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阮遇仙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表征

2021-01-31 23:56
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刘晨天台山天台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刘阮遇仙,指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见仙女并与之成婚的故事。作为中国古代传说中一颗靓丽的明珠,其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因此,比较不同时期、不同版本的刘阮遇仙故事,总结其发展阶段和演变态势,发掘其故事内核和文化表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 刘阮遇仙的发展阶段

刘阮遇仙,最早见于干宝《搜神记》:“刘晨、阮肇入天台取榖皮,远不得返。经十三日,饥。遥望山上有桃树,子实熟。遂跻险援葛至其下,啖数枚,饥止体充。欲下山,以杯取水。见芜菁叶流下,甚鲜妍。复有一杯流下,有胡麻焉。乃相谓曰:‘此近人家矣。’遂渡山,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色甚美。见二人持杯,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杯来。’刘、阮惊。二女遂欣然如旧相识曰:‘来何晚耶?’因邀还家。南、东二壁各有绛罗帐,帐角悬铃,上有金银交错。各有数侍婢使令。其馔有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美。食毕,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夜后各就一帐宿,婉态殊绝。至十日,求还,苦留半年。气侯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乡,归思甚苦。女遂相送,指示还路。既还,乡邑零落,已十世矣。”[1]这一版本奠定了刘阮遇仙故事的基本情节,包括入山迷路、遇见仙女、款待留宿、重返人世等。南朝刘义庆《幽明录》有更详尽的记载,不仅补充了时间(明帝永平五年)、地点(剡县),还交待了刘阮的结局:“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2]刘晨、阮肇不知所踪,将遇仙故事进一步神秘化。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刘阮遇仙故事的诞生阶段。

唐朝,以刘阮遇仙为题材的作品甚多,曹唐组诗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①。其将故事分为游山、遇仙、送别、思夫、重访,不仅刻画了刘阮与仙女相遇、相恋、相守、相离诸细节,更赋予了仙女真实的情感。比如《仙子洞中有怀刘阮》云:“不将清瑟理霓裳,尘梦那如鹤梦长。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晓露风灯零落尽,此生无处访刘郎。”[3]该诗展现了刘阮离去后,仙女懒画娥眉,不抚琴瑟,独守空房的寂寞形象。同时期类似的作品还有“洞口春红飞簌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4](和凝《天仙子》)、“心爱阮郎留不住,独将珠泪湿红铅”[5](武元衡《代佳人赠张郎中》)等,均是仙凡相恋中细腻情感的书写。在这一阶段中,真实情感的加入使刘阮遇仙故事逐渐褪去神道色彩,向平民化转变。

元杂剧《刘晨阮肇误入桃源》(又名《误入天台》)是刘阮遇仙故事发展的第三阶段。其作者王子一对故事进行了加工改造:一、改变起因:刘阮为躲避纷争而入山修道,仙女因思凡被贬山中;二、新增人物:增加太白金星,用来沟通人世与仙界;三、改造结局:刘阮回到人世后,看破世间丑恶,与仙女重归于天。该剧主线依然是仙凡之恋,但主题更加复杂。正如其第一折唱词【混江龙】所言:“情愿做归湖范蠡,情愿做噀酒栾巴。携闲客登山采药,唤村童汲水烹茶。惊战讨,骇征伐;逃尘冗,避纷华;弃富贵,就贫乏。学圣贤洗涤了是非心,共渔樵讲论会兴亡话。”[6]冷漠的现实与美好的仙界形成鲜明对比,具有强烈的讽世效果。清代张匀传奇《长生乐》与原故事差距较大。刘晨、阮肇成了状元郎,因与仙女有缘,被山神摄入天台山,他们重返人世后,向天子进献仙药。该剧情节曲折,但过于强调政治教化,流传度反而不及原作。

