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快跑

冉茂一

1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肚子上的赘肉轻微地摆动了一下，视线刚好落到电脑桌上的啤酒瓶上，瓶子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酒。他盯着它看了几秒，最后还是打消了喝它的念头。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很大，他用右脚尖顶起空调被的一角，将它覆盖在左脚裸露的部位。七月过后，天空就再没飘过一滴雨，气温高得不像话。每天起床手机里收到的第一条消息必然是橙色高温预警。每看到类似消息，他的脑子里都会迅速地脑补出一幅热带沙漠风景图。

热天气和肥胖似乎有一种必然的牵连。汗水不仅能在闷热的空气里爆炸，还能在赘肉上起舞。他从空调房出来的那一刻，深深体会到了这点。

他想去便利店买点吃的，以打发下午无聊的时光。不上班的时候，可乐加薯片再配上一部剧，对他来说就是天堂，给多少钱都不换的。他想起那个“死肥宅”的网络词语，觉得形容得太贴切了，他真的愿意就这么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玩游戏或者看电影，直到死去。

便利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弱，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约电费。店里没几个人，静得能听见冰柜嗡嗡运作的声响。收银员也都无精打采的，付钱的时候，甚至没抬起头来看他，只是很熟练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快速地扫码。他盯着收营员的胸牌看了几眼，发现照片上的模样和本人区别不大，像是刚成年就出来打工的孩子。青涩的脸庞和消瘦的身形都让他羡慕不已。

跨出便利店的大门，他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好像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他有些艰难地往前走，路过一个商业广场时，他看到一大波传单党向他走过来。他躲过了两个餐馆的酒水免费和一家美容院的八折优惠，直愣愣地继续往前走。路口，红绿灯还有五十秒。他掏出手机，刷了一下微博。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甜甜的声音：“这位先生，健身房您看一下吧。夏天到了，该减肥了。”“减肥”二字，让他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他打算转过头去，给对方甩去一个白眼，甚至用过激的言语怼上几句。但当他真的转过头去时，刚才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的姑娘，约莫十八岁。她睁着一对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这直接导致他的心率向上攀升。他接过女孩递上来的传单，还没看上几眼，绿灯就亮了起来。

女孩跟着他过了马路，又跟着他走了十来米：“先生，现在是优惠的最后几天，三天后，就要恢复原价了。”她说。

他盯着女孩看了看，脸烫起来了。他发现这个女孩和江楠长得有几分相像。

“先生，方便留一下电话吗？”女孩递给他一张名片，又紧追不舍地问。

他接过笔和纸，快速写下了一串数字，递给女孩，转身离开了。

2

再钻进空调房间，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他将被汗水浸透的宽松短袖往沙发上一抛，猛灌了几口冰镇可乐，一股冰凉的快感顺着喉咙直泻而下。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电脑桌上堆放起可乐、薯片、夹心饼干、麻辣鸡块，一个独立的世界构建了起来。接下来，他需要的就是点开那部网上评分很高的美剧了。虽然是一个胖子，但骨子里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热衷于各种文艺片，也喜欢追高品质的英美剧，对毫无内涵的劣质国产剧会嗤之以鼻。他在豆瓣有一个账号名叫“FF看剧”，经常在上边发表一些剧评和影评。“FF”其实就是肥肥的意思。

这一次，他点开那部热议的美剧，看了几个远近镜头的切换以及女主角深邃迷离的眼神，便再也无法进入。耳旁回荡着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孩甜甜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块奶糖，紧紧粘在他的耳膜上，从未散去。可是当“减肥”两个字冒出来后，即使女孩的声音无比甜美，他还是觉得那个称呼，带着长短不一的尖刺。

他心里明白，减肥是他这些年来屡次失败后，彻底放弃的事。他咀嚼着薯片，开始回忆，肥胖是什么时候与他产生关系的。他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一个阳光清新的少年，没有肚腩与双下巴，爱踢足球，偶像是C罗。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在日记本上写几首小诗或千把字的短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每一天都是晴空万里，没有阴暗。

他笑起来，抓起可乐喝了一口，低下头，看到肚皮上的肥肉，笑容又僵在脸上。他拿起那张名片看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继续点击鼠标，接着看了起来。

