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烟花

2021-02-04 07:29罗尔豪
延安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头老伴

罗尔豪,河南淅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莽原》等,出版中篇小说集《野猪林》。

1

清早,老头打开门,一片黄色的波浪迎面扑过来,几乎把他推了个趔趄。那黄色的波浪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半隐在薄薄的晨雾里,在清早湿润的空气中荡漾。他揉揉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的金黄,可咋说开就开了呢?他清楚地记得,昨天,这些油菜的枝头只是顶着一个个黄黄的棒球帽,性子急的也不过是把棒球帽反戴了,露出绿色的衬里和帽沿。可就是一夜间,那些昨天还是蓓蕾的花苞就绽开了,铺天盖地,把天染黄了,把地染黄了,把他的心也染黄了。

老头踢着脚下的芨芨草,四下里看。草是刚长出来的,有些害羞似的只探出半个身子,脑袋上顶着一串水珠。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不大不小,草吸足了水分,忽一下就长出来了。油菜花蕾吸足了水分,嘭一声就绽开了,没有一点前兆。芳香的花粉溅了一脸,吓人一跳。老头的两手在脸上抹了抹,抓了一把的花粉,在鼻端嗅了嗅。清香的味道冲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一只藏在油菜棵里的秧鸡给惊醒了,拍拍翅膀,玩杂技似的把身子悬在半空中。四下里看,就看到了老头和他身边的狗。眯起眼睛,冲着他叫了几声,打招呼似的,然后飞向油菜地的深处。他的目光随着秧鸡的身影向前延伸,这片油菜地有六七亩,再往前,是麦地,有十几亩。靠近地边是几个废弃的鱼塘,老头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在这片地上耕耘了几十年,几十年里,他丢过很多东西,但这片地从没有丢过。而且他也发誓,不会让任何人从自己手里把这片土地夺走。

老头看一阵,开始自己的工作。工作地就在茅屋的后面,那里原来是一小片菜地,紧傍着一片槐树丛。春天来了,老伴都会在上面种些瓜果等时令蔬菜,每天的饭碗里都有嫩绿得要掉下汁液的新鲜菜肴,但现在被他重新整理了,上面放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木头、椽子等东西。老伴不知他要干什么,为这还和他大吵了一架,但他不说话,只是闷头干自己的活。老伴最终妥协了,老头的脾气她知道,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他要干的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伴这样安慰自己。但为这事,老伴仍然耿耿于怀,一个星期没有搭理他。

把地刨开了,老头像是栽树似的沿着一个正方形的四边掘了十几个坑,但他栽进去的不是树,而是一根根木头。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他干了一个星期,才把所有的坑挖好,可他也累得牛一样坐在地上直喘粗气。接下来要把木头栽进去,这可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他希望老伴能出来搭把手。可他知道这些天把老伴给得罪了,都不跟他说话了,晚上睡觉都给他个脊梁,可她还是会每天早上把一个鸡蛋窝在他的饭碗里。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想笑,对着前面的草屋大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等我建成你就知道了!

喊完后,老头偷偷看着草房的门。果然,门开了,老伴从里面走出来,老伴显然也被一夜盛开的油菜花吓了一跳,急忙去揉眼睛,然后把手搭在额头往前看,足足看了半个钟头。看完了,老伴才往这边走来,他故意背对着她,弯着腰,吭哧吭哧很吃力地往坑边挪一根圆木。突然,他捂住腰,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要倒下来。

老伴急忙上前,扶住他,一边紧张地问,咋了,是不是闪着腰了,快松手让我看看。老头把头藏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老伴知道他又在骗自己了,就用手捶打老头的背,老头感觉像是在捶背,舒服得几乎要闭上眼睛。他就有些得寸进尺地说,左边,往左边一点。老伴住了手,说,想得美,说着看老头,老头也在看她。老伴就红了脸,说,看什么,几十年了还没看够?老头就笑了,说,没看够,我还想再看几十年呢!

在老伴的帮衬下,十几根圆木栽上了,老头把土填上,用镢头夯实。现在,老伴已基本上能判断出他是在造一幢房子,而且看上去似乎不是一般的房子,老伴问,老头果然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开始不告诉我呢?”老伴埋怨他说。

“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老头说,“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呢!”

老伴没有想老头说的“更大的惊喜”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这样说我们要永久在这里住下去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老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

“不是不喜欢,都在这里住一辈子了,咋能说不喜歡,只是……”老伴说了半句住了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头说,“你是想说这里很快就不是我们的了,是不是?”

老伴点头。

老头坚决地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没有人能把我从我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撵走。”

“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他们已经把我们撵离了村庄,我们在这里还能待多长时间?”老伴说着往油菜地的那边看,那边一个废弃的村庄茕茕孤立,两边已经被围墙圈住了。

老头也在往那边看,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用有些固执的变了腔调的声音说,“不管咋着,我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说什么死呀活的,人家又没让你死,不过是给你重新挪个地方。”

老伴说话的语气让老头很生气,“你还替他们说话,你竟然替他们说话。”老头气咻咻的,给了老伴一个脊梁。

“我不是替他们说话,只是全村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你一个老头子能抗得过人家?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的日子还咋过?”老伴说着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老头心软了,给老伴擦干眼泪,说,“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该咋做的,我有的是办法,你就等着过安生日子吧。”他说着用力往上拉一根木头,木头太重,一下子滑下来,差点把他从木架子上带下来,半个身子斜搭在一根横木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中,无着落地四下摇荡。

老伴惊叫一声,可没等她走近去,老头已经安全地把脚搭在另一根横木上,荡秋千一样来回晃荡着两条腿,还对着老伴笑。

老伴说,“吓死我了,你还是下来吧。”

老头说,“工期紧呢,我得抓紧时间把它造好,晚了就没什么用了。”

老伴看老头一眼,觉得他的说话有些怪,但她没有问他。她进屋拿来了外套,可他只穿了一会,就又脱了。他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跟只老猿猴似的在木架上跳上跳下,看上去并不太结实的木头架子发出让人心悸的咯吱咯吱声,老伴止不住闭上眼睛。

2

从木架子上望过去,城市仿佛一堵巨大的墙竖在眼前,让人心里堵得慌。但老头知道,墙一样的城市离自己的这片地方还有十多里远。真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是那些螃蟹一样四处爬行的开发区和工厂,它们肆意吞噬面前能够到的任何东西,包括他的村庄,土地。现在,村庄已经变成一片瓦砾,两面已经被围墙圈起来,只剩下一个出口,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亲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老头望了一阵,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他的油菜地里,那么大的金黄的一片,再次触动了他的心。没啥了不起的,老头对自己说,房子没有了,可土地还在,自己还在,而且他再不会让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夺去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自己仅剩下的这片土地夺去了。他选择了退却,他当过兵,是那种真正打过恶仗的老兵。他知道退却是一种战术,是为了进攻做准备。房屋推倒后,他把家搬到了他的油菜地,虽然因为这,他受到来自儿子、女儿和亲戚朋友们的一致反对,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他觉得自己现在跟他们已经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一天到晚嘴里都是分红、房屋、金钱和各种各样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可以用来享受的东西。他觉得他们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和他们说不上两句话他就要大发脾气。

苦就苦了老伴,虽然重孙子都快抱上了,可仍跟个老母鸡似的用翅膀保护着她那已经健壮得跟狮子一样的儿孙们。一遇到他们吵架,她就劝过这头劝那头,当她意识到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影响丈夫和孩子的能力后,她就悄悄待到一边落泪。而她的眼泪就像一道军令,让两个刚才还乍着毛的男人立刻住了嘴。老伴也渐渐发现了这个秘密,一遇到他们有吵架的迹象,立刻就装出伤心欲绝的样子,而且屡试不爽。但过多的表演,使老伴患上一个怪症,一遇人吵嘴,她就要流眼泪。因为眼泪流得多了,老伴的眼睛干涩,风一吹就疼。

茅屋是老头原来看鱼塘用的,非常简单的那种草房子,墙是用土夯成的,房顶铺上石棉瓦。老头把屋子简单收拾下,放上几样简单的家具。又把屋子前面的地平整了,栽上几排树,就算是一个院子。他对自己的新住处很满意。

老头把家搬到了庄稼地,老头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坚守这最后的阵地。他已经知道,这次拆迁,绝不是仅仅把他的村子推倒了事,他们的野心很大,要把这片地全部收走,用来搞什么开发区。他不知道开发区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在这片地上已经生活了几十年,这片地滋养了他人老几代,咋能说拿走就要拿走呢?那天,老头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那些人,他把给他签字的纸片撕了,碎了的纸片如蝴蝶一样纷纷落下来,老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快活过,尤其是看到那些人吃惊的眼神时,他更觉得快活得不得了。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还把手里的一根小擀面杖粗的榆木棍子一下撅为两段。那一刻,他很自豪,既向那些人展示了自己的决心,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实力,他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东西不受侵犯。

但老头也知道,一切只是剛刚开始,而且可能因为自己的行为加快危险的进程。他已做好了准备,而且设想了他们多种对付自己的办法,并一一找到了化解的方法。但他惟独没有想到他们会对他的油菜地下手,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地里巡逻,却听见西边地里发出一阵嘈杂声。赶过去,一伙人已进了他的油菜地,他们手里拿着棍子,像一群暴徒,肆无忌惮地横扫着那些刚刚打了苞的油菜。等他赶到时,一亩多的油菜已经萎地成泥,“不要动我的油菜,不要动我的油菜!”他抱着被毁掉的油菜哭起来,但他的眼泪阻止不了他们施虐的步伐。他转而去抓他们的棍子,用自己有限的力量阻挡这些入侵者,并且用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诅骂他们。他的反抗招来更多的打击,这些打击已从油菜转移到他的身上,在密集的拳打脚踢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双手抱住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打击带来的钝疼没有了,听到的却是一阵抽噎声,他抬起头,看见的是老伴。他想站起来,可他感觉头疼、胳膊疼、腰疼,似乎全身所有的地方都疼,这些王八蛋,下手还真够狠的。在老伴的帮助下,他用力撑起身子,可他看到了什么呀,满地的残枝断叶,还有零落的花蕾,仿佛刚刚被炮火轰炸过的阵地,残缺不全的肢体散落在阵地上。他闭上眼睛,竭力想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但它们却跟一群任性的蜜蜂一样往他的脑袋里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我们还是走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

是老伴的声音,老头重新睁开眼,活动了一下手脚,说,“我不会离开的,我死也不会离开的!”

