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旺,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广西文学》《作品》等。
1
何大伟刚在沙发上躺下门就被敲响了。他躺在那里没动,以为那个敲门的人是来收电费或煤气费的,敲两下就会走,谁知敲门声越来越响。何大伟日渐发胖的身体与他吃过午饭后睡一小觉不无关系,在他午睡的时候一般都会把手机关机,这样他会睡得踏实些。他需要睡觉,在他把李云兰送到福利院后就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
敲什么敲啊!何大伟开了门。
敲门的人是李云兰的弟弟。何大伟勉强地笑了笑,说李海,你怎么来了?
李海没好气地说,你……你……我姐她出事了,你不知道?
李云兰在福利院里,那里管吃管住,还有人伺候,她会出什么事?何大伟懵懂地看着李海,等他把事情说清楚,可他嘴唇哆嗦,甚至能听见他的牙齿在打颤的声音。
何大伟拍了拍李海的肩膀,要他坐下说,然后拿了杯子去给他倒水。暖瓶是空的,饮水机里也没有水。他只好打开冰箱去拿饮料。冰箱里有一盒酸奶,那是他儿子喝的。他拿出来,看看,酸奶已过保质期了。拿過了保质期的酸奶给李海喝,万一他喝了闹肚子怎么办,所以他又把酸奶搁回了冰箱里。李海平静了许多,坐在沙发上抽烟。何大伟回到客厅,手中拎着昨天喝剩的半瓶啤酒。
李海看一眼何大伟拎着的啤酒瓶,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他把手中的烟扔在地板上,恶狠狠地说,何大伟!你他妈的还有心思喝酒,我姐她出事了……何大伟把地板上的烟捡起来,然后交给李海,看着他接过去,使劲抽了一口,才说你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海看一眼搁在茶几上的啤酒,又看看何大伟,突然伸手抓住了啤酒瓶的瓶颈。何大伟以为李海要拿啤酒瓶打他的脑袋,就后退了一步,但他没有把啤酒瓶举起来,而是张开嘴巴把瓶子里的酒灌进了喉咙里。何大伟在李海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他放下手中的酒瓶,之后又看着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
姐夫。李海终于说,我姐她死了。
何大伟说,我知道。
李海说,你知道了怎么没去福利院?
何大伟说的知道是李云兰在他的心里早就死了,在三年前就死了。那次车祸之后李云兰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她出院后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离不开人,为了照顾她,何大伟把工作都辞掉了。那些日子里他严重失眠,一整夜一整夜地辗转反侧,他现在的嗜睡就是那个时候造成的,他要把欠下的觉补回来。
何大伟说,你说什么?你姐她死了?
李海说,死了!怎么你不知道啊!
何大伟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平静有些吃惊。李海看着何大伟的脸,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在他就要发作的时候,何大伟掏出一根烟来递给李海,然后自己点上一根,才说李海,其实我也不容易,你知道吗?你姐在床上躺了三年,我照顾了她一千零九十五天,我容易吗?你姐拉了尿了,都是我为她擦洗的,还有她来了例假……李海,你也是个男人,你说要是你也遇上这种事你烦不烦?你会像我一样坚持三年多,悉心照顾她?
李海没有说话,那只拿烟的手在抖,他点了几次火,都没把烟点着。
何大伟说,你姐是怎么死的?
李海说,还有酒吗?我想喝点酒。
何大伟去拿酒,之后又拿来一包五香花生米。
李海说,你也喝点。
何大伟启开酒瓶的盖子,嘴对着瓶口喝了一口。李海没有喝,他看看啤酒瓶的商标,又把酒瓶搁在了茶几上,说过期了,不要喝了,这酒过期了。
何大伟说,喝吧!喝不死人的。你怕什么?喝下去顶多拉个肚子。
李海说,那我喝了。
何大伟一共拿了六瓶啤酒,两个人你一瓶我一瓶,很快就喝光了。等李海喝完,何大伟才想起他平时是很少喝酒的,酒量也不大,而他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居然喝下三瓶啤酒,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脸因为喝下的啤酒的缘故变得红彤彤的,目光也变得恍惚了。李海也不胜酒力,脑袋晃来晃去地说,姐夫,我喝多了,要不你先去。何大伟说,你姐是怎么死的?李海的脑袋停止了摇晃,说是从楼上掉下去的,我姐她……他哽咽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怎么可能呢?李云兰从楼上掉了下去,这话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何大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他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姐夫,我喝醉了。李海躺在了沙发上,嘴巴却在咕哝着。你去吧,我要睡一觉。
何大伟说,爸知道吗?