听到快递小哥的敲门声，他才发现天快黑了。他懒洋洋地起身，把门开了一条缝，接过食物，道了一声谢，迅速地关上了门。属于自己的独立世界，除了食物，不允许融进外界的其他因素。

他看着桌子上的食物，愣了神，脑子里莫名闪现出《电锯惊魂》的经典镜头。再看过去时，那白色薄膜纸包着的汉堡像是一颗赤红色的沾着血液的心脏，旁边的薯条更像是一根根断裂的手指。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呕吐的欲望涌到喉头。

他跑进卫生间，吃力地弯下腰，对准便池，等待着身体倾泻的那一刻。最后只是嘴巴张了张，打了一个干呕。

从卫生间出来后，他变得不再有食欲。他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渐渐冷却的食物丢进了垃圾桶。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宽大的臀部让沙发深陷下去。电脑屏幕里男主角正凝视着大海陷入沉思，最后发出一声怒吼。他的大脑再也无法跟着剧情走下去，因为江楠的影子在眼前跳来跳去。这位算不上特别漂亮的姑娘至今仍然在他的心里。

3

他跟江楠是大学同学，学平面设计。大学时，他热爱文学，痴迷博尔赫斯和加缪。那个时候，网络游戏刚兴起，一下子就把班上大部分男同学的心掠走了。剩下的，都是属于死读书那种，眼里除了学业，再装不下其他东西。他介于两者之间，既不热衷于游戏，对学习也不那么上心。一个人在异乡求学，最大的孤独也许就是无人说话。当身边的人都在谈论组队打装备的时候，他只有拿出加缪的《局外人》偷偷看上几页。

他大学本想念中文系，在父母再三劝说下，选择了其他专业。父母说中文系不太好找工作。他听从了父母的意见，但内心对文学的追求，并没有停止。他经常跑去旁听中文系的课，也尝试着写小说。没有课的日子，他会一个人去图书馆看看书，或者摊开笔记本随便写上两句。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看到江楠的身影在分类不同的书架之间来回穿梭。

那个时候，他开始对江楠产生好感。每一次去图书馆心里便多了一分期待，如果能够遇上江楠，心情就好像在大热天吃了一支甜筒般。他渴望能在大学期间拥有一份爱情，即使不能走到最后，作为校园岁月的一个纪念也是不错的。严格来说，江楠不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女生，但是她身上散发的书香气，却格外让人着迷，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于是，他开始悄悄地接近江楠。江楠的目光通常很冷，每当四目交锋时，他总会败下阵来。江楠很快就觉察到了这点，开始刻意地回避他。这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他细想了一下，从小到大，还真没有哪一位女生让他如此动心过。他饱尝了几日失眠的痛苦，整天挂着对熊猫眼在学校出没。有一日，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江楠的身边。江楠正低头看一本封面很古典的书。见他走过来，第一反应是用手挡住封面，好像书本上隐藏着不可示人的秘密。从江楠的反应来看，他的出现，让她感到极不自然。他感到有些为难，木讷地杵在那里。短短的十几秒里，他有种强烈的窒息感。没过多久，江楠突然蹭了起来，抓起书本飞快地走了出去，把他一个人晾在那里。他傻傻地站着，内心溢满绝望的洪水。

从那以后，他去图书馆除了看期盼许久的新杂志，便再也没有期待。再后来，文学被他渐渐淡忘，他开始迷恋饱尝思念之苦后的买醉，烤串和酒精对味蕾和神经的刺激，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个思念的人。

4

毕业后，他干了几份工作，都与所学专业无关，也没稳定下来。工作干得不如意，食量却渐渐大了起来。每天下班回到家，关上门，这个封闭的独立世界，让他感到安心，也让他感到压抑。一成不变的日子，让他把生活过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他每天都在跟寂寞和失落搏斗。偶尔下楼去便利店买啤酒和泡面时，看到街上手牵手的情侣，他会快速地移开目光，内心升起一种本能的厌恶。他知道这里边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他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不正确。但每次看到搂搂抱抱的一对，他还是会觉得那是两个飘荡着的幽灵。在他的体重突破一百公斤的那一天，他辞掉了工作，平静地走出大楼，像是从一个巨大怪物的口中逃了出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脑子里便跳出网络上大胃王吃播的画面。他感到各种各样的食物从脑子里飘了出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他急急地向着便利店的方向跑去。不用想，他将用一顿暴饮暴食，来迎接这个对于他来说有些特殊的夜晚。