“可你能抵抗得了他们吗,你不过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

老伴的话引起老头的思索,他站起来,四下里看,他想他咋就没有发现那些人进了他的油菜地呢?如果他发现得早,他就有时间采取其他办法,他的油菜地就不会遭受蹂躏了。这样想着,他跛着腿往前走,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跟在后面。他沿着地边走了一圈,他的地周边一大半被鸭脚河环卫着,只在西南靠近拱桥的地方洞开着。他就想,如果能把这个地方监控起来就好了。他的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是的,他要建一个瞭望塔,一个站在上面周围一切可以尽收眼底的瞭望塔,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偷偷溜进他的油菜地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老头就开始自己的行动。

对老头来说,建这样一个瞭望塔,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清楚记得,在朝鲜打仗那会,他和两个战友只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建成一个五六米高的瞭望塔,而且还在上面搭上树枝树叶,看上去就像是一棵茁壮茂盛的树。他隐蔽在树上,用步枪打死了三个美国佬。他对自己的瞭望塔进行了设计,全部木结构,六米高,三层,顶部用雨布苫上,每层上面铺上平滑的木板,要足够舒适,说不定自己以后的日子就会在上面度过。位置就选在茅屋后面的槐树丛附近,那片槐树长得足够茂密,也足够高大,夏天可以给瞭望塔遮阴。按照设计,他开始自己的行动,他去了几趟已成废墟的村子,弄回来很多木头。开始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以为他要重新造一幢房子,他也不想解释,解释了只能让老伴更加担心。老伴为他担了一辈子的心,他不想让她再担心,即使能瞒着也好。

现在,老头的瞭望塔已经初具规模。一层的木头架子已全部竖起来,竖木用的是两三把头粗的圆木,横木稍稍细一些,在竖木上挖了槽,把横木嵌进去,再用铁丝牢固捆住,上面铺上木板。他用力在上面跺了跺,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老伴的耳语。他很满意,坐下来,喝口茶,然后把烟袋取下来,结实按了一锅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他想,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半个月,他的瞭望塔就建成了。

3

“村子”通往外边要经过一座小桥,桥边孤零零地长着一棵鸭脚树,戳进地面的树干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冠下的阴影足有几亩地那么大,夏天是人们歇脚遮阳的最好去处。没有人能说清这株鸭脚树有多长年代了,人们只有猜想,也许有八百年。不过,如果你说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有人驳斥你,反正这棵树悠久得已经让人们忽视它的年龄了。后来,树上挂了县文物局的牌子,接着是市文物局的牌子,以及省文物局的牌子。这里还被当作一个景点,总有人来看,但自从村子被拆迁后,就少有人来了。

老头每次到废弃的村子里去,总会在树下面歇歇,树上面歇着一群宿鸟,有白头鸭,翠鸟,灰椋鸟和鹪鹩。几只鸫正在做窝,它们从远处叼来建筑用的材料,然后细心搭筑它们的房屋,它们辛勤的样子让老头无来由地激动。每次来,他都会给他们带来一两件小礼物,一团湿润的泥巴,或者几个饭团。那些小鸟仿佛看懂了老头的善意,每次他来就围着他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有几个还停在他的肩膀上,用它们红红的嘴唇啄他的头发。老头也不恼,任由它们啄。闹够了,他才把礼物拿出来,是一把小米,小鸟们更高兴了,一边啄着食物,一边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而又满面忧愁的老头,不住声地叫,仿佛在问,老人家,你有什么忧愁呢?

他有什么忧愁呢,只有老头自己知道。他每天都要到老村址去一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往一个人出来溜达,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子里。那里现在已是一片废墟,房屋都被推倒了,有的地方还剩下几堵墙,地上残砖烂瓦,满目疮痍,有一条狗在废墟上跑动,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他认识是六子家的那条叫黑虎的狗,它一定是舍不下这个家才跑回来的,想到这里他的鼻头就有些酸。他唤了一声,狗乖乖跑过来,卧在他的脚下,多有情义的狗啊,人有时候连条狗都不如。他叹息着,在自己屋子的旧址上坐下来,看着越逼越近的灿烂的灯光,却觉得那些灿烂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次回去后,老头带回了这条叫黑虎的狗。再到村址去时,他的身边就多了条狗。

老伴是在一个星期后发现老头的秘密的。那天晚上,老伴找了半个晚上,最终在村子的废墟上找到了他,她发现他蹲在那儿哭,头夹在两腿之间,肩膀一耸一耸的。狗就卧在他的脚边,不时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叫几声。老头压抑的哭声从暗夜里传出来,让老伴忍不住泪流满面。老伴知道,他太舍不下这个地方了,他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现在说没有就没有了,就像一阵风吹过,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怎能不伤心呢?老伴在老头的身边默默坐下来,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半个晚上,他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

老头说,“我还是舍不下!”

老伴说,“我知道。”

老头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除了当兵打仗的那些年,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

老伴说,“我知道。”

老头站起来,在废墟上走来走去,废墟高低不平,走路跟踩跷跷板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害得老伴不得不紧跟着他。

他在一堵墙前停下来,眉头皱得更紧了,“祠堂也没有了。”

老伴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抓得更紧了,初春的夜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个祠堂有几百年了,”他接着说,“和村庄一样的年纪,可是说拆就拆掉了。”

老伴叹口气,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划过他的耳边。

“多好的村子,多好的祠堂,县上市上都挂了文物保护的牌子呢,可还是说拆就拆了。”

4

早上,老头很早就起来了,他的活很多,除了照顾那二十多亩地,还要帮着老伴喂那一大群牲畜,有猪,羊,牛,鸡,鸭,甚至还有几只兔子。这群牲畜有的是他的,有的不是他的,房子推倒后,这些牲畜没了去处。村民新家似乎也没有它们的位置,村民们把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就留给了老头,像那头怀孕的母猪,还有四毛养的那几只兔子,一并给了他。这些牲畜对来到的新家一点也不陌生,每天跟在老头后面,就像一个动物军团,他每天尽心照顾这些动物,在动物的嘈杂声中,心里也一点点充实起来。

老头说,“有了这些动物,我们这地方才真正像一个村子了!”

他的话把老伴吓一跳,老伴犹豫着说,“村子,啥村子,我们这地方咋是一个村子呢?”

老头说,“我就是要把这里建成一个村子。”

老伴說,“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头说,“那就是两个人的村子。”

老伴看着老头,她以为他又在说胡话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老头挡开老伴的手,“你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在说胡话,我就是要建一个村庄,一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村庄。”

老伴看着老头,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一定是疯了,一个头发都白完,没有一颗完好牙齿的老头子竟然要造一个村庄,不是疯了又是什么?老伴想到这里,眼又有些红了。

老头不得不反过来劝老伴,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老伴听。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造一座房子,造一个村子,然后和老伴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直到老死。

老头充满温情的话使老伴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这个老头子有多长时间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好像从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就没有跟她说了。可都到了这把年纪,却说这样的话,老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用手捂住脸,掩住那张已有些发热发红的脸。

老头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把一个牌子竖在鸭脚树的旁边。牌子很简陋,一个长方形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鸭脚树村”,字的下面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他们的房子。

老伴看着牌子上歪扭的字,忍不住笑了,说,“瞧你写的字,连孙子的字都不如,蚯蚓爬似的。”

老头看了看牌子,也笑了,“不过,字还认得出,这就够了。”

一只灰背伯劳看见面前竖起一个牌子,以为是新长出的一棵树,迫不及待飞过来,落在牌子上,利索地拉了一泡粪。又踱着碎步四下查看,当认识到和自己看到的其它树不一样时,惊讶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老伴的目光被伯劳的身影牵到那片废墟上,老伴像是突然想到一个什么问题,就说,“咱以前住的村子也没有什么村牌。”

老头抬头向那边看一眼,说,“因为以前没有,所以被拆掉了。”

老伴想着他的话,觉得他的话有些问题,可一时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老头接着说:“人生下来都得有个名字,然后才能出去闯世界。即使丢了,家人循着名字还可以找回来。没有名字,就跟丢在路边的垃圾似的,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村子也是这样。”

老伴仍然觉得老头的话有些别扭,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他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牌子栽好了,老头退后一米,斜着眼睛看自己的村牌,感觉很满意。这才坐下来,他已是气喘吁吁。

这时,老伴已走到那个石拱桥上,正扒着桥栏往下看,桥下是舒缓的河水,绿藻覆盖了大半个河沟,几束水草挣扎着从绿藻里探出头,仿佛已用完所有力气,伏在绿藻上一动不动。水草的头顶站着一只蜻蜓,轻微地震动翅膀,时而飞起,时而落下,千般往复,专注自己的游戏。

