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河南平顶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清明》《雨花》等,出版小小说集《狼人日记》《科天的走向》。
1
3890年前的某一天,刘累坐在洛阳偃师县的一方水塘边发呆。在此之前,他曾经远赴山西,在闻喜县董泽湖的浩淼烟波中向豢龙氏董父学习养龙。刘累至今依旧记得群龙翻腾的壮观场面:那时董父悠闲地驾着一叶扁舟,手擎鱼杆,所到之处一片喧哗,几十条幼龙跃出水面,银光四射,浪花飞溅。
后来的一天,长大的龙开始向天空腾跃。董父明白蛟龙腾飞的时候到了。他请来舜帝和朝中大臣同赏,但見两条巨龙身披黄色鳞甲冲天而起,紧接着所有蛟龙皆飞向云霄,盘旋起舞,有如漫空彩练……舜帝喜不自禁,巨龙腾飞乃祥瑞之兆,遂决定以龙为图腾。董父豢龙有功,舜帝便将这一带封为董父之国……
而眼下,回到故地的刘累却颇为郁闷。别说像董父那样因豢龙而成就一番大业,就是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也似乎遥不可及。龙非凡俗之物,到哪里去寻找?再说,眼前这片池塘也绝非养龙的理想之地,因为龙非甘泉不饮,非灵水不憩,所以刘累很是悲观,觉得此生恐怕与龙无缘了。而他空有一手豢龙技艺,难免有怀才不遇之感。
然而,山穷水尽处,却是柳暗花明时。夏王孔甲的使者就在刘累郁郁寡欢的时候不期而至。你可是刘累?使者问。刘累点头,不知这位身着官服的人什么来头。伸出手来。刘累懵懂地把手掌递给使者。使者细细查看一番,那手上果有龙纹,而且掌心天生一个“累”字。
随我去也。使者说。
一段时日后,刘累在河南临颖县的龙荡沟里驯养着一雄一雌两条青龙。一切都是天意,不是吗?生性喜欢宠物的孔甲得到了黄河龙族赐予的青龙,而孔甲偏偏又听说他曾经师从董父,便令他在此豢龙,并封其为“御龙氏”。刘累终于如愿以偿。然而不知何故,那条雌龙竟然毫无征兆地死掉了。刘累如雷轰顶,倘若此事被孔甲得知,必遭杀身之祸。公元前1873年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刘累带着唯一的雄龙远逃尧山东麓,改姓为"邱",从此垦荒渔猎,隐居下来,那个地方就被后人称为“邱公城”。
将近四千年后,作家顾守节正站在一座大湖之畔,竭力把目光伸向深不可测的湖底。那里埋葬着刘姓的始祖刘累,以及一段太过遥远的历史。顾守节之所以来这里,是应剧团之邀,创作一部挖掘中原文化的地方戏剧本,以备参加省戏剧大赛。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召唤,他一下子想起了刘累。其实中原的历史名人和逸闻传说数不胜数,而他选择刘累是有原因的。首先是他的母亲姓刘,老太太不仅对老祖先刘累念念不忘,而且经常对刘家的丰功伟业和贤达才俊如数家珍,比如在中国历史上,仅刘姓称帝称王者就多达66人,从西汉、东汉到北汉、大齐,共历时650多年,是中国建立封建王朝最多最久的姓氏。我们刘家,那可是了不得!老太太眉飞色舞地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的始祖刘累是养龙的!顾守节对刘累的最初印象就是从这里来的。但这并不是他创作的主要动因,他选择刘累,事实上完全是为了一次挑战,因为关于刘累的文艺作品屈指可数,而大型剧本似乎尚属空白,他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顾守节是W市的文化名人,有全市“第一笔杆子”之誉,很受各级领导器重。他除了编剧,还能写小说、散文、评论,而且各类晚会的主持词和骨架节目均是出自他手。这倒不算最关键的,关键是他居然可以把公文写得风生水起,既有逻辑章法又有政治高度。说起来文化局也有几个专司公文的笔杆子,可自打廖局长上任,就对他们的八股文横竖看不上眼,把几个笔杆子弄得灰头土脸。于是,从事文艺创作的顾守节就浮出了水面。廖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听说你发表了不少文章,是咱们局的大才子。顾守节说,不敢当不敢当。廖局长说我要去省里开个经验交流会,这份文件你改改。顾守节瞟了一眼文件,这玩意他真没弄过,心里没底。廖局长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看他犹豫,就笑着说,别有压力,试试看。顾守节没拒绝,连夜在网上扒出一堆各级领导讲话、政府报告、工作总结之类的材料,没想到无师自通,既掌握了公文章法又领会了大政方针,加上自己出类拔萃的文采,文件修改几乎重起炉灶,让廖局长刮目相看。
从此,公文写作就成了顾守节的重要业务,他不仅成了领导眼里的宝,名气也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后来,市委、市政府遇到“硬骨头”也必由他出马操刀,即便分量不是太重的材料也要让他把把关,哪怕改几个字领导才放心。为此顾守节身边围着一大帮官场、商场、文场的“朋友”,平素办个事倒也方便不少。比如这次从数百里之外的W市来此采风,就是市领导一手协调安排,从车辆到接待一应俱全。不过顾守节表面风风光光,心里却常感无奈。从本质上说,他只想做个心无旁骛的文人,无拘无束,闲云野鹤。可谁让他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呢?遗憾的是,他精通得实在有点晚,倘若30岁以前他心志不定时就能妙笔生花,那他没准就改弦易辙弄个乌纱帽戴戴了。如今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别说无心仕途,即便有意也彻底没戏了,而他唯一想大器晚成的,就是创作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所以被众多领导们“宠爱”让他深感负累,欲抽身而不能,人一旦入了江湖想要金盆洗手比登天还难,再说,不给领导面子,他也没这个胆。
此刻,顾守节很想找个人聊聊有关刘累的事。陪他采风的是县文化局一名女副局长,同样姓刘。这并非巧合,而是当地领导特意安排。风姿绰约的刘局长腼腆地说,我就一个唱戏出身的,这历史呀典故呀我可是一窍不通。顾守节无奈地轻叹一声,心想这位副局长真是白姓了一个“刘”字。正在这时,一个打渔的老头划着小木船靠了岸。顾守节走过去,掏出一支中华烟,瞧着船舱里一堆活蹦乱跳的鱼,搭讪道,不错嘛老哥,满载而归呀。老头笑呵呵接过烟,点着火“嘶”地狠抽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转了一大圈才从鼻孔里徐徐冒出来。待明白了顾守节的来意,忽然哈哈大笑,你说刘累呀?几千年了,谁见过?那就是个神话!
顾守节的灵感就是在这时迸发出来的。没错,他要写一部大气磅礴的神话剧!此前,他一直陷于历史的瓶颈,迟迟找不到切入点。现在好了,既然是神话剧,他就可以天马行空笔走龙蛇了。他要塑造一个与史料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的刘累,一个担负民族使命义薄云天的刘累。几乎就在刹那间,他为这个呼之欲出的剧本确定了构架和主题:将刘累塑造成“龙文化”的捍卫者,而让昏庸残暴的孔甲改“龙图腾”为“狼图腾”,成为专制势力的代表。你想啊,这两股势力和两种文化之间的激烈碰撞与殊死较量该有多出彩,而那个闪耀着民族精神的刘累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顾守节为此兴奋不已,索性把一盒中华烟都送给了老头。一旁的刘局长说,顾老师,不早了,晚宴已经准备好,领导还在等您呢。顾守节没答话,指着湖中的几朵浪花说,你们看——那儿,像不像青龙戏水?
2
有龙呈瑞,伏羲开元。
矫若流云,龙翔九天。
苍龙崛起,凤凰涅槃。
龙凤合壁,祥瑞无边!