无疑，那个晚上他喝得很醉。电影里的失意者，往往都用一场宿醉来安慰自己。到后来，他好像失去味觉一般，啤酒涩涩的味道，在他口腔里消失了。他如饮白水般喝着泛着泡沫的褐黄色液体，突然，他感到一阵恶心，还没等回神，他就吐了出来。食物被胃液腐蚀得不成形状，从沙发边缘直往下滴。

不用上班的日子，他感到长期以来包裹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都已经悄然剥落。他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可以在时间的长廊中来回穿梭。他任意妄为地支配着自己的时间，只要他高兴，他甚至可以带着帐篷去野外过一夜。

有一次，他沿着江边的街道散步，走了几个来回后，想停下来看一看对岸的灯火。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男主角说，城市的夜景，有治愈一切伤痛的作用。他在围栏边驻足，盯着面前的河水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对岸，仿佛自己真的置身在某部电影的场景中。某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升了上来，他居然扶着围栏落泪了。这个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他竭力想收住眼泪，但身体却跟他唱起了反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有人拿着手机对着他拍照。他抬起手挡住脸部，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

事后回想起来，他感到无比羞耻，仿佛自己难以启齿的隐私，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成年后，他从未在陌生人面前落过泪。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他都会用一种或者多种方式将它排解出去。实在撑不下去，他也会回到他的“安全屋”里孤独地舔舐伤口。

5

十年光陰，弹指一挥间。身边的朋友同学，都已经结婚生子。甚至有几位同学，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反反复复好几次。曾经，他和陈华峰被同学们戏称为“慢动作”二人组。可是，半年前，陈华峰和一个乡下姑娘结了婚。酒席上，同学们笑着开他的玩笑，说“慢动作”二人组解散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默默“战斗”了。他笑了笑，没说话，不用别人讲，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个笑容有多么难看。后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打开微信朋友圈，好像那里变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区。每当看到他们在朋友圈晒儿子或者女儿的萌照时，他会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回过头一看，自己也三十三了。孔子说的三十而立，自己终究是没立起来。但是，某个身体器官却常常立起来。

就像此刻，他满脑子跳过来跳过去都是江楠的影子，像是一台坏掉的不断闪烁的电视屏幕。裤裆下的那个部位渐渐立了起来，好像一个愤怒的人，涨红着脸，要与人搏斗一般。一股电流从那个部位向全身扩散。半分钟后，他感到一种力量紧紧地将他的右手缠住，拉着它向着那个部位移动。他跟这股力量抗衡了十几秒后，便败下阵来，任由它摆布。

短暂的快感，让他整个身体陷入了一种麻酥酥的状态中，几秒后，疲惫感瞬间袭来，与此同时，他感到深深的懊悔。

清洗完毕后，他再一次站在镜子面前，用一种厌恶的眼光审视自己。他就那样死盯着镜子里边的那个人，好像一不留神，那个人就会从镜子里跑掉。有那么一会儿，他出现了幻觉，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用鄙视的眼神，回应着他。他在努力控制情绪，将快要溢出胸腔的怒火强行往下压。刚才带给他快感的右手不停地抖动，就在他将拳头举起，准备砸向镜子里的那个人时，他突然醒了过来。他看清楚了，镜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正高举拳头，随时准备给予还击。

像是被眼前的一切吓住了，他身体往后一仰，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地板砖上。他索性就坐在地上，让痛感和冰凉感贯穿自己的皮肤。他不敢再去看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那么丑陋，鼻子眼睛和嘴巴都快挤到一起了。在痛觉就要消退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亢奋，在那短短的十来秒里，他下定了彻底改变的决心。