老伴看着,心里的一根弦仿佛被拨动了,过去的一些东西汹涌而来,就像洪水一样由于找不到出口而撕扯阻碍它的一切障碍物。老伴被它们撕扯得头晕目眩,不是他及时赶到,差一点会掉下去。

“你这是咋了?”老头紧紧抓住老伴。

“我有些头晕,看着这座桥,有些事呼啦一下就冲过来,一时又想不起,憋得头有些晕。”

老头也看着面前的桥,说,“我记得,出去当兵那年修的,也有几十年了。”

老头的话提醒了老伴,她说,“我想起来了,那年你转业回来,我们就是在这座桥上碰面的。”

老头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的。”

老伴说,“不是好像,我记得清楚呢,你那天穿了一身军装,从鸭脚树下经过,好威风的,我一眼就看上你了。

老伴的话使老头兴奋起来,说,“那天我也看到了你,正在打猪草,突然跑到桥上堵着我,问我从哪来的,到哪去的,问我是哪个村子的,还问我回来还去不去了,如果不是白天,我还以为是遇上女响马了。”老头说着笑起来。

老伴也笑起来,脸上的红越来越深了,“当时也不知道为啥一下子就胆大了,心里就像烧着一团火,就想着要跟你说几句话,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老头有些骄傲地说,“还不是我太精神,勾了你的魂了?”

“臭美,”老伴说,“后来还不是你一步不拉跟着我,苍蝇一样,跟得我都有些烦?”

老头嘻嘻笑着,伸手在老伴脸上刮了刮。

“还有这桥,这树,咱们的事它们都记着呢,可是……”老伴突然叹口气,“这一切马上就要消失了,这桥,这树都要拆掉了,还有你立在这里的村牌。”

老头像是被拔掉气门针的轮胎,身子瘪下来,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再次被忧愁和愤懑所覆盖。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思绪被回忆和现实缠绕着,一张面孔不时变换出兴奋和沮丧的表情,过度的转换使他的脸千疮百孔,那些皱纹不愿失去机会,在他的脸上耕耘得更带劲了。

5

老头的工程现在已进展到第二层。他每天在屋架上忙来忙去,带给老伴的却是满脑子的困惑,这个框架咋看也不是房子的屋架,这个老头子究竟在干啥呢?终于有一天,老伴忍不住了,问还爬在屋架上的老头。

“你说啥?”老头从木头后面探出头,就像一只蠓从草里探出身子,警惕地看着周围,以便发现危险可以随时逃掉。

“我问你究竟在搞啥子,你这房子不是房子,你这是啥?”

“我这当然是房子,”老头说,“我在造一幢特殊的房子,造好你就知道了。”

老伴有些生气,说,“你不用骗我,不要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一把火给你烧了。”

老头看着老伴的眼睛,那眼睛是认真的,他害怕了,他知道老伴的脾气,老伴一辈子最恨谁骗她,就跟当初要他跟她起誓一辈子不爱别的女人一样,他果然一辈子再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一眼。

老头想了想说,“你上来,你上来就知道了。”说着伸出一只手,屋架上靠着一个简易梯子,搭着他的手,老伴爬了上来。

老头说,“你往四周看,看看有啥感觉。”

“啥感觉,”老伴站稳身子,四下里看,只觉得视野开阔了,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甚至能看到麦地里一只悠闲散步的兔子,老伴说,“你建这个东西不是为了看景色吧?”

“当然不是”,老头说,“你想起那天那些人是咋突然就进了咱的地吗?还不是咱发现不了,你现在看看,他们还能不被发现就进入咱的地!”

老伴这才明白老头建的是什么东西了。

老头接着说,“那天后,我就在想,怎样才能保护咱的地,还有咱的村子,我就想建一个瞭望塔,要建三层的,站在上面,周围的东西就别想逃过咱的眼睛,他们就不能偷偷摸摸进来了。”

老伴觉得老头的脑子有些问题,想到哪做到哪,近来好像一直这样,就没好气地说,“即使看见了,人家还要进来你又咋办,你一个老头子能阻挡不让人家进来?”

老伴对老头的欺骗很生气,也对他的想到哪做到哪的做法很生气,下来后就躺在茅屋里的床上不出来。老头跟着进了屋,茅屋阴暗潮湿,一株油菜苗从床头冒出来,正茁壮地生长。靠床的桌子上,一个缺口的陶罐里插着一株刚刚采下来的野花,使屋子多少有点亮光。

老頭说,“我真的也是在造一幢房子,这茅屋太阴暗了,湿气还大,你有风湿病,在这里住下去不好,等塔建成了,不,应该叫楼,我们就搬到楼上去住。”他说着拍了下床帮,土墙上的泥土哗啦啦掉下来,落得饭桌床上都是。

老伴不说话。

老头接着说,“那地方多好,豁亮,透气,又能看风景,咱这楼比他们那火柴盒楼房可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老头的话似乎打动了老伴,老伴说,“那么高,整天爬上爬下的,多不方便。”

老头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说,“我都想好了,你就住二层,我在二层的地方修一个楼梯,这样上下楼的问题就解决了。”

老伴转过身,说,“你是不是又在日哄我?”

老头赌咒发誓,又趁热打铁,把老伴拉到塔上,把老伴的二层卧室描绘得跟皇宫一般,总之比儿子的火柴盒房子舒服漂亮多了。

老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可她还是说,“你还不是想让我给你当观察哨?”

老头嘿嘿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老头突然叫一声,声音苍老而尖锐,老伴吓得几乎从木头房上掉下来。

老伴看着老头,他因激动而嘴唇微微发抖,胳膊直直往前伸着,嘴里一个劲地说,“你看,你看……”

老伴顺着老头的手看过去,见几个人从小桥的那边走下来,径直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身形不急不慢,有点像鸭子。

老头用有些紧张的语调说,“我看见他们了,他们来了,我要下去,他们一定是来毁我的油菜地的。”说着就要往下跳,但被老伴拉住了。

老伴看了一阵,说,“他们不是来破坏的,他们手里啥也没有。”

老头不相信地看着老伴,老伴肯定地说,“他们是来催促我们搬迁的。”老伴说着已顺着梯子下来了,她对塔上的老头说,“我跟他们说,你就站在那里别动,听见了没有。”

老头只能点头,遇上这样的事往往是老伴在前,主要是他的脾气太火爆,一句话说不完就要跟人家吵架抡拳头,可现在他的拳头已经变成了棉花拳,每次抡拳头的结果总是自己鼻青脸肿,老伴就再也不让他上前了。

老头看着老伴和那些人在下面指手画脚说话,吵架,双方的情绪都很激动,连那些在地上安闲踱步的鸡鸭也加入战团,对着那些人唧唧喳喳叫着表示它们的愤怒。

过了一会,那些人走了,老头看着他们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才从木房子上下来,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老伴都跟他们说些什么。

老伴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仿佛受了惊吓似的肩膀微微颤动,满头的白发波浪一般向一边倒去,露出苍老的脸颊。

“他们都说些啥?”

“他们要咱们抓紧搬走,时间就是这个月月底,不搬就会像村子一样被推掉。”老伴说着拿出一张纸片,“这是他们给的,让你签字。”

老头接过纸片,看也不看,扯碎了抛向空中,纸片被风吹向空中,几只蝴蝶以为遇上同类,纷纷加入进去,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该咋办呢?”老伴说。

老头不说话,目光看向村子的方向。

“不如我们走吧,一个村子就剩我们一家了,孩子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我不会搬的,”老头收回目光,固执地说,“除非他们先把我弄死,否则他们休想进入我的地方。”

“说什么死也活的,你这固执的老头子,你这样让孩子们多操心呢,他们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他们是担心,你这样让孩子们都过得不安生。”说到孩子,老伴的眼泪流了下来。

老头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下来,他突然觉得很累,他说,“我回去睡觉了。”说着就进了屋。

他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自家的庭院里,夕阳西下,把梨树的枝叶照得透明,绿色的果实在繁茂的枝叶间闪闪发光。几只芦花鸡在门口觅食,一只小狗在原地打转,拼命想衔住自己的尾巴。夜幕降临,暮归的老牛蹄子踩在地上的咚咚聲,牛粪落下的啪啦声,人们的说话声,工具碰在石头上发出的脆响,放学孩子的奔跑和尖叫声,如天籁般在他的心头荡漾。夜露降下来,他看见老伴向他走来,给他披上一件遮露的棉衣,他抓住老伴的手,老伴把身子俯向他,下巴在他的头上擦来擦去,就像他们年轻时一样。他醒了,面颊和枕头上沾满泪水。

6

每天早上,老头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黑虎在他的地里巡视一圈。他起得很早,圈在笼子里的公鸡还在打瞌睡时,他就醒了,黑虎也醒了,有些不情愿地叫一声,用两个爪子在脸上划拉划拉,算是洗完脸,几乎和他一样马虎。走到野地里,黑虎的不满随着一只秧鸡的惊起而烟消云散。那只起得过早的秧鸡没想到勤奋也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因为翅膀被露水打湿了,飞不起来,只好忽闪着翅膀在麦地里跑,跑得踉踉跄跄,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幸好今年的麦苗长势好,减缓了黑虎奔跑的速度,秧鸡才逃脱了性命。可也吓得不轻,一头扎进麦地里再也不见露面。

