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玉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越国绍兴都城之前的都城,学界于今绍兴城区周边有平水“平阳”说、平水“上、下塘之间”说等,于诸暨有“勾乘”说、“埤中”说和“大部”说等,于现绍兴市行政区划之外有“武康”说、“安吉”说、“皖南”说等,近年以诸暨诸说影响最大,平水“上、下塘之间”说论证较为严密。权衡各种材料发现,诸暨诸说等其他各种说法均不能成立,诸暨诸说中较有踪影的“大部乡古越城”实为越国在今漓渚镇大步村位置建筑的绍兴都城外行宫,颇为学者乐道的“埤中”说完全无稽;平水“上、下塘之间”乃越国绍兴都城之前古都的内城,内城之外还有外郭,总体可称“若耶古都”,若耶古都在越国都城发展史上有特殊地位。以下择其要点述之,有请高明指正。
越国在绍兴建都之前,一千多年间有没有建过其他都城?这是存在于不止一代学者脑中的一个疑问。应该正是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历史文献中出现在建都绍兴之前,越国曾都“诸暨”“埤中”“勾乘山”“大部乡”等记载,近年颇为一些相关地方学者所重视、引申,也引起一些严谨检讨。
可以将这方面的史料(大多与诸暨相关,且与允常相关),按年代先后做一排列。南朝宋孔灵符(?—464)《会稽记》载:“诸暨东北一百七里有越古城,越之中叶,在此为都。离宫别馆,遗基尚在。”[1]北魏郦道元(?—527)《水经注·渐江水》云:“允常卒,勾践称王,都于会稽。《吴越春秋》所谓越王都埤中,在诸暨北界。山阴康乐里有地名邑中者,是越事吴处。故北其门,以东为右,西为左,故双阙在北门外,阙北百步有雷门,门楼两层,勾践所造,时有越之旧木矣。”[2]943这是最早的两处记载,而且两者明显有发展、引申关系。关于越古城的性质,前一记载模糊地说,“越之中叶,在此为都”,未提与允常、勾践有关,且明言是“离宫别馆”,即都城附近的帝王别墅性质,并非真正都城所在;在后一记载中,“是越事吴处”“门楼两层,勾践所造”等,言下之意似乎是,勾践继承允常以此为都后,因被吴国大败,曾在此签订城下之盟,也曾在此加筑防御工事,以备吴军来侵。关于越古城的位置,前一记载只说在“诸暨东北一百七里”,给后世的感觉,似已超出诸暨县疆界范围,而进入山阴县也就是今绍兴市柯桥区的范围(《康熙绍兴府志》卷一载,“诸暨县在府城西南一百四十二里”,“北至兔石头萧山、山阴二县界,俱九十里;东北至白水山山阴县界,九十里”[3]);后一记载,顺势指定为,“都埤中,在诸暨北界,山阴康乐里有地名邑中者”,“埤”是低湿之地,埤中就是在诸暨县与山阴县交界处的地势低凹处,实际上是在山阴县境内康乐里邑中。后代所谓越王允常都大部乡、都诸暨,均由这两条记载而来。如唐释道世《法苑珠林》:“诸暨东北一百七里大部乡有古越城,周回三里。《地记》云,越之中叶,在此为都。”在孔灵符的“诸暨东北一百七里”后,直接添加了一个“大部乡”。又如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七“诸暨县”条:“界有暨浦、诸山,因以为名。越王允常所居。”《旧唐书·地理志》越州“诸暨县”条:“汉县,属会稽郡。越王允常所都。”宋罗泌《路史》卷二十七“国名纪四·诸暨”条:“秦县,界有诸山、暨浦,元(允)常之都。”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六“诸暨县”条:“秦旧县,界有暨浦、诸山,因以为称,越王允常所都。”都是根据《水经注》“诸暨北界”一句话而来,性质也从唐代的“允常所居”,普遍演变成宋代的“允常所都”。从宋代往后,又把越王旧都从泛指诸暨,转而引申到诸暨县南的勾乘山。如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十:“九乘山,在诸暨南五十里。《旧经》云:勾践所都也。又名勾乘山,其山九层。”《嘉泰会稽志》卷九《山·诸暨县》:“句乘山在县南五十里。《旧经》云:勾践所都也。……亦名九乘山。”[4]28诚如历史地理学家邹逸麟对此的考察所言,“这种引申全无早期史籍根据”[5]。亦如绍兴城市史研究者任桂全所言,“越王都埤中”说,唐以后被炒得沸沸扬扬,其实很不可靠。既然地名叫“邑中”,为什么还要用“埤中”的字眼?既然所都在山阴康乐里之“邑中”,为什么又说“在诸暨北界”?所谓“埤中”,据说是在地处会稽山之西的今诸暨境内店口、阮市一带,如果“越王都埤中”说不误,《越绝书》中勾践应该是“徙治山西[东]”,而不是“徒治山北”了。但《越绝书》“明明白白写着,从无余到勾践,越国都城就在秦余望南,对此不能视而不见”;山阴、诸暨交界处地名“邑中”所在,“不是允常所都,而是允常所居的‘离宫’”[6]111-112。