6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他挣扎着起床，喉咙干得难受，像是宿醉后余留下来的感觉。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立刻去卫生间洗漱，昨天的画面，还在脑子里闪现。他找到那张名片，眼前闪来闪去的是跑步机和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健身器械。他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下，掏出手机拨过去。听筒里响起音乐，是一首几年前很火的歌。音乐断开后，切入小姑娘的声音。跟一天前相比，小女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变得有些许粗。她语速很快地自我介绍了一番，便问是哪位。他被一种情愫牵引着，竟然走了神。直到耳中塞满对方焦急的询问，他才醒过来。

“我就是昨天红绿灯下那位胖先生。”他拿着电话的手有一些抖动。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哦，想起来了，先生，打算来锻炼吗？”

“是的，我打算跟过去的自己告别，肥胖让我变得越来越不自信。”

女孩轻轻笑了两声说：“先生，你讲话好文艺哦，有空就过来办卡吧。”

他跟女孩约好下午见面办健身卡。出门前，他好好打理了一番。面对镜子里的那个人，他没有之前那么恐惧了。他指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当然，那个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指着他。他心里想的是，你给我等着。

健身房离家不远，步行只要十分钟。在炎热的天气里，十分钟对于他这种体形的人无疑相当于二十分钟。来到步行街，他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喝了几口冰镇可口，抬头便看到了那一家名叫“先锋健身”的健身房。

他跟着小姑娘来到了健身房。一进门，墙壁上贴着的肌肉男照片，让他有一种血脉偾张的感觉。

刚刚落座，小姑娘给他倒了一杯水，便转身离开。没过多久，她就领着一位健硕的小伙子走过来。小伙子个头很高，约莫一米八五，寸头，挺拔的胸膛把短袖撐得鼓起来，衣袖也被壮实的手臂塞满。他盯着小伙子看了一会儿，如此身躯，让他内心生出一种敬畏。

小伙子在短暂的自我介绍后，便直接进入话题。他在一大堆健身术语里，感到一阵眩晕，这种感觉让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他抓起印有健身房名字的纸杯喝了一口，眩晕感才稍微有一些缓解。

教练看出他的难受，将语速放慢了一些。等他彻底缓过来的时候，教练说要给他做一个体测。

一听到“体测”这个词，他的脑袋炸了一下，条件反射，想到了医院的体检，想到了浑身插满管子的病人。他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感到心脏有一阵很轻微的抽痛。最后，在教练耐心地解释后，他放松下来，跟着教练走上了那台体测仪。

几分钟后，他从机器上下来，仿佛从外太空遨游返回地球。机器吐出一张纸，教练熟练地拿下来，带着他往原来的地方走去。他跟在后边，仿佛被什么力量拉扯着。他紧紧盯着教练手里的那张单子，不用想也知道上边的数据必定很糟糕。

他们又坐下来。小姑娘动作麻利地给他换了一杯水。教练抖了抖那张纸，然后在桌子上用手铺展开，开始细心地讲解起来，偶尔也会用笔勾画一下。他在一旁听得很认真，但还是一头雾水。说了一阵，教练感觉到有些累了，端起纸杯喝了口水，认真地对他说，你现在体脂率太高，内脏脂肪也过高，再这样下去，对身体健康很不利。他明白教练的意思，果然，不到半分钟，教练开始推销自己的私教课。但价格对于他来说，不能接受。毕竟，他才找到新工作不久。教练见从他身上榨不出什么汁来，很快就放弃，借口有课溜走了。

7

第一次进健身房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身处在一大堆金属铁器之间。那些横竖交错的器械，像是用肉体开启的另外一扇门。他脑子里止不住地幻想，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和这些健身器械一起协同作战，跟脂肪展开殊死搏斗。踏出健身房的大门，热浪迅速将他包裹，他掏出那张健身卡看了看，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的健身之路开始了。

晚上他并没有看剧，而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查阅大量关于健身的资料，也看了网上很多减肥的励志故事。看到那些对比图，属于别人的彻头彻尾的脱胎换骨，他打心底羡慕。这一次他是下定决心了，如果又半途而废的话，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他拿出笔和纸开始写计划，他的计划是用半年时间，从200斤减到160斤，然后再塑形，练一点线条出来。为了表示决心，他把家里所有的垃圾食品统统倒进了垃圾桶。他想将这些东西的味道，从记忆里删除。