第一场戏是在湖畔的温泉宾馆连夜写就的。苍远的童声合诵拉开了全剧的帷幕。刘累学成归来,小龙女赐他两条年幼的青龙。在此之前,孔甲已颁令改“龙图腾”为“狼图腾”。而忠臣郑勇因推崇“龙图腾”惨遭诛滅九族,唯独小女云儿侥幸逃脱,不知所踪。刘累立下誓言:养龙护龙,恩泽众生,福佑中华,九死不悔。小龙女的出现一开始就给全剧制造出了神话色彩,而两条青龙既可化为人形又可回复原身堪称神来之笔。顾守节颇为满意,第二天便决定返程,在自己的一方斗室里一鼓作气拿下这个剧本。接待他的鲁县长极力挽留,说县里还有很多人文名胜,来一趟不容易,不如都去看一看,哪怕走马观花也好。顾守节说下次吧,贵地人杰地灵,下次再来叨扰县长大人。
回到W市,顾守节便一头扎进书房,构思着下面的剧情。按照正常逻辑,刘累应该到龙荡沟专事养龙。但这样就没戏了,因为他心中的刘累绝不是一个平庸的养龙人,而是身负民族大义的斗士,一个不折不扣的龙的传人。所以,他必须让刘累和孔甲产生正面交锋,上刀山火海,下狼巢虎穴。但是作为一介草民,要见到孔甲殊为不易。按照史料记载,是孔甲派人找到了他,而让他听命于孔甲那就毫无意义了。那么,让人把他绑去大殿吗?这无疑又大煞风景,因为刘累斗争的主动性荡然无存。顾守节思来想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思路滞塞,顾守节坐立不宁,一支接一支抽烟。整条的中华烟装了几抽屉,都是各路朋友送的。抽抽抽,把肺抽烂你就不抽了!老太太说。但见到送烟送礼者登门,老太太却是眉开眼笑。偶尔有老家的亲友来串门,老太太还拿出烟慷慨相赠,拿去抽吧,这可都是人家送给守节的!老家人一脸羡慕,守节可真出息呀!每及此时,老太太总把头骄傲地一扬,那可不,守节身上流的一半可是我们刘家的血哪!
顾守节吞云吐雾的时候,老家的人还真就来了,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论辈分向他叫爷。老太太亲热地把这个黑瘦后生让到沙发上,便急吼吼地叫出了顾守节。顾守节创作时最烦有人打扰,但老家人登门,他尽管不情愿也只能装出一副笑脸。老太太一面给后生削苹果一面探问着家乡的情况,东家长西家短,连谁家的牛生没生牛犊都记挂在心上。顾守节实在坐不住了,就直奔主题,问后生家里有没有什么难处。后生显然就等这句话哪,五官往中间一挤,苦着脸说,爷,你可得为俺做主呀。顾守节这才明白,老家的清灵河被滥采河砂,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如今多处断流,连浇地都成了问题。后生说着拿出手机,把一些图片给顾守节看。顾守节不禁唏嘘,那些裸露出的河床给采砂船啃得惨不忍睹,就像一张坑坑洼洼的橘皮脸。
你瞧,你瞧,老太太说,这么好的河,给糟蹋成什么样了。守节,这事你可不能不管!
顾守节咬咬牙,说,这事我管定了!
虽说离开老家二十余年,但对于清灵河的记忆,顾守节至今仍历历在目。毫不夸张地说,是这条沙河的小支流喂养了他的童年。他还记得,儿时的清灵河碧波荡漾,河水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大鱼贴着河床慢慢地游,小鱼则成群结队地在水边嬉戏,不时跃出水面来一个空翻。河边滩涂上,时常有鳖爬上来,懒洋洋地晒着盖。夏天无疑是小伙伴们最快活的季节。河边长大的孩子大都有极好的水性,他们在水里光屁股游泳,一个猛子能扎出二十米远。即便偶尔呛几口水,那水也是甘甜无比的。顾守节还记得夏末在河里采菱角,面前漂着一只大铁盆,一面踩水一面采摘,半天工夫竟可采满一整盆。那是清灵河赐给他们的美食,回家用井水煮了,剥出白白的肉,用牙轻轻那么一咬,脆生生甜滋滋,不仅口舌生津,还能健脾益气……如今,这幅久远而美好的画面却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真让顾守节又气又心疼。
顾守节谁也没找,直奔组织部郭部长而去。说起来,他成为市领导眼里的香饽饽,还是郭部长当的伯乐。那年市里决定向海内外引进人才,要在一家中央级大报上刊登招聘启事。启事开篇的序言经市委几个笔杆子改了七八稿,依然过不了郭部长的法眼。眼看报纸开着天窗急需排版,郭部长急了,就给廖局长等几个局委一把手打电话。廖局长心里有谱,说,我们这里有个顾守节,搞编剧的,不光文章写得好,还是个多面手,要不让他试试?就这样顾守节第一次见到了郭部长。那天偏巧顾守节和几个外地来的老同学中午喝了酒,郭部长是个中年女性,见顾守节喝得满脸通红当下就面有不悦。没想到顾守节酒气熏天思路倒异常清晰,从人文历史说到生态宜居,从自然资源说到发展潜力,从文化包容说到开放高地,一番话把郭部长给镇住了。郭部长没给他醒酒的时间,当下就让顾守节在组织部的电脑上开工。顾守节胸有成竹,在键盘上一阵噼里啪啦猛敲,半个小时,成了。郭部长一看,顿时两眼放光,一字未改,直叹顾守节人才难得,临走还把顾守节的手足足摇了半分钟,一旁的廖局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暗地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现在,顾守节站在市委大楼前,忽地有了种大义凛然之感。灵感的到来总让人猝不及防,也就在这时,他有如醍醐灌顶一般,困扰他的思路竟瞬间打开了。对,他理想中的那个刘累不正该像他这样吗?以舍我其谁的大无畏气概,迎着刀尖去见孔甲。那还等什么,大不了一死,再说,还有蛟龙护身哪。就这么定了,第二场,刘累闯宫!
3
恶狼图腾为王道,
改旗易帜把龙抛。
万民更比蝼蚁小,
尧舜岂能比我高。
美酒迷醉佳人俏,
日日纵情魂逍遥。
人间何处风光好?
酒池肉林生杀刀!
瞧瞧,这就是荒淫残暴的夏王孔甲。刘累冒死进谏,凛然道:自舜帝开始,我华夏便奉龙为图腾,开明施政,以人为本,徳布天下,仁爱黎民。而狼乃为凶残猛兽,以此为图腾,行专制暴政,日久,必人心思变,天下岂可长久?还望大王三思!这自然无异于与虎谋皮,刘累不仅未能劝得“大王三思”,还险些被抛入狼窟。亏得奸贼郎金蝉进言,杀了刘累,只怕奈何青龙不得,况且吃了龙心龙肝,可保益寿延年,福寿齐天。孔甲大喜,果真如此?郎金蟾道,龙乃神性之物,绝非虎狼鹿虫可比啊。孔甲恨不得马上大快朵颐,遂令刘累杀死青龙。刘累明白,若执意不从只有死路一条。自己死不足惜,岂可连累青龙蒙难,有负重托。于是急中生智,对孔甲道,龙乃万灵之首,只有待其潜入深潭,趁其不备,方能见机行事。孔甲自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谅刘累也逃不到哪儿去,便放他出宫。刘累虎口脱险,连夜择荒僻野径远逃异乡……
顾守节进门的时候,这场戏的腹稿已经打好了。郭部长正和属下说事。见顾守节连门都没敲就闯进来,吃了一惊。换了旁人,这么没规矩郭部长肯定不高兴。可谁让顾守节是市里的宝贝疙瘩呢?郭部长匆匆把属下打发走,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哎哟,顾老师,脸拉这么长,谁惹着你了?
顾守节义正词严道,郭部长,我今天是为民请命来了!