老头的心情和黑虎一样高兴。实际上,每天早上,都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他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利索地撒了泡尿,黑虎也学着他在一堆灌木丛里撒尿,也像他一样把身子抖了抖。老头笑了,骂着说,你对着我抖什么抖,去找你的相好抖去。黑虎受了批评,心里有些不平,对着他叫几声,往前跑了。

草地上的露水很重,路边的灌木丛枝繁叶茂,主要是刺玫,荆条和槐树,还有其它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刺玫正在开花,粉红的,也有白色的,一朵朵,不大,就像穿在线上的铃铛。他很喜欢这种植物,是做篱笆的最佳物选。他今天就带了挖镢,准备挖下几株,栽在房子周围,过不了几年,一个刺玫织成的篱笆就长成了。他想得很陶醉,轻声哼唱起来,也听不出什么调,但黑虎听得很认真,耳朵竖起来,一副专心听的样子,这让他大为感动。

可黑虎的专注并没有持续多久,它的精神开始烦躁起来,对着老头叫几声,往前面跑去。老头跟在后面,来到麦地的边沿,只见一大片麦子被毁掉了,麦苗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削掉的麦头像被割掉的脑袋散了一地。他蹲下来,把踩倒的一株麦苗扶起来,可他手一松,麦苗又倒伏下去。他就这样做了一遍又一遍,手哆嗦得跟中了风似的。

老头站起来,顺着脚印察看侵入者的方位。还没有晒干的露水清晰地暴露了作案者的行踪。作案者就是从两个废弃的鱼塘之间洞开的地方侵入的,那地方是观察的死角,他竟然没有发现。老头又围着地走了一圈,想出一个新的主意。

他的地几乎被鸭脚河包裹着,除了拱桥那边,只在西北方向留下一个出口,早年他曾在这里挖了两个鱼塘。但儿子搬走后,他没有太多的精力,鱼塘就废弃了。他用脚丈量了鱼塘和鸭脚河的距离,打算在心里渐渐亮堂起来。

回去后,老头没有把麦地遭人破坏的情况说给老伴听,主要是怕老伴担心。这个老婆子,一辈子为自己,为家庭操够了心,咋能再让她担惊受怕呢?老头打定了主意,就自己干,但他的行动仍然没有逃脱老伴麻雀般尖锐的眼睛。在老伴的再三追问下,老头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你还要把鱼塘和河沟之间的空地挖通,你真是疯了。”

老头说,“我丈量了,就是五十多米的距离,如果我们把它贯通了,地被水保卫着,他们就进不来了。”

老伴吃惊地看着老头,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在一个锅里搅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像流星一样正慢慢逃离自己地控制。老伴觉得自己应该阻止他,无论是为了家庭,还是为了他自己。就说,“你以为那是挖个树窝,三锨两镐就能完的事,那是挖一道大渠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老头仿佛胸有成竹,“我们当兵那会,不,确切说是在朝鲜打仗那会,经常要挖壕沟,打一仗就要挖一个散兵坑,各挖各的,大家就拼命挖,上面还有飞机投炸弹,可还是不到一个小时就挖好了,那时有多难,挖这条沟渠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伴不说话,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跟她说些什么,果然,老头说,“那可是血战,不是挖一个沟渠那么简单,我记得那次金城反击战,我们连负责阻击,可没有掩体,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就一边挖工事,一边阻击,地被冻得像石头,一镐子刨下去,地上只是一个白点,可还要挖啊!一边挖一边阻击敌人。战士们的子弹都打光了,人也都快打光了,敌人还是蚂蚁般往上涌。眼看就到眼前了,阵地就要陷落了,我抓起手里的冲锋枪,对着敌人就扫。冲上来的鬼子跟稻谷似的倒了下去,他们离我那么近,我清楚地看清他们的眉眼,他们倒下时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可我心里只是闪了一下念头,手里的冲锋枪仍在喷着火舌,直到把枪管打弯,把敌人打退,也就是在那次,我获得了特级战斗勋章。”

“那时和现在可不一样。”老伴说。

“那倒是,那时,心里就像烧着一团火,一团保家卫国的火!”老头自豪地说。

“那你现在呢?”老伴说。

老头怔了怔,看着老伴,然后低下头,好长时间就那么低着,身子也矮下来,萎缩得就像是一个婴儿。老伴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和他说这样的话,一定是戳到他的伤心处了。

但老伴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要打消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些年里,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她吃尽了苦头。

老伴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伤心,接着说,“你那时年轻,可你现在已经是个老头子了,风吹一下就要倒的老头子了。”

“我是个老头子吗?”老头仿佛一条四足虫,很快从冬眠般的忧伤中爬了出来,对着老伴促狭地笑了笑,那样子,就像老伴掀开豆角架,却发现一条蛇正抬着头看着她,那样子把老伴吓坏了。

“我的劲头还足着呢。”他说着把老伴拦腰抱起,就往屋里走,边走边把老伴的身子往自己的身上贴。

“我的老天!”他的举动把老伴吓坏了,又是推,又是打,总算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手抚着胸口,说,“死老头子,你要干啥?”

“你说我要干啥!”老头坏坏地看着老伴,把老伴看了个大红脸。

老伴只好缴了械,如果她现在再说些阻止的话,他一定会再抓住她,这个死老头子,都多大岁数了,儿孙都一大堆了,还在想着那些事。虽然是这样想着,可老伴还是覺得很高兴,很幸福。

老头开始了自己的挖沟工程。现在,他有两个工程,一个是建瞭望塔,一个是挖“护地河”。好的是瞭望塔建造已进入尾声,三层的瞭望塔骨架已全部完成,剩下的就是在上面铺上木板,再去镇上买几块雨布铺上,就算大功告成。现在他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开挖水渠上,他算了算时间,距离月底只有二十天的时间,自己必须在二十天之内完成。

开始是老头一个人干,第二天,老伴也过来了,老伴也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老伴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牲畜,猪、牛、羊、鸡、鸭,还有那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它们跟在老伴的身后,轰轰烈烈,仿佛一个动物军团。老头老远就看见了,笑得捂住了肚子。

老伴说,“你笑什么笑,还不累?”

老头说,“看看你,都成它们的妈妈了。”

老伴回头看这些动物,很认真地说,“我真是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养的。”

老伴的话让动物们感动异常,那头怀孕的母猪把身子移过来,卧在老伴面前,头轻轻放在老伴的脚面上。老牛把舌头在老伴的手上舔来舔去,仿佛那是一只好吃的玉米饼子。

老伴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的手轻轻在猪身上划过,她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些动物了。

老伴帮他挖土,可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老伴捶了捶腰,有些痛恨自己的身子。老头在边上看着有些心疼,就说,“你还是歇歇吧,这些活我来做。”想了想又说,“这些活本来就是我们男人做的。”

老伴看着老头,说,“老了,身子空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老头说,“是孩子把你给掏空了,每生一个孩子,就像从你身上掏去一大块肉,想想你从生第一个孩子到现在,那些小混蛋们从你身上割下多少斤肉来。”

他的话让老伴想念起她的孩子来。那些羊群一般推搡着拥挤着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他们唧唧喳喳的叫声在她的记忆里挤来撞去,把老伴的心挤成了一滩水。

“他们有一个月没有来了,不会是有啥事吧?”老伴担心地问。

“能有什么事!”他有些生气地说,“他们翅膀长硬了,可以自己飞了。”

“还不是怪你,他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想让你把下半辈子安生度过去?”老伴埋怨说。

“想让我把下半辈子安生度下去,就该支持我,而不是背着我偷偷跟人家签啥协议。”老头说到这里,又有些生气,嗓子呼哧呼哧的,像是里面藏了一台鼓风机。

老伴不想再勾起他的不快,就不再说话,重新拿起手边的镐头,一镐一镐挖起来。太阳悬在头顶,明晃晃,热辣辣的,老伴的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汗水,头也有些晕眩。

那些动物们开始还只是看着,然后就加入劳作的队伍,它们学着老头的样子,把土翻起来,再把土运走,可它们没有铁锨等工具,它们的工具就是嘴巴和蹄子。它们的行动,吸引更多的动物加入进来,包括那些麻雀,黑水鸡,乌鸫和织布鸟,它们学着精卫的样子,把土衔到远处。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的翅膀让老头老伴眼花缭乱,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7

鸭脚树被伐的这天,老头也去了现场。

老头是在他的瞭望塔上发现的。现在,他的瞭望塔已经竣工。三层的木结构塔楼,竖在金黄的田地里,仿佛是一艘驶在海上的船,显得格外抢眼。老头站在塔顶上,兴奋得就像一个孩子。他招手要老伴上来。老伴颤巍巍地爬上来,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他来不及安慰老伴,就指着四下让老伴看,老伴顺着手看过去,其实,除了看得有些远外,其它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一阵风吹过来,瞭望塔摇晃起来,木头咬合的地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老伴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上,也对他让她搬到二层居住表示怀疑。

老头把自己的铺盖搬到瞭望塔上,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和上地,他很少下他的瞭望塔。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塔楼建成的这天起,他要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现在,距离月底没有多少天了,麦穗已长出一拃長,如果没有天灾人祸,今年又该是一个丰收年。他想到这里,心里就无比地高兴。

这天,老头像往常一样早早从铺上爬起来,开始他例行的巡视。就看到了鸭脚树下面聚集了一群人,然后是一大片鸟儿从树上飞起来,发出如哨子般尖锐的声音。那些鸟儿并没有飞走,在树顶盘旋,如一片云。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匆忙下了塔楼。

到了鸭脚树下,一台疯狂的电锯已经切入树身,锯末从切口处流出来,就像是树的眼泪。老头哆嗦着分开人群,抱住大树,胳膊直直伸向电锯的方向,阻止电锯的前进。但他的身子很快被人拉开,电锯的声音重新尖叫起来。他就再一次冲向鸭脚树,他的手被电锯割伤了,血泊泊流出来。可他不顾这些,他流着眼泪说,“你们收手吧!”