李海说,他马上就到。
李云兰从楼上掉了下去,她的房间在四楼,阳台上有栏杆,她怎么会掉下去呢?再说了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门去,还有她只有翻过栏杆才能掉下楼的,她又是怎么翻过那道一米高的栏杆的?在去福利院的路上,何大伟的脑海里一直晃动着李云兰的那张脸。过去,在她还未变成植物人时,她是有些姿色的,但出了车祸后她突然胖了起来,而且饭量大得惊人。她的那张原本小巧偏瘦的脸几乎胖了一倍还多,何大伟在给她喂过流食之后会盯着她的脸看一会儿,对她日渐变得陌生起来的那张脸常常会自问:这个女人是谁?她是李云兰吗?也许,过去是,但现在不是了。
福利院在接近郊区的一个人工湖旁,环境很好,站在福利院的楼上可以看到那个人工湖,以及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李云兰刚到福利院时,何大伟经常去看她,遇上天气好的日子,他会把她抱到阳台上晒一会儿太阳。李云兰坐在椅子上,头耷拉着,唇角常常挂着一缕口涎。福利院的条件不错,对李云兰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院里派专人伺候,费用当然要高很多。何大伟每次去,院长都会对他说,放心好了,你看看你妻子是不是比刚来时胖了?我们是不会亏待她的。李云兰真的比过去又胖了,而且也白了。现在这个又白又胖的女人死了,从四层楼上掉下去摔死了,他不知道她摔成了什么样子,不过他想她不会死得惨不忍睹,因为她那么胖,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自身是非常有弹性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皮球掉在地上的情景,你再想象一下胖得跟一个皮球一样的女人掉在地上的情景,你就不会担心她会被摔得脑浆崩裂了。也许她只是被摔得昏死过去了,心脏并没有停止跳动。何大伟摇了摇头,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如果李云兰是一只蚂蚁就好了,那她从四楼上掉下来就不会摔死了。
李云兰死了,但何大伟并不高兴,也没有感到有所解脱。儿子呢?他会伤心吗?何大伟每次带儿子去福利院看望李云兰,儿子都会噘着嘴巴,说那个女人不是他妈妈,他没有那样的一个妈妈。儿子那么说何大伟并不生气,因为他觉得儿子说得很对,李云兰已不是他的妈妈,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现在这个儿子眼中的陌生女人死了,说不定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高兴的,会要何大伟给他再找一个妈妈。何大伟笑了笑,目光停在一个女人的背影上。儿子需要一个妈妈,但那个女人是谁呢。他不想随随便便找一个女人,更不想因为儿子需要一个妈妈而匆忙结婚。
2
院长是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离过婚,平时不苟言笑,但对何大伟还算热情。何大伟每次去福利院,她都会和他谈一会儿李云兰的情况。何大伟对李云兰在福利院的情况没有多大兴趣,那个女人想谈,他只好耐着性子听着。现在李云兰死在了福利院,她作为院长应该承担责任的,虽然何大伟对李云兰的死因没有多大兴趣,但作为丈夫他有必要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在去福利院的路上何大伟就想好了,要是福利院推脱责任,那他就和他们打官司,把他们告上法庭。
应该说福利院的硬件设施还是不错的,里面有食堂、澡堂、医疗室、活动室,在那栋四层楼的前面是一大片绿地,楼后是一片小树林。李云兰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还有什么叫人不放心呢。对她的意外坠楼,不止他何大伟,无论换了谁都会感到事情发生的有些蹊跷。
来到福利院,何大伟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兰。在来的路上他还以为一进福利院就会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兰,那些老头老太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唏嘘不已。当他说他是死者的丈夫时,他们会来安慰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叫他节哀,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地上干净得很,一点血迹也看不到。他抬起头去看李云兰的房间,看到的是挂在晾衣绳上的一条正在风中摇曳的睡裙。那是李云兰的睡裙,黄颜色,在风中摇曳,好像随时都会飞走。何大伟一口气跑到楼上,推开门,李云兰不在房间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李云兰没有死,这只不过是李海搞得一个恶作剧,但是他知道李海不会拿他姐姐的死来和他开玩笑。何大偉站在房间里,点上一根烟,然后朝阳台走去。李云兰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他站在阳台上,低头去看,想象着她掉下去时的情景。他想她坠落的速度一定非常快,落地时肯定会发出巨大的声响。这么想着,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李云兰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何大伟对自己说,她是怎么翻过这道栏杆的呢?会不会是有人把她……他转过身去,被那个站在身后的女人吓了一跳。那个女人神情凝重,向何大伟走过来。
对不起,我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女人说,把一只手搭在了何大伟的肩膀上。这都是我的失职。
何大伟看一眼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感觉肩膀热乎乎的,而女人没有拿掉那只手的意思,好像只有那样何大伟才会获得些许安慰。何大伟说,张院长,她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女人点点头。何大伟说,什么时候?女人终于拿开了那只搭在何大伟肩膀上的手。其实何大伟并不讨厌那只手,相反他倒有些喜欢她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叫我的名字好了。女人说。
何大伟说,你的名字?
女人说,我叫张灯。
何大伟说,张灯?
女人说,张灯,电灯的灯。
何大伟觉得她的名字有点怪,一个女人怎么会叫张灯呢?叫张靓啊,张姗姗啊,张薇薇啊,不比叫张灯要好听。张灯似乎看出何大伟有点困惑,就解释说是她爸爸给她起的名字,过去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但现在她不在乎了,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好。
何大伟说,我也觉得你的名字挺好。
张灯说,到我办公室去说吧。
何大伟跟在张灯的身后,向她的办公室走去。人都是要死的,只是个早晚的问题。这么一想何大伟感觉如释重负一般,对李云兰的死因不再感兴趣了。人死不能复生,死都死了,就算知道了死因又有什么意义。张灯的身材还是不错的,从她的背影来看,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何大伟甚至觉得她有些性感。她穿的是那种一步裙,有点短,走路的时候只能迈小步,何大伟只好也放慢了脚步。女人的臀部圆鼓鼓的,如同一个被拍了一巴掌的皮球,抖了又抖。何大伟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对自己这个时候产生的性渴望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发生了这种事,我心里也很难过。在开门的时候,张灯说。对你妻子的死,我们承担一切责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是了。
何大伟看见张灯的肩膀抖了两抖,身体有些不稳,担心她会摔倒,就伸过手扶住了她,而她没有躲开,甚至把身体向他靠了过去。何大伟说,人都是要死的。张灯回过头来,何大伟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说我不怪你,真的!李云兰活着,生不如死。她死了,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张灯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说你请坐。
李云兰死了,现在他要和一个叫张灯的女人来谈自己妻子的后事,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他必须要说,说出他对这件事的看法。这让何大伟感到有些茫然。而张灯对李云兰的死表现得比何大伟还要悲痛,就好像李云兰是她的至亲一般。张灯的眼里含着泪,眼圈是红的。
何大伟说,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张灯一愣,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后才说,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何大伟说,虽然我是李云兰的丈夫,但有些事还得等她的父亲和弟弟来了后才能决定。
张灯说,你妻子是在早晨掉下楼的,也可能是夜里。我们发现后马上把她送到了医院,然后就给你打电话,可怎么也打不通。后来我们只好给她的弟弟打了电话。
何大伟说,我把手机关机了,是李云兰的弟弟去通知我的。
张灯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来要何大伟抽,他没有推辞。何大伟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才发现张灯的嘴巴上也叼着一根烟。何大伟去掏刚装进口袋里的打火机,可张灯摇了摇头,然后拿了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来,哧啦一声划燃了。
何大伟说,我伺候了她三年,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张灯说,你妻子,听说在出事之前很漂亮。
何大伟不置可否。
张灯说,你一直都很爱她?