郭部长耐心听他说完,脸上的笑僵住了,当即抓起电话,劈头盖脸来一句,你这个局长还想不想干了!然后狠狠撂下电话。顾守节知道,电话那边的人一准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定尿都出来了,想想就解气。郭部长的脸色缓和下来,走到顾守节跟前,这么点小事,你给我电话里说一声不就行了,还劳你大驾亲自跑一趟?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来得正好,张书记正要找你呢。
张书记是市委副书记,打篮球出身,后来调到团省委,仕途顺风顺水,三年前下派到W市。顾守节过去也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此时找他不知何故。郭部长把他领进张书记办公室,客套两句就离开了。张书记一贯不苟言笑,个头又跟一座黑铁塔似的,顾守节在他面前总有种压迫感,放松不下来。
老顾,咱们长话短说,今天有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张书记开门见山。顾守节很快明白了,全市要搞干部作风大整顿,由张书记主抓。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是对有关部门明察暗访,必要时使用偷拍手段,将当事者言行记录在案。而顾守节要做的,是从琐碎的视频素材里理出主线,拿出一针见血的观点,撰写专题片文稿,再由电视台剪辑成片,在干部作风整顿大会上播放,并让当事部门一把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台做检查。顾守节一百个不情愿,别说这是得罪人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剧本,他只想全神贯注搞创作,实在不想分心。张书记见他迟疑,难得地笑了笑,你放心,纪委的同志会配合你们,不必有顾虑。顾守节苦笑一下,张书记,您误会了。这就把心里话挑明了,末了郑重恳求张书记“放他一马”。没想到张书记把脸一顿,老顾,不是我说你,是干部作风重要还是你那个狗屁剧本重要?还有没有点政治敏锐性?顾守节羞怒难当,自己苦心孤诣创作的剧本到张书记嘴里怎么就成了“狗屁”?张书记自知失口,意识到不小心冒犯了文人的自尊,就干笑了两声,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两者兼顾,这点小事还能把你难住?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就和电视台柯主任结合一下。咱丑话说前头,干不好我可要拿你是问!
话说到这份上,顾守节还有什么办法呢?模棱两可地点了个头,就逃出市委办公楼。回到家,还是忍不住心烦。枯坐了一下午,脑子里一团浆糊。刚要吃晚饭,廖局长拎着几盒保健品和两瓶茅台来了。
老婶子,身子骨还好吧?廖局长一进屋就嘘寒问暖。
好着呢好着呢,托您的福。老太太接过保健品,眼角眉梢都是笑,您坐着,我再去炒两个拿手菜。
瞧老太太这副媚态,顾守节很有些不以为然。几盒保健品就把这个骄傲的小老太太俘虏了。顾守节不得不承认,在待人接物方面,老太太显见得比他会来事,而他骨子里还真就不屑于此道。
廖局长坐定了,把茅台酒打开,老顾,这酒都在家放十年了,我一直舍不得喝,来来,今天咱弟兄两个喝几杯。
顾守节心里明镜似的,廖局长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三杯酒下肚,廖局长打开了话匣子,老顾,张书记交给你的事,你可不能推三阻四呀。顾守节皱皱眉,张书记都给你说了?廖局长点点头,还不是你态度不坚决?不管有什么情况,领导交代的事,咱都得无条件服从!老顾啊,这可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明白吗?顾守节当然明白,不谈什么大道理,这些年他真没少给廖局长脸上贴金。廖局长比他小两岁,在文化局即将干满两任,早就想挪挪窝了。如今干部调整在即,廖局长自然怕他拆台子。如果他把这事干好了,无疑是给廖局长锦上添花。廖局长恭恭敬敬举起酒杯,掏心掏肺地说,就算为了老弟我,你也得为张书记交一份满意的答卷,好不好?来来来,干了!
两个人喝干了一瓶,廖局长告辞。顾守节走进书房,想起廖局长临走的许诺,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你放心,等剧本出来,不管花多少钱,局里都全力以赴!廖局长拍着胸脯保证。顾守节这才下了决心。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一心二用了。要说这些年一路走来,他一心二用的次数还少吗?
顾守节泡上浓茶,一连喝了几大杯。夜深人静时,酒意渐消,思路开始活跃起来。他得抓紧思考下面的剧情,等明天去了电视台,再想静下心就难了。此时顾守节倒真有些羡慕刘累,刘累还能金蝉脱壳逃离虎口,而他却分身无术,只能做一个御用文人,實在让人惭愧。
从大殿出来,刘累无疑要逃往尧山。问题是逃到尧山之后怎么办?按照戏剧规律,女主人公该出场了。通常来说,不是英雄救美女,就是美女救英雄。可这个即将登场的女性该是什么形象,身份又该如何设定?俊俏的山姑?贤良的寡妇?甚至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婆?不行,万万不行,让她们和刘累拉郎配,委实太掉刘累的身价,更重要的,这些浅薄的女人怎么可能和刘累建立起精神层面的交流?让她们也怀着崇高的信仰去捍卫龙文化,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么一想,顾守节就很有些顾影自怜。一般来说,文艺圈最不稀奇的就是风流韵事,可顾守节大半辈子别说跟哪个女人有过一夜风流,就连点花边新闻也没有。为什么?他眼里的女人十有八九胸无点墨,俗不可耐,空有一副好皮囊,他连多看一眼都没兴趣。所以,他必须给刘累找一个出类拔萃的女性,而这个女性总不能毫无缘由凭空冒出来吧?那显然太突兀了……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顾守节一筹莫展之时,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对呀,第一场戏中郑勇之女云儿不是逃跑了吗?他当时只是抱着善意随手那么一写,只想为忠良留条根,没想到这竟是绝妙的伏笔。豪门之女、忠良之后,与刘累堪称天造地设,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云儿落难尧山,刘累逃亡至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危难之时结奇缘。只要云儿姑娘一出场,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顾守节如入忘我之境,一口气写到天亮。关闭电脑时,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连衣服都没脱,往床上一躺就沉沉入梦,去电视台见柯主任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4
如果不是柯主任的手机铃声把顾守节吵醒,他一准睡到中午了。我说顾兄,柯主任在电话里说,你倒躲在家里享清闲,我这边头都要炸了!
顾守节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从梦里拔出来,去卫生间撒了泡长尿,草草洗把脸,又用梳子蘸着水梳了梳稀稀拉拉的头发,这就打的去了电视台。门卫要他登记,顾守节瞪他一眼硬往里闯。门卫刚要拦,柯主任一溜烟跑过来,训斥门卫道,顾老师你都不认识?眼长裤裆里了!说着一把搂住顾守节的肩膀,顾兄,可把你给盼来了!那样子,亲得跟未出五服似的。
在专题部的办公室坐定了,顾守节的困劲还没下去,睡眼惺忪地盯着柯主任。柯主任不到40岁,大号柯礼海,人人都叫他谐音“可厉害”。要说摄像,他还真有两把刷子,镜头玩得炉火纯青,市里重要会议的录制非他莫属。为此,他也算是领导的红人,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副台长这个位置已经指日可待了。顾守节和他是老熟人,大小晚会没少合作,这位老弟过去还为自己专门做过宣传片。不过,让顾守节更感兴趣的倒是柯主任的形象:身材矮胖,肚子大得跟即将临盆的孕妇似的,一走一颤悠;光头圆脸,一圈胡子天生花白,绕着嘴画了个圆,就像一个变形的“回”字。顾守节一看到他就想笑,可此时柯主任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急煎煎地说,顾兄,快说说你的高见吧。
顾守节翘着二郎腿,咂巴咂巴嘴,我有什么高见?听你们的,我就是来打工的。
你看你看,不够意思了吧?柯主任摸着光头,这事出不出彩,可全靠你了。
顾守节巴不得一推六二五,打着哈欠说,这么着,你只管拍,拍完让你们电视台的笔杆子拿出初稿,我润色,这总行了吧?
柯主任眯起眼,想当甩手掌柜不是?顾兄,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认点真好不好?说到这里,柯主任的“喜剧脸”严肃起来,这事的重要性我就不用多说了吧?你老兄天不怕地不怕,兄弟我可怕砸了饭碗。再说了,你是张书记钦定的,我的面子不值钱,人家张书记的面子你还敢不给?