接下来，他用手机下载了一个计算热量的软件，用于记录每一天的饮食。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一套像样的运动装备。翻箱倒柜了一阵，只找到几件陈旧的球衣。他立刻在网上买了一套，还注明务必顺丰包邮。对于这场“瘦身”革命，他充满了信心，并且迫不及待。为了防止三分钟热情，他要求自己一周至少去健身房三次。

几天之后，他穿上了崭新的运动服，斗志满满地走向健身房。因为之前有运动基础，他没有像其他健身小白一样，对健身房有些许畏惧。新买的运动服比较紧身，他怎么收腹肚子还是会鼓出来。不过，他一点也不沮丧，因为对他来说，能够穿上这身衣服，走出自己的“安全屋”去锻炼，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健身房里主要分两类人，一类是线条明显的男女，男的都是肌肉线条型男，胸肌手臂饱满有力，女的前凸后翘，火辣的身材，惹人遐想。另外一类无论男女都是水桶腰和大肚腩外加一双粗壮的大象腿，看到他们，他心里有一点窃喜和亲切，毕竟都属于一个“族群”。

他站在那里看得入神，对着那些型男靓女投过羡慕的目光。后背被拍了一下，转过身去，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他盯着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几秒，仿佛被电流击中，愣了一会儿。

“先生，你第一次来健身，建议强度不要太大，”小姑娘指了一下有氧区跑步机所在的方向，“可以去跑步机上慢走一下，热热身。”

他一边点头一边努力收起自己的肚腩，冲女孩微微一笑，表示感谢，然后往跑步机的方向走去。路过器械区的时候，几个型男打量了他几眼，他自卑地低下头，默默地往前走。

来到有氧区，放眼望去，跑步机上几乎都是胖子，他们迈着大象腿，吃力地挣扎着。他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一般身材差的都在跑步，身材好的都在练器械。恰好此刻，一个大汗淋漓的胖子喘着粗气，慢吞吞地从跑步机上下来，步态疲惫地从他身边走过。看那样子，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他踏上跑步机，深深吸了口气，脚下的皮带便向后移动起来。他才走了几步，就感到左右两边的人，几乎同时向他这边看过来。他明白他们眼神的意思，无非是庞大的减肥大军里，又多一人罢了。为了证明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他把速度调了上去，由快走变成了慢跑。

他努力地跑着，虽然五分钟后，他身体已经感到吃不消，但他依然咬牙坚持了下来。计时器跳到十分钟时，他按下停止键，喘了几口大气。待跑步机的皮带停下来，他已经把呼吸调整平稳，脸上不自觉地露出胜利者般的笑容。从跑步機走下来，他感觉像是从外太空回到地面。走了几步，才发现衣服已经湿透，走过镜子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就体形上来看，真的很像一名孕妇。路过器械区时，他看到几个肌肉型男正在用力地举着哑铃，他紧紧盯着他们的胸肌看了几眼，心里想着，自己身上这对“假乳房”何时才能变得跟他们一样？

走出健身房，热浪迎面打过来。浓烈的汗味从身上各个部位散发出来，他加快脚步，回家冲凉的心变得急切。没走多久，酸痛感沿着小腿根部传上来，每踏出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他知道那是之前逞能付出的代价。他索性停下，吃力地从背包里掏出水杯喝了几口。

夜已经黑了。街道两旁支起大大小小的小吃摊，那些诱人的气味被风吹过来，唤起他的食欲。他的喉结翻了翻，咽下几口唾液。要是以往，他已经走过去先来几串烧烤垫垫肚子，然后再寻思该吃些什么。那些飘溢着的气味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锁链，套住他的头，用力地往前扯。他不自觉地向那边走了十来步，内心的挣扎异常激烈，天使和魔鬼在他肥胖的身体里打起了架，让他感到异常难受，仿佛身体即将被撕裂成两半。几分钟后，天使战胜了魔鬼，他停下了脚步，稍做停顿后，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一定要控制住，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一次，他居然又胜利了。一晚上取得两次胜利，是他不曾料想到的。胜利带来的快感，使他信心倍增。肌肉型男的形象，又在脑海里出现了。同时，耳边响起那句充斥在大街小巷的歌词：“拜拜，甜甜圈，珍珠奶茶，方便面。火锅，米饭，大盘鸡，拿走拿走，别客气！”他一边哼着，一边麻利地从食物诱人的香气中逃脱。