2 刘阮遇仙的演变态势

刘阮遇仙故事经多次演变,呈现出特征鲜明的发展态势。

情节世俗化。《搜神记》的刘阮遇仙故事,由“迷路深山——误入仙洞——暂居仙境——怀乡思归”四部分构成,情节简单。虽涉及仙凡相恋,却并未作深入刻画。比如刘阮求归,“女遂相送,指示还路”[7],这说明仙凡之间并没有产生深厚的情感。此外,二人回到人世后,就再也没有重寻仙境。留宿半年却情感淡漠,有违常理。因此,刘阮与仙女的爱情并非故事的重点。所谓山中遇仙,实是黄老修仙与逃避现实的综合产物。唐代,伴随着经济繁荣和思想开放,刘阮遇仙故事逐渐挣脱宗教束缚,向世俗化转变。比如曹唐诗歌增加了刘阮重返天台寻找仙女的情节:“愿得花间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刘郎”[8](《刘阮洞中遇仙子》)、“惆怅溪头从此别,碧烟明月锁苍苔”[9](《仙子送刘阮出洞》)、“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10](《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这些诗句均生动地描摹了寻而不得的惆怅心理。明清时期,刘阮遇仙故事愈加世俗化。比如刘阮二人虽被作者定性为无意于功名的儒士,但他们隐居山中,和仙女过着幸福的生活。此时的刘阮遇仙故事,可以说是作者编织的一个人生美梦。清代《长生乐》亦有此倾向,贵为状元郎的刘阮,将天台山取回的仙药呈献给皇帝。状元、面圣、献宝等情节,无不体现出世俗利益。

功能政治化。在魏晋南北朝,遇仙故事多用于宗教宣传,其情节强调偶然性。比如烂柯山王质砍柴偶遇仙人对弈、捕鱼者溯流而上发现桃花源、原相根硕追逐山羊误入仙境……遇仙与否,重在仙缘,唯有诚心修炼,积善弃恶,方能实现。刘阮遇仙亦是如此,比如《幽明录》新增的刘阮重返天台山寻仙,不知所踪的情节。此二人不论隐居山中,还是得道成仙,其神秘感均可吸引更多的人投身宗教,找寻归宿。面对宋明理学的强化,刘阮遇仙故事也有相应调整。比如仙女因凡心偶动而被贬,说明女子违背礼教会遭受惩罚。再如仙凡恋爱需要太白金星牵线搭桥才能取得合法地位,体现出礼教对故事的制约。清代《长生乐》将这一思想进一步强化,仙界安排仙女与刘晨恋爱,仙女因没有媒妁之言和名分而拒绝。过多政治功能的加入,扼杀了刘阮遇仙故事中仙女本该具有的灵动与天性。

不过,刘阮遇仙故事虽几经演变,却始终未能脱离其基本故事内核。同时期与刘阮遇仙故事相类似的,还有《邗子传》(刘向《列仙传》)、《洞庭山》(王嘉 《拾遗记》)、《王质》(任昉 《述异记》)、《袁相根硕》《桃花源记》(陶渊明)等。《列仙传》较早记载了入山遇仙的故事,其中《邗子传》讲述了邗子随狗误入山中,从一洗鱼女子那里获赠鱼子的故事。邗子将鱼子养在池中,鱼子幻化成龙,邗子亦留于山中。再如《洞庭山》云:“采药石之人入中,如行十里,迥然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乃见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与世人殊别,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玉液,延入璇室,奏以箫管丝桐,饯令还家,赠之丹醴之诀。虽怀慕恋,且思其子息,却还洞穴,还若灯烛导前,便绝饥渴而达旧乡,已见邑里人户,各非故乡邻,唯寻得九世孙,问之,云:‘远祖入洞庭山采药不还,今经三百年也。’其人说于邻里,亦失所之。”[11]该故事虽未涉仙凡之恋,但采药遇仙、仙女留宿、重返人世等情节与刘阮遇仙相似。又如《述异记》王质的故事,其入山砍柴,偶遇仙人对弈,围观片刻,“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12]此外,《袁相根硕》也讲述了剡人袁相、根硕打猎追逐山羊而误入山中洞穴,遇见二女而定居的故事。

俄罗斯民间文学家普罗普 《故事形态学》把人物在情节发展中所完成的有意义的行动称为之“功能”。根据他的理论,情节包含着可变因素和不变因素。人物所处具体场景可不同,但行为或功能却相对稳定,基本不变。[13]以上几则遇仙故事均拥有相似的结构内核,即“误入仙境——与仙人游(招待、留宿、成婚)——定居仙境或重返人世”。具体言之:“误入”为故事起因,强调偶然性,比如邗子放狗、采药洞庭、王质砍柴、袁相逐羊、刘阮迷路,均非主人公有意为之;“仙境”为故事地点,强调神秘性,多为名山大川或奇洞异穴,比如洞庭山、烂柯山、天台山、桃花源,均是植被茂盛、环境优美之地;“与仙人游”为故事情节,强调互动性,体现为仙凡互动,或被赠予仙术、仙药,或与仙女恋爱、或观仙人对弈;“定居仙境或重返人世”为故事结局,强调天上一日,人间千年的时空观。