顾守节听柯主任亮出了尚方宝剑,心里别提多别扭,不耐烦地摆着手,好了好了,我执笔,满意了吧?接着又打出几个哈欠,这就要起身告辞。柯主任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慌什么,一会儿就中午了,喝几杯解解乏。顾守节说免了,昨晚的酒劲还没下去呢。柯主任说怎么,不给兄弟面子?顾守节还想推辞,又怕柯主任寒心,毕竟是多年的老哥们,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
进了酒店雅间,顾守节原以为只有他们两人,没成想刚落座,两个美女主持接踵而至,一边一个把顾守节夹在中间。顾守节瞪了柯主任一眼,这家伙居然使美人计,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倒不是他经不住诱惑,谁不知道他顾守节坐怀不乱。关键是他烦这个,而且在女人面前总有些局促,说话放不开。比如借着酒奚落一下柯主任的肚子,或者发发牢骚什么的,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得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
柯主任简单来了几句开场白,这就开席。众人共同喝了个“四季平安”,柯主任朝两位美女使个眼色,两位美女心领神会,顿时左环右绕,哥哥长哥哥短的,嗲得腻歪。顾守节退后两步,竭力躲着她们的玉臂,说自己不胜酒力。奈何美女劝酒业务精熟,嘴里一套一套的,时不时还要跟他来个肢体接触,顾守节没法,只得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一会儿“六六大顺”,一会儿“八仙过海”,一会儿“九九归一”,一会儿“十全十美”,没等柯主任敬酒,顾守节已经醉意醺醺了。
吃过饭,柯主任本来还想和顾守节讨论一下拍摄方案,但看顾守节走路都打晃,只好作罢。回到家,顾守节闷头大睡,不知何时,竟在梦里把自己笑醒了。睁开眼,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老太太站在床前,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守节,梦见什么了,高兴成这样?
顾守节晕晕乎乎坐起来,嘴角竟淌出了一条涎水。他赶忙抹了一把,不好意思地冲老太太笑笑,哦……梦到小时候在清灵河玩水呢。老太太点点头,给你做了酸辣汤,快出来喝吧,以后给我少喝点马尿!
刚才那个梦的确太美了,美得简直像一个童话。顾守节当然不能让老太太知道。说起来有点惭愧,顾守节梦见自己变成了刘累,在尧山的飞瀑流云间养龙。四周萦回着隐隐的天籁,山脊上烟岚袅袅,恍若仙境。两条青龙头上居然插着火红的杜鹃花,一会儿蜿蜒九霄,一会儿又化作调皮的孩童,扯着他的衣襟雀跃嬉戏。而陪伴他的“云儿姑娘”,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午宴上的一位美女主持。
自从妻子六年前病逝后,顾守节已经多年没有梦到女人了。或者说,他已经清心寡欲,对女人再无了兴趣。这当然缘于他和妻子的感情。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温柔贤淑,并且志同道合。为了他的事业,本为才女的妻子毅然放弃了自己的追求,一心做他的賢内助。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好女人竟然得了白血病,早早地撒手人寰,让顾守节很长一段时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后来隔三差五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也不乏仰慕他的文艺女青年投怀送抱,但均被他拒之门外。夫妻永别,也就意味着顾守节幸福生活的结束。而此时,他在长期的落寞后,却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幸福。
当然,这幸福还不仅仅局限于旧梦的重温。对顾守节来说,退出江湖,拥有一个只属于他的世外桃源不正是他多年来心向往之的吗?年轻时,他发奋笔耕,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一心往名利的江湖里闯;而一旦入了江湖,却又极力渴望着归隐林泉,这大约就是人生的“围城”吧?现在,尧山一梦无论如何曼妙绝尘,也终究只是个梦,而他笔下的刘累,却可以挣脱羁绊把他的梦变为现实。理想,不正是现实困境中开出的浪漫主义花朵吗?
是的,该让刘累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了。
5
扶犁开荒种粮菜,
深山茅棚作寒宅。
布衣粗食也自在,
青龙为伴鸟飞徊。
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成了刘累一家三口的安居之所。就这样十五年过去,山外追拿他们的刀光剑影几乎完全被屏蔽了。儿子山泉在他们逃进深山的第二年呱呱坠地,撒着欢长大,而今已经14岁了,虎头虎脑,机灵可爱,常常扯着藤蔓荡秋千,像一只轻捷的猴子。青龙日渐矫健,或静若处子,或一飞冲天,悠扬的龙吟响彻九霄。没事的时候,刘累就和妻儿相依而坐,看山,看水,看流云,看漫山的红杜鹃开了谢、谢了开。一边看着,一边就唱起了自己创作的图腾歌谣:
踏歌弄波影哎,
龙翔九霄重。
人间行大道哟,
四海龙图腾!
一辈子这样活着,该多好。一家人守着两条龙,与星月为邻,与鸟禽为友,与山花为伴,不问世事,与世无争,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顾守节几乎沉迷于这方乐土,他不想、也不忍惊扰了刘累梦幻般的生活。但他知道,他最终不得不打破这个梦,甚至是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因为刘累一经诞生,便不属于他自己,或者说,他只属于顾守节,属于顾守节心中那个悲壮的殉道者,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张书记是个急性子,据说当初打篮球时最擅长三分球,所以很多中间环节都省了。他要求柯主任一周时间拿出成片。柯主任一听脑袋都快缩进胸腔子了,张书记,这是不是太仓促了?难度很大呀……张书记没等他说完,厉声道,动不动就摆困难,我看这就是作风问题!我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我只要结果!
顾守节接到柯主任电话的时候,刚把这场戏写完。电话里柯主任都快哭出来了,顾兄,这是要把人逼死呀!顾守节同样感到不可思议,这叫什么事呀?总得给人个发现问题跟踪拍摄的时间吧?还说别人作风有问题,张书记这作风未免也太粗暴了吧?说官僚主义都不为过。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刀都架脖子上了,哪里还有回旋余地?没辙,逼上梁山吧。
好在前期作难轮不着他顾守节,冲锋陷阵的是柯主任。那就看看这位“可厉害”还能不能再厉害一次。顾守节一面假意安抚一面隔岸观火,后来他意识到这种想法有点阴暗,实非君子所为,就不由自惭起来。再说,他和柯主任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倘若柯主任把事办砸了,他也没个好,所以心中又升起惺惺相惜之意,巴望着“可厉害”能所向披靡,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还真是人怕逼,马怕骑,第五天傍晚柯主任竟鸣金收兵,直接到家把一大堆视频素材拷进了顾守节的电脑。顾守节两眼睁得溜圆,这简直是个奇迹。顾兄啊,柯主任如释重负地拍拍他的肩,剩下的事就看你的了,明天出稿子,晚上连夜剪,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顾守节长叹一声,这几天他一直没把下面的戏想好,如今皮球踢到他这里,他只能让刘累躲在历史深处睡大觉了。视频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个,反映的是西山区食药监所的管理问题,既琐碎又凌乱,让顾守节反反复复看了一整夜。第二天,顾守节顾不上眯一会儿就去了电视台。问题不在文稿,那对他不过小菜一碟。关键是怎么定性,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马虎不得,所以他觉得纪委的人有必要露面。
真有这个必要?柯主任觉得顾守节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非常必要。顾守节不容置疑。
那好,就依你吧。柯主任依旧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拿起了电话,邀请到了市纪委党风政风室的马主任。没想到,几个人一碰头就争执起来了。
按照柯主任的意见,食药监所不仅是作风问题,而且是知法犯法。顾守节据理力争,说食药监所查封恒久集团的职工食堂属正常执法,因为对方是无证经营。柯主任说,小食堂小饭店无证经营的多了,别的怎么不查?还不是他们办公地点紧挨恒久集团,想在人家那里吃霸王餐遭到拒绝,存心打击报复!顾守节承认他们有选择性执法嫌疑,但也不能说人家犯法,毕竟恒久集团有错在先,查封他们并不冤枉。柯主任不知怎么就动了火,我说顾兄,你怎么一个劲替他们开脱?莫不是里面有你熟人,再不然收人家黑钱了?这话激怒了顾守节,他腾一下跳起来,指着柯主任的光脑门,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我顾守节是那种人吗?什么事都要实事求是,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马主任瞧他们吵得跟斗鸡似的,一直笑呵呵不说话。等两人吵累了,这才扶扶眼镜,不温不火地打圆场,好了好了,依我看,咱们的干部还是要爱护的嘛,有没有问题?肯定有!说着指指其中的一个镜头,你们看,一问到法律法规,这个年轻的副所长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业务不精嘛。再有,恒久集团也不是故意无证经营,人家也申请办证了嘛,可跑了半年也没办下来,这不是懒政怠政是什么?就扣着这个主题写,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
既然马主任发话,柯主任也不再争辩了。顾守节忙着回家赶稿,可心里憋着一口气,走到半路又返回来,冲柯主任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整人家食药监所,你才是打击报复。顾守节说这话并非信口雌黄,因为他清楚恒久集团的老总是柯主任的朋友,还是电视台几个栏目的长期赞助商。这么快就找准靶子痛下杀手,毫无疑问是有备而来,为恒久集团出头的。柯主任这次倒没动气,说,顾兄,我知道你是明白人。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不过事实在这里摆着,你也不能说我错吧?顾守节这下倒真没话说了。柯主任抛给他一支烟,诡谲地挤挤眼,反正你老兄今天的表现——不正常!顾守节又火了,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什么?他一身清白反让人乱扣屎盆子,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刚想赌咒,柯主任笑着拱拱手,打住打住,稿子要紧。顾守节咬咬牙,在地板上使劲跺一脚,离开时,把那扇铁门摔得地动山摇。
生了一上午闷气,顾守节午饭也没吃,只想把这件破事赶快了了。不到两个小时,完稿。连回头看一遍也省了,直接通过微信传给了柯主任。关了电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小到大,他还没受过这样的不白之冤。别说拿人黑钱,如果食药监所真有他的熟人,他还会主动避嫌呢。这个柯主任,亏自己还把他当兄弟,真是看走了眼!正委屈着,心头竟突然电光石火一般,刘累泪流满面地从历史里跳出来了。是啊,既然他可以蒙冤,刘累为何不能?英雄流血又流泪,这才有看頭,才能让剧情跌宕起伏,也才能更见英雄本色。韩信不是这样吗?都当街钻人家裤裆了,可这有损他的形象吗?当然不。所以让身负大义的刘累受点屈辱不仅可以理解,而且十分必要。对,下一场,就写刘累蒙冤!