何大伟说,怎么说呢。应该说在她出事之前我是非常爱她的,后来嘛,那种爱就淡了,甚至不存在了。
张灯说,你要想去医院看看她的话,我会陪你去的。
对张灯的话何大伟没有作出反应。李云兰已不是那个他过去曾经深爱着的女人了,对出事后的她,他只是在尽一个做丈夫的义务,对她,他心里已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的生与死对他同样没有感觉,他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一个植物人过下去,他离开她或她离开他只是早晚的事。
张灯又说,你不想去吗?
何大伟说,我现在不想去。
张灯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这样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门外有人在说话,是两个人,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呜咽声。那个说话的人是李海。何大伟站起身来,张灯也站了起来,她有些慌张。何大伟不想难为她,但李云兰的父亲和弟弟呢,他们可不会那么想。张灯看着何大伟,那意思是如果李云兰的父亲和弟弟闹起来,他最好劝劝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
何大伟心领神会,说你放心好了,有我呢。
李云兰的父亲看到何大伟后没有说话,他的女儿死了,做父亲的心里肯定不好受。何大伟叫了一声爸,而他毫无反应,铁青着一张脸。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他何大伟把李云兰推下了楼似的。他比何大伟想的要激动,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李海把张灯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何大伟站在他身旁的女人是谁。何大伟说是张院长。
张灯先是一番自责,然后才说,刚才我和你姐夫谈过了,他要我听听你们的意见。
李海说,听什么听!我姐死在你们福利院,而且是从楼上掉下去死的,你说怎么办吧?
张灯说,我们最好坐下来谈这事。
李海说,我姐死得蹊跷,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那我就报案。
张灯说,责任在我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李海說,赔钱!没有五十万块钱我们是不会答应的。
这时李云兰的父亲说话了,我们不要钱,人都死了,给钱又有什么用?
李海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又对何大伟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要他带父亲到一边去。何大伟去搀李云兰的父亲,可他甩开了他的手,厌恶地说,你不要碰我!
李海说,爸,你不要添乱。
李云兰的父亲说,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要钱干什么?
李海说,没有五十万我们是不会答应的!这事也没法坐下来谈。只要你们给了钱,我姐的后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要让张灯拿出五十万块钱来的确是有些困难的,福利院又不是一个赢利单位,她到哪去弄五十万。何大伟可以理解张灯,但当着李云兰的父亲和李海的面,他又不能说出来,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听李海说。张灯看了何大伟一眼,似乎是在向他求救。
何大伟说,李海,这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决的,我们需要心平气和地来谈。
李海说,你什么意思?死的人是你老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何大伟说,这事要是弄僵了对谁都不好,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说,张院长这里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再说了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吧。就算你去银行取钱还要排队呢。
李海说,那好!我们给你两天时间,要是你不给钱,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何大伟说,李海,我们走吧。
李海点上一根烟,这才拽了他父亲的手向楼梯口走去。
张灯说,谢谢你。
何大伟说,你能弄到五十万块钱吗?
张灯摇了摇头才说,上哪弄去,五十万又不是一个小数目。就是拿个三万两万对我们来说都很困难。
何大伟说,回去后我会说说他的,李云兰虽然是他姐,但我这个做丈夫的还是有说话资格的。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张灯说,以后不要关机,要不然我怎么找你。
何大伟说,我会的。
张灯把何大伟送到楼梯口,又说了一声谢谢。
李海对何大伟刚才的表现有些不满,说你还和她啰嗦什么,不给钱,她说得再好听也不行。他们是坐出租车来的,何大伟问李海要不要去家里。李海说,当然去了,不去你那,你还想让我们去旅馆啊!何大伟不想和他们坐一辆车走,就把钥匙给了李海,要他先走,他呢,骑自行车走,路上正好买点吃的。李海把他父亲搀上车后对何大伟说,你快点啊!爸中午没有吃饭。等他们的车开走后,何大伟朝那栋四层楼看了一眼,李云兰的那条睡裙还在晾衣绳上飞舞。何大伟犹豫着,想回去把李云兰的睡裙带走。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看见张灯出现在她办公室的窗口前,正朝自己挥手。他也挥了挥手。
3
回到家,李海看到何大伟搁在茶几上的卤鸭、红烧排骨和白酒后,说我真的是饿坏了。岳父不在。李海说他在卫生间里。何大伟放好杯盏和筷子,但岳父却说没有胃口,不想吃。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去床上先睡一觉,等睡醒后再吃。他点了点头。那我们先吃。李海撕下卤鸭的一条腿,大口吃起来。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喝点酒。李海说,要喝你喝。何大伟毫无食欲,点上一根烟,起身离开了沙发。李海见他既不吃也不喝,就说,那就喝点吧。
我陪你喝。何大伟说。给李海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海喝了一口酒后,说姐夫,你不要太难过了,我姐都死了,你难过也没有用。他又撕下一条卤鸭腿问何大伟吃不吃。何大伟说,你吃吧。李海说,这卤鸭的味道真是不错,你应该吃点。那只卤鸭被李海他吃了一半多,他的嘴巴油光光的,但杯子里的酒却没有喝多少。
李海说,福利院要是不答应给我们五十万块钱,那我们就找律师和他们打官司。我姐虽然是个植物人,活着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人啊!她死得不明不白……
何大伟不想谈李云兰,也不想以此来要挟张灯,要她拿五十万块钱。他吐出一口烟来,说李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李海像被噎了一下,过了半天才说,只有傻瓜才会这么问,姐夫,你不会是伤心过度吧?