回看这些材料中最早的材料,如果孔灵符的记载不误,那也确只是说,越国在建都绍兴前后,还在今柯桥区兰亭景区位置附近,筑有供休闲消遣的“离宫别馆”。史料表明,越王勾践曾在今兰亭兰渚山一带种兰。如高似孙《嘉定剡录》卷十载:“《越绝书》:‘勾践种兰于兰渚山。’《旧经》曰:‘兰渚山,勾践种兰之地。’”[7]陆应阳《广舆记》卷十一载同。西南出绍兴城区约三十里,可从娄宫江、兰亭江水路直达,印山大墓也在附近不远,山水清佳,在吸引王羲之等人前来修禊前,先被越王勾践发现、爱赏,于此种兰并在附近筑别宫以居,十分自然。实际上,西北距兰渚山不远,今漓渚镇政府附近有大步村,西有螭山,如巨龙横卧,龙头朝西,龙身向东北方向遒劲伸展,龙尾隐入屃石湖;屃石湖为山麓天然湖泊,东南与漓渚江连为一体;顺漓渚江直航可经山阴故水道西段径达越国绍兴都城,航程11千米左右,与兰亭江、娄宫江至绍兴都城水路构成并行航道,且更加直截。这里一直是极具代表性越国文物的发现地。如战国“戉王”玉石矛和著名的春秋青铜鸠杖即1957、1990年出土于距大步村不到2千米的漓渚江下游义桥村、中庄村;内壁带叶脉纹的战国原始瓷匜1996年出土于大步村大兴自然村,造型奇巧的战国原始瓷兽面鼎、器形硕大光洁的战国原始瓷壶2002年出土于大步村小步自然村瓦窑山,这3件原始瓷和青铜鸠杖均属国家一级文物,瓦窑山同出还有国家二级文物战国原始瓷鉴,大兴、小步自然村均在螭山东南麓。大步村南北两边还发现诸多越国墓葬。如1955—1957年在螭山对面,兰渚山脉三峰尖、中岭一带清理出25座战国越墓,2002、2004年又在螭山东南麓发现倒骑垅越国贵族墓(南)和猪肉岙越国贵族墓(北),均为封土呈长方形覆斗状高等级大型越国贵族墓,墓下(墓东)不远均有取土剩下兼具半隍壕性质巨大水坑,现鲜丽镜山塘(又名仙人井水库)、邵家弄水库即1958、1959年由它们扩建而成。此地且是由越国绍兴都城西入浦阳江流域的一个较便通道;东北距诸暨城区亦即众所周知的古诸暨县治空中直线距离约35千米,沿途山环水复,实际距离确在“一百七里”左右。据方志,山阴漓渚“大步”亦是古地名。《嘉庆山阴县志》卷二十四引《旧志》即载:“万胜庵,在县西南三十里漓渚大步。”[8]12故唐人“诸暨东北一百七里大部乡有古越城”之“大部”本意必即此“大步”,其“古越城”和郦道元“诸暨北界,山阴康乐里有地名邑中者”句之“邑中”,必即越王勾践远适郊外,种兰放松的行宫,亦即越国在今大步村位置构筑的绍兴都城外行宫。前人《乐园丛语》还载:“漓渚又作蠡驻,为昔时范蠡常驻之地。”[9]漓渚历史上第一部镇志《螭阳志》卷一亦载:“离渚,即古蠡驻,为越大夫范蠡所驻之处,一名离渚,又名漓渚。”[10]599此包含越王行宫在此历史信息之讹变,亦意味越王行宫既在此,也就成为越国丞相常往常驻之地。
再看所谓“埤中”和诸暨境内历史上的“大部乡”所在。有学者提出,“‘埤中’以字义解释为低洼潮湿的地方,或解释为盆地之中、矮墙之内”,“今诸暨东北阮市至店口一带是背山面湖的水乡地带,周围山麓分布着大小冲积扇,连成一片构成环状冲积小平原(如盆地状)。在阮市至紫西一带,均属湖区,有白塔湖、连七湖、泌湖和大侣湖等,这些湖泊在会稽山西侧,纳会稽山众水,湖山之间有一片新月形的湖滨阶地,地势低洼,是诸暨与绍兴、萧山交界处,境内河流纵横,水路交通方便,特别是有一条贯穿南北的浦阳江可经钱塘江直通海外,它与‘埤中’的字义完全一致,因此可以认为‘埤中’就是指这一地带”[11]198。大部乡,据地方文史研究者考证,始设于三国东吴,两宋至明清沿置,民国方撤,境域在今枫桥镇东南和赵家镇[12]。这两个地方被当作绍兴都城之前的越国古都所在,论者都以距诸暨城区南五十里勾乘山——所谓唐以前诸暨县治——“一百七里”为辞,其中“埤中古都”说者还强调指出,阮市柁山坞村附近发现印纹硬陶窑址,柁山坞村水田里发现春秋战国遗址,不仅出土印纹硬陶和原始瓷等,还伴出带榫卯结构的木构件[11]198-199,[13]。且不说称诸暨南五十里勾乘山是越国旧都,如邹逸麟所言全无史籍根据,指勾乘山一带是唐以前诸暨县治所在,同样有待进一步论证,亦且不论《越绝书》“明明白白”的白纸黑字,“埤中”“大部乡”古都说面临的关键障碍是:这两个地方都几乎没有出土越国青铜器(甚至整个诸暨都是浙江省内甚少发现越国青铜器的地方之一,现知较有名诸暨出土越国青铜器仅有春秋青铜炭炉1件,1986年发现于次坞镇上河村溪滩,那里离柁山坞和枫桥东南空中直线距离分别约22千米、30千米,都相当遥远);更没有(包括整个诸暨)发现一处越国贵族墓,或者找到任何越国贵族墓群的蛛丝马迹,贵族墓群可是古代都城的“标配”。阮市一带发现印纹硬陶窑址与水田里出土印纹硬陶、原始瓷以及木构件,完全不足为据;只说明春秋战国时期,这一带有越族生活罢了。