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飞,四川南充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延河》《小说选刊》等,出版小说集《等待老K》。
坐进出租车,周翔愕然望着外面璀璨的街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上车。
入夜,城北客车站便停运了,站前空地停满了出租车,吆喝声此起彼伏,承攬驶往周边各县区的生意,乘客们大多拼车上路,因此被称作“组合的”。价格虽贵不少,但便捷舒适,将乘客送到指定地点。
周翔每晚都有外出散步的习惯,风雨无阻,并随身带一只灌满白酒的饮料瓶,边走边不时嘬一口,两个小时走下来,一瓶酒几乎嘬完,才醉醺醺地回去,倒头睡得死人一般。无数次走过这里,很烦那些司机和开小旅店的小老板热情的招揽,不知怎地,今晚他却迷迷糊糊一头钻进了这辆车。
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司机要把乘客送到目的地才收钱,但周翔懒得动弹了,甚至觉得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行为蛮刺激,使他呆板的日子突然冒出了新奇感。他拧开酒瓶灌了一大口酒。这大半年里,他昼伏夜出,白天用书塞满脑袋,弄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手脚僵麻;夜里才潜出家门,边嘬酒边到处乱走。自从跟肖晓燕分手后,除了酒,他不知用什么来填充自己空荡荡的心灵,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酒徒。每当醉后醒来,他都痛恨自己意志薄弱,分手大半年了,仍被痛苦的阴霾紧紧笼罩着,孤独,恓惶,寂寞,莫名地恐慌。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突然面对渺茫未知的岁月,陷入惊恐失措的漩涡不能自拔。离婚后,他有过一段潦倒的孤苦日子,是遇见了矜持优雅的肖晓燕,他才重新找到了人生定位,找回了自尊,回归了男人的自信。
五年里,他已习惯了肖晓燕给予的归属感,哪知肖晓燕突然变卦了,用将他赶走来形容都不为过。她是个言行果断的女人,他却显得优柔寡断,大半年了仍沉浸在痛苦惊惶中,时不时会给她发微信,她极少回复,回复也是冷冰冰的,礼节性的,让他看不到希望,钻不到空子。
周翔点燃一支香烟,茫然望着车外五光十色的喧闹世界,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居然没有察觉车后座还有一对高中学生模样的男女,那女生斜倚在男生怀里,咳成一团。男生怯怯地乞求地看着周翔,慌乱,单纯,羞涩。周翔连忙说对不起,扭过脸去将香烟扔出去,暗自猜想这对稚气的男女之间发生了什么?女孩明显不舒服,病了还是怎么了?莫不是偷吃了禁果,悄悄跑到市里来堕胎?前不久报纸还报道过,一对乡镇中学的男女学生偷偷跑到市里,在一家小诊所堕胎出了人命。
猴子般活泼的司机又领来一个大胖男人,西装革履腋下夹着皮包的大胖男人坚持要坐副驾驶位子,司机只好陪着笑脸恳求周翔。周翔无所谓,下车后又坐到后座,挨着那个不住呻吟的女孩。大胖男人吃力地爬进副驾驶座位,扭头对周翔抱歉笑说,他太胖了,腿部还有脉管炎,坐后座伸不直腿很难受。周翔笑了笑。司机发动车子,快乐地喊了声,走喽!老婆菜都淘干净了!大胖男人鸭子似的嘎嘎大笑。本地人将做爱前洗浴戏称淘菜。
出租车汇入滚滚涌动的车潮人海里,向北,驶往麻山县。
司机将车开得像蹦来跳去的兔子,在大街洪水般的人车里乱窜,周翔感觉有点晕,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麻山县不远,大约四十分钟车程,怎么鬼使神差地上了去麻山县的组合的?肖晓燕跟麻山县有什么关系吗?周翔在市里一家小杂志上班,爱做些本能或潜意识的离奇联想;亦或是这大半年过得太沉闷凄徨,控制不住要干点什么荒唐事来?即使是荒唐事也比活活被孤独苦闷憋得半死不活要好。
终于挤出城了,出租车像闻见远处骨头气味的狗,嗷嗷叫着狂奔起来。
大胖男人是个话痨,一直跟司机呱啦不休,房价,城管打人,中纪委打老虎,东莞小姐,欧洲债务危机,乌克兰,伊斯兰国,漫无边际。司机也不含糊,什么茬都能接,两人聊得火热。原来大胖男人是做保险的,巧了,司机就在大胖男人的保险公司保的车险,两人大喜,赶忙互换手机号码,相见恨晚。周翔觉得满心荒凉,拧开饮料瓶嘬酒,旁边满脸病容的女孩呻吟道,叔叔,我闻不得酒味道。周翔赶忙道歉。大胖男人回头问,她怎么了?晕车?都啥年代了还有人晕车?女孩闭着眼依偎在男孩怀里,男孩低着头,像犯了错似的。