何大伟说,伤心倒是真的,但还没有过度。
李海拿牙签剔着牙,眼睛睥睨着何大伟,笑了笑,说姐夫,我想买辆车。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征求何大伟的意见。姐夫,你看行吗?他看着何大伟,见他没有做出反应,又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我和你一样难过。死的人是我姐,就算她是个植物人,可她也是我姐。姐夫,你要是不答应,那我不买就是了。
何大伟说,你要是得不到五十万呢?
李海说,怎么可能呢!难道我姐的一条命不值五十万?他们要是不给,那我就去法院起诉他们,告他们蓄意谋杀。我还要把这事捅到电视台去,叫《焦点访谈》的记者来。姐夫,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啊!你总不能一个人过下去吧?还有我的外甥小东,他不能没有妈妈。以后你得为他找个妈妈啊!而这都是需要钱的,你说是不是?
李海说得很对,但何大伟对他却有些反感。作为李云兰的弟弟,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却张口闭口地谈钱,这让他心里有点堵得难受。他不哭是因为他对得起李云兰,为了她做了他该做的,可你作为李云兰的弟弟,怎么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流呢?
岳父睡醒了,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点点头。岳父坐下后,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喝点酒。岳父又点了点头。何大伟给他倒上一杯酒,然后给他端过去。他接过酒杯,一口就喝干了。兰子她……他声音哽咽,说道,爸心里难受啊!岳父那么一哭,何大伟也有些难受。但他没有掉眼泪,而是又把岳父喝干的酒杯倒满酒。东东知道了吗?他看着何大伟说。何大伟说不知道。他说,暂时不要告诉他,东东还小……
李海说累了,想睡一觉。
何大伟说,你去睡吧,有我陪着爸呢。
岳父喝下两杯酒,何大伟再给他倒酒,他不让,说心情不好,不能再喝。何大伟说那你就吃吧。他吃了两块排骨就不吃了。何大伟问他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他说他心里憋得慌,想出去走走。何大伟知道他是怕睹物思人,因为墙上挂着他和李云兰的结婚照,还有她的衣服什么的。
我一个人,你不用陪我。出门的时候,岳父说。你也去歇一会儿吧。
李海睡着了。他是在何大伟儿子的床上睡的。儿子住在奶奶家,在那里上学方便,吃饭也有人照顾,比住在家里好多了。
何大伟在床上躺下来,却发觉枕头湿乎乎的。他知道枕头为什么是湿的。不用说那是岳父流的眼泪。他躺在那里,毫无睡意。听着李海的呼噜声,不胜其烦,就来到客厅,把电视机打开了。在沙发上躺下后,他看到了被自己拔掉的电话插头。他刚把插头插好,张灯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张灯要他去她家一趟,说有话要和他说。
为了节省时间,何大伟决定坐出租车去。张灯的家在城北,大概有七八里路,坐车去用不了二十分钟。坐上车后,何大伟忽然觉得张灯打来的这个电话有点别有用意。她和我谈李云兰的事,干吗非要让我去她家里,她可以在单位的办公室或外面找个地方啊。这么想着他激动起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她想贿赂我,不是拿钱或物,而是用她的身体。她知道一个男人需要什么。车到了城北张灯所说的怡苑小区后,何大伟才想起忘了问她住哪栋楼哪个单元及门号。他在小区大门旁的一家商店里买了一包烟,问店老板知不知道张灯家。店老板说不知道。何大伟说她在福利院工作,是那里的院长。店老板仍旧说不知道。何大伟从商店里走出来,看看一栋栋居民楼,对自己的粗心大意非常生气。他不可能挨家挨户去问,那样的话他就是问到天亮也不会找到她,他也不可能站在每一栋楼下去喊张灯。这事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说不定她等不到我还会打电话的,我还是回家再说。何大伟若有所失地走出小区的大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何大伟是走着回去的,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他回到家时,李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李海说,你去哪了?
何大伟说,下楼买了一包烟。
何大伟把口袋里的烟掏出来扔在茶几上,问李海岳父回来了没有。李海摇摇头。岳父出去都有一个半小时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会不会迷路了。何大伟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李海说,你说什么?爸一个人出去了?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出去,他会找不到家门的。何大伟说,那我们去找一找,他人生地不熟,不会走太远。李海不耐烦地跟着何大伟下楼来。小区大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何大伟提出分头去找,李海不同意,说我们还是一块走,免得再出麻烦。
他们在附近找,连个人影也没看到。李海有点烦,说这不是添乱嘛!
何大伟说,他不会走远。
他们继续往前走,李海突然问何大伟爱不爱他姐,他被李海问得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李海说,男人都是三分钟的热度,姐夫,你说是不是?
何大伟说,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李海讪讪地说,工作都没有,谁跟我啊!
何大伟说,你年纪轻轻,干吗不找个工作?
李海嘴巴一咧,说姐夫,等他们给了我们钱,我们平分好不好?
何大伟没有理睬他。
李海又说,你打算拿那钱干什么?买车吗?
何大伟说,你烦不烦!
李海被何大伟的呵斥声吓了一跳,马上噤若寒蝉了。看到李海那副突然变得萎缩起来的样子,何大伟忍不住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李海说,姐夫,我们回去吧。这样找也不是办法,说不定爸已回去了。
何大伟说,听你的,我们回去。
岳父没有回家。何大伟去卫生间看了看,又去厨房看了看,家里没有岳父回来的迹象。李海却心不在焉,甚至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一个女人,就是人贩子也不会要他。
何大伟说,那可说不准。你没看报纸上说有些人专门贩卖人体器官。
李海摇摇头,说报纸上的话你也信?那都是吓唬人的,再说了爸都那么大年纪了,身體上的器官都老了,你说谁会要?
李海是岳父的儿子,他都不担心,我干吗杞人忧天。何大伟点上一根烟,感觉有些累,什么话也不想说。
4
第二天早晨,李海和何大伟商量去福利院的事。李海说他去福利院,要何大伟去找他父亲。何大伟犹豫着要不要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要警察帮着找。他还未去打,电话就响了。打来电话的人是张灯,她问何大伟昨天怎么没去她家。
何大伟说,去了,但我没有找到你家。
张灯说,都怪我,忘了对你说住址了。其实我住的地方很好找的,进了小区的大门,往右走,第一栋楼就是。
何大伟说,你在哪?在家?
