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琴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650500)
作为尼日利亚接受西式教育的本土精英分子的一员,钦努瓦阿契贝(Chinua Achebe)身处两种激烈交锋的文化中,能够窥探到两种文化对撞所带来的机遇与挑战。他的“尼日利亚四部曲”展现了“尼日利亚的社会变迁”[1]3,《瓦解》自发表之日就引起学界的大量关注。国外许多学者认为阿契贝对主人公奥贡喀沃形象的塑造是“对《黑暗的心》(Hearth of the Darkness)和《约翰逊先生》(Mister Johnson)中有关非洲欧洲中心主义的、对非洲刻板印象的回应”[2]121,同时通过对伊博氏族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的相对客观的对比刻画,可以说阿契贝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非洲文学和西方文学的界限,也有学者认为阿契贝“拒绝细思小说中所隐藏着的本民族中心主义思想”[3]71,重构自己的民族身份。与国外研究相比,国内研究起步较晚,但近年来对非洲文学的后殖民主义研究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多的研究认为阿契贝的《瓦解》是“重塑非洲的力作”[4]101,汪琳认为和提安哥的二元的捍卫非洲传统文化相比,在对待西、非文化的对撞和冲突以及创作语言的选择上,阿契贝要更显得温和,是“两者皆可”的[5]118,他并不否认伊博传统文化的顽固与落后,同时也不拒绝西方文化先进文明的部分。而《瓦解》正是通过对西方文化的“挪用”(appropriation)与“弃用”(abrogation),客观地展现伊博氏族传统文化和西方文明不是简单地野蛮与文明的二元对立,通过这种写作策略,阿契贝有力地反击了帝国话语,书写本民族文化。
阿希科洛夫特(Ashcroft)认为殖民地国家的作家在其文本中“将既有历史书写用他者的视角从自身毁灭的过程进行篡改、重写和重新整合”[6]34-74,正如阿契贝借助尼日利亚伊博传统以及其丰富的诸如神话谚语、歌谣等口语形式来展现“非洲传统文化的价值和非洲尊严”[4]105-107。和提安哥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坚持非洲传统文化不同,阿契贝对用英语书写非洲传统的态度是温和的。他认为“将英语转变为一种全新的形式,那么英语就完全能够书写他作为非洲人的经历。虽然它始终和标准的英语保持紧密联系,但通过改变却能够适用于非洲本土的文化环境”[5]117,从非洲人的视角来表征非洲。语言的“挪用”与“弃用”是对一种语言变形的重要方式。它在“标准英语”的重塑以及获得的过程中帮助后殖民作家在重置文本、解构欧洲中心书写,通过注释、未被翻译的词语插入、句法融合、语符转换和俗语音译等方式用帝国语言表现殖民地作家的心声[6]34-70。
而“弃用”是对帝国美学、规范性和正确性的虚拟标准等文化类别以及帝国语言所蕴含的文化权力的拒绝[6]34。正如阿契贝就在《瓦解》中拒绝全盘用英语写作,而是保留了大量没有被翻译的伊博文化的专有名词,并且还为一些词语概念做了有技巧性的注释。这些伊博传统文化特有的词汇和注释不仅没有造成阅读的间断性,干扰情节的发展,反而恰到好处地“向读者展示伊博文化,承载民族文化的经验,保留了跨文化文本的转喻意义”[6]37-40。语言不能够脱离孕育其的土壤,正如英国太多的俚语和海洋有关,中国也有很多关于土地的俗语,伊博的土地也生产者独属于其自身的语言,在小说的第一章中乌诺卡(Unoka)“在内心里仿佛听见埃桂(ekwe)、乌都(udu)和奥惹奈(ogene)错综复杂、动人心弦的旋律,他还仿佛听到自己的笛声穿插其间,为各种乐器增添了一抹亮色”[7]4-5,阿契贝并未在正文中详细解释直接经过音译变形的伊博词汇ekwe、udu、和ogene 是什么,而是有技巧性地将它们的声音、节奏一一融入到文本语境中,读者通过上下文的阅读了解词义,进一步“跳出文本世界,扩展自己的文化语境”[6]59-62;在市场上,伊博族的长者在人群中多次高喊着“乌姆奥菲娅的桂努”(Umuofia kwenu)调动群众的注意力,煽动乌姆奥菲娅人民的情绪。这种“他者的语言”有别于“标准英语”在族群内部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和号召力,是伊博民族独一无二的文化经验。同时文本中注解的不在场在目标语言和伊博文化之间制造了某种“沉默的空缺”,突出其区别于帝国中心话语体系的差异性,不仅暗示其自身认可了话语情境,还在文化和话语的交流中拥有绝对的权威[6]59-60。未经翻译的音译伊博词汇和“帝国中心话语”区分开来,造成的文化差异彰显了伊博文化特性,同时一定程度上表明阿契贝高明,对帝国的权力极具颠覆力[8]72。
然而,若只是在英语书写的时候嵌入本土音译词语是单薄的,被殖民的民族在面对宗主国文化的时候始终处于弱势地位,如果只是象征性地挪用几个音译词汇,这样的文本极容易被宗主国文化所吸收同化。因此,阿契贝在《瓦解》中除了嵌入伊博本土特有的词汇,他还将伊博特有的文化融入英语文本,进行语言内涵和结构的改写。在《瓦解》中,其主要体现在各种用英语表述的民谣、谚语,如奥贡喀沃向部落长者恩瓦基比(Nwakibi)借用四百木薯种子的时候,恩瓦基比引用委婉且睿智的伊博俚语来显示长者的经验:
“It pleases me to see a young man like you these days when our youth have gone soft.Many young men have come to me to ask for yams but I have refused because I knew they would just dump them in the earth and leave them to be choked by weeds.……Eneke the bird says that since men have learnt to shoot without missing, he has learnt to fly without perching(自从人们学会射而必中,我就开始久飞不止).I have learnt to be stingy with my yams.But I can trust you.I know as I look at you.As our fathers said, you can tell a ripe corn by its look(只需要观看外壳就能知道一粒种子是否成熟).I shall give you twice four hundred yams.”[7]16-18
透过恩瓦基比和奥贡喀沃的对话,阿契贝用本土化的英语和创造性改写地来承载和重写伊博文化。引用中的两句伊博谚语暗示奥贡喀沃很多年轻人都向他借用木树种子,然而他认为那些年轻十分懒散,不会侍弄庄稼,因此拒绝借出,但他话头紧接着一转,借用寓言说奥贡喀沃已经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因此他愿意将木薯予他,恩瓦基比用两则具有转折意义的谚语暗示奥贡喀沃他的慷慨并不容易,告诫其要珍惜他所借出的种子,努力耕耘,勤劳致富,做一个有担当的家长,以此体现了伊博族仁慈、善言的传统。
同时也可看出伊博族人的交流多是委婉的,因此重结构的英语和重意义表达的伊博族语言明显的异质性区别。标准英语倾向于在句子结构中尽量用系动词be+形容词/名词的形式来代替表达一定的意义,同时用动词的分词形式表达来精简句子的结构,使得句子结构更加精简有逻辑。按照标准英语的习惯,此段开头或许是“it is pleased/delighted……”而非“it pleases……”,但阿契贝按照伊博语言习惯,广泛地使用的动词以及动词的使动用法,使之更符合本土的阅读习惯;同时还大量使用动词词组诸如 “have come to me to ask for(asked for),……, have learnt to shoot(shoots)”等动词词组向本土读者展示英语的结构;在叙述过程中,阿契贝在时态方面偏爱于现在完成时而不是标准英语偏重的现在/过去时,这些词句虽然使用英语写就,能够让英语阅读者进行近乎无障碍地阅读。却并不符合标准英语的书写。阿契贝在文本中嵌入伊博文化以及改写标准英语的书写,解构了英语语言所蕴含的帝国权力。
这种将谜语谚语、民间故事、诗歌戏剧、口口流传的史诗传奇等伊博传统文化融入改写后英语结构之中的书写策略,逐渐成为阿契贝进行非洲文学书写的传统,发展为一种反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的对抗性话语,同时显示自身文化的“真实性”和“独创性”,[9]86有力地反击了帝国中心话语对边缘族群人民文化和历史是虚假的谎言。自阿契贝以后,他的追随者也跟随他的脚步,在用英语书写时加入本土的文化元素,意在呼吁帝国中心话语体系“归还其曾被夺走的真实性和审美的独创性”[4]。这种变形的“地方英语”在帝国中心语言和边缘族群语言和文化之间构造了文化对撞交汇后形成的“第三空间”,将原有的帝国中心体系和伊博社会之间的关系边缘化(marginalization),动摇了殖民语言的稳定性和其隐含的权力,甚至于借助语言的表达,伊博文化和英语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融合,由此,在这个过程中,原有的中心逐渐瓦解,重申了民族话语的真实性。
阿契贝在用英语书写非洲传统的过程,不可避免的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瓦解》是以主人公奥贡喀沃跌宕起伏的一生为主线,围绕他的生活轨迹展开一幅伊博氏族生活实景图,向世人传达伊博族人的社会生活和价值观。但是小说的题目却明晰地取自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歌“turning and turning in the widening gyre/ The falcon cannot hear the falconer/ 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er cannot hold;/ Mere anarchy is loosed upon the world”。[7]作为《瓦解》的题记,拥有一个提纲挈领的作用,暗示着殖民地和被殖民地之间的语言和文化的中心的瓦解。除此之外,阿契比还利用其他的圣经典故使得《瓦解》和圣经文本形成了一种互文性关系。如《瓦解》主人公奥贡喀沃谋杀养子伊克美弗纳的情节就和圣经中亚伯拉罕(Abraham)献祭亲子以撒(Isaac)的情节相符。