那些人不管他,他们紧紧把他架住,在两个强壮的年轻人的臂膀里,老头瘦弱的身子就像一片树叶,可这片树叶拼命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叫,嘶哑尖锐的声音震得身边的人耳朵嗡嗡直响,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一个风吹下就要倒的老头,还能喊出这样震耳的声音。

一个中年人终于显出自己的不耐烦,对身边的人问了几句什么话,然后转向老头,说,“你就是那个阻止拆迁的老头?”

老头不说话,只是看着跟他说话的中年人。

中年人说,“你今天来了正好,免得我们再去找你,给你的最后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再不搬走,我们就强行拆除你的房屋和地上的庄稼。”

老头咬着牙说,“你休想拆掉我的村子!”

“你的村子,那是你的村子吗?”中年人说着往边上指了下,那儿,老头竖立的村牌躺在地上,已经折断了。

老头疯了似的跑过去,把折断的牌子抱在怀里,就像搂着他曾经中途夭折的孩子,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哭了一阵,老头突然像只麋鹿一样躬起身子,向人群冲去,手里挥舞着那截断掉的牌子。那些正在盘旋的鸟儿也纷纷俯冲下来,或是用嘴巴啄,或是衔起地上的泥块,向这些人身上投去。

老头是在手的抚摸下醒过来的,他睁开眼,是老伴,还有黑虎,是黑虎把老伴叫来的,黑虎正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活动下身子,还好,手和腿脚还灵便,只是头有些晕,可能是流血过多的缘故。再看手上流血的地方,早已被创可贴覆上了。他扶着老伴的肩膀站起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鸭脚树被伐倒了,树干早已运走,留在地上的是残枝断叶和散乱的鸟窝。鸟窝的边上是成片鸟儿的尸体,那些鸟的嘴里还衔着石块,就像他的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死时手里还拿着折断的枪支。他悲从心中来,抱着怀里的牌子,哽咽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声音是从地上的一个鸟窝里传出来的,老头趔趄着走过去,鸟窝还没摔破,里面探出一个黄黄的嘴巴,是一只还不会飞的乌鸫,他小心地把鸟窝捧在手上,伤心地说,“现在你也没有家了!”他说着话,又四下里看,确认没有别的生还的鸟后,才捧着鸟窝踩着一地的树叶子往回走。

回到住处,老头把鸟窝挂在瞭望塔一个突出的椽子上,用绳子和木棍固定好,又用手摇了摇,直到认为足够的牢稳,这才安下心来。

做完这些,老头没有下他的瞭望塔,他感觉很累,还很疼,睡了一觉,但觉也睡得很不踏实。梦里全是那些零乱的小鸟的尸体,然后是战友的,冒着浓烟的阵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在他的脑子里往来穿梭着,把他弄得疲惫不堪。

老头是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的,他还没起来,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已骑在他的身上,拉着他的手,要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嘴巴唧唧喳喳叫着,仿佛那只乌鸫。

老头踉跄着从塔上爬下来,外面强烈的光线刺了他的眼。他看了看围过来的一大群儿孙,他知道一定是老伴通知他们来的,每次出了这样的事,老伴都会给孩子们打电话,他无法阻止她这样做,她事事都依着他,惟独这件事上从不妥协。不过,有时他想,老伴这样做也没错,免得自己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时,小孙女手里捧着一个蛋糕,对他说,“爷爷,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吗?老头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明白,就去看老伴,老伴又是拉这个,又是抱那个,高兴得满脸红光。他就收回目光,想,既然孩子们说是的,那就是的。

饭菜都是孩子们带回来的,老伴又炒了几个青菜,炖了一个小鸡蘑菇,把一个小饭桌搬到外面,就开饭了。

饭间话语不多,主要是他不想说,他一直为那件事耿耿于怀,而孩子们却不认为那样做有什么错。也是的,有什么错呢,全村几百人都签了,都搬走了,即使他不签又有什么用?可他仍是不能原谅他们的自作主张。

儿子埋在饭碗里面的脑袋终于升起来,说,“还是放弃吧,你抗不过他们的!”

老头吭吭咳嗽起来,可能是饭进了气管,脸憋得通红。

儿子继续说,“你不会赢的,那些开发商的背景深着哪。”

老头抹了抹嘴巴,“谁胡来都不行,谁动我的地都不行!”

儿子有些急,说,“可你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了,你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我真的有这么老吗?”老头说,“可我觉得我还精神得很,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说着揽起上衣,露出那些根根突起的肋骨,看上去就像是围墙的篱笆。

“你又来了,在儿孙面前看你像什么样子!”老伴忙把他的衣服拉下来。

这时,孙子说话了,孙子已经上初中了,他摸着他身上的一块疤,说,“爷爷,你说你上过朝鲜战场,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摸着孙子的脑袋,“这块疤就是那时落下的,那颗子弹从爷爷的肋骨下穿过,如果在往上面一点,就没有爷爷了,也不会有你们了。”

“仗打得厉害吗,就跟电影上演的一样吗?”孙子问。

“电影上那是啥,骗人的,战场远比那要残酷得多。”

孙子索性坐在爷爷的腿上,说,“我看过写朝鲜战争的书,说了很多战役,有金城反击战,开城战役,汉城战役,你都参加过吗?”

“有些参加过,有些没参加过,我参加过金城反击战,開城战役,那仗打得烈,我们一个连的人连冻带饿,还有打死的,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可我们愣是挡住敌人一个团没有前进一步,也是那一仗,我身上留下三个枪眼,可我还是活下来了。”他说着又掀开自己的衣裳,指着腰上、肩膀上的那些伤疤给孙子看。

孙子摸着那些跟铜钱一样的伤疤,把脸贴在伤疤上,紧紧搂着他。

老头抹了下眼睛说,“也就是这次战斗,军长亲自给我颁发了特等荣誉勋章。那一仗,全军只发了十枚特等勋章,可九个都牺牲了,只有我一个活的。”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去当兵,去打敌人,去得勋章。”孙子说。

老头说,“当兵可不是为了得勋章。”

孙子说,“我知道,是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么,老头的心里疼了一下,可他没说出来。

晚上,儿子没有走,两个男人坐在屋前。油菜地里,青蛙和蟋蟀的声音此起彼伏。几只翠鸟发出尖利的叫声从头顶掠过。成群的蚊子对他们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黑暗中,不时传来巴掌拍在皮肉上发出的噼啪声。

“听说你在开一条渠,那没有用的。”儿子说。

“谁说没用?”他固执地说,“有了渠,就跟护城河一样,他们就休想进入我的地块。”

儿子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条小渠就阻挡得了人家,你还以为是几百年前,人家还是要进来你又咋办?”

老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儿子说的话,是啊,如果人家还要进来咋办,他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放弃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是享享福的时候了。人家也说了,知道你跟土地有感情,舍不下土地,同意在居住的附近给你弄块地让你种着,也同意补助适当提高一些。”

他提高了警惕,说,“你是当说客来了?”

儿子干脆说,“他们是找过我,让我劝劝你。人家也说了,要不是你是老功臣,人家早把你的窝棚给推了。”

老头冷笑着说,“不是老功臣,他们也休想撵我走。”

儿子说,“你这样做,让我们当儿女的咋办,单位压我们,还说要停我们的职。再说,你们老两口这么大岁数了,我们又不在身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辈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我们死不了。”老头倔倔地说。

儿子说,“不管咋说,还是收手吧,人家能推一个村子,能把挂着省文物局招牌的鸭脚树给砍了,你这又算什么?鸭脚树村已经没有了,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你就接受这个现实吧。”

鸭脚树村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吗?老头不承认。第二天,他又做了一个村牌,竖在已成树桩子的鸭脚树旁,想了想,又做了一个,竖在自己的茅屋前,左右看了看,这才满意地回到他的瞭望塔上。

8

一直跟在身边的黑虎不见了,找了很久,才在油菜地边找到了它,但已经死了,满嘴的白沫。老头伤心地把狗抱起来,不住拨拉它的头,希望它突然睁开眼睛,像往常一样看着他,然后再叫几声。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一条狗,咋说死就死了?自从搬到这里后,黑虎成了他的又一慰藉,每天,他带着它,或者是它带着他,在田野里溜达,愤懑烦躁的心也会暂时平息下来。有时,他们还会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它总是认真听,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那专注的样子总会使他感动。遇到他伤心了,它就偎在他的身边,用舌头舔他的手,就像一个孩子。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咋说死就死了呢!

老头掰开黑虎的嘴,想看看它是咋死的,看样子,应该是中毒死的。可是,在这么一个几乎无人的地方,谁会去下毒呢,又为什么要下毒毒死一条狗呢?

