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荀子王霸之辨的主张分歧及其深层原因

2021-01-31 11:48侯雨萌
关键词:王道仁义霸道

侯雨萌

(上海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

在先秦儒家的政治思想中,王道与霸道占有重要地位,孟子和荀子分别就王道与霸道进行了详细论述。然而,孟子和荀子虽同为儒学者,又生活在同一时代,但二人所论的王道内容却并不完全相同,他们对霸道更是抱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和态度。本文主要就孟子和荀子关于王霸之辨的主张分歧进行论述,力图究明“孟子的王道与荀子的王道”“孟子的霸道与荀子的霸道”这两对概念中各自存在的差异,并就其差异的形成原因进行深入分析。

一、孟子与荀子关于王道的主张分歧

本节主要考察孟子和荀子关于王道的具体论述内容,并通过对比找出二者的区别。

(一)孟子的王道

王道是孟子政治思想中最理想的政道,《孟子》中有大量关于王道的论述:

“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1]8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57

如果国君能躬身行德、尊贤用能、省刑薄税、重视民生,民众就会乐于在他的国家生活,并愿意为之效死。如果这位国君在此基础上再教民众以孝悌忠信,那么不仅本国的民众拥护他,邻国的民众也会仰之若父母。当敌国攻来时,仿佛是敌人在率领这位国君的儿女攻打其父母,必定会失败,所以最终本国会无敌于天下,本国国君将会成为天下之主,此即孟子的王道。王道是“以德行仁”,是使人“中心悦而诚服”[1]55,孟子的整个政治生涯都在谋求王道的实施。

(二)荀子的王道

荀子也认为,以德服人的王道才是最理想的政道。《荀子》中有如下关于王道的论述:

“挈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擽然扶持心、国,且若是其固也!之所与为之者,之人则举义士也;之所以为布陈于国家刑法者,则举义法也;主之所极然帅群臣而首乡之者,则举义志也。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2]139

“彼王者不然。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敌也。以不敌之威辅服人之道,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2]101

王者与义士、颁义法、求义志,举自身及全国之力贯彻礼义。如此,可得臣下与民众之敬仰,政基因之稳固。王者的仁、义、威势都高于天下各国,其他诸侯都会亲近他、尊重他,不敢与他为敌。用不可抵挡的威势辅佐仁义之道,那么即便不费兵车也能让天下归服,这是荀子的王道,也是荀子一生的政治追求。

(三)孟子的王道与荀子的王道之比较

孟子的王道和荀子的王道极为相似,但二者之间有两个很大的区别。

首先,孟子的王道中不包含对军事力重要性的强调,而荀子认为王道也需要强大的军事力的辅佐。《荀子》中有以下论述:

“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是以尧伐驩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此两帝、四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义;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2]207

王者设兵并非是为了争地夺财,而是为了禁止暴乱,铲除祸害。因此,天下民众都仰慕他的善良与道义,他的军队无需杀伐就可以让天下归服。像这样,荀子主张王道也需要军事力的辅佐,但这里所说的军事力并不是要用来争地夺财,而是为禁止暴乱、铲除祸害而存在的。

在此之上,荀子认为,对王者来说,比起兼并他国土地来说,巩固兼并后的土地更为重要: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夺;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则必亡。能凝之,则必能并之矣。得之则凝,兼并无强。古者汤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它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2]215

即便能兼并他国土地,但若不能巩固它,则必会被再次夺走;如果能巩固得来的土地,那么就一定能再兼并他国土地。汤武能一统天下就是因为能够巩固土地,而巩固土地的本质就是巩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用礼来巩固士人,用仁政来巩固民众,士人归服、民众安定就是最大的巩固。如此,用其守备则坚固无比,用其出征则攻无不克,王者的事业就完成了。像这样,荀子列举具体事例,阐述了“巩固兼并后的土地比不断兼并他国土地更为重要”这一道理。

其次,孟子认为行王道者应该“省刑罚”[1]8,要“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1]55-56,即刑罚应该放在国家时局安定之后再来修订,而荀子主张,法的支撑是王道不可欠缺的要素之一:

“今亦以天下之显诸侯诚义乎志意,加义乎法则度量,箸之以政事,案申重之以贵贱杀生,使袭然终始犹一也。如是,则夫名声之部发于天地之间也,岂不如日月雷霆然矣哉?”[2]139

荀子认为,即便是以礼义为国的王道也需要法律制度和褒贬杀赦的支撑,这与孟子的“省刑罚”形成了鲜明对比。荀子认为法与礼一样都由先王所制,二者都是国家成立的根本,都应被行王道者所重视[3]。

二、孟子与荀子关于霸道的主张分歧

本节主要考察孟子和荀子关于霸道的具体论述,并通过对比找出二者之间存在的差异。

(一)孟子的霸道

孟子认为,行霸道是以力服人,对霸道持批判态度。《孟子》中有如下关于霸道的论述: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1]55

