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客家面临城市化浪潮之观察
——以桃园为例供深圳参鉴

2021-01-31 15:01张正田
三明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桃园市客家人桃园

张正田

(龙岩学院 闽台客家研究院,福建 龙岩 364000)

深圳市位于广东省,桃园市位于台湾省,两市都是近几十年来现代城市化浪潮下的新兴大城市,外来人口众多,冲击当地原有旧居民的文化结构。但两市在未城市化之前,原本皆有客家人,且都占旧有本地人口约一半,另一半并不是客家。在深圳,另一半本地人是讲粤语的广府人,桃园则是台湾闽南人。

广东客家与台湾客家形成历史过程有相同处,都曾在清代面对省内其他强势族群冲击,形成“我群”客家意识。广东客家面对的是广府人与潮汕人;台湾客家面对的是台湾闽南人。族群间的情感矛盾不太可能在近百余年间历史演化下完全消除。因此,今日两省在推广客家文化时,不时受到省内其他族群之议论乃至负面“刻板印象”(Stereotype)式的批评,颇有阻力。因此,以两市客家的古今雷同处,今桃园市近十几年来推行客家文化时遇到的现象,是否有可供深圳客家借镜之处?

此处以历史社会学角度分析两市原有本地人的族群关系,难免谈及过往的族群关系历史,但绝无对任何族群有不敬之意,敬请包容。又,笔者出身台湾,限于身边接触观察而得的现有能力,将对桃园客家所面临的状况述说较为详细,对深圳则简,不足之处,尚乞海涵。

一、深圳旧有方言族群结构与面临城市化历程简介

深圳为最早改革开放的经济特区之一,今已成为常住人口突破一千万人以上之大城。本市前身为广东宝安县,1949年10月时全县人口仅约184 700人,到 1982年“三普”时,约为225 908人,1987年底常住人口为269 128人,但已另有外来暂住人口274 735人,外来人口已超过原有本地人口。[1](P122)此后深圳城市化速度加速,号称“移民新城市”,人口与经济成长也号称“深圳速度”,但这些人口成长绝大部分是以我国各省及广东省内各地市的 “外来经济性移民”为主,深圳本地人成了少数。

深圳本地人传统上大致又可分为讲广府白话的广府民系与讲客家话的客家人两大类,若据前引20世纪末所修《宝安县志》,前者的传统居住地大致在宝安旧县城附近各乡镇、大鹏半岛偏南侧的旧大鹏与旧南澳两乡镇;后者分布地包含旧石岩至旧观澜两镇一线以东各乡镇,但不含前述大鹏半岛偏南侧。在人口比例方面,1985年时本地客家人占旧宝安县的56%,本地广府人则占44%。[1](P779)两个族群以往各自操自己的方言为主要沟通语,但今日深圳已成为移民大城市,全国各族群进入深圳后,深圳市区通常以“最大公约数”的普通话为主要沟通语。早在2005年,“深圳现在真正的广府人和客家人只占总人口的5%”[2]。这现象在全世界内经济成长迅速、外地移民迅速增加且人口数量远远超过本地人的新兴大城市中,似乎很少例外,最后都会演化成以该国该地的共通语为新兴大城市内的共通语,而该地前身的方言反而成为弱势语言。此外,城市化也可能会影响当地旧住民的下一代倾向,使其追求都市新流行、新风貌,反而不太趋向认同父祖辈的旧有族群文化。

目前,深圳客家人主要分布于若干个大的客家村落与“城中村”中,都是尚未城市化之前的旧有聚落,凝聚着当地客家人的情感,延续着他们的固有文化,并努力不懈创造新文化、新产业、新契机;在面对周遭已经城市化、以外来人口居绝大多数的高楼大厦崭新市区,会有如何的演变,尚待观察。但是深圳方面的客家人也同桃园客家人一般相当团结,值得敬佩。