8

开始健身后，他的确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比如早睡早起，比如不吃宵夜，比如把可乐和奶茶换成了苏打水和黑咖啡。他把健身看成了改变自己糟糕生活的唯一“良药”，也是鞭策自己的一件工具，在看不见的地方，时刻提醒自己。

健身房那个小姑娘对他说过，一个人如果减肥成功，就是一次重生。他当这句话是江楠说给自己的。好几次坚持不下去时，这句话确实起到了鸡汤的作用。

生活开始变得简单，节奏也把控得恰到好处。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饭局，时间也变多了，戒掉了宵夜和外卖，自己学会做一些简单的健身餐，也节约了不少开支。游戏还是会打，但不会像以前一样废寝忘食，它只作为下班后或者锻炼后的一种消遣。

对于他来说，最神圣的时刻，是站上体重秤的短短几秒。在等待结果的那几秒钟里，他的内心五味杂陈。电子屏幕上几个阿拉伯数字，有时候会影响到他一天的心情。体重下降了，那种欢喜就像是中了彩票头奖。如果体重上升了，他会感到沮丧，甚至用少吃一顿饭或者多运动一刻钟来“惩罚”自己。

大半个月的付出没有白费，努力的训练加上较为严格的饮食控制，他的体重下降了六斤，大圆脸看上去稍微小了那么一点。看着秤上的数字，他有流泪的冲动。体重秤的表面，仿佛变成一张脸，江楠的脸，正对着他甜甜地笑。从秤上下来，他对着镜子笑了起来。镜子里出现的不再是他的脸，是江楠的脸，还是大学时的容貌，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眉毛。他思绪纷乱，愣愣地站着，双脚无法动弹。时光在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面镜子。他的心跳加快了，脸也变得烫起来。有一种力量在体内窜动，像是一团游走的炽焰。他突然看到江楠慢慢地褪掉自己的白色短袖，露出胸衣。黑色的胸衣紧贴肌肤，勾勒出迷人的曲线，双乳之间的那一根线条，很像山水画里轻描淡写的一笔。

镜子里的江楠慢慢地转动身体，想要向他展示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她的头发散开又聚拢，有几根发丝在摇摆的时候，被她含到嘴里。江楠如此举动，是他从未见过的。大学里的江楠只是一个穿行在书架之间，独来独往的女子。性格里的内敛，自带一种不易接近的冷漠。镜子里的江楠冲着他笑，甜美的笑容，像一朵鲜花在镜子里静静地绽放。江楠接下来的动作很轻缓，她慢慢地拨下胸衣一边的吊带，白皙圆润的香肩彻底露出来，看上去就像是落满白雪的山黛。他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管极速扩张，血液似乎都往脑部上蹿。

他是什么时候回过神的，已经无法知晓。仿佛一场宿醉之后，重新睁开眼睛，世界的偏差又复位到正轨上。镜子里的江楠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他赤裸的上身。这身躯跟之前没多大的差别，但他已经有勇气正视它了。

9

他在健身房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人叫阿伟，因为跟他住得比较近，几次锻炼后，一路同行，便熟悉起来。阿伟个头不高，因为肥胖，整个人圆圆的一团，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倒翁。阿伟长他几岁，已经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因为过度肥胖，导致脂肪肝，为了活命，迫不得已走进了健身房。阿伟健身比较佛系，东搞搞，西摸摸，挺着个大肚子在健身房里晃来晃去。他说健身房真是好地方，除了锻炼外，还可以看看大胸和翘臀。在别的地方，你花钱都不一定看得到呢。

“你都结婚了，眼睛还这么不老实，成天盯着健身房身材好的妹子不放。”

“你懂个屁，自己的老婆有啥看头，”阿伟把目光从美女身上慢慢地收回来，“你天天吃一道菜不也得腻吗？”