张灯说,在家,要不你现在来。
何大伟说,我岳父走失了,我得先去找他。
张灯说,你打110,叫警察帮你找。
何大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灯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哈欠,好像刚刚睡醒。何大伟问她是不是刚睡醒,她说是,然后又打了个哈欠,说你过来吗?
何大伟说,李海到福利院找你去了。
张灯说,你来吧,我在家等你。
张灯说的在家等何大伟,其实是在说她在床上等着他。这次何大伟不会找不到她了。二十分钟后何大伟便走进了张灯家,房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说你在哪?
张灯在卧室里说,在床上呢。
等何大伟从张灯的身上滚落下来,听见她说,你内弟要的太多了,五十万,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大伟说,李海是个无赖。
张灯说,最多给他两万,再多真的是拿不出来。
何大伟不想在这个时候谈钱,而且是在一个刚刚和自己做完爱的女人的床上。见何大伟不做声,张灯说,李云兰是你的妻子,她出事了,我们院方当然要负责任的。我会拿出五万块钱来给你,对你内弟,你就说两万。
何大伟在张灯家待了两个小时,走的时候,张灯问他打没打110。他说没有。
张灯说,我中午去福利院,那里没有我不行。你晚上要是有时间,可以来家里找我。
从张灯家出来,何大伟直接回了家。
岳父不知在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背靠着沙发,正在那里打盹。何大伟咳嗽了一声,他吓了一跳,马上睁开了眼。
你终于回来。岳父说。
何大伟说,你去哪了?我们找了你大半夜,这不一大早我就出去找你,刚回来。
岳父说,遇见了一个熟人,他要我去家里坐,我就去了。
李海没有回来。吃过午饭,何大伟在沙发上躺下,想睡一觉,刚躺下,电话突然响了。岳父像被吓了一跳,他看着何大伟去接听电话,脖子伸得很长。何大伟以为是张灯的电话,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但打来电话的人不是张灯。
姐夫,我是李海。你快来派出所一趟。李海在电话里说。
何大伟说,我去派出所干吗?
李海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姐夫,你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三千块钱啊。
何大伟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去福利院了,怎么又去了派出所?
岳父问何大伟是谁打来的电话。何大伟说,一个朋友,我必须出去一趟。
在铁西派出所,何大伟见到了蜷缩在墙角的李海,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霜打的茄子。李海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夫。何大伟没有做声。警察说李海嫖娼,要交三千块钱罚款才可以放他出来。何大伟交了罚款。李海说,姐夫,我会把钱还你的。何大伟本想训斥李海一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说,怎么回事?你真的找小姐了?李海说,姐夫,我被那个女人耍了,是她问我要不要做,我还没上她的身警察就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李海一再叮嘱何大伟,要他不要在父亲面前提那事。
何大伟问他见没见到张灯。他说她躲起来了。
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早晚都会等到她的。李海忿忿的,说她想逃避责任,连门也没有!姐夫,等我们把钱拿到手……何大伟摆摆手,说她不会给你那么多钱的。李海把眼睛一瞪,说不给,那我是不会同意的!
何大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麻烦,他还以为岳父和李海处理完李云兰的后事后马上就会走,没想到李海一口咬住五十万块钱不放,看他的意思只要张灯不给钱,那他就不会走。现在他不仅烦李云兰这个弟弟,甚至非常厌恶他。
李海还在说,有点兴奋的样子。姐夫,我觉得我们还是找个律师和他们打官司好,他们不是不给钱吗,那我们就让法庭去解决问题,到时我看他们给不给。
何大伟说,你不想见见你姐?
李海愣怔了一下,说不想,我怕我见到她后会受不了。
何大伟说,我们还是去看看你姐,她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冰柜里是很冷的。我看这事不能拖得太久,你应该为你姐想想,想想她一个人躺在冰柜里。
李海说,姐夫,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李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何大伟没有把话停下来,他就是为了让李海难受才说那些话的。
李海说,姐夫,我求你别说了。
何大伟说,打官司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简单,你以为一天两天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李海说,一天解决不了,那就两天,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5
在去张灯那里的路上,何大伟见到了那辆把李云兰撞成植物人的帕萨特。车的主人换了,当时把李云兰撞倒的司机是个男的。那天,何大伟没有和李云兰在一起,他是在接到交警的电话后知道李云兰被车撞了,情况十分严重。他问肇事车辆跑了没有。那个打电话的交警说,没有,当时我就在现场,他能跑得了吗?
那个交警年龄不大,见了何大伟后,绘声绘色地向他描叙当时的情景。他口才很好,而且用词准确,就像一个足球解说员,把他看到的那一幕描述得栩栩如生。
何大伟没有打断那个交警的话,虽然心里烦,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那个交警的描叙。何大伟一边抽烟一边想,李云兰匆匆忙忙地横穿过马路干什么去呢?她应该在单位上班啊。那个交警说,你妻子的一只鞋飞出很远,是我把那只鞋捡回来的。他让何大伟看那只鞋,说你带上它去医院吧。何大伟接过交警给他的鞋,问帕萨特的主人在哪。交警說,回家拿钱去了。
在急救中心,何大伟见到了那个司机,他看着那个男人,没有说话。那个司机自我介绍说他姓王,叫王开。
何大伟说,是你把我妻子撞了。
王开说,对不起,事情都怪我。
何大伟说,交警说我妻子是在横穿马路时被你撞的。
王开点点头,说是。
她为什么要横穿马路?何大伟说。他是在问自己,而王开却说,你妻子跑得很快,她是朝对面一个男人跑去的,我没有想到她正走着,会突然横穿马路,而且速度那么快。我马上采取紧急刹车,但还是撞到了她。
何大伟说,一个男人?
