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景七月半

2021-02-04 07:29陈少林
延安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逝者祖先

陈少林,安徽望江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清明》等,出版散文集《月亮是盏不灭的灯》。

农历七月十五,万祖回归、万宗尚飨的节日。是冥节,也是人的一种节。人在明处供飨,诚惶诚恐;逝者于暗处享用,边享用边观察边品评着眼前这些看不到他们的子孙。供者感受到食者无声胜有声,于是愈加虔敬。

在皖西南,我立在长江同马大堤上。江的对岸,一座形似大象的石山苍翠欲滴,不知什么时候,它的肩膀上就扛起了月亮,那月亮怕山的肩膀承受不住压力,轻轻地跳离了,像一只风筝往天上升。是一轮圆圆的被雨水洗刷过好几遍的大月,它跳离山顶约两丈高时,正同长江上的一艘轮船打了个照面,使船上刚才看上去还十分亮丽的那一排排灯火显得黯然失色。这些人鬼皆能看见,各自感叹。

西边的天幕布满了尚未完全隐去的彩霞,下面的两座高炉的烟囱突突地冒着两柱黑烟,像是地下主持节日大典的两位大仙正在抽烟,村庄就隐在树丛里,气息深沉而浓郁。再次抬头仰望,整个的天空,看上去还是深蓝、高雅的;天是丈夫的天,正如地是母性的地。此是鬼过节的良辰美景。

世界开始震颤在一阵阵短促而激烈的鞭炮声中,香纸在它营造的青烟里升起黑鸦鸦的灰屑,在周围旋转、徘徊、飘逸。地上放着几个蓝边碗,里面盛着些许白色的米饭、大块的红烧肉、烧酒。还有一束束的香烛和一叠叠大面额的冥钞也燃起来了。这些物质是这个节日打通阴阳两界不可缺少的硬件,一桌筵席的要素——招呼、敬烟、寒暄、表白、菜肴、酒水、红包,还有道别,自然也都齐备了。独特、奇异而又有些诡秘的气息、氛围中,此在的世界和彼在的世界相互感应和纠结着。

这个活动是从傍晚五点半左右就开始的。每户人家都有人出现在各家门口、路侧、菜园以及其它稍远些的比较适合的地点。没有人组织和号令,完全出自于每户人家每个人的心心念念。一直到深夜,整个村庄都笼罩、弥漫在烟气和烛香之中。

我沐浴在这样的氛围中,在村子内外随意遛达,并打捞、拼接着胡乱搁置在脑中的一些信息。我国传统冥节有三个,按时间顺序依次是清明、中元、寒衣。三个冥节的活动情况大同小异,大同在于都是与逝者沟通,小异则是细节或者侧重点有所不同。清明主要是培土添坟,顺便踏青,不辜负好时节。因此清明时的祭奠是要到亲人安息的地方现场进行的,是将节日的饭场设在安息地,是将思念和物品送上门,类似于现场慰问。寒衣节(十月初一),顾名思义就是冬天将到,该给逝者添置并送去衣物了。也要上墳祭奠,但重点却是制纸扎成的冥衣,然后包起来晚上在门前烧。至于中元节(七月十五),因农历七月是一年中宇宙的阴阳磁场互相交换,产生作用的月份,按传统说法,这时不仅阳间的人感到烦躁,阴间众生也一样,一些尚未投胎的魂就会跑到阳间来,为了让阴阳协调,引导跨越时空者,民间就设了中元节。具体到实际操作,当然是以迎祭逝去的先人为主,兼及随他们一起来的无主之魂即孤魂野鬼,像民间流浪汉那类。来的都是客,请他们饱餐一顿,然后请他们揣着敬献的钱,满载而去。其实三大冥节中最重要最隆重的本该是这个中元节,后来传丢了不少活动细节。传统上的中元节还设有道场,放馒头给孤魂野鬼吃,点荷灯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等等。

民俗专家认为,中元节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种文化,是追怀先人既古老又现代的一种传统。这一传统体现了古人“慎终追远”的思想,也体现了今人对祖先,对一切逝者赤诚追思的情怀。每个人都有祖先和父母,基于这种思想和对先人的感情与责任,中元节势必也会不断得到延续和传承。

一年复一年的七月十五,一年又一年生者与逝者好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相会,鞭炮就是招呼:先人啊,回来过节吧,你们看,家门口已经摆好了筵席哩!

