,也被连长结果了性命。

好!他为连长喝彩!

挺住!连长叫道。

小心!他看到两个鬼子扑向连长,喊叫一声。连长转身迎敌。他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一低头,看到自己的肠子,白花花的,落在被踩得不像样子的荞麦地里,沾上许多泥水,还有肠子里出来的粪便,白的,红的,青的,黑的,黄的……花花绿绿,热气腾腾,有一脸盆那么多。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忍着疼痛,将肠子重新塞回肚子里。开始时,他还将肠子上沾的泥捋掉,后来,他手上全是泥、血、屎,越捋越脏,再也捋不干净,他索性不捋了,就那样脏兮兮地塞进肚子里。他一边塞,肠子一边往外滑,他塞来塞去,地上还是一堆五颜六色的肠子。他惊讶于自己有这么多肠子,无穷无尽似的。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再徒劳地往肚子里塞肠子了。他端详着手中沾满泥血和草屑的肠子,心想,有什么好担心的,战友打扫战场会把他的肠子塞回肚里,他们会的,不用担心。

郭光其实不叫郭光,叫郭亮。郭光是他哥哥的名字。收到征兵通知的是他哥哥。他哥哥刚结婚半年,嫂子怀孕已经显怀了。夫妻恩爱,突然要别离,他嫂子有些接受不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落下。他母亲早已过世,父亲召集全家人开会,说说“这个事儿”。父亲问,当兵打鬼子该不该?兄弟俩都说,该!父亲说,谁去?征兵通知明明是给大哥的,父亲为何有此一问。兄弟二人都明白父亲的意图。哥哥说,弟弟不到年龄,我去,再说,通知是下给我的。父亲不说话。他说,我替哥去,我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父亲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问,你愿意?他说,我愿意!哥哥说,不行,你不能去!兄弟俩争着去当兵,互不相让。最后父亲发话,别争了,听听你嫂子怎么说。嫂子刚才一直抹眼泪,没说话。这时,也没有立即说出她的想法。屋子里很静,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三个男人并没打算让女人参与决策,只是觉得出于尊重,该听听她的意见。嫂子这时抹去眼泪,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刚毅,她说,让弟弟替哥哥,对弟弟不公平。嫂子说完就出去了,将决定权交给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对他嫂子的这句话都很满意,又都不明白她的真实意思。是想让弟弟替哥哥,还是不想让弟弟替哥哥。但嫂子这句话坚定了他替哥哥从军的决心。父亲说,你嫂子说得对。父亲又说,可是——他说,爹,我懂,我去!哥哥说,我去!父亲还是要把话说完,可是,你哥不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是一家子。父亲又说,你哥要走了,我们俩男人——他也想到了这一层,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和一个新媳妇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免不了尴尬。他说,爹,别说了。

于是,他顶替哥哥参了军,开始叫郭光。第一次点名的时候,点到郭光,他没反应。连长又喊一声,他还没反应。第三次喊郭光,他才反应过来,到!

有一天,他哥哥找到军营来,要把他替回去。他家到军营有四十里山路,步行得一整天。他哥哥是半下午到的,肯定天不明就上路了。他與哥哥在操场边见面,哥哥让他脱下军装。他说,那咋行,军营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哥哥说,你还没结婚。他说,正是没结婚,我才来当兵的。哥哥说,我已经有根儿了。他说,我不要根儿。哥哥说,你也要有。他说,咱家有就行了。哥哥说,你不懂,打仗不是好玩的。他说,我懂。哥哥说,不行,该我的就是我的,你回去!他说,现在我叫郭光。哥求求你了。他说,求也没用。哥哥要扒下他的军装,与他换衣服,他不让。二人扭在一起。这时,父亲出现了。父亲满头大汗,几乎快虚脱了。他猜想,父亲发现哥哥不见了,猜到怎么回事,一路追过来。住手,父亲说。

父亲将哥哥又拉了回去。他看着父亲和哥哥离去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是他与父亲和哥哥见的最后一面。父亲走出十几步后,突然转身回来,对着他鞠了一躬。亮,爹对不住你。父亲说完,转身快步走了。他的眼泪唰地落下来。

如今,坐在荞麦地的泥泞中,手捧自己的肠子,他头脑中又浮现出父亲和哥哥远去的背影。一条蜿蜒的山路,两个人影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完全看不到。只有大山依旧耸立在那里,山顶白云缭绕……

郭光,死的是郭光,胜利后人们会树一个碑,上刻:中尉郭光之墓。可我是郭亮,我不是郭光,那么我还活着吗?