周翔随口问,你们是麻山县哪所学校的?男孩竟慌张得支支吾吾,周翔立即意识到问得不合适,忙又问,麻山县哪里好玩?大胖男人又回头说,你没去过麻山县?周翔去过,但已是多年前了,都不记得为啥去的麻山县,只记得那是座拥挤脏乱的小县城。司机不无得意地说,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麻山县大变了!大胖男人热心推荐说,哥们,该去青枫镇看看,新打造的古镇,每到周末那里都挤满了人。大胖男人还眨巴眼睛戏谑地笑道,青枫镇的小姐个个赛过妖精!司机哈哈大笑,连连猛拍方向盘。周翔突然有了具体目标,就去青枫镇,反正盲人瞎马的,撞上啥都无所谓。司机说,哥们,前面不远就是青枫镇,但按规矩钱一分不少。周翔不在乎钱,只在乎有确凿的目标。
十几分钟后,周翔站在公路旁,身后一条斜道通往不远处那片灯火隐约的地方。
星月无踪的夜幕下,旷野无际,阵风低呜,周翔的脑子清楚了许多,眺望周遭寂寥的乡野,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公路像一条灰色带子,蜿蜒向夜的深处,他拿出手机,惊讶时间才八点多,而一路乘车驶来,仿佛经历了一段冗长时光。人生就是一个相对的过程,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蓦然回首,一切仍在原点。他仍是那个孑然一身漂泊不居的人,一无所有。他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拧开瓶盖咂酒,点燃香烟,内心的迷茫好似初冬的雾,冷冽,潮湿,捉摸不定。独自置身这片陌生的夜色浓稠的旷野,感觉生命那么渺小,那么独单无助,或许这就是跋涉在人生崎岖道路上的生命体验。夜幕下的旷野,冷风急促,空气清爽,肺叶仿佛苏醒了似的舒张开来。我在寻找什么?夜空洒下星星点点的雨珠,公路上偶尔有车疾驰而过,像被鞭子抽打的马,拼命奔跑。
酒热在体内涌流,心跳如鼓,周翔给肖晓燕发了一条微信,我在青枫镇。他想象她惊讶或不屑的表情,也可能什么表情也没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搭理他,他的不舍,他的谦卑,他的无望和狼狈。这大半年里,他给她发微信几乎都是深夜醉了,或是在公园休闲椅里酒醉初醒。他锲而不舍,又再也不相信锲而不舍。空气中有浓浓的泥土和植物的混合气息,一种久违的清香,让他想起一次乡间经历。那是仲夏季节,一个朋友回乡下祭拜父母,邀他同往。那天晚饭后,朋友在老院子里陪乡邻和一班吹鼓手,周翔去田野里走走。夜空悬浮着晶莹浑圆的月亮,蛙鸣嘹亮,百虫低鸣,田野间弥漫着薄薄的雾岚。他信马由缰走在稻花浮香的田畴间,呼吸着草木葱茏的清润,一直走到小河边,没有过河的桥才折身返回。漫不经心地走了一阵,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一块面积不大的田边团团转!风清月明,蛙虫鼓噪,甚至能听见不远处祭祀的法鼓唢呐声,可他就是走不出去,仿佛身不由己地被什么力量支配着、牵引着、戏弄着。他越走越心慌,浑身直冒冷汗,幸好有个背着柴草的妇人经过,领着他回到朋友身边。朋友笑着说,你碰上道路鬼了。乡间传说的一种专门引人入歧途的无害的鬼,杂念多的人最容易碰见它。这是周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活见鬼”。
一连吸了几支烟,瓶里的酒已所剩无几,浓厚的夜色像厚实的大墙。
冷夜,死寂,周翔感觉自己就像被遗弃在一座荒岛。孤独是人生真相,孤独地来,孤独地走。人生最奢侈的心愿,莫过于相伴相依度此生,有这样的幸运儿吗?被酒烫热的脸颊感受到零星的凛冽,他抬头看苍茫的夜空,什么也没看到。不远处那片疏密相间的灯火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随风摇曳;旁近枯萎的笆茅丛发出低沉的窸窣声,好像无奈的叹息。死寂的旷野,弥集着威胁的意味。周翔仰脸喝掉瓶里最后几滴酒,将瓶子扔向远处,起身向那片闪烁飘摇的灯火走去,刚迈步时觉得膝腿僵硬,走得趔趄飘忽,虽然努力踏实步子,仍走得跌跌撞撞,这种轻若羽毛的飘忽感真他妈的太棒了!他走得东倒西歪,嘿嘿乱笑,好想扯开喉咙嚎他妈一嗓子!