3 刘阮遇仙的文化表征

遇仙故事之共有内核既明,便可顺势探究其文化表征,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虚幻中带有现实。遇仙故事虽涉及仙界、仙人、仙物,但主人公多是普通百姓,比如采药者、樵夫、捕鱼者……因此,遇仙故事实是对百姓日常生活的艺术加工。正如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云:“其人其事近在耳目间。实实在在,而又渺渺茫茫,实中见幻,平中见奇,给人一种虚幻性的现实感。”[14]刘阮遇仙故事的现实性,主要为真实可靠的地名和迎合现实的情节。为吸引民众归化宗教,早期遇仙故事喜欢附会地名、人名来提高可信度。比如刘晨、阮肇为剡人,古剡县即今浙江省嵊州市与新昌县,两地均有桃源地名。再如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云:“天姥岑,在台州天台南,刘、阮迷路处。”[15]其明确指出刘阮迷路之地为天姥岑。此外,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生灵涂炭。《晋书·食货志》记载,元帝大兴二年(公元319年)“三吴大饥,死者以百数。”[16]在这种情况下,道家虚构了一个美好的世界来抵消现实的痛苦与不堪。《抱朴子内篇·对俗》云:“果能登虚蹑景,云举霓盖,餐朝霞之沆瀣,吸玄黄之醇精,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17]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亦提到 “道教则更多地采用一种迎合的方法,使它在虚幻中满足,在宣泄中平息。”[18]刘阮遇仙所营构的天台仙境,实是对现实的迎合。比如人世饥荒,则“撰有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美”[19];人世赤贫,则有“夜后各就一帐宿,婉态殊绝”[20]。其故事建立于战乱、饥荒等现实基础上,着落于食欲、情欲等感官享受之中。

别有洞天的山川。遇仙故事从未离开过风景秀丽,笼罩着神秘色彩的名山大川。比如《桃花源记》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21]其精妙的想象为后人构筑了一个理想的美好处所。刘阮遇仙故事中,刘晨、阮肇在天台山迷路,饥饿难耐之际发现了桃树,摘桃之时又见杯子漂落,溯溪而上,方到仙境。错落的山川河流不仅促成了跌宕起伏的情节,岩石、藤蔓、野桃、溪流等亦体现仙境独有的宁静与魅力。遇仙故事对名山大川的热衷,源于道教对山的崇拜。比如《列子·汤问》云:“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州、五曰蓬莱……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22]道教认为名山大川是仙人的生活处所,可见其对山川的推崇。此外,道教还有“洞天思想”,即将道徒修身养性的名山大川纳入道教仙境体系,将其神化为神仙栖息之地。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就对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作了全面介绍。“洞天福地”让迷幻神秘的仙境回归到现实,拉近了仙界与凡间的距离,也让信众有了更切合现实的追求目标。

剡县、天台山独特的地理位置。魏晋时期,北方战乱使世家大族大举南迁。会稽等地因远离中原,吸引不少南迁家族在此定居,比如以王羲之、王献之为代表的王氏,以谢灵运、谢安为代表的谢氏……剡县地处天台、始宁之间,周围群山环绕,成封闭式地形,加之天台山脉所形成的天然屏障,故有“两火一刀可以逃”之谶,寓意为避难隐居之福地。此外,剡县、天台一带山川迤逦,风景秀美。晋代孙绰《游天台山赋》云:“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23]其将四明山、天台山与海上仙山并提,甚至将其视为人间仙境,足以说明该地山川之与众不同。再如顾恺之《启蒙记》记载云:“济者梯岩壁,援萝葛之茎,度得平路,,列双岭于青霄。上有琼楼、玉阙、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也。”[24]其认为天台山上仙物毕具,蔚然绮秀。秀美的山水也吸引了诸多高僧名士:王徽之雪夜访戴逵、支遁买山隐居、王羲之写经换鹅等典故,均发源于此。因此,醉心于隐居和修仙的道教信徒,自然也将此地纳入“洞天福地”系统中。早期遇仙故事又多为宗教故事,常以剡县、天台山为背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综上所述,刘阮遇仙故事的演变分三个阶段:《搜神记》奠定其基本结构,唐代组诗《刘晨阮肇游天台》着力描摹人物的情感,元杂剧《误入桃花源》对故事进一步加工改造,其演变态势表现为情节世俗化、功能政治化。以刘阮遇仙为代表的遇仙故事具有共同的内核,即“误入仙境——与仙人游(招待、留宿、成婚)——重返人世或定居仙境”。此外,遇仙故事所展现的虚幻中带着现实、依托名山大川等特点,与道教故事的承载功能、道教的山川崇拜、剡县与天台山的地理位置等因素有关。

注释:

①曹唐共有五首关于刘阮遇仙的诗歌,分别为《刘晨阮肇游天台》《刘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刘阮出洞》《仙子洞中怀刘阮》《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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