毛利初男

(日本龙兵团 一等兵)

……他的头颅从颈上被砍下时,都没发现那把刀来自哪里。他将刺刀挑进中国兵肚子时,嘴里叫道,十三!这是他杀死的第十三个中国兵。这个中国兵抓住他的枪杆与他拉扯。愚蠢,他想。他往前猛一捅,刺刀全戳进了这个中国兵的肚子里,再往外猛一抽。他想,这下足以摆脱这个中国兵了,可这个中国兵仍然没松手,死死抓着他的枪杆。这出乎他的意料。他看到这个中国兵眼睛暴突,牙关紧咬。他抬起脚想踹开这个在他眼中已是死人的中国兵,脚还没踹出去,脖子上却受到重重一击。他想回头看看袭击他的人是谁,突然觉得天地旋转起来。他的头颅离开脖颈,翻滚着坠落。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看到他的身子还站在那儿,一条腿有力地戳在泥地里。一道白光闪过,漫天血雨。毫无疑问,白光是斩杀他的那把刀,漫天血雨是从他腔子里喷出的血。他的头颅在泥泞的荞麦地里滚出两三米,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沾满泥、血和荞麦叶。

他还有意识,但生命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

十二天前他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自桥头补给站给中国军队袭占,他们就陷入绝境,粮食弹药匮乏,不祥之感越来越重。中国军队一波波地攻击,让他们疲于应付,渐渐支撑不住。

队长说,我们已山穷水尽,大家都做好准备,各位的性命请交给我吧,我们的最后时刻已经到了,现在我们就去靖国神社!

大雨倾盆,白天像黑夜一样。这就是世界末日吧。也许。如果不是从黑暗中冒出一个传令兵,那天他们就玉碎了。

传令兵带来上级命令:撤!

他们掩埋重武器,烧掉文件和信件,处置了所有军马。负伤的要强行军,对于不能行走的重伤员,每人发给一颗手榴弹。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暗,黑夜降临了。

他们没有时间处理阵亡者的尸体,只好砍下每个死者的一只手,装进饭盒,随身带走。

在夜色掩护下,他们悄然撤出阵地,成功逃出中国军队的包围。不久,他们听到战壕里传来“轰”的一声沉闷的爆炸,接着又是一声,再接着又是一声,不用猜,这是重伤员自杀时手榴弹的引爆声。

他们朝着战壕的方向静静地站立一分钟,为死难的战友默哀送行。

一个双脚受伤的士兵爬着跟了过来,他说,别扔下我,我能坚持。大家默不作声,看着他爬到脚边。没人上去帮忙。

毛利一等兵,交给你了。队长拍拍他的肩膀,带着疲惫不堪的士兵钻进密林中。

这个双脚受伤的士兵叫伊藤秀至,和毛利初男来自同一个地方:福冈。他们的父亲同为煤矿工人。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耍。尽管毛利初男老欺负伊藤秀至,伊藤秀至似乎并不记恨,还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毛利君,我爬也要爬回去,我不能死在中国。

你还有什么话要带回去?

毛利君,请不要杀我,我还可以为天皇效力。

伊藤君,福冈的樱花你还记得吗?

毛利君,我只是脚受伤了,我还有手,还能爬。

伊藤君,樱花多美啊,你回去看樱花吧。

毛利君……

毛利初男冷酷地将刺刀刺入童年伙伴的胸膛。伊藤猛然张开嘴巴,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借着一道闪电的光,毛利初男看到伊藤的眼睛惊恐地瞪得很大。毛利将伊藤的手砍下一只,塞入怀中,去追赶队伍。

他找不到路。本就没有路。黑暗,密林,大雨,饥饿,寒冷,疲劳……包围着他,他看不到同伴,看不到光亮,看不到希望。这就是地狱吧,他想。他感到恐惧。其实,战友离他只有十几米远。在黑暗的林莽中,他们只能摸索着前进,走得极慢,有时移动一步都要费不少力气。他听到有人小声叫他的名字,摸了过去。

