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视野与想象空间:日本古典和歌意象名词汉译策略刍议

2021-01-31 16:15崔艳伟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和歌陌生化视野

崔艳伟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商务外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日本古典和歌中包含大量的意象名词,这些名词的汉译效果,直接影响着译文的读者理解与审美体验,然而,受制于中日文化语境的巨大视差,源语中颇具文学审美意味的意象名词,在转换成汉语之后,往往丧失了诗性美感,无法将源语文本带给源语读者那样的阅读体验顺利传达给译语受众。故而,对于该类意象名词的汉译策略进行探讨,无疑具有很大的必要性。有鉴于此,本文将基于接受美学的理论,从读者期待视野与审美想象的角度探讨日本和歌固有意象名词汉译的策略选择。

1 期待视野与审美想象

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诗歌可以说是对审美想象最为倚重的文学类型。李勇便认为:“想象在审美经验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说感知的作用是为进入审美世界打开了大门,那么,想象就为进入这个世界插上了翅膀。”[1]372可见,想象是推动审美主体实现审美体验的不可或缺的驱动力量。审美主体总是按照特定的审美需要与审美理想展开想象,最终形成审美意象。需要注意的是,从意象到审美体验的实现,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审美主体期待视野的制约。王一川指出,审美体验具有历构性,即历史建构的性质[2]。实际指的便是基于个人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的审美主体的期待视野对审美体验的影响。期待视野是姚斯在继承并发展前辈的“前理解”学说的基础上提出的概念。姚斯说:“一部文学作品,即便它以崭新面目出现,也不可能在信息真空中以绝对新的姿态展示自身。……它唤醒以往阅读的记忆,将读者带入一种特定的情感态度中,随之开始唤起‘中间与终结’的期待,于是这种期待便在阅读过程中根据这类本文的流派和风格的特殊规则被完整地保持下去,或被改变、重新定向,或讽刺性地获得实现。”[3]依据姚斯的接受美学理论,读者总是带着特定的“期待视野”进入文学体验的。文学作品也总是通过唤起读者的期待视野而实现文本目的的。从翻译的角度来看,源语读者因为本身就是该审美意象形成的亲历者或者体验者,多数人的期待视野里已然包含该审美意象的识解,故而特定意象与文学审美的连接会比较容易生发。而该意象的异语受众,因对该审美意象的形成缺乏参与以及相关的文学体验不足,其期待视野里与特定意象相关的先见会比较匮乏,导致该意象的审美连接经常被遮蔽与阻断,审美体验不能自然生发。即使对于富士山这种,中国人已经耳熟能详的日本地理意象,当进入诗歌领域,汉语文化语境下读者的审美识解能力较之日本读者也会大大减损,更惶论其它更为陌生的意象,比如“猪名”、“春日”、“龙田川”、“逢坂关”等等。因此,译者必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予以适当显身,对源语与目的语读者期待视野的差异性进行充分关照,采取必要的翻译手段与策略,在译入语中重建读者的审美想象从而促成意象与审美的有效连接。

2 “陌生”的消解与“距离”的保持

译入语读者审美想象的重建,首先要消解陌生。陌生是翻译的附属品,伴随着异化策略的普遍使用,陌生化也逐渐成为诗歌翻译中存在的普遍现象。众所周知,异化是美国学者Venuti提出的翻译术语,其认为异化可以将源语文化中的异质性因素带到目的语文化语境当中,故而大力推崇;其观点来源于施莱尔马赫,施氏认为翻译有两种策略,“让读者靠近作者”或者“让作者靠近读者”;前者是异化,后者即归化[4]。日语因为存在汉字表记,使得同属于汉字文化圈的中日两种语言的互译中,存在大量的异化策略。和歌中大量存在的固有意象名词,很多情形下,译者都将源语的汉字表记直接移植到译文当中。比如:“筑波山”、“小仓山”、“龙田川”等。然而,异化在带给译者巨大便利的同时,其对译入语审美的损害亦是巨大的,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异化所带来的陌生化问题。因为陌生,诗歌审美的实现会更加依赖译入语读者的想象,然而往往缺乏文学想象的触动媒介,从而造成审美想象的遮蔽与阻隔。于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便自然产生一种陌生化消解的义务,陌生化消解的目的便在于重设想象唤起的触媒,在译入语中重新构建文学想象机制,从而实现良好的审美体验。

文学翻译中陌生化的消解,具体可以依赖很多策略实现。通常所说的补偿、厚翻译以注释等,都可以对异文化语境中特定意象异化后所产生的陌生化现象进行消解。比如:《古今和歌集》第 406首和歌,“天の原ふりさけ見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王向远、郭尔雅在译文“三笠山边月 此处又遥看 明月依旧人已远”之后,便以脚注“位于奈良东部,春日大社的东侧,与东侧的花山、芳山总称春日山,构成春日大社的神域。遣唐使出行之前,有去春日山祈神的惯例”[5]158对三笠山进行了解释,以消解异化带来的陌生化问题。