肖晓燕歌唱得真好,婉转悦耳,清丽华美,该去当歌星;肖晓燕高挑挺拔,身材魔鬼,可以做模特;肖晓燕吐谈不俗,气质优雅,就像大学教授,但她却是证券公司的职业经理,每天和各种基金、股票、财务报告、评审项目打交道,关注财政部、发改委、银监局、国资委、人社部等等,跟他的书籍、稿件和杂志毫不相干,也没兴趣。她时常戏谑他不是优质股,也不是潜力股,但从不说他属于哪种股。肖晓燕是他最可观的精神支票,跟朋友们聚会小酌,他毫不掩饰感激上苍垂怜,在他坎坷迷茫的人生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他不再颓唐、沮丧,生活之车不再下滑、撞崖。朋友们却嘲笑他傍富婆、吃软饭,拿个劳什子爱情当遮羞布!周翔一点不生气,一个美丽富裕又风雅的女人,招徕的一定是嫉妒,女人嫉妒,男人更嫉妒。只是这大半年来,他也不得不对自己的动机产生怀疑,但分手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千真万确的,不容置疑的。
风阵阵疾扫,扬起旋卷绵密的细雨。
通往青枫镇的水泥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笆茅,斜风细雨中一片密集的沙沙响。走在清冽的烟雨中,周翔淤塞的心胸被渐渐稀释,听着自己空洞凌乱的脚步声,感觉自己是被一股激流推着走。无论人生如何风雨飘摇,无论生活如何支离破碎,只要依然在走就好。走啊走,走过的都是自己的风景。离婚后,他独自在夜的街头小巷走了三年,白天龟缩在凌乱的家里读书,看稿,酗酒,对异性毫无杂念不存幻想,十足的心若止水的苦行僧,是肖晓燕再次激活了他的男人本色。当时,肖晓燕要参加省里的职业演讲大赛,通过一个朋友找到周翔帮忙写演讲稿。初次见面,肖晓燕的美丽优雅热情大方,犹如一把利剑顿时洞穿了周翔的心扉,让他自惭形秽,让他有了饿狼般的焦灼,气急败坏。他狂热地挑灯熬夜,呕心沥血为肖晓燕撰写演讲稿,他突然听见命运在敲门。之后,他又多次和肖晓燕在奢华的茶坊、咖啡屋,在低徊的音乐中商讨修改演讲稿,每次都是肖晓燕开车接他去那些他从未涉足过的奢华场所。肖晓燕精致的生活品位,让他惊愕又羞惭。更让他惊愕的是,肖晓燕居然也离婚了!她前夫是市委机关干部,下派到县里当县长。
那次演讲比赛,肖晓燕一路过关斩将,拔得头筹,得到她激动的报喜电话时,周翔狂喜得恨不得跑到大街上拥抱每一个人!这是他离婚后暗无天日的生活出现的第一缕快乐的阳光。肖晓燕从省城凯旋的当天晚上,开车接他去了一家豪华会所,在一间优雅的小包间点了西餐,还有两杯红酒。肖晓燕递给他一个厚厚的红包,周翔顿时面色紫黑,无地自容,坚决拒绝。其实他缺钱,缺得厉害,离婚使他一文不名,还要负担沉重的孩子的学费、赡养费;平时他只能抽五元一盒的香烟,喝八元一斤的劣质酒。肖晓燕对他的拒绝只是笑了笑,吃完饭她提议去享受一下。他们去了会所三楼的浴足城,也是一个密闭的小包间,装潢精美,周翔做梦都不敢来的地方。肖晓燕吃饭保健都用的会员卡,周翔沉醉在美妙的享受中,竟有些不舍离开。肖晓燕笑说,喜欢就在这住一晚,没事的。周翔以为她会走,没想到她也睡在一张他伸手可及的按摩床上!在幽暗的光线里,周翔苦恼焦虑得百爪挠心,却又不敢动弹丁点。她柔和的鼻息清晰可闻,她淡淡的体香阵阵飘来,直到凌晨四点,周翔终于战战兢兢起来,摸索到她床边,吻她光洁的脖颈。
那个盛夏的清晨,罕见地飘着细密的雨,清爽得令人心旷神怡。
肖晓燕开车送他到一个街口,他下车站在绵密的细雨里。她摇下车窗对他笑道,不准爱上我!然后开车走了,雨中獨立的周翔却心花怒放!