天亮后,他们找到一条小路。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没走多远,发现前面有中国岗哨。打还是绕道?他们选择绕道,退回山谷里。在没有路的地方摸索着朝前走。没完没了的雨。饥寒交迫。筋疲力尽。走了一天,他们精神恍惚,如同梦游。天黑了,是停下来,还是继续走?冷,停下来会冻死。走,迈不动腿。升火,会被敌人发现。顾不上那么多了,与其冻死,不如被打死。他们捡拾一些枯竹叶,几个人围成圆圈,张开衣服,遮住雨和风,因为竹叶是湿的,费了好大劲才点着。烟升起来了。火燃烧起来了。火光下,他看到战友一个个胡子拉碴,面孔僵硬,如同死人。这时他想,我们都会变成鬼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火光为他们招来了炮弹。榴弹炮。一枚,两枚,三枚……七八枚。其中一枚在他们旁边爆炸,一等兵梅崎被炸死。他们离开火堆,钻进密林里。

寒气刺骨。他们搓着手脚,互相捶打后背,与寒冷抗争。不能睡,如果睡着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毛利的意识有些模糊,藤橋军曹给他一耳光,毛利!他清醒过来。还手啊,毛利。他给藤桥一耳光。再来。他又给藤桥一耳光。清醒多了,不是吗,藤桥说。嗯。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就这样靠互相打耳光保持清醒。

所幸雨停了。他们又活着看到新一天的黎明。突然,他们停下来。悬崖上,一间小木屋隐约可见,有黑色的人影活动。敌人的哨卡!他们贴着崖壁隐蔽起来,等待山谷里的雾升起来。雾在下面浓得像牛奶,慢慢升腾,弥漫上来。看不到山谷有多深。突然,二等兵加贺直人将枪扔入浓雾遮盖的山谷。去你妈的,他骂道。他的脸抽搐起来,面色苍白。藤桥军曹给他一耳光,无济于事。又给他几耳光,他抽搐得更厉害,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人冻死的瞬间就是这种样子吧。没等大家采取进一步措施,他身子一歪,跌入山谷,消失于浓雾中。听不到他落入谷底的声音,也许是山谷太深,声音传不上来,也许是浓雾把声音吸走了。所有人都心情沉重,不知道下一个冻死的会是谁。

等待。

雾终于升起来,裹住他们,也裹住悬崖上的哨卡。一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向前移动。不能弄出任何声响,更不能踩空。毛利初男经过哨卡的最下方时,心脏咚咚跳,腿软手麻,几乎无法移动。鬼门关!他头脑中冒出这个词。天啊,我可不想做加贺第二。他贴着崖壁站在那儿,迈不动腿。他挡住了后面人的路。不快点过去,雾一消散,他们就会暴露在中国兵的枪口下。藤桥军曹拍拍他的肩膀,你能行!他……要么跳下去让开路,要么往前走,此外别无选择。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走吧,你能行!加藤说。他鼓起勇气,抬腿,往前移动……

他们最终安然无恙地穿过哨卡。哨卡那边不是天堂,是另一个哨卡。正当要冲,他们穿不过去。于是,他们攀着峭壁上的野藤、矮竹、荆棘,向下,向下,向下。下面浓雾笼罩,也许很快就能到底,也许是个深渊,或者就是地狱。但没办法,要想活命必须下去。下到最底。下到不用手就能站稳的地方。

毛利初男想到另一种下去的方式:坠落。

失重。眩晕。恐惧。

他没有坠落。他下到了谷底。他居然成功了,多么不可思议啊。站稳的那一刻,他心里说,谢天谢地,又捡了一条命。

他继续与寒冷、饥饿、疲劳搏斗。死亡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以为。至少那时候他是这样想的。尽管,他们互相鼓励:坚持!但他很清楚,死神跟着他们,与他们形影不离。

十二岁时,他叔叔死于煤矿塌方。他看到叔叔被从井下抬出来的样子,头发、眼窝、嘴巴、耳朵里全是煤,不是亮晶晶的煤,而是肮脏的煤。还有血,血是黑色的。他暗暗发誓,他决不往黑窟窿里钻,决不死于井下。埋葬了叔叔之后,父亲换上下井的衣服,扎上腰带,又要去采煤。他抓住父亲的腰带,不让父亲去。父亲说,不下井,吃什么。他不管,死死抓住父亲的腰带不松手。父亲将他的手掰开,他又抓上去,父亲给他一耳光,他这才噙着泪松开手。父亲说,谁该死在哪儿就会死在哪儿,这是命!