二、桃园旧有方言族群结构与面临城市化历程简介

台湾省的“大台北都会区”(含台北市、基隆市与新北市,即2010年底以前的旧台北县、市及基隆市),与其西南邻区桃园市(即2014年底以前旧桃园县①),是蒋经国掌权开始“十大建设”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逐渐可见台湾经济成长成果,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之“台湾经济高速成长”期间的北台湾两大城市群。台湾省各县市的外来经济性移民迅速进入,使两大城市群人口快速成长,今日两大城市群之通用语也渐改用普通话为主。

桃园市在原旧有人口结构方面,呈现“北闽南、南客家”②的分布特征。依1956年“台闽地区第一次户口普查”,当时桃园县客、闽两族群人口平分秋色,各占本县人口约一半,“北侧”以闽南漳州系族群为主,主要核心城镇以旧县城桃园县桃园镇(当时尚未升格为桃园县桃园市)与大溪镇为主;“南侧”客家系则以桃园县中坜镇(今桃园市中坜区)与杨梅镇为主。[3](P129)又自1950年桃园建县以来,到今桃园市“南客北闽”的主要分布情况:“南客”主要在中坜、平镇、龙潭、杨梅、新屋、观音等6区,一般习称为“南桃园”或“南桃园客家区”;“北闽”主要在旧县城的桃园区,与其周围的大园、芦竹、龟山、八德、大溪等也共6区,一般习称为“北桃园”;另有偏东侧深入中央山脉的复兴山地少数民族自治区1区,主要是泰雅人的分布地。今桃园市原来客、闽分布地域各有别之情形,颇类似尚未快速城市化前的深圳市前身广东省宝安县。

1950年设县时,桃园人口为343 153人,尔后桃园县人口成长率持续高于台湾地区人口成长率。[3](P5)2019年10月,桃园市设户籍总人口已达2 245 059人[4],较1950年成长约6.54倍,可见70年来桃园城市化人口成长之巨。不过,桃园的城市化过程可能与深圳有一点差别。桃园市的外来移民仍以台湾地区居多数,也就是桃园城市化后族群结构仍可能不脱于台湾原有的客家、闽南、外省、少数民族四大族群,以及马祖地区福州人等五类族群范畴。桃园在城市化过程中,多半只能视为台湾省各个族群在本市的“族群重组”,而不是像深圳一样,外来移民也有相当一大部分来自全国其他省区,替深圳融入丰富多元的文化。这一点大概是桃园和深圳两地客家在面临现代城市化冲击时,略有小异之处。

三、清代广东各方言族群矛盾历史与客家话相对弱势简述

两岸各自都有某些方言族群间的情感矛盾,这些方言族群间也相互有负面“刻板印象”(Stereotype),这往往与以往明清帝国控制力量较弱时发生族群械斗的历史矛盾有关。在清代广东土客械斗方面,概有刘平《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等许多相关研究成果。[5-9]大致而言,广东境内分为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方言族群,各有自己的方言与文化,皆曾在明清帝国控制力衰弱时,发生过相互械斗争夺资源的历史。械斗的历史过程可能被遗忘,但却可能转化为彼此相互的负面刻板印象,持续在社会底层流传,这点虽然并不利于团结,但却存在于各自的族群社会之中。这问题也不仅于广东,台湾亦有之,亦可能在百余年前清后期时发生过械斗的地区有之。

施坚雅(W.G.Skinner)曾说过,在我国东南地区各大方言群中,除客家方言群外,其他如吴方言群,赣方言群,湘方言群,闽方言群中的福州方言片群、闽南方言片群、潮州方言片群,乃至广府方言群,都有他们的巨大流域与核心地带。[10](P3)这在以往农业社会是很重要的地理位置分布,因为区域核心都市往往都在巨大流域的大平原中,所以也有专书认为以上东南方言群除客家方言群外,都有一到两个可作为本族群认同的区域核心中心城市。是故,客家人分布地带都在闽粤赣三省巨大流域之中上游地区而非下游平原区,这就影响了客家人与客家话分别在这三省成了相对弱势族群与方言。[11](P22)