风雨凄迷,通往青枫镇的蜿蜒小道比预想得长很多,两边高墙般的枯笆茅不停地摇摆嚣闹,那片稀疏的灯火忽隐忽现,像引诱,更像召唤。他在脑海里复原肖晓燕每一块温香的肌肤,每一缕柔滑的毛发,每一声恣肆的娇喘,这死寂的旷野就有了声色,窸窣的风雨就有了温度。湿漉漉地踉跄走向一个陌生镇子,感觉就像流浪。有一种流浪叫心碎。肖晓燕喜欢浪漫,而他这么刻板乏味的人,居然毫无理由地走在死寂冷冽的雨夜里,走向那个陌生镇子,走向那片陌生灯光,她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么想象着,他忽地兀自笑了。
终于走进镇子,夜已深了,水泥镇街两边尽是最近新盖的两层砖楼,临街面都贴着花花绿绿的彩绘瓷砖,窗户安装了防盗栏,大门口蹲着石狮子。周翔很失望,有了被人捉弄的感觉,竟傻兮兮地来到一个充斥城市恶俗的乡镇。抬眼望去,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偶尔能见到窗内透出的光线和电视机声响。没有路灯的镇街,到处湿漉漉的诡谲,他的脚步声招徕小楼内狗的吠声,他头发湿透了,酒意消解了大半,又渴又累,终于看见一栋小楼门楣上挑出一块蓝布幌子:常来客栈。
走进客栈,正对门口的收银台后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身后的货柜陈放着烟酒各种小吃,门厅一侧摆着一台自动麻将机。胖女人正在看电视,电视里一群妖艳的女人正吵闹抓扯,乱作一团。胖女人穿着一件大红大绿的棉睡袍,见这时候居然还有客人上门而惊喜,像刚下了蛋的母鸡,满脸堆笑,咯咯叫着殷勤招呼,边登记边称赞说,先生选对了时间,若是旅游旺季早没有房间了,还什么都涨价。周翔嘲道,这哪里像个古镇啊!胖女人笑说,你第一次来吧?往前再走几分钟,看见一颗大黄果树就到古镇了。周翔顿时懊悔了,既然到了古镇,就该住在古镇民宿啊!可他不好意思改主意,胖女人的热情,让他冰凉的心感到温暖。收银台后侧一扇门开了,露出两颗毛茸茸的孩子脑袋,好奇地盯着他。
“我建议你来一壶‘五龙闹海。”周翔闻声抬起头,只见邻桌有个面目清瘦的男子看着他微笑,男子约莫五十七、八,头发粗短花白,穿着蓝色刺绣唐装,神情悠闲。周翔询问地看着店主,店主笑而不语。邻桌男子又说:“那是本镇的特色,你第一次来吧?”周翔收起竹简同意了。店主走开,不一会儿端来一只小泥炭炉子,炉子里烧着旺旺的木炭,炉子上坐着一只玻璃罐,五个粗黑的茶棒在水中沉浮;接着是一碟晶润黑亮撒了红米椒的木耳,最后上来一杯酒,约二两,看得周翔目瞪口呆。这时,邻桌的男子手捧紫砂茶壶笑眯眯地走来,坐在周翔对面:“这里人有喝早酒茶的习惯,酒是青杠籽酿的,味刚烈火热,能活血化瘀;茶是本地特产黑粗茶,味焦苦滞涩,有降脂降压降血糖的特效;这酸辣木耳,开胃健脾,抗癌抗衰老,你尝尝。”
周翔四下里看看,果然那些人面前都摆着杯碟筷子,不紧不慢地呡着吃着。他倒出一杯棕黑色的茶呡一口,果然涩苦焦麻,咽下后慢慢浸出一丝甜润;搛起一只木耳嚼着,酸辣浓烈,满嘴脆响,精神为之一振;最后呡一口酒,果真浓香炽烈,十分过瘾,周翔不禁叫了一声好。男子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又说:“本地人这种早茶酒吃了几百年,现在本镇还没有一个人罹患癌症的,心血管疾病也很少。”周翔邀他一起喝一杯,他说喝过了,又问周翔贵干,周翔边呡酒茶边说是市里一家杂志社的。那男子顿时眼睛一亮,问发诗歌吗?周翔是社科类的杂志,与文学无关。男子并不失望,咂了口茶说他年轻时痴迷过诗歌,早就不写了。周翔嚼着酸辣木耳,呡着酒茶,慢慢品出这个老男子有点意思,在这个烟雨迷惘的老镇子,遇上一个自诩痴迷过诗歌的陌生老头,也算不虚此行。