此刻,毛利初男的头颅躺在一片血污中,一动不动。他的眼睛里全是泥水,但还能看到微弱的光。他还能听到战场上的厮杀声。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苦涩味。他想起了曾经的誓言,他做到了,他没死在井下。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说的那句话,谁该死在哪儿就会死在哪儿,这是命!他想重复一遍父亲说过的话,嘴唇动了动,口里全是泥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沟口次郎

(日本龙兵团 上等兵)

……他看到毛利初男的头被砍下来。好快的刀!他将刺刀从中国兵的肚子里拔出,来对付这个挥刀者。这个中国兵的那一刀用了十成的力,刀砍下头颅之后,还惯性地往前挥去,刀尖差一点戳入泥地。收住刀,站稳脚步,再次举起,需要时间,也许十分之一秒,也许半秒,也许一秒。有这十分之一秒、半秒或一秒的时间足矣,他想,我完全能够把刺刀捅入挥刀者的肚子。他没料到那把刀不是简单地再次举起,而是反手一撩,从侧面将他的右手砍断。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刀又从空中斜劈下来,躲避不及,他清楚地听到利刃割破皮肉斬断骨头的声音。那声音清脆之极,像一连串小型爆炸,最后是一个雷子,极响,哐!极恐怖。他的头从耳根到脖颈被砍去一半。头耷拉下来。血喷涌而出,没像毛利初男那样形成红色喷泉,而是被断颈阻挡,汩汩回流到胸前,将前襟浇湿。身子倒下去后,血仍然不能畅快地流,在脖颈处发出“咕突咕突”的声音。他被砍断的手就在鼻子前方二指远的地方,还保持着握枪的动作,手指如果能动的话,稍稍动一下,可以碰到他的鼻子。但它动不了,它先他而死。

这只断手,它曾摸过嫂子的胸,它曾起过伪誓,它曾杀过不该杀的人……

沟口次郎的哥哥沟口太郎,是一个爱吹牛不知何为忧愁的快活汉,外号叫“沟口大炮”。父亲用两亩水田为他换回邻村的美女做媳妇。嫂子叫香枳子,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没得说。她走路爱低着头,人们送她一个绰号叫“含羞草”。打她主意的人不知有多少,但没有人想到用两亩上好的水田去打动她父母。从香枳子进门的第一天,沟口次郎就爱上了她。

爱情是一剂毒药,而且没有解药。沟口次郎中毒很深。他迷恋嫂子的气味。嫂子走过的地方,他会故意过去,将空气深深吸入肺腑。他偷偷嗅闻嫂子的袜子。他把嫂子待洗的内裤藏起来,夜里将脸埋在内裤中睡觉。他向神祷告,让哥哥走得越远越好。太郎被征招入伍,派往中国战场。他心里暗暗得意。他趁嫂子睡着,摸嫂子的胸,被嫂子呵斥,你哥还活着!他嫉妒哥哥,恨哥哥。哥哥为什么不战死呢?不久,哥哥的阵亡通知书下来了。他不敢直接面对父亲和嫂子的眼睛,怕他们看出哥哥是他咒死的,怕他们看出他心中的得意,也怕他们看出他的愧疚。

亲戚邻居来表示慰问,都说太郎为国而死,死得光荣,他的魂灵一定去了天堂。好像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家中气氛不是悲伤,不是严肃,而是怪异。每个人都道貌岸然,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哥哥死后,香枳子并没投入他的怀抱,而是和他更为疏远。父亲看他也不顺眼。父亲问他能否竖起院中的磙子,他试了试,不行。父亲脱去上衣,运一运气,抱住磙子的小头,大叫一声,将磙子竖了起来。他知道父亲是做给香枳子看的。父亲拍去手上的灰尘,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父亲的神情好像在说,嘿,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靠边站吧!