王开说,是的,一个男人,但他一转身就不见了。
那个男人。王开说,双手捧着一束鲜花。
那个男人是谁呢?何大伟看一眼那辆帕萨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个女人从车里下来,一边打电话一边张望。她是王开的什么人?何大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他看一眼车牌号,转过头去。王开给了何大伟十万块钱,他对自己给何大伟带来的不幸非常难过,说钱不多,但他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何大伟问他,当时你为什么没跑呢。王开说曾产生过要跑的念头,但他看到了一个交警。何大伟说那个交警的口才很好,他的描叙比摄象机的镜头还要准确。王开说,是吗?你现在要我说当时的情景我会什么也说不出的。何大伟常常想起那个交警,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这给他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李云兰被王开的帕萨特撞飞出去。后来他和王开成了朋友,还坐过那辆帕萨特。王开做生意,很忙,时间长了何大伟便不再和他联系,他不想耽误王开做生意。倒是王开几次打电话给何大伟,问问李云兰的情况和何大伟的生活。有一次,王开交给何大伟一个纸包,说里面装了五万块钱,要他找个保姆伺候李云兰。何大伟收了他的钱,从此两人就失去了联系。对那起车祸,何大伟过了一个多月才通知李云兰的父亲,他对岳父说肇事车跑了。
那个女人终于打完了电话,她上了车,按了一下喇叭,便把车开走了。何大伟突然产生了一个想给王开打电话的念头,就来到一个电话亭旁。他没有想到王开还用着那个手机号,电话接通后,他听见王开说,哪位?他说,是我,何大伟。王开说,何大伟,你现在怎么样?李云兰还好吗?何大伟说,还好。王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何大伟说,我见到你的车了,开车的是一个女人。王开说,那车已不是我的了,我把车卖了。
哪天我们喝喝。挂电话前,王开说。你要是经济有困难,只管对我说。
好的。何大伟支吾着,有时间我们再联系。
你怎么了?见到何大伟后,张灯问。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何大伟摇摇头,说我见到那辆帕萨特了,就是把李云兰撞成植物人的那辆车。
张灯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大伟说,如果不是那辆车,那我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张灯说,一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人都有个劫数,那是没有办法的。
何大伟很想把那个交警对他描叙的车祸经过向张灯复述一遍,但他没有那个交警的口才,用词也不准确,所以他只好作罢。
张灯弯下腰,屁股对着何大伟,去开保险柜的锁。张灯的屁股是滚圆的,那条短裙绷得很紧,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似的。何大伟站起身,向她走过去。
张灯说,这福利院是我承包的,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何大伟从背后抱住张灯的腰,说我不要钱。
张灯扭过头来,说我只凑到五万块钱。
这时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张灯停下手,接着把钥匙从保险柜的锁孔里拔了出来。何大伟仍旧紧紧抱着她的腰,也不说话。张灯说,有人来了,我们看看去。何大伟松开手,同张灯向门口走去。
在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三名警察在李海的帶领下正朝楼梯口走去。
张灯说,警察怎么来了?
何大伟说,是李海带他们来的,不给他五十万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个自称姓刘的警察把何大伟和张灯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李云兰是从哪坠楼的?我们要去她的房间看看。
看到何大伟在张灯的办公室,李海的脸上闪过一丝怪怪的表情,说姐夫,你早来了。
何大伟点点头,没有说话。
警察来到李云兰生前住过的房间,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的各个角落看了一遍,然后来到阳台。那个姓刘的警察问张灯,李云兰是从这里坠楼的吗?张灯说是。刘警察朝楼下看了一眼,说什么时候?张灯回答说,我们是在早晨发现的。刘警察说,出了人命,你们为什么不报案?张灯支吾说,是她自己坠楼的,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再说那样对我们福利院的名声不好。刘警察黑着一张脸说,扯淡!
从李云兰的房间里出来,刘警察说要何大伟和张灯去派出所一趟,他们要了解一下李云兰的详细情况。
车开到派出所后,姓刘的警察接了一个电话,他皱着眉头,说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收起手机后,他对那个脸色有点黑的警察说,小马,你先带他们到办公室去。我回家一趟,马上就会回来的。
何大伟不是凶手,也不是被怀疑的对象,所以他可以坐在派出所的沙发上,可以抽烟、喝茶、去厕所。张灯在何大伟所在的这间办公室的隔壁,他问那个姓马的警察这是调查情况还是审讯。姓马的警察说,是了解情况。何大伟说,我也很想知道我妻子的死因,她动都不能动,怎么会坠楼呢?对这事我一直都非常纳闷。姓马的警察抱着一个搪瓷缸喝茶,他不停地吹着搪瓷缸里的水,嘴巴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姓刘的警察回来了,他的样子有点烦。
姓马的警察说,是嫂子有事?
刘警察点点头,然后看着何大伟,说你叫何大伟吧?
何大伟说是。
刘警察说,你不想知道你妻子的死因吗?
何大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刘警察笑了笑,说我老婆也是一个植物人,不过她不是车祸导致的,而是脑肿瘤破裂造成的。
对派出所的调查结果,李海有些失望,说刘所长说是我姐自己跳楼的。
何大伟说,他们那么说自有他们的理由,他们是警察,不会乱说的。
怎么可能呢!李海忿忿地,说她一个植物,她连走都不能,怎么会跳楼呢?
何大伟说,说不定你姐苏醒过来了。
李海说,不管我姐是自己跳楼还是被推下去的,福利院都脱不了干系,都得为此事负责!
何大伟说,可福利院拿不出那么多钱。
李海说,拿不出也得拿!