依消解施加在文本中的位置,可将其分为文内消解和文外消解两种方式。内含于译文之内的消解为文内消解,反之,通过注释、赏析等副文本形式进行的消解则属于文外消解。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陌生化消解的目的仅仅在于触动文学想象的发生,并不在于消除或者消灭陌生,因为适当的陌生亦是审美体验生成不可或缺的要素。英国心理学家布洛认为,“只有心理上有了某种‘距离’,对眼前的对象才能做出审美反应”[1]350,过度识解与认知同样是审美的天敌,故此,需要译者维持审美体验所需要的对特定审美意象的距离与疏离感。阿倍仲麻吕的上述和歌同时被收录为《小仓百人一首》的第7首,武萌、李晶的译文如下:“举头仰望夜正浓,游子求学在唐城。故国三笠山上月,今宵应是分外明”[6]。对于日本古典和歌,邱紫华认为其“形式短小,语句精炼,意蕴含蓄而悠远”[7]。上述武萌等的译文,通过大量的补偿策略消解了源语诗歌对译入语读者带来的陌生化问题,却因补偿过度压缩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同样损害了诗歌的审美体验。究其原因,便在于译者对译入语读者理解的过度关照,而忽视了陌生化消解的适度原则。汉语文化语境下,读者虽然可能对日本古典和歌缺乏足够的了解,无法形成类似源语读者那样的期待视野,然而与日本和歌类似,中国的诗学传统历来亦推崇“言不尽”之美,正如司空图于《二十四诗品》中所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8],讲的也是含蓄。陌生化的过度消解,不仅导致译文对源语风格体征的背离,与同样追求含蓄蕴藉的中国古典诗歌体证亦相违背,从而大大影响读者的诗性审美体验。其实,上述和歌的汉译,完全可以象王向远、郭尔雅上述译文那样,采用文外消解的方式,既关照读者理解并触动译文读者的文学想象,又可以维持译文作为诗歌体裁本应具有的含蓄精炼的审美特征,而不必将所有陌生化消解的补偿信息都施加在译文文本之内。

3 审美想象的层级移位

不同文化语境的受众,其审美想象所附着的客体是存在很大差异的。中日古典诗歌存在很多相似的诗歌母题,比如山、川、雨、月等自然风物在中日古典诗歌中都不乏例证。但在每一类母题之下,却往往存在相异的审美子题,这些相异的审美意象,或者基于不同地理环境、自然条件以及社会历史所生成,或者基于不同的审美理念和体验对同一事物投射相异的审美情感而形成。其经过译者的翻译转换进入汉语文化语境之后,很容易水土不服,从而导致译入语受众基于先见缺失和文学想象阻隔而导致的审美体验不佳。对于此种情形,笔者以为,译者不一定必然采取异化策略,冒着审美损害的风险去追求绝对的忠实,反而,可以尝试在该意象的上下位概念中寻找匹配意象,通过对审美意象进行适当的层级转换,充分关照译入语受众的期待视野,重新唤起被阻断与遮蔽的审美想象。以《小仓百人一首》①第100首和歌“ももしきや古き軒端のしのぶにもなほあまりある昔なりけり”为例,日语原歌的审美意象「忍ぶ草」是一种蕨类植物,日语中一般用来表现宅邸荒芜、荒废的景象,此歌中象征着皇权的衰败。作者将世事变迁、繁华不再的无常之感附着在草科植物范畴的子科目蕨类之上,这是日语文化语境受众的先见可以自然生发审美想象的意象。但在汉语文化语境下,则似乎并不存在这种审美想象的自然生发,笔者以“蕨”为关键词,在中国古汉语语料库②进行检索,发现中国古诗中的“蕨”,多指为贫苦者所常食的一种植物。东坡云:“山有蕨薇可羹也,野有麋鹿可脯也,一丝可衣也,一瓦可居也,诗书可乐也,父子兄弟妻孥可游衍也,将谢世路而适吾所自适乎?”③其中的“蕨”便为此意,与和歌中「忍ぶ草」的意象具有明显差异,容易导致审美想象的阻隔与遮蔽。故而,笔者在汉译时,如下所示,采取了意象概念的层级移位策略,将下位概念的“蕨”意象移位到其上位概念“野草”,适当关切译入语读者的期待视野,以重新唤起译入语读者群体的文学想象,更好满足读者的审美期待与体验。

“残檐野草古皇宫,难忍频频思旧荣。”[9]262

再比如《小仓百人一首》第78首和歌“淡路島かよふ千鳥の鳴く声にいく夜寝覚めぬ須磨の関もり”,笔者译文如下:

“淡路鸟飞声声咽,须磨戍夜不成眠。”[9]205

日语中的“千鸟”一词在《新日汉辞典》中被译为“白颈鸻”[10],指的是一种在海岸边成群栖息的小鸟,日本平安朝后期以来,常作为冬季海边风物被和歌歌咏。《新版现代汉语图解词典》将“鸻”解释为:“鸟。体形小,嘴短而直,只有前趾,没有后趾,羽毛颜色浅,多为沙灰色而綴有黄、褐等色斑纹。多群居在海滨。”[11],可见,对于“千鸟”一词,“白颈鸻”应为其在汉语中的对应意象。然而笔者以“鸻”为关键词,在中国古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发现“鸻”在其中并没有相应记录,可知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是缺乏“鸻鸟”意象的,同时,“鸻”对大多数译入语受众来说,似乎有生僻之嫌,自然会导致译文文学想象的遮蔽。但中国传统文学里并不缺乏鸟类的审美意象,将“鸻鸟”这一下位概念移位到其上位概念的“鸟”,便可将译入语读者基于意象陌生化而引起的疏离感进行消解,以更容易引起诗意联想的“鸟”,重新唤起译入语读者的文学想象,维持译诗的美感。