沟口次郎在家中常常感到尴尬,父亲的眼神让他尴尬,嫂子的表情让他尴尬,空气让他尴尬,气味让他尴尬,声音让他尴尬……他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天,父亲对他说,你要为你哥哥报仇。他知道他该走了,不管以什么名义。这一天迟早会来。他等着,终于来了。父亲说,等你回来,香枳子就是你的。这是条件吗?父亲说,心里明白就行。他心里明白得很,他被从家里踢了出来。

来到中国战场后,他不断在慰安妇身上寻找香枳子的气味。没有一个慰安妇的气味与香枳子一模一样。他很失望。他曾经强奸过一个和香枳子长相极其相似的中国女人,可是气味完全不对。他杀了那个女人。他不能容忍一个女人长着香枳子的相貌却没有香枳子的气味。他还杀了一个和他父亲一样强壮的中国农民。杀之前,他让那个农民将打谷场上的石磙子竖起来。他心中说,如果他竖不起来就放了他,如果他竖起来就杀了他。那个农民把石磙子竖起来,他把他杀了。

他发誓,他从战场上回去,如果父亲不把香枳子让给他,他要把父亲和香枳子都杀了。

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活着回去。

他要见香枳子,要吻遍她身上每一寸皮肤,要将她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的气味都吸入肚中,要折磨她,蹂躏她,操翻她。给她讲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誓言。讲残酷的战斗。讲杀人。讲寒冷。讲饥饿。讲死亡。讲人变成野兽。讲人吃人。讲……她是他的,只是他的,他一个人的女神,他一个人的女奴。他要每天都在她的气味包围中入睡。

为了香枳子,他可以忍受一切。五月下旬就没有粮食了,他们吃野草充饥,之前,队长搞过“食草训练”,他们进到山里一周不吃粮食,只吃野菜或野草,他们扛过来了。这次他们扛得更久,差不多有十天。之后,生吃马肉。再之后,战友的尸体成为他们的食物。自从发现了这种新食物,他们知道如何对付饥饿了。没必要大惊小怪,只是吃人肉而已。人肉为什么不能吃呢?在你快饿死的时候,你还在乎你吃的是人肉还是马肉吗。众生平等,互为食物。

他们没有被枪打死,没有被炮弹炸死,没有饿死,没有冻死。他们突围了。

在林莽中逃亡几天之后,他们看到一户人家,炊烟袅袅。他们老远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们交换一下眼色,冲进屋子。一对农民夫妇刚蒸好一锅地瓜,热气腾腾,香味弥漫。对于半个月没吃一粒粮食的他们,这不啻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他们大快朵颐。瞬间一锅地瓜全报销了。那对夫妇蹲在墙脚,缩作一团,害怕地看着他们。此地不能久留。他们将能找到的食物全部带上,准备离开。这两个人怎么办?沟口君,这还用问吗?

沟口次郎手握刺刀,走过去。那个男人吓坏了,指天发誓,不会把他们的行踪说出去。沟口次郎说,你们蒸的地瓜真好吃。说话间,他已将刺刀捅入男人的胸膛。他知道心脏在哪里,往上挑一下,刺刀尖扎破男人的心脏。他拔出刺刀,男人的血喷到他身上。女人没有动,大概是吓傻了。他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拧到后面,刺刀在她绷紧的脖子上一抹,割断喉管和动脉,血喷溅出来。他在女人的衣服上擦去刺刀上的血迹,又把手在女人的衣服上抿抿。他的手触碰到女人的肉体,热、滑、软。他有些愕然。他的手像被灼烧了一下,赶紧拿开。临出门时,他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香枳子!他停下来贪婪地抽动鼻子,吸着那若有若无的气味。他闭上眼睛,陶醉在这气味中。气味具有神奇的功能。他被气味带回日本老家,带回到香枳子身边,他又看到了这个爱低头的“含羞草”。香枳子向他施礼,跪下给他换鞋,站起来帮他脱下湿漉漉的满是硝烟和血污的军装,扔到门口的盆子里……她像妻子伺候丈夫那样伺候他。香枳子的气味在他鼻子前飘荡,如微风吹拂的轻纱……如果这时候飞来一颗子弹结束他的生命,他会认为自己不是死在中国,而是死在日本,死在老家。