何大伟说,你姐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呢,我看还是早点叫她入土为安为好,我们不能让她一直待在那里。
李海说,我们拿不到钱,就算我姐入土了,她也不会安生。
张灯一直都躲着李海,倒经常打电话给何大伟。
这天,张灯在电话里说,李海再这么闹下去,那她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何大伟说,我也没办法,他不听我的。张灯说,警察说了,你妻子是自己跳楼的,她还留下了一个日记本。何大伟问日记本在哪。张灯说,在刘所长那里。
和张灯通完电话,何大伟睡了一小觉。那一觉不长,他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那是一个噩梦,在梦中把李云兰从阳台上推了下去。他还梦见了派出所的刘所长,他在前面跑,刘所长在后面追。在他走投无路,就要被刘所长抓住时,一只手把他拍醒了。那个拍他的人是李海。姐夫!李海说,我今天见到张灯了,她答应给我五万块钱。因为刚才的梦,何大伟出了一身汗,他看一眼李海,说我要去找刘所长。李海说,姐夫,你不说我倒忘了,刘所长要我捎话给你,说要你去他那里一趟。何大伟站起身来才发觉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他揉了揉眼,说我刚才梦见你姐了。
李海说,张灯要我明天去拿钱。
何大伟走出门去,回过头来,说手术定在明天,专家今天下午来,你最好在医院待着,哪也别去。
刘所长不在派出所。
一个警察告诉何大伟,说刘所长在家里,她妻子的情况不是很好。
何大伟问,刘所长今天会来吗?
那个警察说,会的。
刘所长来时,何大伟正坐在沙发上打盹。刘所长一脸疲倦,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擦掉嘴巴上的水,看到何大伟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说我老婆不行了,也就三两天的事。何大伟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根。刘所长说,你比我幸运多了,你才受了三年罪,我呢,七年,头发都熬白了。何大伟说,你也快熬出头了。刘所长笑笑。何大伟发觉自己说的那话有点不合适,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人早晚都有那一天,得病也好,不得病也罷,人早晚都要死的。刘所长说,她得病时手里拿了一只喝水杯子,一拿就是七年。医生说就让她拿着好了,要是掰开她的手,那她的手指是会断掉的。何大伟想到了在医院做的那个梦,他想告诉刘所长,见他皱着眉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刘所长见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就说,你有事吗?何大伟说,我做了一个梦,我在那个梦里把我妻子推下了楼。刘所长说,是吗?何大伟说,我梦见你在追我,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当时我吓坏了,拼命地跑。对他的这个梦,刘所长颇有兴趣,说追上了吗?何大伟说,你还没追上我就醒了。刘所长说,如果我开枪,你不会跑掉的。当然,那是在梦里,就算我开枪,你也不会被打死。何大伟说,如果那不是梦呢?刘所长一愣,没有说话。
在何大伟要走的时候,刘所长才突然想起李云兰的那个日记本。他打开抽屉,取去一个蓝色的塑料皮日记本,说这是你妻子的,你拿回去吧。何大伟接过那个日记本后,刘所长说,我都看过了,你不介意吧?何大伟摇了摇头。刘所长说,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是不会看的。
那些日记都是李云兰出车祸前写的,一天一篇,这让何大伟有些吃惊,以前他居然不知道李云兰有记日记的习惯。李云兰的字体不错,写得很认真,一个污点都没有,好像每一篇都是刚刚写完。他想等哪天闲暇时看看李云兰都写了些什么,就把日记本放到了书橱里。
7
岳父突然失踪了。李海说他睡了一觉,醒来却不见了父亲,当时他还以为父亲去厕所了,也就没当回事。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才感到事情有点蹊跷,就在医院里找起来。他会去哪呢?何大伟说,他会不会回家了?李海,你最好给家里打个电话,或者马上回家一趟。李海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家,说由他去好了,他不想做手术,我能有什么办法。何大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万一他在路上出个什么事,到时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不管李海想不想走,何大伟还是给他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火车是下午五点的,从哈尔滨开过来的。时间富余,何大伟在火车站旁的一家饭店里请李海吃了一顿饭。两人要了四个菜,六瓶啤酒。在李海喝下一瓶啤酒后,说姐夫,明天你一定别忘了去拿钱。何大伟说,知道。李海说,五万块钱,太少了。
送走李海,何大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刚回到家,张灯就打电话来,要他去她家里一趟,说钱都准备好了,五万块。
这天是星期六,是何大伟去母亲家看儿子的日子。李云兰出车祸后他就把儿子送到了母亲那里,当时儿子才四岁多,一晃三年过去了,儿子都上小学了。他觉得应该把李云兰死了的事告诉儿子,这么想着,他对张灯说,我晚上去吧,我想带东东去看看他妈妈,尽早让李云兰入土为安。张灯说,我听你的,你什么时候来拿钱都可以。
见到东东后,何大伟问他想不想妈妈,东东摇了摇头。
何大伟说,东东,你妈妈死了。
东东说,你不是说她早就死了吗?