顾守节忽然有了种畅快之感,让刘累做他的代言人,妙,实在太妙了。姓柯的,多谢你给老子泼污了,王八蛋!
6
黄口小儿太可疑,
活似刘累换张皮。
言语闪烁没底气,
此中蹊跷有玄机。
郎金蝉的这段数板,对刘累来说,注定了一场灭顶之灾的到来。那时恼羞成怒的孔甲限令郎金蝉半月之内击杀刘累,否则提头来见。同样恼羞成怒的郎金蝉急得团团转,孔甲老了,他也老了。白发苍苍的孔甲要以龙心龙肝延寿,而他只有抓到刘累才能保命。奈何十五年上天入地搜捕无果,刘累活似人间蒸发。正不知如何是好,属下献上一计。郎金蝉一听顿时心花怒放,连呼妙哉。遂来到街市,召集百姓,诬陷刘累为蛇妖,青龙为大蛇,为祸人间,残害生灵。一干白姓蒙在鼓里,牛丢了、狗死了、羊遭瘟了……这些账都算在了刘累头上,于是群情激愤,发誓协助官府为民除害。而这时,山泉恰好偷偷下山,一心想看看山外的世界。郎金蝉无意间瞧见他,顿然一震,他分明从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刘累的影子……
干部作风整顿大会如期举行,张书记在会上大发雷霆。食药监所一把手受到党纪处分,那个业务不精的副所长停职反省以观后效。会后,张书记在接待室特意表扬了柯主任和顾守节。柯主任笑眯了眼,顾守节心里却不是滋味,感觉像是背后捅了人家刀子。张书记要他们再接再厉,马上着手下一个片子,我就不信刹不住这帮人的歪风邪气!张书记挥了挥拳头。
柯主任得到大领导肯定,跟打了鸡血似的愈战愈勇。没过几天,就又攻下了一个山头。这次是黎明街办事处。顾守节把视频看完,不由叹了口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关于辖区内的垃圾清理问题。顾守节曾经路过现场,那是一个干涸的坑塘,填满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和工业垃圾。但这事要全怪到办事处头上,也有点牵强,因为涉及到环保、城建等多个部门,相互扯皮,办事处也有他们的苦衷。顾守节觉得这个案例要比食药监所那个复杂得多,心里吃不准,无奈之下还得找柯主任。没想到柯主任一拍脑门,哎呀,搞错了搞错了!顾守节不解,什么意思?柯主任把他拉到电脑前,你看的那是原始素材,不算数。看这个,我粗剪的,一目了然。
不看则已,一看瞠目。顾守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粗剪的片子竟把其他涉世部门做了切割,矛头完全对准了办事处。顾守节看着柯主任,眉头紧锁,这不是拿人家办事处当冤大头吗?柯主任扬了扬眉毛,接着狠下脸说,就是要整这帮孙子!顾守节站起来,为什么?柯主任把手里的烟盒啪地拍到桌子上,因为这帮孙子瞎了狗眼!
顾守节终于明白了原委,原来柯主任就住在办事处辖区内的阳光小区,巧的是,办事处书记也住在那儿。前段日子办事处创建文明单位,柯主任还应邀为他们做了宣传,结果对方“不懂事”,别说塞个红包,就连一顿酒席也没安排。要不是宣传部指定,他一准要压下这个专题片。这还不说,有天晚上柯主任喝多了酒,回到小区一泡尿憋不住,就在一棵枇杷树下酣畅淋漓地浇了一通,嘴里还哼着歌:抱一抱呀抱一抱……结果没把妹妹抱上大花轿,剩下的那点尿还给吓回去了。你道为何?办事处书记夜里散步碰巧撞上,一声怒喝差点没让柯主任魂飞魄散。柯主任哆嗦一下,匆忙把“小弟弟”塞进拉链里,气不打一处来,叫什么叫!虎背熊腰的办事处书记两手卡腰,说,你还讲点公德不讲?随地大小便,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柯主任恼羞成怒,硬着舌头说,孙子,会说人话吗?这就一步三晃冲过去,醉眼迷离中把办事处书记给认出来了,是你呀,瞎眼了,看看我是谁?哪知道军人出身的办事处书记一点面子不给,你不就是电视台的吗?天天监督这个监督那个,好意思不?整个一灯下黑!柯主任一听火气更大了,直想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两耳瓜子。事情发展到最后,办事处书记逼着柯主任面对枇杷树上扯着的横幅念了三遍:“争说文明话,争做文明事,争当文明人”,如果不念,就打热线电话曝光他。柯主任简直气炸了肺,打那以后,和办事处的梁子也就结下了。
他娘的,柯主任朝地上啐了一口,不收拾收拾他们,这帮孙子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顾守节不屑地乜着他,你干了丢人现眼的事,怎么能怪人家?
柯主任表情松弛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顾兄,你别管那么多,只管拿稿子就是。
顾守节这次说什么也不干了,你这是泄私愤,想让我给你做帮凶,没门!说着转过身,骂了句什么玩意,径自离去。
柯主任愣了会儿,也没太当回事。文人不就这副臭德性吗?等他回过神,还不照样乖乖写稿?有张书记压着,他还敢上房子揭瓦不成?到了下午,顾守节还是没动静,柯主任这才有点慌了,打电话问他进展如何。顾守节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姓柯的,如果你不还原事实真相,老子一个字也不会写!
这下彻底把柯主任惹恼了,姓顾的,老子还就不信,离了你地球就不会转了!