我不该杀这个女人,他想,不该杀她!为了那一缕气味,也应该留她一条命。可是,我把她杀了。她的血喷溅在他的衣服上。她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她的死不怨我,要怨就怨这该死的战争吧,他心里说。香枳子……如果有一天,他必须杀香枳子的话,他不会手软,也会这样把她的头拧到后面,割断她的喉管和动脉……

他紧跑一阵,追赶上队伍。

不久,他们与从马鞍山阵地撤退下来的一小队战友相遇,一起回到本部。必须夺回桥头,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命令!于是,他们向桥头挺进,来到荞麦地,与阻击他们的中国军队厮杀起来。

……沟口次郎看着自己的断手。这只手,当初嫂子呵斥他的时候,他想伸到嫂子面前,给她一把刀,嫂子,你把它砍下来吧。他没有那样做,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怕吓着嫂子。如今,这只手被砍了下来,嫂子,你该满意了吧。你看,它得到了惩罚,它罪有应得!这只手,曾将阵亡战友大腿上的肉割下来塞进自己嘴里,它那时那么坚决,好像他是在动物身上下手。如今它被砍下来,真是报应啊!这只手,将那个给他们提供食物的中国妇女的脖子割断的时候,可曾有一丝犹豫?如今它被砍下来,罪有应得!这只手,你们尽可报复,将它砍下,拿走,喂狗,怎么都行,但是给我留条命吧,我要回去,我要见香枳子!

他曾经有那么强烈的信念,要活着回去,可是,到头来,这片荞麦地成了他最后的归宿。他嗅到来自于自己的浓重血腥味。他不喜欢这种气味。他喜欢的气味,是香枳子的气味,这里,一丝也嗅不到……

高长功

(中国远征军 上尉连长)

……鬼子退出阵地,一场战斗结束了。大雨倾盆而下,洗刷着战场。血和雨混合起来,在荞麦地里上涨,敌我双方的尸体都泡在水里。连长高长功用脚在田塍上踢出一个豁口,血水顺着豁口哗哗向下流去。他安排士兵将重伤员送下去。

天黑了。大雨发一阵淫威后,势头有所减弱,但仍是雷电交加。他们又冷又饿,浑身泥水和血污,疲惫得连吃干粮的力气都没有。高长功清点一下人数,128。他重新部署,排长牺牲的由副排长接替,班长牺牲的由副班长接替。有的班牺牲太多,就与别的班合并。

半夜时候雨停了。荞麦地边上有个小树林,他们到小树林里,背倚树干,像鸟一样蹲着,挤在一起,睡了一会儿。高长功没怎么睡,他不断查岗,防止敌人夜袭。

第二天,太阳刚出来,日军的山炮、迫击炮、榴弹炮一阵猛轰,把荞麦地掀过来,又掀过去。荞麦地里的尸体被炮弹炸得稀烂。人肉、断肢、器官在空中乱飞。

炮击一停,高长功就带领士兵跑步进入荞麦地。日军又冲上来。他们刺刀上枪,已做好白刃战的准备。上刺刀!高长功喊道。一阵咔咔咔声,刺刀上枪。冲!高长功挥舞大弯刀,率先冲入敌阵。其他士兵不甘落后,端着刺刀朝敌阵冲去。他们眼睛血红,满腔怒火,个个拿出拼命的架势。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拼刺刀时更是如此,勇敢能够弥补技术的不足。日军训练有素,刺击技术过硬。碰上高长功这个连,不但没讨到半点便宜,还屡屡落了下风。一个时辰之后,日军撂下几十具尸体撤退了。重新开始炮击。荞麦地再次被掀翻,刚死的和重伤没死的被炸上了天。胳膊、腿和头颅在天空中舞蹈。

高长功他们躲入树林。炮击停下来,他们立即返回阵地。日军再次冲锋,再次拼杀。呐喊声响彻云霄。血花飞溅……

第三天,他们打退敌人最后一次进攻。荞麦地里布满了尸体,没有下脚的地方。高长功的衣服快成了碎片。他不知道受了多少伤,浑身都是泥和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活着的弟兄都和他差不多,浑身伤,浑身泥,浑身血。他们杀敌时还有力气,此时却站都站不稳。

接替他们的是运输连。运输连上来,看到荞麦地里的景象,十分震惊。这么多尸体,这么多血,这么多人体碎片。他们目瞪口呆。还有13个人活着,个个全身裹满泥和血,像13尊泥塑杵在遍地尸体之上。他们不会动,运输连的士兵只好两个人架一个,将他们架出阵地。