再就诸暨越都说最瞩目的“埤中”所在阮市、店口一带来说,这里属浦阳江中下游地区。浦阳江明代以前不流入钱塘江,而是经绍兴西边的临浦、麻溪和钱清独流入海,历代越中人士一般将其与绍兴东边的曹娥江(东江)对举,称为西江。如明代官至国子监祭酒的会稽陶望龄《歇庵集》卷九《前诸暨令刘公生祠碑记》所言,因广承上游来水,“其受巨,其趋海远,寄径迂,什倍于东方(即曹娥江)”,造成水灾频繁,明初才被强行改道从临浦、碛堰、渔浦导入钱塘江。尽管如此,在明万历中期(1598—1605)刘光复出任诸暨令之前,仍因江道迂曲、壅塞,“流不得驶,又潮汐持水去来,大江涨怒时不可卒泄,间逆浣以入”,“水盛时靡所休憩,则横决败圩”,“夫水害如剽贼然,莫御其来”;“所食民中分其邑,岁潦每每害稼,是暨人恒半馁也”[14]346。所言是明代万历中期以前诸暨境内整个浦阳江沿线的情况,浦阳江一受灾,全诸暨一半人口都要挨饿;阮市、店口一带乃浦阳江中下游最为低洼地区,其饱受浦阳江洪涝灾害之苦,当然更首当其冲。而且,杭州湾、钱塘江历史上一直面宽水深,今杭州市区平地汉唐间才陆续出水成陆,17世纪以前钱塘江潮区界可达今建德,涨潮流可上溯至桐庐河段,越国时期浦阳江下游“潮汐持水去来”“逆浣以入”的情况比明代自然更为严重。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被选择作为越国的都城?今人所见白塔湖、连七湖、泌湖和大侣湖等次第联络,与浦阳江主河道顺畅贯通,汇流直奔钱塘江的景象,是经刘光复七年精心整治水利,截弯取直、濬流固坝、拆废河障,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建设一系列水利工程后才有的结果,怎么能以今天的面貌去想象当年的越国境况?
回到大步古地名的意涵。《螭阳志》卷二载:“大埠,即漓渚埠。小埠,即小步。”[10]601可见越王这座离宫别馆,本名很可能即“大埠宫”。这当然是因其处于呈“⊂”形环绕而过的漓渚江大埠头位置的原因(“大埠头”“河埠头”是水乡绍兴自古到今最习见的地名)。大埠宫所在,集螭山之雄秀、兰渚山之清幽与屃石湖、漓渚江之旖旎于一体,确是绍兴西南风光佳丽又交通便捷之地。千古佳话“兰亭雅集”发生在其范围,唐宋以后地方志还有“螭阳十六景”等名目。
《越绝书》和《水经注》所说“无余旧都”“嶕岘大城”的具体位置,学界已讨论多年,近年出现两种比较接近的讨论,值得重视。
一认为在会稽山南、若耶溪上游的今平水镇南、地名“平阳”、有清平阳寺处其间的平阳村。毛奇龄《西河集》卷三十九《重修平阳寺大殿募疏序》载:“平阳即平原也,相传其地在平水之北,以水北曰阳,故名平阳,越王勾践尝都之。明崇祯间,山阴祁中丞购之为别业,而藏书其中。其后中丞殉国难,山贼据为寨,别业顿毁。清兴,宏觉大师者受世祖章皇帝之诏,卓锡平阳,构御书楼于上方,而恢大其基,名平阳寺。”[15]根据任桂全的研究,“平水”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民间口传,都以为是古代海水至此而平,因名“平水”。经20世纪60年代地质钻探,平水地区地表7米以下即为海涂常见淤泥,说明当年海侵确实到过这里。无余旧都被称为“平阳”,很可能与夏都名称有关。据《中华古国古都》一书作者张轸统计,夏都先后迁徙14次,涉及12个都城,其中有一个名为“平阳”。无余受封越地,命都城所在地为“平阳”,是为了表达他对夏都的怀念之情。这个地方既是“嶕岘大城”所在,也是《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正义引《越绝书[记]》“无余都会稽山南,故越城是也”之“越城”。对于有研究者提出平阳附近一直无任何考古发现,任桂全解释,无余时期处在迁徙农业兼狩猎业的生产力阶段,财税收入仅能维持宗庙祭祀费用而已,根本不可能大规模营造都城和豪华宫室。故而“无余旧都至今未曾考古发掘,即使有此举动,谅也不可能有惊人发现。因为无余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越国的经济社会发展缓慢,是个弱小侯国,直到越王允常时,越国才开始强大起来”[6]108-110。