老伴也过来了,吃惊地捂住嘴巴。老头找来一把锹,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黑虎放进去。填土时,他还是犹豫了一阵,看了一眼老伴,才把土填上,踩实了。想了想,又找了一块大石头,压在土堆上面,这才停下来喘口气。

老头歇了一会,带着工具直接去了他的工地。

他的工程现在已进展到三分之二,再有一个星期把最后一段挖通就可以了。老头脱了衣裳,像个拳击手似的在胸脯上擂了擂,这才跳下去,土便像被炸弹炸飞了似的漫天飞起来。

四月的太阳已经很烈,老头的头上、身上满是汗水,几乎要把身体里的水分蒸发完了,有杯茶喝就好了,他这样想,眼前果然就出现了一只茶杯,老伴正站在渠边看着他。他有些装腔作势地说,“不吭不哼的,吓我一跳。”

“歇歇吧。”老伴说。

老头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丢在岸上的一条鱼,鳃一闭一合,呼呼直喘粗气。

喘了一会,他才坐起来,身边就是庄稼地,他回头看他的庄稼,油菜已经黄了,小麦也抽穗了,他顺手拽了一棵麦穗,拿在手里看,多好的麦穗啊,那些麦粒整齐排列着,就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那麦芒大概就是它们扛的枪吧。现在,这群士兵就由他领导了,他就是它们的将军,老头想到这里心里就想笑,他当过的最大官就是个小排长,还是火线上排长牺牲后临时任命的。而现在,他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了,这些密密麻麻站得整齐的战士,随时在等待他的检阅。这么好的士兵,他咋能忍心看着它们受伤害呢?想到这里,他感觉那些消弭得无影无踪的力气又源源不断汇集到身上,他一翻身站了起来。

老伴正在查看他的工程,工程现在已基本定型,两米宽半米深的沟渠,只用把水引过来就可以了。老头站在老伴身后骄傲地说,“这样他们就过不来了。”

老伴说,“如果人家真打算要过来,这条沟恐怕也阻挡不了人家,人家用个木板搭在上面就行了。”

老伴的话让老头感觉不快,这样的话儿子似乎也跟他说过,是啊,如果人家真要过来,一条小渠就能阻挡得了吗?仿佛是在检验老伴话的真伪,他站在渠的这一边,用力一跳,一只脚搭在另一边的渠沿上,身子却像一片树叶滑到了沟底,似乎是闪着腰了,半天动弹不得。

被老伴从渠底拉出来,老头低着头,很沮丧,不是因为扭了腰,而是因为自己费尽心机的工程可能连自己都阻挡不了,这让他非常受伤。

看着老头沮丧的样子,老伴很后悔刚才说的话,她不得不重新找些话来安慰他,老伴说,“我们还可以用别的办法。”

老伴的话引起老头的兴趣,他看着老伴,说,“别的办法,什么别的办法?”

老伴意识到他又把自己逼到了墙角,但她不想看到他伤心,只好随着自己原来的思路胡编乱造下去,老伴说,“当然是用武器啊,枪啊什么的,亏你还是当兵出身的,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老头的两眼闪着亮光,“是啊,我咋就没想到呢,有了武器就不怕他们进入他的村子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下子把老伴抱起来,还在老伴的脸上啄了两下,算是对老伴建议的奖赏。

老伴却懊悔得要死,本意是随便应付他的,没想到他却认了真,老伴恨不得在自己的脸上扇一巴掌。

回去的路上,老头兴高采烈,就像一个孩子,他甚至在灌木丛里掐下一朵淡黄色的花,插在老伴的头上,引得一群蜜蜂和蝴蝶围着老伴的脑袋打轉。

可老伴却高兴不起来,自己无意中的话,给老头提了念头,而这个念头远比建塔和开渠要凶险得多,真是一个多嘴的老婆子。

但在选择什么做武器时,老头却伤透了脑筋,如果有杆枪就好了,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用弓箭吗?自己有些太老了,已经没有力气拉得动那些玩意了。还会有什么呢,自己当兵时除了用武器外还用些什么呢?想了一个星期,他也没想出来。

9

这天早上,老头还没起床,就听到老伴歇斯底里的叫声。他急忙从上面往下爬,差点都摔了一跤。跌跌撞撞爬下来,看见老伴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手捂着嘴,因惊悸胳膊不停颤动。前面的空地上,那头怀孕的母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走过去,母猪显然已经死了,鼻子嘴角还沾着血迹。他哆嗦着伸出手,去摸猪肚子,那里似乎还有生命的胎动。再有一个星期这头猪就要下崽了,可是谁这么狠心把它给弄死了!

老头去报了案,来了两个警察,看着七窍流血的死猪,连现场照都没有拍。老头也把狗被药死的事一并说了,警察还是没说话。倒是临走时,一个中年警察看着他说,区里不是要你快点搬走吗?再不走,警察就会来协助拆迁,你还是快点搬走吧。

老头闷了一会,就像是吃了一个苍蝇,恶心得差点都要吐出来。他决定还是抓紧把死猪埋掉,免得老伴看着伤心。他一边挖坑一边想那些人是如何进来的(他已经断定这些事都是那些人干的),一定是昨天晚上自己睡得太沉,那些混蛋偷偷溜进来了。可是他的“护地河”呢,也许真如老伴说的,根本阻挡不了那些人的,他想得有些心酸,也有些灰心丧气。

埋好死猪,老头进屋安慰老伴。狭小的门差点撞了他的头。他揉了揉眼,费了好大劲才把老伴从屋角的阴暗里扒拉出来。看着躺在床上萎缩得如婴孩一般的老伴,他的心猛然疼起来,自己都做了什么,让这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老了还要跟着他受这样的罪,这些都是自己给她带来的,他的内心充满歉疚,他把头伏在老伴胸前,轻声说,“快了,快了,很快你就可以回去跟孩子们团聚了!”

晚上,老头坐在他的塔上,想他的庄稼,想他的牲畜,想老伴压抑抽噎的哭泣,想他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园。灰暗的天幕中,几束烟花升起来,炸出一片灿烂。他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烟花,心里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该咋做了。

第二天,老头去了一趟城里,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辆面包车,他从车上卸下来十几个烟花。老伴站在门口,裹着一件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宽大的衣裳,寂寞地站在门前。

“我知道该如何做我们的武器了。”老头摆弄着那些烟花说。

“就是这些烟花吗?”老伴问。

他点头。

“可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烟花。”老伴说。

“我只用稍微动下手它们就是很好的武器,甚至说,不用动它们,它们就是很好的武器。”他说。

老伴有些不懂。

老头解释说,“你看,把这些烟花平放,点燃,本身就跟炮弹似的,打得还远。当然,我要对它们进行改装,做成单管和多管的烟花弹,在部队时,我就改装过类似的东西,在打美国佬时,炮弹不足,我们就把别的炮弹拆卸下来,改装成另一种型号的炮弹,这点事难不倒我。”

老伴听得心惊肉跳,说,“不会炸伤人吧!”

“当然会炸伤人,伤不了人算什么武器。”他肯定地说。

“那就不要了吧,还是让人家拉走吧。”老伴惊慌地说。

他知道老伴的忧虑,就改口说,“死不了人的,不过是吓唬吓唬那些人,让他们不来祸害咱就是了。”

“可他们还是要来,那咋办?”老伴说。

“他们还是要来,”他重复了一句,眼里显出一丝杀机,“如果他们真要来,我就只能用这来对付他们了。”

老头的目光让老伴害怕,还有对即将要发生的事的无法把握,让老伴忧心忡忡。

整个下午,老头都在摆弄那些烟花,他把那些烟花拆成单个,摆放在地上,又自制了几个铁筒子,有单筒的,三筒的,再把拆下来的烟花弹装进铁筒里。他做得很细致,精细得就像侍弄他的庄稼。

晚上,他拿过一个单筒烟花弹,用铁圈固定了,然后点燃引信,随着嗤嗤的一阵响,烟花准确在地边的村牌处炸开,闪出一团亮光。他很满意,说,“有了它,就不怕那些人祸害咱们了!”

10

收割油菜这天,老头专门查了黄历,上面说,4月16日,宜捕捉,畋猎,收割。

老头在地头摆了香案,奉上供品,点燃香烛,很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下到田里。油菜的叶子已脱落,只剩下荷枪实弹的身躯整齐地站在他面前,比他们当兵时都站得直。老头觉得自己这时就是一个将军,那些荷枪实弹的油菜就是他的士兵。老头就像一个将军一样把手举到额头,说,大家辛苦了。油菜们的胳膊舞动起来,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仿佛在说,将军辛苦了。老头就笑起来,笑得跟个孩子似的,鱼尾纹从额头爬下来,一直爬到嘴角,就像是一条条战壕,遍布他的脸颊。

油菜有六亩多,老头计划用六天的时间完成他的任务,按这个计划他一天要收割一亩的油菜,这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来说实在是一个艰巨得有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老头是一个倔强的老头,他不信自己老得连庄稼都收不回来了。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他有种预感,他知道这片地他是种一天少一天,以后再想这样过瘾地种庄稼几乎是不可能了,他想最后好好过次瘾,就是累死也心甘。老头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难受。

早上,不到五点,老头就下了地,这个时候露水大,已经成熟的油菜角碰撞时不会爆开,这点常识他当然知道。老头把锋利的镰刀搭在油菜杆上,深深吸口气,俯下身子,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了,镰刀一带一旋,油菜已稳妥落在他的手里。从下第一镰开始,他的身子就没有再直起过,老头的身子本来就小,身子又弯着,看上去就像是趴在地里的一条土拨鼠,身子过去留下一道干净的地面。他偶尔回过头看看,一片片油菜已匍匐在他的脚下,他又觉得它们就像是他打败的敌人,这样想似乎有些不地道。老头摇摇头,重新把身子俯下去。