高长功这个加强连,5个尖兵排,每排5个班,每班15人,共325人,加上他,共326人,桥头之战后,还有217人,荞麦地激战三天,只剩13人。

高长功是东北松花江人。他8岁入戏班,习武,演武生。他武功过硬,尤擅轻功,绰号“草上飞”。东北沦陷后,戏班流落关内。日军飞机投下的一颗炸弹将戏班子炸没了,他毅然投军。他参加过第二次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1942年入缅作战,战败后,翻越野人山回到国内。

两年来,他們驻扎怒江东岸,厉兵秣马,为反攻做准备。

1943年10月5日,他带4个弟兄偷渡怒江,到腾冲城侦察敌情。他化装成老太婆,从腾冲北门进城,将腾冲大街小巷走了一遍。恰好这天日军自龙陵押送大批武器弹药来腾冲,囤放在四保街徐家。他随即到街上买了三面镜子,偷偷抛掷到仓库房顶上。当天夜里,他将情报送出,第二天早晨,3架美军飞机飞过来,根据镜子的反光,顺利找到目标,俯冲投弹。炸弹引爆了炸药库,发出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整个腾冲城都感受到了震动。爆炸引发大火,大火又引发新的爆炸。一时间,烈焰冲天,爆炸声不绝于耳。日军眼睁睁看着军火库化为灰烬,束手无策。

出腾冲城后,他们没有立即返回怒江东岸,而是又干了一票。

这次是蜚凤山。日军在蜚凤山构筑工事,明碉暗堡林立,防卫腾冲,控制滇湎公路。重兵驻守,防备极其严密。鬼子会想到我们来这儿吗?弟兄们说不会。好,我们就在这儿摸摸老虎屁股。真干?他说真干。夜很黑,虽说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五步开外基本上什么也看不到。他们有手电筒,但不能使用,这样的夜晚,一束光亮会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摸到一处暗堡前,暗堡像个大石坟。这里他们白天已经侦察好,并记下了路线。他们蹑手蹑脚,没弄出一点儿声音,快到大石坟跟前,他们发现了日军岗哨。那家伙抱着枪,坐在大石坟前打瞌睡。他学蛐蛐叫,那家伙没反应。他又弹了个小石子到哨兵脚前,哨兵还没反应。睡得很死。他一个飞跃扑过去,落地时,哨兵的头也同时落地,像皮球一样轱辘辘滚出十几米远。他的刀够快,血“呼”的一声喷出,像压力很大的水管往外滋水。头颅落地的声音和血喷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响亮得惊心动魄。他驻足片刻,倾听暗堡里有无反应。还好,暗堡里静得像坟墓。

他留两个弟兄警戒,和另外两个弟兄悄悄钻进暗堡。手电筒一照,暗堡里共4个鬼子,两个头朝南两个头朝北,睡得正香。一个鬼子正在梦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鬼子打呼噜,一个鬼子的头缩在被子里,一个鬼子手耷拉在铺下,抓着一只鞋。他用手电筒的光点点三个鬼子,点一下头。他们一齐动手,手起刀落,三个鬼子瞬间身首异处。三个头颅仿佛很高兴挣脱了身体的束缚,一下子跳出很远,再也不想着回去。那个缩在被子里的鬼子听到动静,掀开被子,看到这可怕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手电筒射向他,他满脸惊恐,愣怔了一瞬,迅速抓起被子,往被窝深处拱去,仿佛那是一个能够藏身的地道。光溜溜的肚子露了出来。高长功想抓活的,他还没说话,一个弟兄已将砍刀的尖头从鬼子的肚子里戳进去,用力往上一顶,刺破鬼子的心脏,鬼子没来得及哼一声,一命呜呼了。另一个弟兄揭开被子,一刀下去,将鬼子的头砍下来,血流了半床铺。三个人捡起滚落地上的四个头颅,放床铺上,用刀尖分别在下巴内侧戳了个小洞,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丝穿进去,拎上出了暗堡。