第二次干部作风整顿大会并没有如期召开,原因是张书记临时去外地开会,要三天后才能返回。柯主任还真没再和顾守节联系,这让顾守节多少有些意外。莫非他真的找了别人?这么说,他阴差阳错地解脱出来了?果真如此的话,那可要谢天谢地了。
晚上,一个文友邀他吃饭。这位文友小说写得不错,还是省文学院的签约作家,两人挺合得来。半年前文友闭关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期间再无音讯。顾守节心里正烦,接到文友电话心头一喜,当即就答应了。
宴席设在神鹿大酒店,是本市档次最高的餐饮场所。顾守节赶到时,文友早在外候着了,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敦厚的中年人。顾守节握着文友的手,找个小馆子不就行了,干吗这么破费?文友笑笑,仁兄何等人物,能把你请到就给足我面子了。顾守节觉得这话别扭,他们什么时候如此客套过?这时文友指了指身旁的中年人,我朋友老钱。老钱忙伸出大手和顾守节握了握,久仰久仰!顾守节礼节性地点点头,三人一起进了包间。
顾守节谦让了一番,还是坐到了上席。一桌特色菜,还上了两道野味。顾守节开玩笑,怎么,小说卖出天价了?文友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老钱跟个服務生似的,一会儿倒酒一会儿添茶,让顾守节很是过意不去。酒过三巡,文友忽然话锋一转,仁兄啊,有件事你可得帮忙。顾守节说,咱们两个还客气什么,你说,只要能办到,愚兄两肋插刀。文友说,够哥们!这就道明了设宴的目的。闹了半天,这位老钱不是别人,正是黎明街办事处主任。本来刘书记也要来的,不巧,得了重感冒,在医院打吊针呢。老钱解释道。顾守节明显感到老钱在扯谎,他明白,那位素未谋面的刘书记能把柯主任整得下不来台,也断不会向别人低头。顾守节跟吃了只苍蝇似的,如果早知道文友的用意,他怎么可能参加这个鸿门宴?
老钱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恳求道,万望顾老师帮忙通融通融,拉兄弟一把。
顾守节叹了口气,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文友脸上挂不住,我说仁兄,刚才你不还说要两肋插刀吗?顾守节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内幕实在太过不堪,没法说,也不能说。正寻思着,老钱一猫腰,从桌下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恭恭敬敬递到顾守节跟前,一盒虫草,不成敬意,请顾老师收下。顾守节一下变了脸,这是干什么?拿走!老钱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文友把塑料袋接了,拿都拿来了,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再拎回去?就这么着,我先替你收了。顾守节瞪着他,你替我?扯淡!起身就要走。老钱情急之下拉住了他,顾老师,咱不说这事了行不?喝酒喝酒!顾守节哪里还有酒兴,安慰他一句,没多大事,用不着吓成这样!又剜了文友一眼,扬长而去。
三天后,大会召开。意想不到的是,刘书记被党内警告,而老钱竟被摘掉了乌纱帽。顾守节听到消息简直震惊了,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冤假错案是什么!他再也坐不住了,一肚子义愤填膺,直奔市委楼。张书记不在,他又去郭部长办公室,同样铁将军把门。顾守节直挺挺硬等,两个小时后,张书记回来了。还没等顾守节开口,张书记就黑着脸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让顾守节彻底傻了眼。他怎么可能想到,和文友、老钱的鸿门宴竟被柯主任做了偷拍!更可悲的是,这顿饭还被钱主任用变通的手段报销了。明目张胆违反八项规定,这样的干部不处理就是养痈为患!张书记习惯性地挥着拳头,听说你还为他们鸣冤叫屈,不按你说的办就要撂挑子,你还有点政治立场吗?你还配不配作一个共产党员!顾守节完全蒙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张书记还不解气,接着说,你怎么哑巴了?你不是自负才高吗?离了你片子不照样播出?正事不干,还搞暗箱操作,收受贵重礼品,亏了你不是领导干部,要是给你个一官半职,我看一准是个贪官!顾守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全身发抖,连声音都走了调,我没收!我对天发誓!张书记冷笑一声,没收算你侥幸,要不然连你一块处理!
顾守节呆若木鸡,这一通棒喝简直如五雷轰顶,让他的尊严轰然坍塌。他像是坠入了一个噩梦,到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来时的一肚子话似乎全忘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冤假错案成了铁案,老钱是自己作死;刘书记履行一岗双责不力,给个处分也没话说。那么,说柯主任公报私仇吗?眼下别说张书记不信,恐怕连鬼都不信,只能让他变成一个告黑状、乱咬人的小人。顾守节悲上心来,眼里竟有了泪花。张书记看他这样,坐下喷了口长气,好了,吸取教训吧老顾,今天就到这儿,表个态吧。
顾守节咽了口唾沫,竭力从黑暗中捞起那点可怜的尊严,一字一顿说,我境界低,能力差,张书记,你不是让我表态吗?好,我今天就把态度亮明了,这事儿,我不——干——了!
张书记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大约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当面顶撞他。滚!张书记铁青着脸吼道,你给我滚!
一口气出了市委楼,顾守节跟个精神病人似的,对着太阳好一阵仰天大笑。他忽然有了一种悲壮之感,这悲壮让他昂首挺胸走在街上,也让他心中的刘累昂首挺胸地走向人格的峰巅。没错,在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中,刘累该和孔甲殊死一搏了,但他相信,英雄是打不倒的,刘累一定会在屠刀之下浴血站起!
7
仰天一聲啸,
凄绝泪流干。
亲人且在泉下走,
怒向刀丛心如磐。
任凭它,
虎狼凶、风云暗,
刀光闪,剑影寒,
我刘累养龙护龙志更坚!
写完这场戏,顾守节哭得一塌糊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兴冲冲返回大山的山泉,正沉浸在山外世界的别有洞天,却不知自己的一时顽劣,酿就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在山间小道一路雀跃,却恰恰做了捕猎者的向导。郎金蝉来了,孔甲来了,愤怒的百姓也来了。屠刀和钉耙寒光闪闪,让刘累猝不及防,无路可逃。老匹夫,你的死期到了!孔甲说。刘累,你欺君罔上,罪不容诛,还不快快受死!郎金蝉说。你这个天杀的蛇妖,可把我们害惨了!百姓说。所有的锋刃都想喝血,它们逼近刘累,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云儿冲上来,倒下了;山泉捡起一块石头,还未投掷出去,也倒下了。若不是危急时刻青龙发威,霹雳震天,山石崩裂,吓退了众人,刘累也在劫难逃。天是红的,山野是红的,呼啸的山风也是红的。在血红的光晕中,刘累抱着妻儿的尸体肝肠寸断,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如当年顾守节的妻子猝然而逝。但刘累并未沉沦,最后一滴泪流尽,他凛然而立,龙在人在,龙亡人亡,他要与残暴者血战到底。可顾守节却被巨大的痛楚死死钳住,许久走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就躺在尧山上,心一点一点碎去,血爬过冰冷的山石,钻进他的骨髓。他恨自己,为何要这样决定刘累的命运。孔甲、郎金蝉,还有那些杀气腾腾的百姓,都是他设计的。他才是真正的施暴者,不是吗?但这一切他不可能改变。他无数次把自己想象成刘累,即令妻儿惨死,家破人亡,他也要化悲痛为力量,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他规划了剧中人也规划了自己。那就让刘累站起,而自己倒下,好好哭一场吧。
剧本写到这里,对顾守节不啻是一次身心俱损的重创,但他绝对想不到,又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从天而降——他被纪委的一个专案组“请”进了那个专门审查贪腐官员的地方。
房间里两桌两椅,他和问询的人对面而坐。从门口到室内都是监控探头,连卫生间都一览无遗。纪委的人他多半都熟,但眼前这个长着扫帚眉的人他没见过,估计是外地抽过来的。顾守节窝着一肚子火,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扫帚眉不动声色,让他稍安勿躁。顾守节哪能安静下来,敲着桌子说,把手机还给我,我得给纪委陈书记打个电话。扫帚眉说,给谁打也没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顾守节终于老实了,是呀,自己心里没鬼,有什么好怕的。扫帚眉告诉他,他们正在审查电视台的经济问题。接到内部人员举报,有一台晚会牵涉到他,此番把他请来是协助调查。
你要一五一十回答问题,明白吗?