审美意象的层级移位,虽然使得译入语读者的审美体验得到了弥补,但毕竟导致译文对原文的重大叛逆,一定程度上曲解了原诗的语义,笔者认为可借助注释等副文本进行阐释,尽可能去维持忠实与审美的平衡。

4 从具象到抽象:情感的抽离与彰显

审美想象具有情感性体征。“情感是人们根据对象是否能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一种态度。……审美情感是人在审美活动中被揭示和唤醒出来的人类的情感体验与情感模式”[1]372。可以说,情感是审美活动的核心要素,是审美体验达成的驱动型因素。在审美过程中,总是审美情感驱动着审美活动的发生,并通过想象再现或创造审美意象,没有审美情感的推动,想象就不能成为审美想象。从翻译的角度来看,译者倘要在译入语中重新唤起受众的审美想象,就必须对审美情感进行重构。因为,对于日本古典和歌中的固有意象来说,译入语读者恰恰是因为这种审美情感的缺失才导致审美体验阻隔的。因缺乏源语读者那样的文化语境以及丰富的文学体验所形成的期待视野,译入语读者对从源语转换过来的审美意象,往往无动于衷,泛不起情感的波澜,只有重新建立这种情感,才能在译入语中重新建立这种意象与审美之间的连接。然而,在源语与目的语各自相异的审美想象机制之下,基于审美所投射的情感属性是不同的,经过翻译,源语所关联的情感在译入语中常常会被阻隔。以《小仓百人一首》第47首“八重葎しげれる宿のさびしきに人こそ見えぬ秋は来にけり”为例,其中的“八重葎”,指的是一种藤蔓类杂草,虽然汉语里有对应意象,但在中国古诗中却罕有出现,笔者在中国古代汉语语料库中以“葎”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只出现一个词条:“宋 栾城集 卷三 猖狂战国古神仙,曳尾泥葎老更安”,可见在汉语文化语境下,“葎”并不经常作为诗歌意象出现,很容易导致译入语读者因为期待视野相关先见缺失引起审美想象的情感识解困难,从而大大影响诗歌审美体验的生成。但“葎草”在日本和歌中却是常见意象,多与萧索荒凉的气氛相关连,故而笔者在汉译时,将源语并未明确言表的情感抽离成“寂寞”一词在译入语中予以彰显,从而关照读者的理解与想象。

“葎草满庭生,寂寞爬千藤。

不见人来访,相顾有秋风。”[9]119

再比如,《小仓百人一首》第94首和歌:“み吉野の山の秋風さ夜ふけてふるさと寒く衣うつなり”,笔者译文如下:

“吉野秋风都夜寒,捣衣声里一何堪?”[9]246

吉野作为曾经的离宫,天皇的行幸之地,历来以白雪和樱花闻名,本诗系化用《古今和歌集》的另一首和歌“みよしのの山の白雪つもるらし故里寒くなりまさるなり”[5]125而来,其中便凸显了“白雪”意象,日本受众基于良好的期待视野,可以有效唤起先前的文学体验,可以将“吉野”与“白雪”进行审美连接,生发审美想象,此外结合诗歌中的秋风、寒夜、捣衣等语词,可以较为自然地生发萧索、寂寥之感,然而,译入语读者却难以识解,笔者将原诗表达的寂寥、悲怆之感以“何堪”一词译出,尽可能在译入语中唤起读者的审美情感,以促使读者审美体验的达成。

5 结 语

每一位读者阅读文本,总是伴随着个人的特定期待,这种期待在阅读翻译文学文本尤其是诗歌时,经常会因不同文化语境的巨大视差而形成落差。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异语言域的文化异质性因素所自然导致,另一部分原因则可能与译者对异语受众的期待视野与审美想象的关注和响应不够有关。对于前者,只有通过不断地文化、文学交流与交往弥合这种文化鸿沟,达到所谓的“视域融合”的状态。后者则可基于译者的翻译策略调整而改善。本文着重探讨了译者的策略选择与读者期待视野以及文学想象的关联,并基于此,探讨了异化手法的陌生化消解问题,以及通过审美意象的层级移位、情感的抽离与彰显,在译入语中重新唤起读者文学想象的策略,以期待译文读者更好地触动文学想象,提高审美体验。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小仓百人一首》和歌,均出自2011年日本文英堂出版的铃木日出男、山口慎一、依田泰合著的《原色小仓百人一首》一书。

② 本文所引语料库均为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计算语言学研究室的在线语料库 http://corpus.zhonghuayuwen.org/ACindex.aspx,检索时间为2020年8月10日。

③ 苏东坡此语亦源自于上注所引之语料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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