[3]71-73在《圣经》中,年过半百的亚伯拉罕非常宠爱自己的独子以撒,而上帝要求他的信众亚伯拉罕将以撒带离家庭,到达他指定的摩利亚地区,将儿子献祭给神,以此保佑以撒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瓦解》中,伊克美弗纳的名字意为“不要使我失去勇气和希望”(let my strength not become lost),而当他来到奥贡喀沃的家庭时,他的勤劳勇敢、聪慧机敏不出意料地让奥贡喀沃喜欢上了这个“儿子”,并且还让他作为村子的一员参加村子的集会和祭祀仪式。伊克美弗纳的到来似乎弥补了奥贡喀沃对自己子嗣的遗憾,然而在伊克美弗纳到来的第七个年头,村子里蝗虫肆虐,村子的长者认为这是地母(Ani)的惩罚,为了获得地母的原谅,必须要在村子疆域之外献上祭品,作为村子的财产,伊克美弗纳被选作祭品,而奥贡喀沃亲手结束了伊克美弗纳的生命,完成仪式。
与《圣经》如出一辙的、出于某种情感与渴求的杀子行为,更遑论他那复刻古希腊史诗传统的、如悲剧英雄一般的生命旅程,似乎就是一个“典型的古希腊式悲剧英雄形象”,这一切都似乎是阿契贝对伊博文化的背离。这样有着西方文明内核的主人公如何能够站在阿契贝搭建的台前,代替他发出非洲话语?这是否又是一部暗中宣扬西方中心的小说?“似乎正如伊克美弗纳死于奥贡喀沃之手,亚伯拉罕这个故事被改变,《圣经》文本完全消解在伊博文化中”[3]73。但在阿契贝的笔下,圣经文化被内化,因此奥贡喀沃不能表征伊博文化,他不是传统文化的捍卫者,从一定程度上看,他“甚至是传统文化的背离者”[10]138-140。在奥贡喀沃和奥比艾里卡(Obierika)关于伊克美弗纳死亡事件的讨论时,他疑惑道“I cannot understand why you refused to come with us to kill that boy”[1]48,并且认为他是在忠实地遵照地母的命令,而奥比艾里卡却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来中断奥贡喀沃的询问,在奥贡喀沃再一次表示自己的不明白之后,奥比艾诺卡抛弃伊博话语的委婉,而是直接对奥贡喀沃杀子的行为表示不满,“我为什么要怀疑呢?神并没有要求我去执行这个决定啊。……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待在家里,你干的这件事不会使地母高兴,她会因为你的这种行为毁灭整个家族”[1]59-60,虽然“神灵”对着村子有着各种规定和制约,但是具有一定的变通性。奥贡喀沃这看似“尊神”的做法却恰恰背离了伊博文化包容变通的核心。同时,朋友认为奥贡喀沃“杀子”的行为是残忍的,从另一方面阐述了伊博的文化。
关于暴力文化的普遍规则在伊博实践中实际上有着很大的操作空间,而冲动鲁莽的奥贡喀沃却选择了最为决绝的一种方式。两人对待伊克美弗纳死亡方式的对立观点中可以看出“阿契贝对本土文化的逃离和背叛”[10]141-142,这是阿契贝借助西方文化元素来书写非洲故事必然出现的问题。但是阿契贝较好的安排了其他伊博社会的智者在奥贡喀沃偏离传统的时候给予指引。例如奥贡喀沃在“父亲的土地”遭受流放,却能够在“母亲的土地”上得到庇佑和平静。借奥贡喀沃母族长者之口,在发生争斗时,首先应该想办法用和平手段解决,而自己的意愿和部落的规定相左时,也能找到折中的方法。说明在这片土地上不只是野蛮残酷,伊博的文化中也有普适性的人文关怀。
阿契贝身处两种文化交汇之处,在他的笔下,可以随时看到着两种文化的交锋,比如在和传教士布朗的谈话中,伊博智者阿昆那(Akunna)就关于神灵的问题和其进行了辩论,认为“ there is one supreme God who made heaven and earth,……, We also believe in Him and call Him Chukwu.He made all the world and the other gods”[7]131(你们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我们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他创造了世界上其他的神祗)。借助阿昆那之口,阿契贝类比伊博氏族和英国人一样拥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灵,而在布朗贬低当地人只会虚假地崇拜部落的“伪神”时,阿昆那反驳道:“并不是这样,我们遇事会求助小神,而当小神解决不了的时候才会去叨扰众神之神[1]160-161”。通过对伊博文化的遵循与西方圣经文化的挪用,不仅扩大了《瓦解》的受众范围,阿契贝还以此凸显了伊博人民和欧洲人民一样额精神寄托和信仰追求,反击了欧洲书写中关于非洲野蛮落后的描写。
正如阿契贝所说:“我们生活在两种文化的交叉路口,一如往昔,我自幼时便清楚地看到和感觉到这种特性和氛围……在一条路上我们唱着圣歌和赞美诗,却日夜诵读《圣经》,而另一边我的伯父和他的家庭却在迷失在异教教义中国,向神像进供。……我所能记得的便是第二条路上那迷人的仪式和生命”,[11]17因此,他用“本土化的英语”将那“迷人的诱惑”书写出来似乎也不难理解。而《瓦解》示范性地通过对伊博文化的继承与标准英语的变形和对西方文化的合理借用,使之有别于帝国话语,使其承载伊博自身的文化经验和内涵,以此来重塑自身的文化身份。《瓦解》的大获成功表明了这种方式的可实践性,为之后的“四部曲”之后的三部开了一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