出暗堡时,他关了手电筒。外面负责警戒的两个弟兄也将哨兵的头颅用铁丝穿了起来。他挥一下手,五个人拎着五个鬼子的头颅迅速消失于夜色中。

他们直奔怒江,从栗柴坝下游泅渡过去,返回驻地。

干得漂亮!营长见面给他一拳头,算是对他的褒奖。

营长死于桥头之战。那次跟着他的4个弟兄,林克死于桥头之战,其余三个人——郭光、游大壮、蔡学尧——死于荞麦地之战。

高长功被两个士兵架着,踩着尸体走出荞麦地。荞麦地边上坐着或躺着12个裹着泥和血的伤兵,一个个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他的部下,活着的全在此了。12个,325个中的12个。加上他,13个,326个中的13个。

我们胜了,一个伤兵说。

高长功两眼通红,盯着荞麦地中的尸体,一言不发。他脸上糊满泥和血,看不出什么神情。

12个疲惫的伤兵看着他们疲惫的连长。这个他们十分熟悉的连长,此时显得很陌生。

接替的运输队要他们撤下阵地。看到他们走不动路,为他们准备了担架,要把他们抬下去。

两个士兵将高长功往担架上搀扶。高长功甩开他们,冲进荞麦地里,抱起一个弟兄的尸体大哭起来。

兄弟,我的好兄弟呀!好兄弟呀!我的救命的好兄弟呀,我们说过要一块儿活下去的呀……

他用手擦去尸体脸上的泥血,可是泥血已经干结在脸上,擦不掉。尸体身上有多处伤,致命伤是腹部,肚子被挑开了。

他又去抱住另一个弟兄的尸体大哭:兄弟,我的好兄弟呀!你还欠我一包烟,不打算还了吗?我不要你还,我要你活过来,我的好兄弟……

他用手擦尸体脸上的泥血,擦不掉。他把尸体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哭得极恸。这个兄弟的头被砸烂了。

两个运输连的士兵想把他拖走,拖不动。许多人上去都拖不动。12个伤兵看到他们连长这样,都痛哭起来。运输连的士兵也跟着落泪。

他把一个脸朝下的尸体翻过来,抱在怀里大哭:兄弟,我的好兄弟呀!你说你有个姥姥,你要再看姥姥一眼,你怎么就走了呢……

他用手擦尸体上的泥血,竟然擦掉了,可是看上去比原来更脏。这个弟兄是被鬼子用刺刀从背后捅死的。

他翻过一个鬼子的尸体,将压在下面的尸体抱起来,大哭:我的兄弟呀,我的好兄弟呀!死不瞑目呀!

尸体的眼睛睁着。他将尸体的眼睛合上,用手擦尸体脸上的泥血,擦得脸比原来更脏。这个弟兄是被鬼子掐死的。

下一个兄弟的尸体,高长功抱一下没抱起来。他没力气了。他趴到尸体上大哭:好兄弟呀,好兄弟呀,你答应过我,要活到战后,要娶上老婆……

再下一个,他又趴到尸体上大哭……

他站不起来,就四肢着地,从鬼子的尸体上爬过去,趴到下一个弟兄的尸体上大哭:我的好兄弟呀,好兄弟呀……

他嗓子哑了。声音微弱了,却更加悲恸。

他眼泪哭干了,眼眶里滴出血来。

他没力气了,爬也爬不动了。

他想抱着每个兄弟的尸体哭一场,可是,他爬不过去,他的力气已经耗尽。

他跪在浸透了鲜血的荞麦地里,看着眼前数不过来的尸体,像垂死的狼一样哀号:我的兄弟呀,好兄弟呀!

看的人无不动容。12个伤兵跪在荞麦地边痛哭。运输连的士兵也纷纷跪下哭起来。

12个伤兵大喊:连长——

高长功回过头来,看着他仅有的部下:你们好样的,英雄!

他用手画条弧线,指著荞麦地里战死的弟兄:他们,好样的,英雄!

他说:活着,我们和鬼子打上33重天;死了,我们和鬼子打到18层地狱。

他说:你们战死后,也要到我这儿报到。

他说:我先走了。

他拔出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砰!

子弹将他头颅打穿,他身子一歪,倒在一个弟兄的尸体上。

寂静。

12个伤兵不哭了。运输连的士兵不哭了。他们愕然地看着高长功连长倒下。

微风吹过,山坡上的小黄花轻轻摇曳……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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