顾守节点点头。
事情其实很简单,去年由市政协主办、电视台承办的一台文艺演出,顾守节应邀担任总撰稿,除了主持人串词、四个篇章的画外音,他还创作了两个情景剧和一首诗朗诵。那台晚会规格颇高,来了很多领导和海内外华人。演出圆满成功,顾守节大出了一番风头。可眼下正应了那句古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真他娘的世事难料。扫帚眉把一叠复印的策划方案和预算清单拿给他看,顾守节草草翻了翻,在几个数字那里愣住了。
看清了吗?扫帚眉问。
顾守节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
串词撰稿一万元,画外音撰稿一万元,扫帚眉记得滚瓜烂熟,三个节目创作费三万元,合计五万元不错吧?
顾守节抬起头,两万,天地良心,我拿到手的只有两万。
你肯定?
我肯定!
扫帚眉点点头,把那叠复印件拿起来,回到他的位置。在问询记录上写了几个字后,抬起头盯着他,强调一句,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
顾守节发了个毒誓,苍天在上,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事实上关于他的核心问题只有这些,但扫帚眉并没有立即放他走,而是岔开话题,看似轻松地拉起家常来,大作家,照这样看来,你一年收入不菲吧?顾守节说,这是个人隐私,可以不说吗?扫帚眉说,不说也罢,财不露富嘛。我只问你,这两万元劳务费你是否上缴了个人所得税?顾守节说,我和电视台提前有约定,是税后收入。扫帚眉问,签合同了吗?顾守节摇摇头,这是老规矩,谁都知道的。扫帚眉又低头写了几个字,然后把记录递给他,如无异议,让他签字摁手印。
从这个炼狱般的地方出来,已经接近中午一点钟了。顾守节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徒步走了一会儿,前面是一条小河。顾守节索性来到河堤上,在树荫里席地而坐。前方草地上几只大腹便便的灰喜鹊对他视而不见,一边觅食一边大摇大摆地踱着方步。而旁边树干上趴着的一只蜗牛,却似乎受到了惊吓,缩在壳子里一动不动。顾守节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柯主任,因为那台晚会柯主任负责摄像和舞台大屏视频。既然自己被纪委协查,那柯主任也难逃干系。此刻,顾守节已经顾不上计较前嫌了,反倒对柯主任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犹豫片刻,他还是拨通了柯主任的电话,你……还好吧?柯主任说,哪有你顾兄潇洒,我这里正焦头烂额呢,这不,张书记又下了新任务。顾守节没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看来柯主任屁事没有,就像眼前这只蜗牛,藏得好着呢。那么,电视台那个内部举报者究竟是谁呢?难不成就是他“可厉害”?顾守节有理由猜测是这家伙搞的鬼,依他的人品,什么下三烂的事干不出来呢?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顾守节一直心绪不宁,梦里总莫名其妙地见到扫帚眉,一次又一次地审他。顾守节终于难堪其辱,一个箭步冲出去,像戏剧里的人物那样撞墙自尽,结果墙上包装了特殊材料,让他求死不得。睁开眼,浑身都是虚汗,粗重的喘息打着滚,撞碎了窗帘上的月光。刘累站在血泊里等他,快写呀,你怎么停笔了呢?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可他打不起精神,勉强把手指放到键盘上,刘累又一下子遁匿无踪了。廖局长期间给他来过一次电话,让他赶快把个人所得税补缴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再之后,听说广播电视台的前身——广电局的两任老局长都翻了船,顾守节长叹一声,倒是平静下来了。
人平静了,天高地阔,顾守节微笑著告诉自己,以后就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文人了。多年的梦,就这样实现了,再也没有红尘纷扰,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创作了。而他笔下的刘累,也该走出屈辱,在最后的殊死一搏中走上神圣的祭坛了。
8
天下大旱,饿殍遍野。百姓祈雨,巫师做法。孔甲说,尔等听好了,旱魃逞凶,生灵涂炭,皆为妖人作乱,惹怒上苍。刘累不死,恶龙不除,必将国无宁日,万民遭殃!百姓们同仇敌忾,只有杀了刘累,他们才能获救。于是,他们的祷告变成了诅咒。刘累就在这时迎着屠刀来了,他知道此行很可能有去无回,他已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他要为龙正名,为龙图腾誓死一搏。这就是他的使命,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所以他向死而生。刀剑穿身,拳打脚踢,刘累遍体鳞伤。在小龙女的帮助下,他终于成功了,青龙施雨人间,孔甲毙命于龙爪之下,暴政亡了,众百姓对他的误会解除了,他沉冤得雪,夙愿终偿。龙翔九天,华夏图腾!他振臂高呼,咳出一口鲜血,英灵长存。
小龙女对着他伟岸的身躯鞠身三拜:
一拜先生讲诚信,
一诺千金志如虹。
二拜先生铁骨硬,
刀山火海挺起胸。
三拜先生行大道,
义薄云天鬼神惊。
取义成仁为天下,
您是人间真英雄!
一切都像顾守节设想的那样,刘累历经万千磨难、重重灾劫,完成了人格和精神的终极升华。
时令已经进入了第二年的三月,顾守节在这个温煦的阳春完成了剧本。他觉得剧本比他预想得还要好,这使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长舒一口气,专门带着老太太搞了一次郊外踏青。老太太显然心不在焉,顾守节指着一片油菜花说,你看,多美啊。老太太说,看一辈子了,不就是油菜花吗?顾守节仰起脸,瞧瞧,天可真蓝。老太太说,这也叫蓝?我小时候天可比现在蓝多了。顾守节有些扫兴,对着远处的一朵白云出神。老太太蹲下身,在草丛里寻找野菜,一面漫不经心地问,这段时间怎么没人来家了?怎么也没人给你打个电话?顾守节知道老太太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尽管他一直瞒着她,但家中的冷清分明昭示了某种变故。这不是在家写剧本吗?顾守节竭力掩饰,我请了创作假,闭门谢客。老太太“哦”了一声,不再说话。顾守节看得出,老太太的表情里依旧存疑,为了防止她刨根问底,他连忙转移话题,剧名还没想好呢,您帮我出出主意?老太太来了兴致,自打儿子写文章开始,这还是头一次征求她的意见,当即不假思索说,就叫《始祖刘累》吧。顾守节明白老太太是站在她们刘家的立场上,但这未免太过狭隘,嘴上说好,心里却已否定了。取什么名好呢?《龙的传人》?太直白了;《刘累豢龙》?见不到高度,也太拘泥于史料。刘累九死一生为的是捍卫图腾,光大华夏民族龙文化,对,就叫《龙图腾》,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一周后,顾守节定稿。他兴冲冲地拿着剧本去了剧团,但怎么也想不到,团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戏我们不排了。顾守节怔了半晌,为什么?团长搓着手,苦笑一声,一句话说不清,你就别问了。
顾守节知道船弯在哪儿。这一定是廖局长的意思,但也难说,没准后面还有更大的人物。他们宁可高价购买省里另外一位著名剧作家的剧本,也要把他晾在一边。既然他得罪了领导,这样的下场也不算意外。罢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顾守节对自己的作品抱有十足的把握。然而他又找了几家剧团,统统吃了闭门羹,这下,顾守节彻底绝望了。
绝望的当然不止顾守节一个人,市里两会召开,廖局长的升官梦化为泡影,而是平级调动到一个更清闲的衙门,成了半个贤臣。倒是柯主任顺利荣升副台长,一脸的春风得意,连那圈留了多年的花白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接任廖局长的是宣传部一位孙姓副部长,闲暇时也喜欢舞文弄墨,过去称得上顾守节的铁杆粉丝。只是孙局长走马上任半个月也没召见顾守节一次,让顾守节多少有些心寒。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啊。
顾守节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从前的各路朋友一个也没了,自然,过去的种种“方便”也成了历史。这是他长期渴望的宁静吗?按说是,可这静此时却冒着冰寒之气,让他感到压抑甚至窒息。以往总也抽不完的中华烟早已换成10元一包的了。他给几个多年前要好的文友打电话,当然不包括那个拉他参加鸿门宴的家伙,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他就把此人从朋友名单中剔除了。一起坐坐吧,他几乎有些低声下气,我还有几瓶好酒呢。文友不冷不熱地说,你这个大忙人眼里还有我们这帮穷弟兄呀?他讪笑着,瞧你们说的,来吧,好久不见,想你们了。文友说,算了,顾兄门槛太高,我们高攀不起。顾守节忽然明白,他或许早已被文友排斥在了“同道”之外,因为他不纯粹,在他们眼里,与其说他是一个作家,莫如说他是一个投机分子,一个左右逢源的钻营者。
在漫长的枯寂里,顾守节常常背着手看树枝上的麻雀。麻雀倒是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叫得快活。听得烦了,顾守节就嗥两嗓子把它们赶走。有时实在穷极无聊,顾守节就趁别人吃午饭时悄悄下楼,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蚂蚁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对这个窥视者视若无睹。顾守节觉得,即便在蚂蚁面前,他也是个局外人。
这天,冷清多日的家门被敲响了。顾守节一阵惊喜,打开门,眼前站着的却又是老家的后生。顾守节心凉了半截,看来他这个一度八面风光的“第一笔杆子”,做人是失败到家了。后生绷着一张苦瓜脸,爷,我和俺爹在建筑队打工,工资都拖欠半年了,老板就是不兑现,你可要帮帮俺呀。老太太气得直骂娘,这可是血汗钱,守节,你现在就给管事的打电话!顾守节迫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拨打了几个领导的号码,要么拒接要么找个理由推脱掉。顾守节一声长叹,他知道,从此以后,老家人心中那个为之骄傲的顾守节再也不存在了。
顾守节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他喝了一通大酒,睡了整整一天。黄昏时,他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一片桃林。桃花开得煞是热闹,就像他以前的日子。没错,那是他曾经厌倦的江湖,活色生香,风生水起。而现在,与其说归隐,不如说被江湖抛弃。是的,他就像一个弃儿,无人理睬,孤立无助。
老太太摇着头,拿手戳着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多日的冷清终于印证了她的猜疑,只是一切都太过蹊跷,炙手可热的儿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落魄了?你瞧瞧,你都混成什么样了?唉,丢人啊!