老伴來的时候,老头已经在抽烟。他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一只黑水鸡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想弄明白这个奇怪的老头究竟在干什么,最后大概是无聊,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振翅飞走了。老伴看着老头身后已经捆绑好的油菜,又看了眼老头憔悴的面容,突然有些伤心。

头两天,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但到了第三天,老头的身子感到越来越沉重,手疼,胳膊疼,腿疼,身子仿佛灌了铅,稍微动一下,浑身的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晚上躺下来,一动都不想动,早晨起来几乎还保持着晚上睡下的姿势。真的就不行了吗?老头拍拍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兵那会,一天一夜走上百公里,赶到阵地还要连打几天几夜的恶仗,还是空着肚子。转业回来了,照样英雄,一个人种三十亩地,割麦子时一天一亩,还不感到累,晚上还要种种自家的自留地。看来自己真的老了,种不动地了,老头的情绪有些低落,看着那些等待收割的油菜更有些焦心。

稍后的几天,老伴也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跟着他下地。虽然老头劝阻了几次,但老伴总是不说话,已走到了前面。老头就不再说话,一头拱在地里,他只想自己多干一点,这样老伴就可以少干一点。这一辈子,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伴,想当年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女孩跟了自己,自己是下过决心要她一辈子幸福的,可回想已经过去的大半辈子,老伴跟着自己几乎没享过几天的福,还整天担惊受怕,心里就有些疼,还有愧疚。

晚上,也许是累得连上塔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是想向老伴表示自己的愧疚,老头没有上他的瞭望塔,进了老伴居住的茅屋。茅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那株油菜长得更高大了,虽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但由于缺乏阳光,油菜仍然是青枝绿叶,焕发着勃勃生机。他伸手想把它们拔掉,但被老伴阻止了。老伴说,“让它们长在那儿吧,这些天我就是看着它们睡觉的。”他听出老伴的怨尤,说,“等咱们的庄稼都收获了,不用照看它们,我就来陪你了。”

整个晚上,他都是搂着老伴睡。开始,老伴对他的举动还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好意思,挣了几下,但都没挣脱他的胳膊。后来,老伴安然了,枕着老头的胳膊睡下了。老头的手偶尔触到老伴的脸,摸到一手的泪水。

接下来几天,老头似乎忘记了他的瞭望塔,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土地可能遭受的侵入。晚上,收拾完庄稼,帮着老伴喂过牲畜,就早早坐到床边,就像刚结婚时那阵,等待自己的新娘。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刚刚进来的老伴,老伴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层红晕,是啊,那时老头多精神,又贪吃,一晚上几次都吃不够,整晚上缠着她,一会觉都睡不好。可那时心情多好啊,没吃的没喝的也照样快乐,晚上折腾一宿第二天眯下眼就又精神了,照样下地干活,那时光多好啊,老伴想得眼泪又下来了。老头以为自己的行为又招惹老伴的不快了,就跟老伴说,“我给你捶捶背吧。”说着就用手在老伴的肩头轻轻敲起来。老伴不说话,舒服地闭着眼,内心却在说,这个粗糙得跟个木头一样的老头也学会讨老伴欢心了。

天色渐晚,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挤进来,茅屋仿佛镀上一层银光。窗外,烟火还在城市的上空闪烁,照得夜晚如同白昼,也照得老头老伴的心头亮堂起来。

11

这天,老头早早到了地里,太阳出来时身后已经留下一捆捆割倒的油菜。地里已经剩下不多了,按他的估摸,今天就能割完,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看着满地割倒的油菜,很累,也很快乐。

半中午时,老头看到前边出现几个人,他想回去,可他们已经到了面前。老头继续手里的活计,那些人站在身边好一阵子,他连头都不抬,可内心却有些怪自己马虎。

几个人在地里转了转,把他捆得好好的油菜给踢倒拽散了,还用脚在上面踩。老头停下手里的活,把散了的油菜重新捆起来,放好。可是,他前脚刚走,他们又把油菜捆拽散了,撒得满地都是。

老头站了一阵,转身往住处走,那些人还在地里造孽,等他们看到时,老头已爬上他的瞭望塔。稍倾,一个声音从瞭望塔上传过来,声音是愤怒的,也是义正词严的,声音说,“你们马上给我住手,从我的田地里滚出去,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那些人四下里看,最终看见了老头。老头站在瞭望塔上,举着喊话器对他们喊。几个人看着老头,又相互看着,大概是被老头的行为逗乐了,笑得捂着肚子,可手上脚下更用劲了。

老头不再喊话,把他的单筒烟花弹拿过来。老头瞄了瞄前面的目标,适当调整了焦距,然后点燃引信。随着一道火光闪过,第一颗烟花弹在离人不远的地方爆炸,浓烈的火药味和炸起的土粒迷了那些人的眼,几个正自作乐的人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他们,又取过一个双筒的,点燃引信,这次更近,爆起的焰火几乎燃着一个人的衣服,火药呛得他们出不来气。几个人用力咳嗽着,傻傻地相互看着,不说话,好像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老头说,“还不快滚!”几个人仿佛得了大赦,仓皇往地外跑去,一会就没了踪影。

老头从瞭望塔上下来,下面站着捂着嘴巴的老伴。老头拂拂老伴的胳膊,说,“没事了,把他们打跑了。”

老伴担心的说,“会不会炸伤人呢,伤了人就麻烦了。”

老头说,“死不了人,至多也就是烧个皮肉伤。”

“是吗?”老伴仍然有些担心。

“是的。”老头肯定地说。

老伴这才放心,她要跟着老头下地,可被老头阻止了,老头说,“从今天起,咱那塔上不能少了人。”

老伴看了看塔,有些为难,自从老头把塔建起来,老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上塔,被老头哄着上去两次,每次都是心慌意乱,老伴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登高,稍高一点心就慌,心脏还不好,心一慌头就晕。

老头看出老伴的为难,就说,“你也应该看看你的屋子,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比你住的地方舒适多了,也漂亮多了,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头说着笑起来。

听老头这样说,老伴心里还是很高兴。

在老头的搀扶下,老伴艰难爬上瞭望塔,静了静心神,开始四下里看,的确如老头说的,比自己住的那小屋舒服干净多了,脚下的木板还散发出清新的木香味。铺盖直接铺在木板上,脚头放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放着那个插着鲜花的陶罐,陶罐里的鲜花已经黯然失色。

老伴说,“这就是我自己的卧室了!”

老头肯定地点头。

老伴说着已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来,的确很舒服,比自己的那间茅屋好多了。

老伴又跟着老头上到三层。老头的铺位很简陋,被子凌乱地摊在地板上,只在枕头边放着一个小收音机。脚头的地方整齐排列着十多个桶一般粗的烟花。老伴看着那些烟花,说,“这些烟花没事吧?”

老头看着老伴,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我是说,”老伴咽了口唾沫,“我是说这些烟花就放在你身边,你又吸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老头弄明白老伴的意思,笑了笑,“我很小心的。”

瞭望塔緊靠着槐树丛,还有几枚槐花挂在树枝上,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老伴伸手摘下一株,放进嘴里,用力咀嚼着。

为了遮阳,老头还采来一些树枝,嵌在四周,看上去就像是大树伸出的枝桠。

老伴就说,“那我晚上也上来住吧。”

老头的眼睛亮了亮,可他说,“这可不行。”

老伴忙说,“为啥?”

老头很严肃地说,“这塔承受力有限,咱们在上面活动起来,还不把它摇塌了,我记得,年轻时,咱家那个床都被咱们给弄散架了。”说着老头嘻嘻笑起来。

“你个死老头子,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啥。”老伴脸上起了红晕,伸手要打他,可手被他捉住了,紧紧抱在胸前。老伴的心跳得不行,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最终他拍了拍老伴的手,说,“等我把楼梯给你修好后,你就可以正式入住了。”老头说着下了他的瞭望塔。他下塔的样子很奇怪,他不从悬梯下,而是把身子贴在圆木上,手脚紧紧抓住木头,就像四脚壁虎,身子滑下去。老伴看得心惊肉跳,直到他身子着地,才长出一口气,软软坐在木板上,仿佛没一点力气了。

12

油菜收割后的第三天,老头饲养的牛死了,就死在老头的屋前。

那天早上,老头还是被老伴的尖叫声惊醒的。这一段,老头觉得自己特别容易困,身子就像是灌了铅,倒在铺上都不想动。他想,可能是收油菜累的,歇一歇就会过去的。

老头从塔上爬下来,面前的情景也吓了他一跳。那头老牛躺在地上,牛头被扔在一米远的地方,牛肚子被扒开,内脏流了一堆,散发出难闻的腥味,几只苍蝇嗡嗡叫着在上边盘旋。老伴瘫坐在地上,身子筛糠似地发抖。老头急忙跑过去,从老伴的衣兜里掏出救心丸,给老伴服下,又是按摩,又是捶胸,过了好一阵,老伴才苏醒过来,可还是呼呼喘气,话也说不出来半句。老头把老伴抱到屋里,用被子盖上,把被角掖了掖,又在老伴的胸前按了按,这才走出屋去。

老头围着牛的尸体看,他实在弄不明白这头牛是咋死在自家门前的。狗和猪的死老头知道是被他们毒死的,那样做并不难办到,老头的牲畜几乎没拴过,到处乱跑,随便扔点含了毒药的食物就可以办到。可这牛他是一直拴着的,圈就在茅屋的后面,难道他们是把牛从后面圈里牵出来,在他的屋前把它杀掉了,可这要弄出多大的声响,他会一点也听不到?如果是这样,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他想得头上冒了汗。

埋葬老牛时,老头给老牛,还有死去的黑虎和怀孕的母猪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葬礼。老头燃了三烛香,拿来几样简单的食物,想了想,又去弄来一大捆青草,还有黑虎喜欢吃的骨头,一并埋了。老头看着被土渐渐覆盖的老牛,突然就有些伤心,他觉得对不住这些牲畜,它们原本跟着他是想多讨几天活路的,可他保护不了它们,它们在他眼前一个个死去,就跟战场上他亲眼看着他的战友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一样,绝望和愤怒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那时,他的愤怒可以通过他的枪管排泄出去,可以通过敌人的死亡排泄出去,可现在,他不知道该咋做,他只能蜗居在自己的小屋里,抖抖索索过着自己不多的人生,这个世界究竟是咋了!