“相对弱势地位”加上“负面刻板印象”,就可能易使当地弱势方言群更趋弱势。负面刻板印象原是一省区中各个方言群内对“他族群”都有的“贴标签”现象,但因强势方言群较易掌握话语权,其对“他族群”的负面刻板印象较容易在该政区流传开甚至被宣传,使弱势族群的部分个体常受这类负面舆论影响后蒙上心理阴影,日渐不愿声张自己的族群身份,那些社会地位更弱势的人更是如此。当然,弱势方言群中若有社会地位较高且愿意替族群“伸张正义”者,也较容易发声并获得影响力与支持。当年客家学前辈罗香林先生,有很大一部分动机也是为驳正其他方言族群人士对客家的负面刻板印象,加上自己身为民国时期大学教授的优势地位,才有能力阐述客家历史以正学术。

但是在一个方言族群中,拥有较高社会地位者只占少部分,多数人其实都是芸芸众生的中下阶层。他们在现代快速城市化过程中,至少会遇到两种情况。一是该省原有“核心城市”本身在快速城市化,那无论是弱势方言族群或是外省人,移民进入该城市,势必得接受原本该城市的强势方言。另一种则是像深圳这样,以往是小城镇,其几乎是“从一到万”般迅速成长为现代大都市,移民过程通常以外省人和处于底层亟欲奋斗的年轻人居多,本地人无论广府人或客家人又过少,那普通话就较可能成为这座新兴城市的共通语。但无论何者,深圳原有的客家文化就同时处于“国家级”与“省级”优势文化的夹缝中,需想办法求生存、求营销。这情形一定程度而言颇似桃园市客家面临之情况,以下先从清代台湾以来历史看台湾客家的相对弱势。

四、清代台湾各方言族群历史矛盾与客家话相对弱势简述

清代台湾属移民社会,移民为求生存资源,民间械斗不断,不仅“客闽械斗”,台湾闽南人内部“漳泉械斗”亦多,此处则聚焦于客闽械斗。据统计,清代北台湾③较大规模的客闽械斗至少就有14起,这还不包含当地零星小案,以及中台湾与南、东台湾的其他大案。[12](P250-252)所以,从清代直至近代,有关台湾客闽关系不睦的史料不少,如 “客民与闽人不相和协”[13](卷十九,P498-499)“大甲溪以北,淡属闽粤,亦皆分类焚杀”[14](卷十,P383)“治时闽欺粤,乱时粤侮闽,率以为常”[15](P35)“然而客闽两族自古不亲和,各自为一团体,屡屡争斗”[16](P83)④,皆为例。不过,清代台湾汀州籍与广东籍客家人面对强势的台湾漳泉闽南人时,则常合作,史载如下:

查台湾凤山县属之南路淡水,历有漳、泉、汀、潮四府之人垦田居住。……潮属之镇平、平远、程乡三县则又有汀州之人自为守望,不与漳、泉之人同伙相杂。[17](卷十二上,P343)

1945年后,台湾客闽族群关系仍敏感。台湾客家学者曾指出,1952年开始修纂的 《新竹县志》的论述权几乎完全由当时的县城新竹市闽南人把持,他们对县郊十余个客家乡镇几乎无视。[18](P32-72)此外,又有台湾客家学者曾针对台湾客家面临普通话与闽南语两种优势语言冲击,著有《防止客语被挤出台湾》[19]等文以关注之。此外尚有学者也曾留意到历史上台湾客闽族群关系之敏感。[20-21]所以,在曾有过的客闽紧张族群关系下,台湾推广客家文化,社会阻力诚不小。

五、以桃园市为例看推广客家文化时面临的阻力

此处所谓推广客家文化概指两方面:一是客家文化产品营销,一是台湾独有也是近十余年间才出现的中小学客语教学制度。前者,若以桐花祭、客家花布等文化产品为例,也是十余年前才为台湾省“客委会”等单位所推广。但是,台湾客家文化产品在推广营销时,不但闽南等族群有质疑之声,客家内部亦有不同声音。此处先集中看客家外部质疑之声。十余年以来,台湾网络上的“乡民舆论”常有“桐花、花布等,凭什么是客家人独享有,其他闽南庄、少数民族一样有桐花,也流行过花布”的质疑之声;在“乡民舆论”中,除了“战南北”“战本省外省籍”等论争话题外,“战闽客”也是有名且常见的“乡民战梗”之一。在“战闽客”舆论中,上述的“客家凭什么独有桐花与花布”便是常见“战梗”之一。