“那你有努力减过肥吗？”他认真地问道。

“我曾经干掉过二十多斤，”阿伟垂下头，拍了拍肚子，“只不过，后来又长回来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你笑什么呀！”阿伟白了他一眼，“看淡一点就行，很多事别着急，都得慢慢来，减肥也是。”

他随口附和道：“对，慢慢来，慢慢来。”

阿伟用手肘打了他一下，突然想起似的问：“那你减肥是为了什么？”

他走起了神，陷入沉思。对于自己减肥的最终目的，他也说不出来。好像一直都有一个人在前方引导着他。是江楠吗？但江楠已是一个失去联系，不知身在何方的同学，就像是一部精彩纷呈的小说中的人物。可是那晚出现在镜子里的分明就是她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自己记忆的缝隙里。那么，减肥成功后，我会去找她吗？她会接受我吗？

“你怎么愣住了，快看，快看，又来一个翘屁股，”阿伟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之前没见过，应该是才办卡的吧。”

10

不知不觉，运动已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他每天都强行自己抽一个小时去健身房锻炼，风雨无阻。即使有特殊情况，他也会在家里跟着手机里的健身APP做一下运动。他坚持了过来，体重下降了19斤，脸和肚子都小了一圈。他终于有勇气把自己的状态发朋友圈上了，毫无意外，他的改变获得了许多好评和点赞，他享受着这一切。自从发胖之后，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关注他，他们夸他励志，还私底下向他讨教减肥的方法。

他迷恋在器械上拼尽全力的感觉。金属碰撞的声音，对他而言，还有一种消除疲惫的效果。抗阻训练后，他喜欢站上跑步机，塞入耳机，音乐能带给他一种新的能量，使他可以继续跑下去，让身体发烫，挥汗如雨，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更新了一遍。

站在镜子前，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他激动地流过眼泪。以前的裤子大到能塞进一个拳头，衣服也长过腰际。原来减肥这个世界难题，在他这里正在被一点点“攻克”。他脱掉所有的衣服，慢慢地转身，镜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江楠的身影。他渴望通过这种方式再次跟江楠相见，但每一次都只是徒劳。虽然江楠再也没出现在镜中，却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梦里，他与她发生了无数个故事，就像他与她共同演了许多部主题不同的电影。醒后，他通常都會倍感失落，江楠似乎近在身边，但却无法触及，就像那一夜，他与她隔着一面永远也不能穿过的镜面。

阿伟自从去上海出差大半个月后，就再也没来过健身房。发微信约他锻炼，不是说在忙，就是说人不舒服。没过几天，他闻讯那位给他办过卡、长得像江楠的小姑娘，因为业绩不佳，辞职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锻炼的热情。他现在瘦了一些，比以前自信了一些。即使这样，他也知道跟那些肌肉男还是有很大差距，那才是他想要的身材。他们不仅不胖，还有线条，而且他们对力量训练的方法都掌握得很好。通过大半年对健身的了解，他深知力量训练在减脂塑形中的重要性。但常常“占据”力量区的肌肉男，总给他一种很“凶悍”的感觉。于是，他只好站远一点，偷偷看别人的动作，慢慢摸索，回家还上网看健身视频。对于健身的热情，已经盖过游戏。

11

他的减肥突然停滞不前。

他静静地站在秤上，仿佛站在一丛荆棘之上。一个月以来，体重没下降，反而还涨了一点。明明控制了饮食，也坚持了锻炼，为什么还不掉秤？他一度怀疑秤坏掉了。他以为这是反弹的迹象，吓得他睡不着觉，害怕一觉醒来，又变回以前那个油腻的死肥宅。后来上网一查，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减肥平台期，网上说，这是身体已经适应了现在的运动量，想要突破就必须加大运动量，而且还说一旦突破平台期，后边减起来就容易多了。于是他开始过度地节食，把热量差刻意拉大，早上吃燕麦和鸡蛋（不吃蛋黄），中午只吃二两米饭或是紫薯加一些素菜，晚上通常只吃一点水果或少许水煮蔬菜，每次锻炼还多加十五分钟的有氧。有一次，在上班的时候，他差一点晕倒在办公室。同事好心劝他减肥也要注意营养，他哪里听得进去，一心想着干掉身上这十来斤肉。