按之实际,毛奇龄所言无文献根据,平阳村附近地理地貌亦完全不合。古越民族生活、兴国都与水密不可分,“以船为车,以楫为马”[16]164。但平阳之地,海拔高达70多米,山下虽有若耶溪流经,但属其源头,自古只有再北下三四千米之古云门寺前,始通舟楫。《康熙会稽县志》卷三“平阳山”条载:“盖平阳距郡五十里而遥。舟进石岐山,溯若耶溪流,千回百折;又进三十里而进横山之下,则钓台见焉。刘青田所谓‘一尖昂锁不容针’,朱晦庵所谓‘石陇横起,形似双象交鼻者’是也。”[17]10“一尖昂锁不容针”,“石陇横起,形似双象交鼻”等语表明,平阳乃是高山僻壤、远离舟楫之地,越族何以会择这里为都?再说,如果这里确是越国早期千年都城所在,一直未有任何考古发现,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此其一。其二,如果真像毛奇龄所信,“相传其地在平水之北,以水北曰阳,故名平阳”,而“平水”的本意,又是“昔日海潮至此而平”[18],则越国都城平阳的南面曾是海水,那时海平面岂不是比今天要高50米左右?任何海侵海进理论提到中国东海海平面有这样的高度吗?显然,这里就是一个海拔70多米的“小高原”,明清易代之际祁彪佳的山间“别业”和“山贼”之“寨”。
这就有了第二种看法,认为《越绝书》“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的“秦余望南”,在香炉峰、大禹陵所在的会稽山南,绍兴都城之前的越国古都就在紧靠绍兴城区的会稽山以南、今平水镇政府以北的若耶溪(平水江)边。据葛国庆考察,“秦余望”越语地名的本意,是作为会稽山一部分的石帆山;会稽山南可见一片狭长的山麓冲积扇小平原,其东横亘着一条带状小山脉,长约1.6千米,平均宽约250米,有19个大小不等、高不过20~40米的小山包天然排列,形成一“小而高”“岭上平”的狭长山岭,十分吻合《水经注》所记“山南有嶕岘”的“嶕岘”地貌;山岭北端临若耶溪处有一约200米的缺口,由此缺口向东进入群山环抱间,是一个十分开阔、地势坦荡的山湾盆地,《水经注》“山南有嶕岘”后紧接着记载的“岘里有大城,越王无余之旧都也”,即在此。“从地理环境看,整个盆地近水路,若耶溪下游近海段就在岭口,古时大舟小船均可直航,出入海域十分方便;这里又傍山,地高海拔8米左右,潮汐未能至,又猎源广阔;这里有险可守,四周有山为屏障,西向更喜‘嶕岘岭’为门隘,门一守,其内无恙也。这里更有平原、坡谷与山岙,陵陆皆备,欲居、欲植、欲猎尽可随心。显然,这里是一处古越先民建城立廓最理想的天成之地”;这里北有“上塘”,南有“下塘”地名,“种种迹象表明,上塘、下塘所在地,极可能就是越国时期南、北城堤的塘址遗存”;上塘、下塘以及近周还发现大量越国时期的遗物遗存,所见印纹陶、原始瓷片等上可推至商、周,更多的是春秋战国之物,铸铺岙(下塘西北近3千米若耶溪边,今为平水镇会稽村铸铺岙自然村)据前人研究是越国时代一处大型青铜冶铸作坊;尤为重要的是,这一带还发现大量越国墓葬,“根据专题调查显示,在今绍兴范围内,越国时期各式大型墓葬的遗存,除今绍兴县兰亭镇的印山周边及漓渚镇的小步附近尚有少量发现外,其余几乎都集中在这嶕岘岭之东的盆地中及盆地外围一公里方圆内,其数量之多,密度之高,其形制几乎可统览整个越国时期的各个阶段。特别是一批被土著统称为‘玉尺里’的覆斗状大型土墩墓,其墓主应为国王及王室大臣,大者完全可与印山越王陵比上下。依据我国古代王陵及王室大冢都集中建在国都附近的习俗和葬制,说明这一区域正是越国早中期的国都所在”[19]。葛国庆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分析了这一带——上塘、下塘盆地之内及其南、北两边,南达与上塘村相距仅1千米的平水桃园,北止于与下塘村相距也仅1千米的平水上灶——越国贵族墓的几个类型和具体分布:其中,依山起封型贵族墓建于山顶,主要分布在嶕岘岭上的小山包中,以及岭内盆地中的几处土丘上,还有小量南延至平水桃园的陶山一带,规模宏大者如印山越王陵;平地起封型贵族墓建于较平坦的山麓边或低矮的小丘上,以平水桃园水竹庵桥头土墩墓为代表;山麓起封型贵族墓建在大山山麓缓坡或大山支脉半山冈的龙(垅)背上,上塘南侧山麓边曾被砍劈出新鲜椁木片的大墓是其中典型。他还写道:“惊奇的是几千年下来,这类大冢不管隔山跨村,坐落何处,疏密如何,均清一色地被土著呼为‘玉尺里’。问村民‘玉尺里’为何意?不仅不知其意,更多的连其封土内是座大型土墩墓也不甚明了。”《越绝书》载:“若耶大冢者,勾践所徙葬先君夫镡冢也,去县二十五里。”[16]179他指出,因上塘、下塘正处在若耶溪边,又正距城25里左右,估计夫镡大冢就在下塘边上的寒溪口附近。他再次强调:“综观这么多越国时期的大型墓葬紧密分布在上塘、下塘四周,依照我国古代王陵大都建在国都附近的习俗和葬制,毫无疑问,这里应该就是越国嶕岘大城所在。”[20]这是关于越国早期都城“嶕岘大城”位置的系统、审慎考辨。
可以从其他几个方面为“上、下塘之间”说进一步提供补充和修正。其一,《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地传》载:“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岁,而至勾践,勾践徙治山北。”[16]163勾践之前的越国嶕岘大城惟有在此,在被吴国大败、国力几乎毁绝的困难条件下,勾践才有可能较便利地“徙治山北”,将都城从山南悄然翻到山北来。