在门前选择一个亲人老远就能看得见、找得到的地方进行,路口应该是显敞的,路侧应该有空地。立着或跪着的人,默念和祈求着。垂手伫立的年长者在心里表达着一种清晰而又难言的追思,跪在地上的孩子,虽然对于自己的祖先大多没有印象,但却有了一种完整的意念,因之他们涌上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在心中勾画着那些遥远的亲人的容貌和事迹,想象着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他们似感觉到祖先已来到了身边。

我父亲做事有时不同寻常。通常隔壁邻居家炮已放过,纸已烧完,香都快燃尽了,他才领着我们出来,还不准我们发声。这时候都快九点了。父亲说,九点天黑得尽,又是黄金时段,祖先最喜欢这个时间。他还说,以后你们要记得,一定要天黑透才去烧,天是亮的,哪个祖先敢出来取钱?父亲说着把我们往同马大堤上领,他认为堤上高敞,离家也就四百米远,最方便祖先来认领钱物。几百米路,他跑前跑后监督,生怕我们几个踩到路边别人家烧过的纸灰,包括鞭炮的纸屑都不行。有时候一个路口排满了纸灰堆,想绕都绕不开,他就一个个牵着我们小心翼翼地穿插过去,对我们中最小的,他就干脆抱过去。有时候需要大跨步过人家烧过后剩下的纸灰堆,过去之前父亲总要说一句,对不起了,对不起了,借个路过下!

小时候有一年,刚出门时,我看到我们一行神神秘秘的样子,觉得好玩,就信口说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去搞迷信活动啊,父亲一个巴掌搧过来,把我脸都打肿了。父亲让我滚回屋,所以这一年的活动我被父亲临时取消了参加的资格。现在我作为一个中年人已完全理解了父亲——开展和参加这样的活动,是对逝者的深切追怀,不可把它当成一种封建迷信来看待,而且要始终表情严肃,不得嘻笑打闹,必须恭敬诚恳,否则就是大不敬。

眼下这一年我是专门回乡参加中元节活动的。活动结束后已经快十点了。我走下同马大堤,独自继续在村子里随意遛达。我总想获得些新发现,但所看到的一切,又新又旧,或者说新旧难辨,不禁有些感慨。夏末之夜完全暗下去,深沉无边。天空已变成淡青色,圆月璀璨,大地安详而明静。轻风中鞭炮、香烛、纸钱留下的气息在夜空中浮动了很久。一棵有些年头的大树罩着一幢房子,月光从叶隙间筛下来,落在场院上一群看电视的村人的肩背上。

这个冥节之夜,青蛙高唱,蟋蟀弹叫。寂静、深远、博大的田园之夜万物隐伏而又生机勃勃。明媚、徐缓、清爽的月光和天籁,让我一无所思却又思绪纷涌。地上远处森暗的树林和高处浩渺的星河使我感到怅惘;远古以来的已变得漫漶的人间往事使我感到了日月无常、光阴无拘。许多事物都消失了,但今天似乎仍见到了它们中的一些。死和生都是必然的,这种必然使人间永远保持着生生不息的向上状态,保持着对已逝先人模糊而又清晰的忆念。

一部分祖先就隐身在我的周围,目送着我走入家门。祖先总是值得我们怀念和敬畏的。那时,富有诗情画意的月光、房子、油灯以及树影伴着祖先们的生活,一如今天伴着我们的生活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如同生活在过去,而他们也仿佛生活在今天。照见他们的那些星光无疑也正在照见我们,只是这些星光离我们的距离是近了些还是远了些呢?

一只蝙蝠从窗口扑哧哧闪过,狗的叫声次第搅和着夜晚的空气。我把灯火揿灭,月光如潮般灌入窗口。满室馨香,夏末的植物在这个冥节之夜似乎更加葳蕤和鲜活。

子夜时分,我在电脑上写下如下一段札记:

“心中没有神灵,没有敬畏的情感,是个大缺陷。如果说我们活着还保持着一些敬畏的东西的话,那么对已逝的祖先的祭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这不是怕鬼和敬鬼的事,而是我们必须敬畏那气氛那渗透进我们心灵的怀念和我们也必将抵达的那个终极目标。七月半的中元节,无疑它就是一个本质的存在,它对照、引进、修饰着我们的生存……”

我们的牛

在节奏快如疾雨的日子里,在平淡得难以言说的时光中,总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会习惯性地想起耕牛——这张乡村底片,一次又一次,被我迅速扫描选中。

我们的牛是土地的司令,当它四蹄迈动,走完方阵时,土地便如期春华秋实。

没有牛的乡村是残缺不全的乡村,缺乏生机的乡村。牛,真正的乡村它无处不在。

这里不包括城乡结合部的乡村和田园,不包括机械化了的乡村,我的感觉很偏激,觉得它们是异化了的、数典忘祖的暴发户。

但是那些异化了的村庄里的人是吃牛肉的,所以牛的概念仍应是他们最深最明确的概念之一。

大大小小的牛走在乡村的大道和小道上,一些人坐在牛背上,一些人跟在牛后面,那么慢悠悠。

牛背的柔软和温暖,胜过沙发的柔软和温暖;牛的气息就是青草的气息、干草的气息;牛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村庄的方向、田野的方向。一条牛就是一个家,一群牛就是一个村庄,而一个村庄的牛,就是一片宽广的麦地和稻田。