严格地说，他的减肥大业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一大半，但距离他最终的目标还差十斤。胜利就在眼前的兴奋，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深深知道，他这位朋友眼中的减肥达人，已经没有“退路”。想起半个月前自己发的一条朋友圈：革命尚未成功，我辈还需努力，还有十来斤，就是干。配图是一张22KG哑铃的照片。这条朋友圈发出不到一刻钟，就有三十多人给他点赞。看着动态下密密麻麻的头像，仿佛无数颗闪烁的星星。他明白，几十上百双眼睛正看着他，他们都抱着不同的心态在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所以，他感到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正推着他往前冲，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是悬崖绝壁，也不能回头。口号和鸡汤只能兴奋一时，落实到具体，还得自己扛。总之，他不能输，咬掉牙床也得死拼到底。

他在大型健身论坛用“FF健身”的ID发了帖子，寻求突破平台期的好方法。得到的回复大多是少吃点碳水，多吃点蛋白质，加大运动量。还有人建议他试一试左旋肉碱。他上网查了一下，这所谓的左旋肉碱并不是什么减肥药，它只是一种促使脂肪转化为能量的氨基酸，服用左旋肉碱，可以加速脂肪燃烧，提高运动表现。1982年意大利足球队正是使用了左旋肉碱，夺得那年世界杯的冠军。所以服用左旋肉碱必须配合运动才有用，否则就跟喝白开水一样，指望躺着就能瘦，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儿。他立马去某宝下单了一瓶1000ml左旋肉碱的运动饮料，依然嘱咐卖家发顺丰。

拿到左旋那一天，冬天已经很深了，健身房里的人比之前少了一大半，就连肌肉男们的根据地，也是空无一人。那些哑铃和杠铃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一堆堆被丢弃的废铁。当他走进健身房的时候，前台已经趴在那里打起了瞌睡。他掏出手机打了卡，前台突然惊醒，给他开了门闸，放他进去，背包里的左旋肉碱晃了晃。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向更衣室走去。

空荡的力量区少了往日的热血与激情，静静的，让人有些不适应。这一次训练，他用的重量比以前更加大了。他练得很杂，卧推，哑铃飞鸟，杠铃弯举都做了一遍，似乎不尽情地折腾一下，就不能更好地干掉身体上多余的脂肪。几个无所事事的教练，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不理会，耳机里的音乐成为隔开一切的屏障。他看一眼心率表，已经训练了一个小时，于是，他跑进更衣室，喝了十毫升左旋肉碱。网上说，做有氧前半个小时喝，燃脂效果最佳。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他喝下去才短短几秒，就感到精神变得异常亢奋，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于是，他又加练了几组哑铃侧平举。

跑步机的皮带慢慢地移动起来，他迅速地呷了两口红牛，便开始加速。跑了十来分钟，他已经大汗淋漓，汗液随着额头滑进他的眼眶，身体的温度也越来越高，肌肤有一种渐渐融化的感觉。时间似乎过得比以前快，当他开始重新关注它的时候，跑步机上的计时器显示着37分29秒。他突然想停下来，却发现他停不下来了。脚下的皮带似乎已经紧紧地粘上他的脚背，速度也一点点加快。他不得不加快步频，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潮水卷着往前推。跑着跑着，他眼前出现了许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到，他们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从跑步机上摔下来的那一刻。他心里咯噔一下，怔了半秒，感到跑步机的速度在不断加快，已经快要超出他的极限，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的肺部有爆炸的可能。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这些面孔都消失不见了。脚下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他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肆意地吼了几声，来给自己壮胆。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江楠，在不远处对他挥手。她还是大学时的打扮，朴素中透着清雅的美，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她腋下夹着本封面古典的书，用力地摆着左手对他喊：“胖子，快跑，快跑呀！”她就站在前边，仿佛站在一个路口的尽头。

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累了。双脚失去了知觉，引力似乎也在慢慢消失。时间已经静止，耳边静得可怕。他心里明白，要不了多久，他就要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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