其二,葛文发表以后这一带又发现更多越国贵族墓。如2013年公布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绍兴越国贵族墓群”11座越国贵族墓,除其中1座即前述漓渚大步村小步自然村倒骑垅越国贵族墓,其他10座都分布在这一带。这10座越国贵族墓中葛文没有直接提及的有8座。其中,位于上塘附近小馒头墩山和面前山山巅的,有小馒头墩越国贵族墓和面前山越国贵族墓等2座;位于下塘附近寒溪口乌龟山山巅、前山山巅和上寒溪自然村西北的,有乌龟山越国贵族墓、前山越国贵族墓和下平地越国贵族墓等3座;位于下塘以北1.5千米左右上灶宋家山山巅和庙前山的,有宋家山越国贵族墓和庙前山越国贵族墓等2座;位于下塘以北约5千米四丰村旗峰自然村将台山山巅的,有将台山越国贵族墓1座,这是春秋时期的大型石室土墩墓(1)根据绍兴市柯桥区文物保护管理所提供档案资料《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绍兴越国贵族墓群”基本状况描述》。。2016年出版《绍兴越墓》又披露最近几年在下塘以北3~4千米、若耶溪两岸发现的6座越国贵族墓,由南往北分别是位于下灶村张家山的陆家岙越国贵族墓、会稽村大龙山的大龙山越国贵族墓、四丰村蔡家岙祝家山的祝家山越国贵族墓、蔡家岙小家山的小家山越国贵族墓(3座,并带1个器物陪葬坑),出土玉璜、玉玦、玉剑、玉戈和大量印纹硬陶和原始瓷等器物[21]。2018至2019年考古工作者又在平水镇东桃村杨滩自然村一个名叫小岙的山坡上,发现大小21座越国贵族墓。其中,M80越国贵族大墓三边都有陪葬墓,虽经盗掘,仍出土1件玉璧、一批原始瓷錞于和印纹硬陶罐等珍贵文物。M88越国贵族墓规格更高,四边是青膏泥,虽遭破坏,周围仍残存7座器物陪葬坑及1座陪葬墓[22]。这个杨滩自然村小岙山坡,正处在上塘东面的嶕岘岭南端。
其三,上塘、下塘所在,今主要属平水镇五星村和桃园村范围的这个盆地,并非是一个四面密闭的圆形盆地,而基本是一个南边底约1.6千米,北边底约2.7千米,高约1千米,面积约215公顷的梯形盆地。其北边底是山地、平原和河谷交错的半开放地带,穿过这个地带往北,在外樵坞、新山头(小千自然村西)、花马山、将台山以西,旗峰山、狮子山、宛委山以南,香炉峰、横浜岭以东,今平水镇剑灶村、下灶村、四丰村、会稽村和西湖桥村范围,是会稽山南、若耶溪边一个更大的长方形盆地,面积约为上塘、下塘所在盆地的三倍半。这个大盆地的南北两半各有一些地名,其实际所指大有乾坤。先看其南半东面的一些地名。靠近外樵坞至新山头山麓,从南向北有“上灶”“中灶”“下灶”等地名,民国时期曾在这里设置上灶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曾在这里设置上灶乡、下灶乡。因为这一带曾出土青铜农工具和兵器,葛文把“三灶”所在看作嶕岘大城与山阴大城的连接地带,认定是越国国工冶铸宝剑集中地和民匠冶铸农工具场所,上灶、中灶、下灶和附近的“日铸岭”等地名,都是历代盛传的越国铸剑灶址遗存。方志确实记载上灶、中灶、下灶等是越国冶铸遗址。如《嘉泰会稽志》卷十三载:“今越有铸浦、上灶、下灶、剑翁岭,说者以为皆越王铸剑之地。”[4]32《康熙绍兴府志》卷八又载:“上灶溪,在府城东南二十里。嘉靖初,知府南大吉濬之,沿溪之田遂获。更有中灶、下灶,相隔不数里。世传欧冶子铸剑,更此三灶而后成也。”[3]5然而,比较出土青铜器的数量,学界公认越国都城附近青铜器冶铸最主要基地还是在城东的西施山,而不在这里,越国无必要也不可能在西施山冶铸大型基地和这里的铸铺岙大型冶铸作坊以外,把上灶、中灶、下灶所在的整个一大片范围、广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两个乡的地域,都弄成又一个基地;这一带出土一些青铜器除附近确有铜矿外,主要还是与存在不少越国贵族墓和较多耕地相关,方志和民间对上灶、中灶、下灶等地名的理解完全往实物“灶”上坐实,亦于理难通。如上引“世传欧冶子铸剑,更此三灶而后成”,方志中类似地名、民间类似传说很多,几乎都与欧冶子相关。但欧冶子本身仅为越国传说人物,作为允常、勾践时期的越国铸剑大师,所谓欧冶子铸剑“遗迹”地,广泛存在于绍兴、宁波、浙南、闽北以及江苏、安徽、山东等地。这些遗迹地均不可实指,就像有学者参考《淮南子》的记载和东汉高诱的研究所指出的,欧冶子传说战国晚期才流传开来,其名本是“区冶”,“区冶”的意思又即“区越之冶”,“‘区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人名”[23];实际上,上灶、中灶、下灶并非实在炉冶之灶,而极可能是越国早期都城的一种军伍管理单位。