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娴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后现代”思潮在艺术领域初露端倪。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该思潮蔓延至诸多领域。电影的创作也受其影响,并涌现出一大批后现代主义作品。这些作品往往不再高唱英雄赞歌,转而将镜头对准生活中的底层小人物。其摄影风格以映像派为主,充斥着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并以不同寻常的情节结构、“黑色幽默的暴力诗学、反讽和滑稽模仿”等为创作的主要手段①,并由此表达对现代化价值体系的反叛、对自我与社会的批判与疑问等。
“荒诞”作为后现代主义的鲜明表征也被自然地体现在后现代电影之中。由昆汀·塔伦蒂诺拍摄的《低俗小说》便是极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该电影充斥着黑色幽默和荒诞感。这种荒诞感既是影片突显后现代风格的重要手段,也是影片想要表达的主题之一——生活就是如此荒诞、混乱、出乎意料又匪夷所思。
关于后现代影片中荒诞感的塑造与呈现,学者们往往从叙事的角度入手展开论述。但荒诞的塑造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除叙事之外,《低俗小说》中的视听元素也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着不容忽视的独到之处。因此,本文尝试从视听元素的视角切入,以《低俗小说》为例,探究荒诞的呈现路径与模式,意图总结出后现代电影中荒诞塑造的普适性规律。
在讨论《低俗小说》中荒诞感塑造的路径之前,首先要明确的是“荒诞”的定义。“荒诞”是一种复杂的审美形态,其在某种程度上是怪诞与滑稽的混合物,是世界的不合理性与个体所追求的合理性的冲突。当个体感受到生存的异常,并对其产生质疑而又无能为力时,荒诞就开始显现,人由此产生“荒诞感”,进而加深对个体与存在分离的感受。学者范玉刚提出,荒诞“只是显现在异化世界中的不和谐、悖论性和无意义感”②。
根据学者们对荒诞的理解,笔者认为,荒诞外在表现的核心在于“违和感”。而在电影中,荒诞则具体表现为主角、场景、配乐等与其所存在的世界、情节和所要表达的主题的不适配。笔者认为,后现代主义电影中的视听元素对“荒诞感”的营造主要有两条路径:背离与归顺。
背离路径一般发生在电影框架内,即电影中视听元素之间或视听元素与情节之间出现矛盾与冲突,从而令受众产生强烈的违和感,进而获得“荒诞”体验。而归顺路径则打破电影框架,利用框架内的电影世界和框架外的现实世界的冲突制造“荒诞”。区别于浅层次的发生于视听与情节间的荒诞,深层次的荒诞是视听元素、情节与影片主旨或普世价值观的违和。在此类违和感中,视听元素反而表现出在浅层次上的“归顺”。它与影片主角的行为逻辑、故事情节保持一致性,突出影片框架内主角、环境与情节等的“正常感”,从而加重了与普世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与违和,进而使观众获得强烈的荒诞体验。
1.视听元素与故事情节的背离
通过视听元素与故事情节的冲突营造荒诞感是昆汀在《低俗小说》中最为常用的手法。有关影片开头罪犯恋人的刻画是其中的经典案例。
冲突首先来自明亮的色彩与犯罪的剧情。影片中有关“犯罪”剧情的呈现往往采用暗色调,以表达犯罪行为的罪恶感,并增加紧张、恐怖的氛围。除了色彩之外,在构图方面,昆汀也主要采用极具平衡感的对称、封闭式的构图来体现画面与人物对白的违和感。这种对称构图的运用一直延伸至抢劫计划实施之时。在采取行动之前,二人接吻告白,昆汀以对称构图呈现二人的深情。接下来,剧情突然进入高潮,二人陡然起身,开始实施抢劫。此时,伴随着男主角站上沙发,镜头变为仰角,以体现出男女主角对场面的绝对控制,传达出压迫感。而在这种压迫感中,画面的构图却依然保持对称和封闭。这种诡异的冲突使荒诞感达到了暂时的高峰。
对于企业、甚至整个行业来说,专设信用管理部门的企业少之又少,它往往在企业的财务部或销售部中起到辅助的作用。没有独立的信用信息管理部门,相关工作人员的职位职能界定不清,无法保障企业能够合理预估客户信用风险。
此外,该段剧情中以餐馆环境音作为背景音乐。这种环境音具有助眠、稳定情绪、促使注意力集中等作用,使之与“抢劫计划”的制定与实施形成鲜明的对比冲突,带来强烈的荒诞感。
2.视听表现与人物形象的背离
上文中已经提到,荒诞感的由来之一还在于人物与其所处时空的不适配。这一点在电影中的表现便是人物身份角色与其当下所处的场景、情节的违和。昆汀在《低俗小说》中大量运用了这样的手法,比如文森身为黑帮成员,对杀人习以为常,整日身着黑色西服,但影片中却多次出现他在厕所中排泄的画面。文森置身于这种过于私密、不雅的情境和画面中,对其神秘、暴力、具有压迫性的人物形象造成了冲击。