顾守节忽然感到羞耻,长久以来他一直想活回自己,因为那个自己无欲则刚,不用仰人鼻息,不用迫不得已,不用违心行事,活得清高而有尊严。而现在,他的清高呢?他的尊严呢?他觉得自己轻如微尘,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统摄了他。他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甚至无颜面对自己。支撑他生命的那根柱子失去了,是他自己抽掉的,怪不得别人。而这才是最要命的。刘累在他的作品中傲然屹立,可他却匍匐在地,在刘累巨大的阴影中延口残喘。他是一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玩火自焚。顾守节想到了这个词。他在阒寂的凌晨抽着烟,独自徘徊。老太太的梦呓从隔壁房间传过来,含混不清,但顾守节却似乎听清了,丢人啊!丢人啊!顾守节血脉喷张,望着孤悬的弯月,幽黑的心仿佛被照亮了。他对自己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绝对不是!他可以选择归隐,同样可以选择重出江湖。他不能认输,不能自暴自弃,他要站起来,必须站起来,像刘累一样顶天立地地站起来!
顾守节决定拜访孙局长。孙局长倒是念着旧情,把门关严实了,只敲打他一句话:哪里跌倒哪里爬。顾守节有些懵懂。孙局长给他倒杯茶,说,老师,咱们聊聊。顾守节说,好啊,聊聊。孙局长问,张书记整顿干部作风,狠刹歪风邪气,不对吗?顾守节说,出发点不错,可是……孙局长摆摆手,没有可是,对就是对。张书记雷厉风行整肃官场,老百姓拍手称快,你说,你闹意见对不对?顾守节沉吟一下,整肃官场没问题,可是……孙局长依旧摆手,没有可是,不对就是不对。顾守节说,好吧,我不对。孙局长说,老师啊,你这个大手笔可千万别糟蹋了。今天咱话就说到这里,路该怎么走,你自己掂量。
顾守节明白孙局长的意思,他硬着头皮给张书记打电话,张书记压根不理他。没办法,他又打给郭部长。郭部长叹着气说,你们这些文人呀,就是臭清高!张书记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写个检讨吧,我帮你说说话。
顾守节连夜写了检讨。这份检讨竟写得异常艰难,以至于地上扔满了乱七八糟的废纸团。第二天,他两眼罩着黑晕,牙齿霍霍作痛,早早去见郭部长。没想到张书记连郭部长的面子也没给,那份满满六页的检讨书他看都没看就扔进了垃圾篓。顾守节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他灰溜溜离开,仿若末日来临,整个世界都恍惚了。
转机出现在二十天后,张书记一纸调令离开了W市,郭部长接任。一切迎刃而解,在郭部长一番谆谆教诲后,顾守节很快又成了领导的红人,而且调入了市委政研室。过去的朋友“呼啦”一下又回来了。顾守节第一件事就是帮老家的后生讨回了欠款,在清灵河流淌的那片土地上,他的头永远不能低下去。
孙局长让剧团安排了一桌酒席,请顾守节赴宴。团长说,我们商量了,还是决定排你的戏。顾守节看了一眼孙局长,彼此心照不宣。宴席结束,顾守节回到家,打开电脑,鼠标在剧本的文件夹上停留了许久,食指颤抖着,却最终没有点下删除键。过了一会儿,他捧起一旁的打印稿,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不配写刘累,准确地说,不配写他心中的那个刘累,那简直是对刘累的侮辱。顾守节来到阳台上,做了几个深呼吸,两手哆嗦着,一把火烧了那叠厚厚的打印稿。在跳跃的火光中,顾守节流了一脸泪。
老太太被惊动了,捣着碎步跑过来,惊骇地问,你在干什么?顾守节全身都在发抖,语气却淡淡地,烧剧本。老太太说,你疯了!她从燃烧的灰烬中捡到残留的一角,上面写着三个字:龙图腾。作孽呀!老太太捶胸顿足。顾守节蔫头耷脑,等着老太太狗血喷头的谩骂。但是,老太太的怒气转眼间竟烟消云散了,我们刘家的始祖,是你能随随便便写的吗?她把那片残纸团成球抛到楼下,我们刘家,那可是了不得,哪像你们顾家,出了个顾顺章,还是个叛徒!
初秋的一天,顾守节驱车数百里,又来到了那座神秘的湖畔。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年前他来这里,是为了与刘累相遇;而此番前来,恰是为了一次庄严的告别。至于告别刘累,还是告别过去的自己,说不清。四野阒寂,湖水平静得就像那段沉默的历史。顾守节坐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视域里一片空茫。秋阳依旧灼辣,把他烤出了一身汗。正午时分,居然又见到了那个打渔的老头。老头好眼力,还能把他认出来。是你呀老弟,老头笑呵呵地说,还是来找刘累的?不是跟你说了嘛,那就是个神话。
是啊,神话。顾守节站起来,在炽烈的阳光中缓缓走去。老头忽然在身后叫住他,买鱼吗老弟?瞧,正经野生的,多鲜灵。顾守节停下脚步,有多少?我全要了。老头愣了愣神,这么多,全要?顾守节说,对,全要。他把一叠大钞塞到老头手里,说不用找了。老头胡子都笑歪了,收好钱却又犯了愁,这么多鱼往哪儿装呢?顾守节说,丢湖里吧。老头张大嘴,怀疑自己听岔了。顾守节又说,丢湖里,一条也不剩。老头似乎恍然大悟,弯下腰,一边往湖里抛鱼一边说,明白了,放生对吧?老弟积德啊。顾守节苍白地笑笑,看着最后一条鱼潜入湖水,游向深处不见了。他朝老头拱拱手,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踅返回来,送给老头一盒中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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