行霸道者是用武力使人服从,虽然他假借仁义的名义来行事,但民众对他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只是因为实力不够而无奈屈服。孟子把霸道放到了王道的对立面,并给予其很低的评价。

(二)荀子的霸道

与批判霸道的孟子不同,荀子把霸道放在了王道之次的位置上,并肯定了霸道作为政道的价值。《荀子》中有如下关于霸道的论述:

“德虽未至也,义虽未济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其民;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强殆中国,无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霸也。”[2]140

“彼霸者不然。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则诸侯亲之矣。修友敌之道以敬接诸侯,则诸侯说之矣。所以亲之者,以不并也;并之见,则诸侯疏矣。所以说之者,以友敌也;臣之见,则诸侯离矣。故明其不并之行,信其友敌之道,天下无王,霸主则常胜矣。是知霸道者也。”[2]99

“大略: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2]393

德与义虽不完美,但天下的道理大致上已经掌握,赏罚承诺已为天下所信,臣下都知道他们的君主是值得信任的人;政令已经颁布、约定已经签订,即便看到自己的利益将要受到损害也不失信于他的民众和盟国。如此,军队就会强劲,城池就会牢固,敌国就会畏惧;在此之上,再通过实行恰当的对内政策来充实国力,通过实行恰当的外交政策来结交诸国,本国的威势就会震动天下。这就是荀子所说的霸道。霸道虽然没有把政治教化作为国本,没有达到最高的政治境界,没有以健全的礼仪制度作为根基,没有让人心悦诚服,但其依旧树立信用、重视法律、爱护民众。像这样,荀子肯定了霸道作为政道的价值,把霸道放在了次于王道的位置上。

(三)孟子的霸道与荀子的霸道之比较

以上是孟子和荀子关于霸道的不同主张,然而实际上,孟子所说的霸道和荀子所说的霸道有可能在本质上指的不是同一个概念。

荀子认为,“重法爱民”“天下之理略奏”“信乎天下”三点都是霸道的要素;而从荀子“仁者爱人、义者循理”[2]207的主张中又可以得出荀子的仁是指爱、荀子的义是指理的结论。既然仁是爱,义是理,那么“爱民”明显就属于仁的范围,而“天下之理略奏”中也明显体现着义的成分。荀子所说的霸者虽然德与义仍有欠缺,不能像行王道者一样让人心悦诚服,但也会实行仁义,爱民循理,在此之上又重视信用与法律。也就是说,荀子的霸道中依然带有仁义的要素。

与此相对,孟子所说的霸道完全是“以力假仁”,是假借仁义之名而实际上用国力来迫使他人屈服,并不是真正的行仁政。孟子认为行霸道者并不重视民生,霸道中没有仁义的要素。

把孟子的霸道和荀子的霸道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以下结论:孟子的霸道和荀子的霸道在“用国力让他国屈服而并非让人心悦诚服”这一点上拥有共同点,但孟子认为霸者假仁、霸道中不包含仁义的要素,而荀子认为霸者爱民循理、霸道中也含有仁义的要素。

在霸道之外,荀子还曾经论述过不追求礼义与信用、只重视利益和权谋的“亡道”:

“挈国以呼功利,不务张其义、济其信,唯利之求,内则不惮诈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则不惮诈其与而求大利焉,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则是上下析也。如是,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2]141

不伸张道义、不成就信用、领导整个国家去提倡功利,甚至为了求利而不惜欺骗他的民众与盟国,这样下去,他的臣子和民众就都会用诈心来对待他。上下互相欺诈就会上下崩离,长久下去,敌人轻视他,盟国怀疑他,他的国家就不免危险衰危,这种情况到了极致就会导致国家灭亡。这就是不追求礼义信用而一味追求利益权谋所导致的后果,也就是荀子所说的“亡道”。

如果把孟子的霸道、荀子的霸道、荀子的“亡道”三者摆在一起并从仁义的尺度上排序,“不含仁义要素的孟子的霸道”应该排在“含有仁义要素的荀子的霸道”之下、“不含仁义要素的荀子的‘亡道’”之上。而从“是否含有仁义要素”这一角度上来说的话,孟子的霸道更贴近荀子的“亡道”,而不是荀子的霸道。反过来,如果把荀子的霸道、孟子的王道、孟子的霸道三者摆在一起并从仁义的尺度上排序,那么“含有仁义要素的荀子的霸道”也可以排在“含有仁义要素的孟子的王道”之下、“不含仁义要素的孟子的霸道”之上。也就是说,孟子与荀子关于霸道的主张分歧并不是像“孟子批判霸道、荀子肯定霸道”这么简单的问题,从“是否含有仁义要素”这一角度上来看,二人所说的霸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也可以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为何孟荀二人同为儒学者又生活在同一时代,却对霸道有着完全不同的态度。如果把孟子的“不含仁义要素的霸道”拿到荀子的面前,荀子应该会对其持批判态度;而如果把荀子的“含有仁义要素的霸道”拿到孟子的面前,孟子也许会对其表示肯定并承认它的价值。