周翔问怎么不写了?老男人竟有些兴奋说,这里边还个故事呢!说完还四下里张望,朦胧光线里,那些模糊面孔依然蔫头耷脑,无声无息;只有店主站在柜台后笑,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们年轻人(周翔心想,我都过了不惑之年,还年轻?)无法想象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热,那真是如火如荼,席卷了五湖四海神州大地(周翔不禁咧嘴一笑)!那时,我在市里一所中学当校工,就是勤杂工;当了几年知青返城,没有学历文凭只能当校工。那时,知识分子开始吃香了,瞧不起大老粗;还认为知识分子那些年倒霉,就倒霉在大老粗手里。我插队时就爱读唐诗宋词,也偷偷写过,只是不知道写的好歹,所以我也卷进了文学热潮,一半为了理想,一半为了不被人看成大老粗。我常常半夜里被梦中一句诗兴奋得惊醒,爬起来挑灯写诗。那些日子,诗像井喷一样奔涌不断(周翔问,发表过吗?那男子尴尬地笑笑,竟笑得有几分稚氣的羞涩)。老男人继续说,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就越向往,越痴迷。我结婚的标准就是老婆必须爱诗歌,恋爱时老婆读诗歌,陪我写诗歌,结婚后一见我摆弄诗歌就跳脚冒火(周翔哈哈笑,他也嘿嘿直笑)!家里容不下诗歌,可外边为诗歌痴迷的人多得很!我们成立了诗社,定期聚在一起谈诗写诗,切磋,交流,还唱歌、跳舞、喝酒、搞篝火晚会。我们认为爱情和大自然是诗歌永恒的灵魂,所以我们经常骑车远步,寄情山水,寻找诗歌的灵魂,这样我结识了一个叫小艺的姑娘(周翔听到这,不由暗暗叫苦)。她并不漂亮,身材单瘦矮小,但气质柔美,娇小玲珑(周翔吃惊地看到,他苍老多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怅惘)。小艺的诗像春天带着露珠的小草,娇嫩,清纯又生气盎然,而这么娟秀诗意的女子却是个警察!是不是很意外(周翔面无表情,一点都不意外;想到了肖晓燕,世上还有诗意的女子吗?)?见周翔默然无语,老男人有些失落,又接着说,她男朋友也是警察,可小艺不喜欢他,嫌他俗气、没有诗意(周翔插道,不浪漫。老男人怔了怔,点点头)周翔冷笑着问:“她喜欢你吧?”(心里却反感,老男人虚构的幻觉,比手淫还让人恶心)他苦笑说,姑娘的心思谁看得出来啊?虽然我喜欢她,可我是有家有室的人啊!人家还是大闺女,做人得讲个道德底线啊(周翔的脸微红,心情沮丧)。我把她当做红颜知己,难道男女之间不该有真正的友谊(周翔脑子里哀叹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和肖晓燕床上的景象)?男子梦呓般自语道,小艺的歌唱得真甜美,像微风轻轻吹过水面,涟漪粼粼。说罢竟低声唱起来,山清水秀太阳照,好呀嘛好风飘……(周翔惊慌起来,心里暗想,拜托!)那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真实记载我和小艺一起散步,她倾诉的烦恼和向往,还有我的真切感受。哪知我老婆偷看我的日记,一口咬定我们偷情(周翔对他投来的急切眼光视而不见,这故事太老套了。当我们认为遭遇的人生重大事变都具备特异性时,在别人眼里,只是他妈的陈糠烂谷子!)!为此,我老婆不但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还跑到市公安局闹得乌烟瘴气,寻死觅活!那年头,公安的屁股谁敢摸?你竟敢搧老虎嘴巴?公安局长气得一拍桌子,抓人!