牛开辟乡村生活的航道,牛筑造城市前进的后盾。

吹牛皮、牛皮哄哄、那人牛得很,这些莫名其妙的比喻,是对牛的亵渎和攻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莫过于牛——

清晨,它就到地里干活:犁和耙;傍晚它拉满车的东西回村,那车就叫牛车。它吃的是草,出的是最大的力,然而它吃的是什么草:青草它歡呼,半青半黄的草它喜欢,而干稻草它也首肯和乐意;冬天它便完全靠干稻草度日,一束一束,吃得那么艺术,那么津津有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它的青春和盛年就只那么几年光阴。它老得很快,它去得静悄悄,它活得厚重,它死得仁义。

牛之饮,令人惊叹什么叫海量;

牛之力,使人懂得什么叫分量。

人不膜拜牛,人的良心就不全;人不应忘记,人之所以伟大也是由于拥有并操纵了牛。人迫使牛干活,休息时给它套上嘴络子,干活时给它架上轭子,走得慢时人用桐油浸过的鞭子抽它,走得快时也抽,稍不如意时人不检点自己的扶犁技术差,却怪牛犟,便骂一声:“犯瘟的!”

现在,那些获取暴利者,那些不兑现承诺者,以及那些贪公窃公不劳而获者,之所以“牛牛的”,或许是因为它们没有做过扶犁的耕者。走在城镇的大街上,那些耳捂手机指天划地者之所以“牛牛的”,则可能是因为他们多半没有做过看牛伢。

看牛伢是乡村少年的一类英雄,他们戏称自己的牛为骚牯卵子或老沙丫。为了挣得每月10个工分,看牛伢的“早课”重得很忙得很——

冬天的五点来钟,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去牛屋门口的打稻场与十来个伙伴汇合,然后跟在那位60多岁,队里唯一的专业老牛倌后面,去两百米外的草库取成捆的干稻草,再背到牛屋。牛屋里20多头牛整齐划一地站在各自的床位上,正等着就餐呢。各人将稻草捆解开,泡松而又整齐地放到所负责的两头牛的颈项下。牛急速地将草卷入口中,发出好听的咀嚼干草的沙沙声,同时稻草的香气也从口中溢出。一个小时后,草吃得差不多了,大家便将牛牵到屋山头那里解溲、排便。完了,就又牵到半里外的水塘去饮水。牛在塘沿一字排开,头俯向水面。真是“牛饮”啊,那个畅快,那个气势,每头牛的头前都有一道快速涌来的水流,唇舌下则是一圈向下凹的水涡。看牛伢们受到了感染,便在一旁嘻嘻哈哈打闹开来。牛的早餐结束了,冬天没有活干,便牵回牛屋歇息养膘。这时已过八点,放牛伢匆匆离去,赶回家吃自己的早餐,吃罢便背起书包往学校跑。

放牛伢的“晚自习”却悠闲得很诗意得很也刺激得很。傍晚,他们从学校放学回来,就去牛屋牵起自己的牛,往江堤方向走。这比散步还随便,本来就是出来“遛牛”嘛。20多头牛散在堤坡上,埋头寻觅着枯白的堤草,有一口无一口地啃着,有时扬起头来,跟同伴们哞哞地回应几声。而这时候,看牛伢们早没影了,他们在堤下的一处平台上正玩着一种叫“刷刮”的赌博游戏。牛们也显无聊,公牛们就将头弯到90度,对着地面嚓嚓磨角,这是要战斗的信号。果然就有两头牛打了起来,牛角碰牛角,牛身撞牛身,发出当当的或膨膨的声响,惹得看牛伢们放下游戏,呼啸着往堤上比赛似地狂奔。牛的荣誉就是看牛伢的荣誉——当他的牛打赢了时,他便趾高气扬,忘乎所以地擦去牛角上的泥;而打输了时,他便唉声叹气,对牛几天没有好言语。牛是看牛伢这些乡村少年早期的朋友和老师之一,看牛伢对牛的敬畏和热爱,成人难及。

牛却好像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它们是阅尽人间沧桑的老者和智者,自然缄口不言,只奋力干活,只苦练忍功。牛的忍,是无与伦比的忍,牛的奉献,是彻彻底底的奉献。它死去后,所享受到的盛大葬礼,便是在打稻场上,人们对它进行的千刀万剐——先把皮剥掉,然后身上每一个部位、每一丝肉,都被你一刀他一刀地掏取、剔除干净,生怕遗漏、糟塌、浪费一星一点。那天,整个生产队便飘着牛肉的香味,各家各户的每一个人都享用到了久违的佳肴。而月光下的打谷场上,牛的栀子花瓣一样白的骨骼空空荡荡,像一只倒扣的废弃的木帆船。

庖丁解牛解出了千古的艺术,庄子他到底想告诉我们一种什么哲理?!

“人,牛之寄生虫!”米兰·昆德拉如是愤愤地控诉;

“牛,人之衣食父母!”莫言如是深情款款地言说。

那些满村满乡、漫山遍野的我们的牛啊!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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