因之,可以得出结论:孟子所说的霸道和荀子所说的霸道在本质上指的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三、王霸之辨主张分歧的深层原因——将管仲收入视野

关于孟荀二人王霸之辨的主张分歧,学界一直认为,是荀子改变了孟子的王霸。王天海、杨秀岚认为,“荀子改变了孟子对王霸之评判标准”[4];内山俊彦(Toshihiko Uchiyama)则认为,“荀子往霸者的概念里新加入了‘信’和‘爱民’等价值观念;可以说,荀子重新描绘出了一个理想的‘霸者’形象、并把其提升到了紧随‘王者’之次的等级上来,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了充分肯定”[5]。本文认为,真正改变了“霸”“霸道”等概念的人不是荀子,而是孟子。

“王”“霸”等概念在儒家思想出现以前就已经被广泛使用了。现存文献中最早将“王”“霸”作为政道记述下来的应为《管子》(1)《管子》据传为春秋时代齐人管仲所作,然而书中也记载有管仲临终之际向桓公所述之语和管仲死后之事。近年来国内外学界有部分研究从这一点上推断认为,《管子》有可能不是管仲自身的著作,而是成于战国至秦汉之间的、敬仰管仲的后学者之手。参见远藤哲夫《管子》上,东京明治书院1989年版。。《管子》一书记录了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的思想,其中有以下关于“王”和“霸”的记载。

“霸王之形,德义胜之,智谋胜之,兵战胜之,地形胜之,动作胜之。故王之。”[6]472

“霸王之形,象天则地,化人易代,创制天下,等列诸侯,宾属四海,时匡天下。大国小之,曲国正之,强国弱之,重国轻之,乱国并之,暴王残之。僇其罪,卑其列,维其民,然后王之。”[6]463

“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故上明则下敬,政平则人安,士教和则兵胜敌,使能则百事治,亲仁则上不危,任贤则诸侯服。”[6]472

“以天下之财,利天下之人;以明威之振,合天下之权;以遂德之行,结诸侯之亲;以奸佞之罪,刑天下之心;因天下之威,以广明王之伐。攻逆乱之国,赏有功之劳,封贤圣之德,明一人之行,而百姓定矣。”[6]466

管仲认为,“霸”与“王”在推行德义、应用智谋、兴兵作战、利用地形、展开行动等方面都处于优势地位,他们为天下建立法律制度,分定诸侯的等级顺位,臣服诸国并在适当的时机匡正天下。“霸”与“王”都以民众为根本,民众管理得当国家才会稳固。想要管理好民众,需要庞大的财力、强大的军事力、高尚的德行、严厉的刑罚等多种条件,能正确地行使这些有利条件、合天下之力而攻逆乱之国,又能恰当地赏赐立功者和有德者的话,天下就会得以平定。

此外,关于“霸”与“王”的区别,《管子》中可以找到如下记载:

“夫丰国之谓霸,兼正之国之谓王。夫王者有所独明,德共者不取也,道同者不王也。”[6]463

“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明大数者得人,审小计者失人。得天下之众者王,得其半者霸。”[6]465

管仲认为,“霸”能使本国富强,而“王”能在此之上匡正他国。王者有(霸者所没有的)其独到的明见,不会攻占其它共德同道的国家。另外,能得到天下全部民众之民心的人将成为王者,能得到天下半数民众之民心的人将成为霸者。

《管子》中除了详细论述霸道的《霸言》一章外,还有一章被推测为专门论述王道的《王言》。然而《王言》一章已散佚,今天无法窥探其内容。如果仅着眼于《霸言》一章的话,可以得知管仲所言的成“霸”的要素与成“王”的要素几乎相同,只是在程度上“王”比“霸”更高。

王霸之辨在管仲的时代就已经存在,甚至有可能始于管仲之前的时代。管仲活跃在春秋时代前期,这比孟子和荀子的战国时代要早上四百余年,他担任齐国之相,将齐桓公推上了“霸”的宝座。管仲及管仲的思想、功绩在当时广为世间所知,在管仲逝后也流传到了后世。在《论语》《孟子》《荀子》三书中,孔子、孟子、荀子三人分别对管仲及其功绩进行了评价: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7]214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7]213-214

(公孙丑)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孟子)曰:“以齐王,由反手也。”[1]42

“齐桓公闺门之内,县乐、奢泰、游抏之修,于天下不见谓修,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长,是亦无它故焉,知一政于管仲也,是君人者之要守也。”[2]155