“这下够你喝一壶了。”周翔冷笑着,心想,看你再怎么编。
我逃跑了(周翔心里猛地一凛,逃了?)!公安见我老婆有身孕不好动手,就来抓我,是小艺打电话叫我跑的。那天黄昏阴惨惨的,我慌不择路,随便爬上一辆货车逃出市区,真是天意啊!货车竟把我拉到了青枫镇(周翔豁然眼亮,终于见到主题了)!当年的青枫镇破烂不堪,交通不便,全镇才两部电话,一部在镇政府,一部在邮电所。我在镇里唯一的破旅馆住下后,就急着想给小艺打电话。不料天气突变,瞬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并且持续了一天一夜!电话线断了,道路塌方,我像鲁滨逊一样困在孤岛三天三夜。事后我才知道,我逃跑那天,市公安局给各县区打电话,一旦发现我就立即抓人。岂知天可怜见,我逃过一劫。老男人说完,平静地笑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如释重负的样子。
“蛮离奇的,我是指老天爷。”周翔喝光杯里的酒,又喝了一口滋味渐淡的茶。老男人一笑说:“祸兮福所伏。”周翔困惑不解,他笑着在桌上弹了几下手指说:“我因此发现了青枫镇,找到了我的归宿!在这里我明白了,痴心是德品,痴迷是歧途。”
周翔愕然着,感觉有些晕,但不是喝早酒的缘故。
“外公!”大门口伸进一颗流着鼻涕的男孩脑袋,朝这边大叫:“外婆叫你回家吃饭了!”
“瞧,”老男人开心地笑着:“这才是我最好的诗!”然后起身将紫砂茶壶交到柜台,又回头朝周翔点点头,来到大门口摸着男孩湿漉漉的头发,走了。
不知何时,内堂里几个散客不见了。周翔透过窗户,看着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慢悠悠地走进迷蒙的雨雾里。被风雨一番洗涤的老街,冷清幽寂,像一幅年代悠久的油画。望着淼淼的河水,周翔想起一件往事,一天夜里,肖晓燕前夫突然造访,他躲闪不及只好藏身凌乱的储藏室。她前夫送来一只脸盆般大小的土鳖鱼,前夫走后,她问周翔怎么弄那只土鳖鱼。周翔认真想了想说,红烧吧。肖晓燕阴着脸说,不,放生。那天深夜,肖晓燕开车载着他和土鳖鱼来到江边。明月皎洁,江水浩荡,肖晓燕蹲在石头上,抚摸着土鳖鱼圆阔的硬壳喃喃低语,你走吧,你是自由的,别再落在人家的手里。
土鳖鱼伸出脑袋,嗅嗅清凉潮湿的江水气息,后腿一划拉,翻身划入水里不见了。肖晓燕蹲在江边的石头上,哭了。此时,周翔心里被羞愧笼罩,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收藏一个梦,人生从此不苍白。他仿佛看到,短信搧着无形的翅膀飞走了。周翔叫来店主收钱,店主笑着说,账已结了。周翔大吃一惊,店主又淡淡笑说,刚才那个老头是这里的常客,经常帮外地人点喝的,然后讲故事,讲的都是一个故事,最后他替别人买单。其实,他一辈子都没离开青枫镇一步。
周翔惊讶地问,他这是为什么?店主笑着不答,只说,他替你点的倒确实是本镇特色,你中午会胃口大开。周翔真的感觉到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时手机突然滴滴响了,竟然是肖晓燕的短信:
只争朝夕,不求将来。
周翔一笑,心想,中午得好好吃一顿,吃啥呢?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