据晋崔豹《古今注》卷上载:“汉制,兵吏五人一户灶,置一伯。故户伯,亦曰火伯,以为一灶之主也。汉诸公行,则户伯率其伍以导引也。”[24]唐苏鹗《苏氏演义》卷上、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上载同此。明代史学家王世贞《弇州四部稿选》卷十五亦载:“汉制,兵吏五人一户一灶;每灶四,直一伯。故曰户伯,又曰大伯,诸王公行……率其伍以导引也。”[25]可见,汉代都城有“户灶”或称“灶”这样的军伍管理单位,其头领称“户伯”或“火伯”,“为一灶之主”;“户灶”或“灶”的职能是为诸王公的出行提供导引服务,“一灶之主”管理、指挥的兵吏有五人或二十人两种不同说法。汉代都城既有“户灶”或称“灶”这样的军伍管理单位,则“上灶”“中灶”“下灶”亦很可能为早期越国都城的类似军政管理组织。
再看这个大盆地北半部的一些古今地名。这里从下灶往北首先是一座大山,叫“花马山”;花马山向东北延伸至盆地东北角,与花马山连为一体的大山叫“将台山”;从将台山往北,是长而平直的盆地北缘,外有一长列大山,东部旗峰村北面大山叫“旗峰山”,西部外王村北面、接近若耶溪处大山叫“狮子山”,又叫“外王山”,山麓还有“外王溇”地名。除外王山、外王溇等地名莫知其详外,如同葛文披露“玉尺里”说法一样,这里民间对将台山、旗峰山等地名也有世代相传的古老说法。相传,越国时期在上灶、中灶、下灶铸剑,剑铸好后运到花马山、将台山一带来点将练兵,呈西南—东北走向、实为一体的这座大山丘,东北部比西南部约高30米。点将练兵时总是主帅站在高处发令,兵将在下面奔跑,于是把地势较高的这部分叫做“将台山”,现将台山顶部还有点将台,半山腰还有跑马场;又取“花马铁甲”之意,把地势较低的这部分叫做“花马山”(另说主帅披挂的是“花马铁甲”,所以把地势较低的山叫做“花马山”)。点将练兵时还要有旗帜指挥,将台山北面的大山就像一面挥动的大旗,所以把它叫做“旗峰山”。这里北部所临若耶溪一带,还有古地名“樵风泾”与“浪港”等。《嘉泰会稽志》卷十载:“樵风泾,在县东南二十五里。《旧经》云:‘汉郑弘少时采薪,得一遗箭。顷之,有人觅箭,问弘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答曰:“常患若耶溪载薪为难,愿朝南风,暮北风。”后果然,世号樵风。’”[4]4《后汉书》本传注引孔灵符《会稽记》载同此。《水经注》卷四十又载:“邪(耶)溪之东,又有寒溪。溪之北有郑公泉,泉方数丈,冬温夏凉,汉太尉郑弘宿居潭侧,因以名泉。弘少以苦节自居,恒躬采伐,用贸粮膳,每出入溪津,常感神风送之,虽凭舟自运,无仗楫之劳。村人贪藉风势,常依随往还。有淹留者,徒辈相谓曰:‘汝不欲及郑风耶?’其感致如此。”[2]942《嘉泰会稽志》卷十又载:“浪港,在县东南二十里樵风泾之北,天无风亦常有浪。”[4]5郑弘是东汉初越中出身名宦,成长于上述上塘、下塘所在小盆地中。大概因为郑吉、郑弘祖孙都是汉代杰出政治家,所以文献中出现“感致如此”的记载。故事挺神奇,但“樵风泾”与“浪港”等地名反映的秦汉及其以前的若耶溪下游一带水环境,则是完全真实的。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越国鼎盛时期的海平面比现代高约3米左右(2)根据李建生的研究(《广东与海南岛沿海地区新构造运动特征》,《自然杂志》1992年第8期),粤东地区在距今2490±90年时,海平面比今天高3米。越国腹地沿海与粤东紧密相连,这个数据应大体适用于越国的海洋环境。;在含越国鼎盛期在内的相当长时间段内,杭州湾南岸线也都是比较平直和更接近绍兴城区的(3)根据韩曾萃等的研究(韩曾萃、戴泽蘅等:《钱塘江河口治理开发》,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3年版,第26-27页),距今6000年前,杭州湾南岸线在萧山城区、坎山(原称龛山)、瓜沥、柯桥下方桥、上虞百官一线;公元4世纪时,在今萧山城区、坎山、钱清新甸、绍兴斗门、孙端和余姚临山一线。。这就是说,越国时期,若耶溪出会稽山前下游水面比现代高不少,也比现代离后海(杭州湾)更近,无风也有大浪,自是常事,故有“浪港”之名;至于“樵风泾”故事的产生,实际上是因为若耶溪上游来水较多、汇潴不畅时,常与钱塘江潮直接相连,江潮的固定早涨晚退起伏,对于生活在上塘、下塘所在小盆地中乃至以南的民众来说,等同于早北风、晚南方,这正好与他们的乘溪北出樵薪需求相背,于是才有了因郑弘而感致的朝南暮北樵风传说。