而有关黑帮老大马沙的呈现也是其中的经典案例。马沙是个贯穿全剧的重要人物,昆汀对其的塑造有一个“先立后破”的过程。昆汀先是通过黑帮成员文森和朱利斯的对白侧面刻画了马沙残暴的性格与只手遮天的社会地位,背影示人的方式大大增强了他的神秘感和控制感。而在第三部分“金表”的故事中,随着马沙“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剧情展开,影片中有关马沙的视听表现也出现了变化。
在下达命令让小弟对布奇展开追杀时,马沙还一如既往地保持了背对镜头的姿态。而当马沙被布奇的车撞倒之后,他的第一个正式出场便是翻转的近景俯拍镜头,这意味着马沙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在持枪追击布奇的过程中,马沙被布奇按在地上殴打。昆汀在此给了布奇仰角镜头,而给马沙的则是俯角镜头,这意味着二人的地位发生了转变。但马沙此前被确立起的形象尚在观众眼前,这一幕极具冲击感而又令人感到违和,充满荒诞意味。
通过“归顺”路径塑造“荒诞”,指在电影的框架之内,视听元素“归顺”于影片本身,与人物角色、故事情节之间有着自洽性。但突破电影框架,影片却与观众先前经验相背离,进而使受众生出“荒诞”感。
1.与体裁的冲突:非暴力的浪漫
《低俗小说》中荒诞感的重要来源之一便是电影本身与受众体裁期待之间的矛盾。体裁期待概念是学者赵毅衡提出的。他认为,“体裁是文本与文化之间的‘写法与读法契约’”③。体裁使受众对文本的解读变得可控,也使受众在心中对文本的形式与内涵提前产生了预判。
受众往往会对黑帮片有着基于先前经验的体裁期待,即黑帮片描写社会中的腐败、暴力、犯罪现象。而《低俗小说》却与主流黑帮片的主题和价值观背道而驰。它不讲“另类英雄”的故事,而是着眼于小人物,并让黑帮老大跌落神坛。同时,暴力元素作为黑帮片的核心要素,在《低俗小说》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消解。昆汀懂得怎么去呈现暴力并适当地美化消解暴力,这也是昆汀“暴力美学”的内核与实质④。如经典扭扭舞片段,扭扭舞本身是一种带有强烈美国色彩的轻松愉快的舞蹈风格,其节奏明快,舞步慵懒,配合快节奏、摇摆感十足的背景音乐,就将剧情中营造的暴力氛围逐渐消解。
2.与普世价值的冲突:正常化的暴力
除体裁之外,后现代主义电影中荒诞感的另一个重要来源便是与普世价值观的违和。在《低俗小说》中,这一荒诞感则表现为电影中对暴力和血腥的“正常化”。在该电影中,昆汀对暴力的消解较为高明。他没有将暴力浪漫化,而是通过视听语言和故事情节来模糊暴力,将暴力“正常化”,使之背离受众先前的认知框架,塑造了“荒诞”。例如,在《低俗小说》的第三部分“安妮的处境”中,文森因擦枪走火轰掉了后座男子的脑袋,场面血腥。而昆汀不断调动视听元素,将“残忍的凶杀”正常化。
文森二人来到吉米家求助时,其严肃沉闷的黑色西装上还沾染着血迹。但二人手中黄色、蓝色的咖啡杯,与吉米身穿的红色睡袍形成了活泼感十足的“撞色”,这就中和了杀人后严肃、紧张的氛围。在沃夫提出解决方案时,车窗成为画框,使三人呈平衡的对称式构图,体现了沃夫的可靠,也进一步驱散了暴力行为的恐怖感。
而在“麻烦”解决的尾声,故事的场景切换至户外,整个画面显得明亮而温馨,阳光充足,色彩艳丽。至此,昆汀成功地塑造起了电影框架内的“正常”逻辑——“杀人”实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将“暴力”完全消解,而观众只能从画面中感受到轻松惬意。在视听元素与剧情内容的共同作用下,观众往往会接受电影框架内的价值观。但他们仍会意识到,这种价值观与电影框架外的普世价值观之间存在巨大差异,而这种差异便是“荒诞”产生的重要来源。可以看到,“归顺”路径的本质其实也是“背离”,只不过这种背离发生于电影的框架之外。所谓归顺,则是在电影框架内的视听元素的呈现逻辑。
电影作为视听艺术,在其荒诞感的打造过程中,视听元素是不可忽视的一环。通过对《低俗小说》中视听元素的分析可以发现,在“背离”与“归顺”两条基本路径的框架下,视听元素有着多元的表现形式和强大的表现张力。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主题、故事情节才是荒诞感塑造的骨架。无论是“背离”还是“归顺”,都需以情节主题为坐标。因此,本文虽聚焦于视听元素,但从根本来说,荒诞感的塑造其实是一个多元而复杂的问题,在深入探讨后现代电影中荒诞感的塑造问题时,应避免视角的片面化,勿将视听元素与影片主题情节剥离开来。
注释:
①丁春萌.库布里克电影手法中的后现代性[J].文学教育(中),2016(02):107.
②范玉刚.荒诞:丑学的展开与审美价值生成[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1):55-61.
③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135.
④马云飞.昆汀·塔伦蒂诺黑色暴力电影叙事艺术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