何大伟说,这次是真的。
东东不高兴,他把东东送回母亲家,然后坐车去张灯那里。她会不会又在床上等我呢?何大伟伸手去推门的时候想,但门是锁着,他只好抬手去按门铃。张灯不在。何大伟抽完一根烟,不想再等下去,就走了。
岳父和李海走了,再把李云兰打发入土,那他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几天来何大伟被折腾得够戗,他很累,需要休息,需要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何大伟没有想到岳父没有走,他刚回到家,岳父就把门敲响了。岳父说他在医院憋坏了,就出去走了走。何大伟问他还做不做手术。岳父说,不做!何大伟说,钱都交了,专家也请来了,我看还是把手术做了吧。岳父摇着头,坚决不做。何大伟说,李海回家了,我们还以为你也回家了呢。
岳父提出明天走,在走之前他想去医院看看自己的女儿。
何大伟说,明天我陪你去。
说到自己的女儿,岳父哽咽了,他神色黯然,一副要哭的样子。
第二天,岳父连饭也没吃,就被何大伟带着去了医院。在出门前,岳父把胡子刮了,嘴唇和下巴被刮得很亮,有几处还被刮破了。何大伟拿出一件西服褂子要他穿,他没有拒绝,而是说,我不能穿得太邋遢了,那样兰子看到后会不高兴的。何大伟安慰他,要他在见到李云兰后不要太难过。岳父说,兰子从小就爱干净,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何大伟说,她是爱干净,天天洗衣服,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来。那身西服穿在岳父身有点大,松松垮垮的,他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西服褂的领子,问何大伟要不要把扣子扣上。何大伟说不用。岳父转过身,扭头去看镜子里的背影。何大伟拿来一把梳子,要他把头发梳理一下。岳父说,兰子看到我穿西服会笑话我的。
到了医院,岳父突然改变主意了,说他不想见。何大伟说,都来了,还是看看吧。岳父执意不肯,说见了兰子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她才三十岁多一点,还很年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做父亲的心里当然不会太好受。岳父不想见,何大伟也就不再勉强他,问他要不要找个饭店吃点什么。岳父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家吃吧。何大伟以为岳父要回他那里,说那我去买点现成的。岳父说,我不去你家了。
岳父现在就要走。何大伟再三挽留他,可他不肯留下,说兰子的后事就交给你了,买个好一点的骨灰盒,别委屈了兰子。何大伟送岳父去火车站。上车后,岳父把脸贴着车窗玻璃,突然老泪纵横。何大伟朝他挥了挥手,火车慢慢地启动了。
8
李云兰的那些日记杂乱无章,就像一个人在呓语,云里雾里,前言不搭后语,但字体娟秀。何大伟一目十行,对李云兰所记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有多大兴趣,如果不是在后面的日记中多次出现的那个K,那他是不会看完的。那个K代表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和李云兰的关系有点暧昧。何大伟的眼睛盯住那个K,突然想起了王开对他说的话。王开说李云兰横穿马路直奔一个男人跑去,但车祸发生后那个男人却不见了。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李云兰日记中频繁出现的那个K呢?最后一篇日记,李云兰的字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是歪歪扭扭的。
看完李云兰的日记,何大伟给刘所长打去了电话。
刘所长问他是不是看过李云兰的日记了。
何大伟说,看过了。
刘所长说,我们没有怀疑你。
何大伟说,她的死与我无关,刘所长,我怎么会把一个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的人推下楼呢。我不会那么做的。她迟早都要死的,我干吗要把她推下楼去。
刘所长说,我們没有怀疑你,是她自己跳楼的。也许她恢复了知觉,奇迹在她身上发生了。
何大伟说,那她更不应该跳楼了。
刘所长笑了笑,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也许她不是植物人,而你却一直认为她是,她忍受不了,就想到了自杀。
何大伟没有说话,他觉得刘所长所说的那些话有点荒唐,是在和他开玩笑。我伺候了李云兰三年,她是不是植物人难道我不清楚。在挂电话前,刘所长说他老婆死了,是从床上掉下来的。何大伟没有见过刘所长的老婆,对她的死更不会感到吃惊,但他还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安慰刘所长。刘所长说,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她死了,对她我问心无愧。
何大伟说,来日方长,去日苦多啊。
刘所长说,我们找到那个男人了。
何大伟怔了一下,说哪个男人?
刘所长说,那个站在马路对面,手捧一束鲜花的男人。
何大伟说,鲜花?
刘所长说,是的。
何大伟说,其实我应该猜到的,可我在心里一直都不敢相信。
刘所长说,人都不在了,你就别去计较了。
刘所长的老婆是从床上掉下来死掉的,这同样是一个奇迹。一个在床上躺了七年的女人,吃喝拉撒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床的。刘所长说他老婆过去很胖,后来一天天变瘦了,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掉下床那天,风很大,家里的窗子没有关,桌子上的一个花瓶都被刮到了地上。那个花瓶很大,大概有五十多斤。刘所长的意思是那么大的一个花瓶都被刮倒了,何况一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人。何大伟相信了他的话,不过他不记得最近有没有刮大风。也许刮过,突然刮过一阵大风,足以把一棵大树连根拔起的大风。刘所长的女人会不会像家里的那个花瓶那样碎掉呢?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比一个花瓶更容易打碎。
有时间我们喝喝。刘所长说完这话就把电话挂了。
因为电话打得过长,何大伟感觉那只拿电话听筒的手都发酸了,他搁下电话听筒,突然想到了刘所长老婆拿的那只杯子。刘所长说她拿着那只杯子,一拿就是七年,但他不能掰开她的手,那样的话她的手指会一根根断掉。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刘所长伺候了他的女人七年,想必早就不胜其烦了。何大伟觉得自己比刘所长幸运多了,他伺候了李云兰三年,对她的死已没有多大的悲痛。当然,说一点没有也不确切,蚊子咬一口还要痒三天呢,何况李云兰是一个人。这么想着何大伟的脊梁骨忽然痒了起来,他伸手去挠,而那个痒的位置他正好挠不着。
挂了电话后,何大伟点上一根烟,然后走出门去。在一家鲜花店,他买了一束玫瑰。一辆出租车突然停下来,那个开车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说您去哪?
何大伟说,看到对面那个女人了吗?你能代我把这束玫瑰送给她吗?
司机愣了一下,没有表态。何大伟掏出一张钞票,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
司机笑了笑,说是那个打伞的女人吗?我还从未给女人送过玫瑰花呢。
何大伟点了点头,说你老婆呢,也没送过?
司机说,没有,有这钱,还不如一家人下馆子吃一顿呢。
那个女人伫立在站牌下,说不上漂亮,但身材还是不错的。午后的阳光下,那个女人从坤包里掏出一面镜子,看了又看,镜子反射的阳光有那么一刻打在了何大伟的脸上。何大伟眯缝了眼睛,说去吧,你快点去吧。
司机接过何大伟的钞票揣进了口袋里,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一脸兴高采烈的表情,就像去赴一个约会,几乎是小跑着。何大伟看着那个手捧鲜花的男人横过马路走去,没有马上离开。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会做出何种反应,是收下出租车司机送上的玫瑰花,还是转身逃走,或者给他一个响亮的大嘴巴。他看着那个出租车司机大步走去,那天的阳光很好,真的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何大伟伫立在阳光下,潸然泪下,但他没有去擦,任泪水奔涌而出。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