将两盆地的大小、位置加以比较,并统观上塘、下塘等“二塘”,上灶、中灶、下灶等“三灶”,以及花马山、将台山、旗峰山、狮子山等“四山”,以及有说法和说法失传的樵风泾、浪港、外王山、外王溇等其他地名,对民间传说细加甄别,吸收其不真实故事中(如将台山考古工作者已确认其是春秋石室土墩墓,今存将台山顶用鹅卵石铺设的原地面和上面乱堆的几块巨石,是石室土墩墓的典型遗存,并非民间传说的点将台证据;复如前所述,越国不会在上灶、中灶、下灶那么大的范围铸剑;古代铸剑非如现代工厂大批量生产,故点将练兵前先把大量宝剑集中起运既无必要也无可能)的真实成分,应该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上塘、下塘所在的较小盆地,更靠近会稽山腹地,更远离北通后海(杭州湾)的若耶溪港口,这里既是《越绝书》和《水经注》所说的“无余旧都”“嶕岘大城”,也当是绍兴都城之前越国古都的内城(宫城);上灶、中灶、下灶直至外王村、外王溇所在的大盆地居于若耶溪出会稽山前下游港口与“嶕岘大城”之间,应是绍兴都城之前越国古都的外郭。这个大盆地的南半部,上灶、中灶、下灶所在位置又居于内城的外北侧和外郭的内南侧,正好可以承担扈从王公、拱卫内城和弹压外郭的职责;上灶、中灶、下灶以北,这个大盆地的北半部东面,花马山、将台山下有面积不小的平原,应该就是外郭驻守军伍的训练地,也就是古代几乎每一个较大城市都有的大校场(调查中得知,上灶村附近也确实有“大校场”地名自古沿用至今);其北半部正北旗峰山、狮子山,应该就是这个外郭的天然城墙;而“外王山”“外王溇”之“外王”,按照越语和越境古地名的习见构词法,应该就是“出此即为王城之外”的意思,“狮子山”之名则还有郭门口护卫城郭之意,这就意味着,这个大盆地的西北角乃是扼守外郭与若耶溪下游湖泊的城门要塞所在;因外王溇以东,顺狮子山、旗峰山南坡往将台山方向,有一个面积不小的石旗湖,故还可认定外王溇附近也是这个外郭的水城门所在。总而言之,南起上塘,北至下塘的若耶溪边盆地,是越国绍兴都城之前“嶕岘大城”的内城;南起上灶,北至旗峰山、狮子山的若耶溪边盆地,是越国绍兴都城之前“嶕岘大城”的外郭;内城和外郭合在一起,可称为“若耶古都”,这也是“嶕岘大城”之“大”的真正所在。
这既完全符合古籍的记载,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就前者而言,《水经注》卷四十载:“浙江又东北……又有秦望山,在州城正南,为众峰之杰,陟境便见。《史记》云:‘秦始皇登之,以望南海。’……山南有嶕岘,岘里有大城,越王无余之旧都也。故《吴越春秋》云:‘勾践语范蠡曰:‘先君无余,国在南山之阳,社稷宗庙在湖之南。’”[2]941长期以来,一般人都把这里的“秦望山”,理解作地方志记载在府城南20千米、今属越城区鉴湖镇秦望村之秦望山。但古今任何人来绍兴,“陟境便见”的并非此山,而是绍兴城区东南、其地有大禹陵的会稽山。一者因为郦道元一生未到过江南,二者六朝以前中原人士因为常以关中为视点,往往把东南乃至东方看做南方,如《水经注》节引《史记》所成文字“秦始皇登之,以望南海”,“以望南海”实际上是“以望东海”,而《史记·秦始皇本纪》本文“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望于南海”实际也是“望于东海”,三者如“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的连贯记载所示,秦始皇不可能在短暂停留绍兴时登上一座大山祭祀大禹,又在另一座大山望于东海,所以,《水经注》所载“秦望山”的实际所指,应即绍兴城区东南、其地有大禹陵、也是若耶溪进入绍兴平原隘口的会稽山。《水经注》引古本《吴越春秋》勾践语“国在南山之阳”的“南山之阳”即会稽山之南,“国”即“嶕岘大城”,亦即此若耶古都;“社稷宗庙在湖之南”的“湖”,即若耶溪下游出会稽山前的潴留湖泊“樵风泾”“浪港”(汉代在此处又下游、若耶溪出会稽山口附近建成了“回涌湖”),无余以来宗庙即在上述外郭之中。就后者而言,越国肇建于夏代晚期,至公元前490年新建绍兴都城前,已存在一千多年;一千多年间,一个国家的都城不可能固守一个地方,寸步不移。越国若耶古都经历一千多年发展,逐渐形成内城和外郭紧密结合、功能比较完善的都城,既是山麓之城,又是水城,有其符合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