所以,近年来台湾省“客委会”在推广桐花季时,也逐渐把常见桐花的其他非客家地区纳入,新北市汐止区(本区是闽南庄而非客家庄)即其一例;而桃园市“北桃园”等非客家区,也逐渐纳入了该市的桐花季营销范围。虽然台湾省客家桐花季不一定完全代表台湾客家,但却是台湾在“族群敏感议题”下,推行台湾客家文化势必得做的“族群平衡”政治措施之一。[22]

在台湾省中小学客语教学方面,虽大陆无此制度,但似乎可考虑由大陆各个客家团体自行对下一代推广客家母语教学。若真有意愿,则台湾已实施的中小学客语教学所面困难处似乎也值得参考。以台湾方面相关研究显示,不过约十五年前,即令在“南桃园”传统客家区,教学上面临的四大困难竟是:没有诱因让家长支持客语教学(占62.02%)、社区没有说客家话的风气(占45.99%)、客语学习环境不佳(占45.22%)、缺乏客家民俗活动(占 43.93%)。[23](P244-245)这些都是传统客家村落社区在急速都市化后会面对的问题,因为“南桃园”年轻一代客家人几乎不是改讲普通话就是改讲闽南语,也无热情参与当地客家传统民俗活动,所以当地若干民俗活动出现断层而曾中断多年。又,童年成长于当年台湾城市化过程的“南桃园”当地家长群,无论客家或非客家,自己都不想讲客家话也不太愿意支持客语教学。所以,即令“南桃园”原本是客家区,面对城市化冲击,在推行客语教学时仍会面对上述这些现实困难。

同样的选项在“北桃园”闽南区调查所得的数字更大,因为来自非客家族群的阻力更大。“北桃园”排名前三的阻力分别是:社区没有说客家话的风气(占88.89%)、客语学习环境不佳(占75.56%)、缺乏客家民俗活动(占 60.00%)。[23](P244-245)

以上这些营销客家文化产品与推广客语教学所出现的阻力现象,有来自客家内部的,也有来自外部族群的。那么,正在面临快速城市化的深圳,会不会出现类似的情景?值得观察。

六、结论

以上讨论了深圳与桃园两市在原旧有本地居民中,客家人口都大约占一半比例的类似结构,也论述了客家在广东与台湾两省区原本的弱势地位与其历史背景。这些“客家的”社会弱势现象在两市中一样有之,而两市另一半原有居民都恰好是该省的优势族群。但两市在现代城市化浪潮中,都属于外来移民居多数,使两市包含客家在内的旧有居民文化受到一定的冲击,其中深圳的外来移民比例又大于桃园,这些都使深圳与桃园客家,同时受到普通话与该省原有族群文化的双重冲击。如此,深圳在推广客家文化上,可能也会与桃园客家般遇到类似的阻力。以上略举今桃园市推行客家文化上受到的社会阻力,希望能对深圳推行客家文化提供若干参考。

注释:

①2014年底以前,今桃园市为旧桃园县,此际因全县人口满200万而升格为台湾的“直辖市”成为新的桃园市。又因台湾有乡镇级的“县辖市制度”,故旧桃园县未全县升格为市之前时的“桃园市”三字,是指旧桃园县城——桃园县桃园市。2014年底新的桃园市成立后,旧县城改为桃园市桃园区。

② 这说法是台湾民间俗称,实际上若依地理方位而言,似以“东闽西客”为佳,此处仍依民间俗称。

③清代北台湾行政区划为福建省台湾府的淡水厅,管辖今台中市大甲溪以北到今大台北地区。

④ 原文为日文,笔者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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