葬完老牛,老头想了想,在老牛墓穴的近旁,又挖了一个坑。然后坐下来吸了袋烟,想了会心事,这才回屋去。

晚上,老伴惊悸得睡不着觉,老头把老伴拉到塔上,在他身边躺下,老伴才安静下来,她把身子蜷缩起来,就像是子宫里的婴儿,老头看一眼都会觉得伤心,这个一辈子连鸡都没杀过的女人,一定是吓坏了。他把被子替她拉上,但他的手却被老伴拉住了,老伴扭过脸,是一张泪眼朦胧的脸。老伴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像那头老牛一样杀掉,脑袋还扔到一边。”

“他们敢!”老头安慰老伴,“他们不过就是吓唬我们,想让我们早些搬走。”

“可他们把黑虎杀了,把猪也杀了,现在把牛也杀了,下步就轮到我们了。”老伴说着哭起来,手紧紧抓着老头,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看你想到哪了?我们又不是猪牛,他们不敢对我们咋着。”老头说。

“可是,我聽说东区拆迁,一个老太太不走,就被压到车底下了。”

老头也听说过这事,而且不止一件。但他还是极力安慰老伴,可他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最后,老头说,“不如你先去儿子那里吧。”

“那你呢?”老伴问。

“我等到麦子收割后就回去。”老头说。

“我们还是一起回那边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老伴说。

老头别过脸,他不想再惹老伴伤心,只好说,“再等一下,也许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

老伴这才安心睡下,但拉着老头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13

老头去了几趟城里,带回来大车大车的烟花。老头把这些烟花整齐摆放在屋前,那么大的一片,足可以武装一个连,而他就是它们的连长,老头感觉自己又回到那战火连天的年代,心里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

这些天,老头站在自己的瞭望塔里四下看,就看到南边那块集结了很多铲车,还有挖土机,还有一些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军人的直觉告诉他,他们恐怕就要行动了。他又算了算时间,早已过了人家要求他搬出的最后时限。他原本想能拖到收过麦子最好,可现在的情况看,他们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

老头坐在塔下的阴凉里对这些烟花进行改装。五月的天气已开始燥热。麦子早已黄了头,数不清的黄莺在田间穿梭,它们穿着黄色的衣服,落在麦穗上,几乎认不出来,只有到了近前,才呼啦一声飞起来,那么突然,几乎吓人一跳。受惊吓的是老伴,这些天,老伴更瘦弱了,连走路都磕磕绊绊。而且特别容易受惊,任何一个小小的惊动,都会惊得老伴跟个刺猬似的收缩身子,委顿在地上,眼里露出惊恐的光。老头看着很难受,劝她回儿子那里去,可她无论如何也不回去。

老头的目光从老伴的身上转到更远的地方,就看到拱桥那边停下一辆警车,两个警察走过来。等走近了,老头认出来,一个就是上次来过的警察。

老头继续手里的活,头都没抬。两个警察看着他忙活,好一阵子,年轻的警察才说,“你弄这么多烟花干什么?”

老头不说话。

警察继续说,“这些可是危险品,你弄这么多是不是有别的用途?”

老头抬起头,看着那个警察,说,“买烟花犯法吗?”

“不是说犯法——”警察说话有些磕巴,“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下子弄这么多烟花干什么?”

“高兴了,放呗。”老头说。

“可我觉得你有别的用途,譬如说……”,年轻警察的话还没说完,边上的中年警察说,“可我们接到报案,说你用烟花伤人,是不是真有这事?”

“伤谁了,他在哪里受的伤,咋个判定是我的烟花伤了他,能不能让他来说清楚?”

警察闷了一会,开始翻看老头自制的铁筒,其中一个固定在小车上的多管筒装置引起他们的注意,问老头有什么用途。

“没什么用途。”老头看一眼那个小车,“吓野猪用的。”

“不是吧?”中年警察在装置前蹲下来,丈量着筒的口径,又看那些烟花弹,“我明白了,把这些烟花装进这些筒里,就成多管火箭弹了,是吧,我也当过兵!”

老头不言语,只管干自己的活。

“如果是这样,你就违法了,属于制造危险物品,我们要没收的。”

年轻警察把认定的危险品装上车,但看着那满地的烟花挠了头,最终没有把烟花算作危险品没收。

临走时,中年警察在老头面前蹲下来,说,“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还是搬走算了,再僵持下去大家都很难办,勋章不能永远罩着你。再说,你以为你这烟花弹真的能阻止人家拆迁吗?”

老头说,“毛主席当初也不一定认为志愿军就可以阻止美国对朝鲜的侵略。”

警察有些苦笑地看着老头,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老头,不过,以后你还是自己小心吧。”说完,带着年轻警察走了。

老伴一直躲在老头的身后听他们说话。警察走了,她才哆嗦着走出来,说,“是不是警察也要抓我们了?”

“他们为啥抓我们,我们又没犯法。”老头握住老伴的手。

“可我们没有按要求搬走!”老伴说。

“那不叫犯法,”老头给老伴解释,“再说,这本来就是咱的地,咱又没同意搬走。”

“可人家会说咱犯法了,不然警察咋会找上门来?”老伴执拗地说。

老头看着老伴,几天时间,老伴的头发白完了,额头上的皱纹越堆越厚,眼珠子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跳来跳去,随时准备逃匿开去。

老头就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说着就去摸儿子留给他的手机。

可老头按键的手被老伴抓住了,老伴说,“我不走,从我当初跟你时,我就跟我自己说,我会跟你一辈子的,你别想着丢下我。”

老伴的话让老头的鼻子发酸,他扭过头,手在眼睛上划拉几下。

老伴接着说,“你是不是想丢下我,好自己去过逍遥日子?”

老头笑了,笑得一脸的皱纹就像鸭脚河里的波浪,一波一波的,抚慰着老伴,老伴微微闭上眼,好像已从刚才的惊恐中跑出来了。

进攻的队伍停下来,队伍里走出来一个人,老头认识,就是那个整天围着他要他签字的中年人。那人也拿着喊话器,跟老头喊话,说的大致是要老头放下武器,不要对抗政府之类的话。老头也不说话,借着这个时间,老头补充了弹药,他知道,现在只是开始。

果然,那人说了会话,见老头没反应,重新指挥队伍攻上来。这次,打头阵的是挖掘机和铲车,人都跟在车的后面,就跟战场上的步兵坦克协同作战一样。老头的鼻子哼了一声。拿出单管烟花弹,瞄准了铲车机房,随着一声爆响,机房燃起一团火焰。司机吓坏了,拉开车门就滚下去。老头如法炮制,连打三枚,又发射了几枚多管烟花弹,车队重新被挡了回去。

老头感到有些困乏,昨天晚上没有好好睡觉,接着又是紧张的战斗,老头困顿不堪,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他想睡会觉,哪怕眯一会都行。可他克服了睡觉的欲望,他知道那些人是不会罢休的。老头把头伸出去,看着他们,他们似乎在开会,在研究对策。老头把脑袋缩回来,盘点了弹药。面前已经不多了,好在老头早有准备。

下午三点,拆迁队重新涌上来。这次,老头感受到了压力,他们不再是成群结队往上涌,而是把人散开来,四面八方的往上涌,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盾牌一样的东西遮着身子,就跟他们在战场上向敌人阵地发起散兵攻击一样。老头没有办法,只好一个方向一个方向地发射。弹药很快就用完了。老头急忙下到二层,那里还摆着十几桶。老头又打了几枚,可人群已经突破他的阵地了,有的已进了他的院子。他知道,他已经失败了,从一开始就失败了,他就要失去他的一切了,老头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人群已经攻进来了,他已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的塔楼。他往下看,那些铲车也进来了,刺藤织成的篱笆被推倒了,茅屋也被推倒了,那些刚刚长出嫩叶的小树被连根拔掉,几只鸡子被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吓得惊慌失措,乱飞了一阵,向野地里跑去。老伴呢,老伴呢,老头的心突然揪成了疙瘩,她一定在茅屋里,被埋到茅屋下面了,老头的心咚咚直跳,他想下塔,却看见匍匐在地上的茅草动了几下,老伴就像一株不死草从地下拱出来。老頭的眼泪流着,嘴里一个劲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可那株草在风中摇晃了一阵,又委顿下去。

天哪!天哪!老头喊着,老伴呢!老伴呢!老头嘴里念叨着,他拿着一枚烟花弹,哆嗦着点燃了,烟花弹没有平直飞向地面,却打在棚子上,又弹回来,燃着了地板上的烟花弹,瞭望塔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

紧接着,瞭望塔飞起来。老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枚烟花弹,带着哨声,带着愤怒,呼啸着,怒吼着,冲向人群!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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