孔子与荀子都对管仲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齐桓公是凭借着管仲之力才成为了称雄天下的霸主;与之相对,孟子对管仲的评价很低,他认为齐桓公能成为霸者是因为当时齐国的国力极为强大,与管仲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对管仲分别进行了评价的孟子和荀子无疑对管仲的思想有着自己的把握。将管仲的霸道与孟子的霸道、荀子的霸道相比较并考察它们之间的异同的话,就可以判明孟子的霸道和荀子的霸道究竟有什么独特之处。

管仲的霸道和孟子的霸道的根本区别在于,管仲主张霸道也需要推行德义,认为霸道是近于王道的政道;孟子主张霸者“假仁”,本无仁心而借仁以为功,认为霸道是与王道正相反的政道。生于乱世的孟子想要拯救当时被战争所困的民众,为此有必要让统治者们行王道,因此不得不否定用力量和战争征服他国的霸道。如果孟子像管仲一样肯定“含有仁义要素的霸道”并将其放在次于王道的位置上的话,霸道和王道的差别就从本质上的差别变成了程度上的差别。如此一来,就不能完全否定霸道。因此,孟子所批判的霸道绝对不能带有仁义的要素。

另一方面,如果把管仲的霸道和荀子的霸道摆在一起来看,可以发现,“信”“德”“义”“重法”“爱民”“贵贤”等荀子霸道的要素,几乎都能在管仲的霸道中找到。虽然无法断言二人的霸道完全相同,但可以肯定它们极为相似,都带有仁义的要素,都被放在了王道下面的位置。管仲轻视先王礼法,主张“抟国不在敦古,治世不在善故,霸王不在成典”[6]482-483。与管仲相比,荀子极为重视先王所制的礼法,其政治思想完全建立在礼法之上,其王道“隆礼”,其霸道“重法”。在这一点上,荀子展示了他作为儒学者的“为政以礼”与管仲不同的一面。

综上所述,关于管仲、孟子、荀子三人的霸道的关系,可以作出以下解释:作为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名相,管仲的霸道思想广为世间所知,也传到了孟子和荀子的时代;孟子为了从战乱中拯救民众,无论如何也不想让统治者们采用霸道,为此,孟子从管仲的霸道概念中去除了“信”“德”“义”等要素,将其拉到了与“亡道”相近的水平;荀子只是肯定了当时作为一般概念而存在的管仲的霸道,并将其融入到了自己的学说当中。至此,可以得出结论:真正改变了“霸”“霸道”等概念的人不是荀子,而是孟子。

孟子与荀子关于王霸之辨的主张分歧基本上如上所述,但关于荀子为何没有全盘接受孟子关于霸道的解释一事,还可作出以下推测。同孟子一样,荀子一直渴望着能够以德行仁、一统天下、救民于水火的统治者的出现。孟子高度评价王道,为了让统治者们采用王道而四处奔走,竭尽其力,终其一生,到最后也没有等来王道的施行。随着时间流逝,世乱逐渐加深,到了荀子的时代,荀子亲眼目睹了秦国先后灭掉西周、东周的现实,明白了当时的天下已经无法靠行王道而统一,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再执着于王道了。为了结束乱世局面,荀子选择了更为现实的方法——霸道。行霸道者立信、修德、行义、重法、贵贤、爱民。这样的霸道虽然无法避免战争的发生,但也能将民众从悲惨的现状中拯救出来。这样一来,就没有必要再像孟子一样将霸道极端化并彻底否定,因此荀子也就没有全盘接受孟子关于霸道的解释。

另外,主张性恶论的荀子没有办法完全接受孟子所描绘的完全靠仁来感化天下的王道。既然人性本恶,就一定需要外力来规制人的行为。因此,即便是荀子政治思想中最理想的王道,同样也需要军事力和刑法的辅佐。

四、结言

综上所述,本文就孟子和荀子关于王霸之辨的主张分歧及其深层原因进行了论述。

孟子和荀子都认为靠仁义让人心悦诚服的王道才是最理想的政道,但孟子的王道中不包含对军事力重要性的强调,而荀子认为王道也需要军事力的辅佐;孟子认为行王道者修订刑罚应在国家时局安定之后进行,而荀子主张王道必须要有法的支撑。

孟子的霸道和荀子的霸道在“用国力让他国屈服而并非让人心悦诚服”这一点上相似,但孟子认为霸者假仁、霸道中不包含仁义的要素,而荀子认为霸者爱民循理、霸道中也含有仁义的要素。从“是否含有仁义要素”这一角度上来看,二人所说的霸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孟子从当时作为一般概念而存在的管仲的霸道中去除了“信”“德”“义”等要素,将其拉到了与“亡道”相近的水平;荀子肯定了管仲的霸道概念,并将其融入到了自己的学说中。也就是说,真正改变了霸道概念的不是荀子,而是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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