嶕岘大城或称若耶古都,在一千多年间都是越国的都城,与其拥有的独特地理和资源优势紧密相关。这里处在会稽山脉一支西干山脉三分支化山山脉(在其东面)、秦望山脉(在其西面)、东干山脉(在其东北到北面)的环抱中;若耶溪发源于古城西南的秦望山脉上眉岙茅园岭,沿途吸纳众多山水,在古城所在盆地也分布有多条水源,其中较大的有内城寒溪、樵坞溪,外郭上灶江、下灶溪、石旗湖等。盆地中主要是开阔的平原和缓坡旱地,按现耕地面积约20平方千米的七成计算,越国时期约有14平方千米即2万多亩良田。水量充沛,平畴沃野,可满足大量人口在此生活;若耶溪与绍兴平原与后海的相连相通,还可使越地先民较易去平原地带和海上谋生。《歇庵集》卷八《新造渡东桥碑记》载:“越郡隍水而城,直东郭门而水者,曰划船港。厥浸尤广,其受水之塗(途),南镇、平水、上灶诸山之溪流皆委焉。三道注射,涡漩澎湃,湍悍难渡;其渡者,衢、婺、诸全及吾邑山都之人皆凑焉。”[14]334“南镇”即会稽山,因此,所言“南镇、平水、上灶诸山之溪流”,实际主要即来自若耶溪之水;绍兴古城东南城外的“划船港”,亦即秦汉以前越国时期若耶溪下游“浪港”的下移。“衢、婺、诸全”即衢州、金华和诸暨,明代浙江西南衢州、浙江中部金华和绍兴本府南面诸暨民众前往绍兴,往往循若耶溪一线而来,这种情况不可能是明代才有,很可能越国时期就已披荆辟路。这就是说,若耶古都不仅是越国时期附近山民,还可能是远至西南边疆和中部腹地民众走出大山,走进平原甚至海洋的要塞;这当然也意味着越国早中期以此为归宿和出发点的国家财力来源范围和统治力辐射范围。
另外,从将台山与旗峰山之间的缓坡向东,再转东北,通过较长的一条山间小平原,就是今皋埠镇皇埠村所在的大平原,这里已是越国第一大粮仓、耕地面积约6万亩的富中大塘组成部分。从下塘附近的寒溪口过若耶溪向西,从西湖桥村唐家岙往西南过横浜岭山脚,再经今岙里头村往西,就是印山越国王陵所在。据测算,越国若耶古都中心点距离富中大塘中心位置与印山越国王陵,空中直线距离都在10千米左右,且三者基本在一条直线上。这或许并非偶然。
随着越国贵族墓和原始青瓷窑址的不断发掘,当代考古和文化工作者还提出了其他不少有关越国早期都城的大胆猜断。如《鸿山越墓发掘报告》梳理历史时期越国都城迁徙轨迹,在“春秋晚期越国都城在绍兴,在绍兴印山有越王允常之陵”之前,这样写道:“商代至西周早期的典型越式青铜器在湘江流域时有出土,如几何纹的越式鼎、兽面纹铙、环钮虎纹镈、鸟纹镈、钺等青铜器,因此湘江流域可能为古越族的活动中心”;“西周中晚期越国的都城大致在安徽的屯溪一带。屯溪虽未发现城址,然在屯溪的弈棋村曾发掘过8座大型越国贵族墓,其中M1的石床长8.8、宽4.4米,随葬有青瓷礼器尊、盉、豆等和青铜礼器鼎、尊、卣、簋、盘及管、珠等佩玉”;“春秋中、晚期越国的都城可能在浙江的安吉,安吉的九龙山下发现越国的大型城址,城址呈长方形,东西长600、南北宽550米,环城有护城河,城址周围还有大型贵族墓葬,其中龙山八亩墩等贵族墓还有隍壕,与之平行排列、规模相当的大型墓葬还有3座。推测允常之前的越都可能在绍兴之西的安吉一带”[26]。又如在湖州德清亭子桥、火烧山等一系列烧造原始瓷古窑址和土墩墓考古发掘后,当地学者根据童书业早年并不可靠的一个推测,“春秋后期越之故都与江南之吴为邻,越器出今浙江省之武康,武康或为古越都所在乎”[27],结合当地防风氏守封禺传说,发挥提出,“防风氏所守封禺,就是越国始封地封禺”[28],以为“封禺”即“奉禹”之谐音,“勾践迁都绍兴以前的越国都邑应在钱塘江以北的杭嘉湖平原西部”,也就是今天的德清武康[29]。此外,还有石钟健先生首先主张的福建武夷山说[30]。
这些猜断有利于越文化研究特别是其城市建筑文化研究的深入。但衡以文献和事理,均不能成立。绍兴都城之前的越国古都不论是在太湖南岸的德清、安吉或者皖南的屯溪、闽北的武夷山,按《越绝书》所载,“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岁,而至勾践,勾践徙治山北”,在越国为吴大败之后且在臣属之时,要将其迁到今绍兴城区位置,都太过遥远,太劳师动众、大动干戈,既缺乏人力、物力保障,也难免引起吴国的警惕和戒心。诸家所言的越国古都,不过是越国在各地统治的区域性政治城邑或者军事城堡罢了。
若耶古都在越国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一,越国后来建筑绍兴都城,采取勾践小城和山阴大城相结合的模式,原因之一当是继承若耶古都的历史经验。若耶古都上塘位于青龙山东北山麓,故其内城实依青龙山而下瞰若耶溪;越国绍兴都城的勾践小城,亦西北依龙山而遥视会稽山脉众源之水。另外,若耶古都一带实测海拔,除上塘、将台山北及整个盆地部分地段接近20米外,下塘、上灶、中灶、下灶、花马山西、旗峰山南、外王村均9米左右,这既与越国鼎盛时期海平面比今天高3米左右,以及“平水地区地表7米以下即为海涂常见淤泥”两数据吻合,证明过去“平阳”论者所指的“平水地区”,亦即世代相传“昔日海潮(一般海潮非海侵)至此而平”的“此”,实在若耶古都一带,而绝非今平阳村位置,又说明若耶古都的海拔与绍兴都城的海拔非常接近,越国的“徙治山北”,把都城从会稽山南麓“浪港”以南盆地迁到会稽山北广袤沼泽平原上的相对高阜之地(绍兴都城即今绍兴古城的海拔比若耶古都约高2米),突破会稽山封闭环境的封锁,向大海进军,归根到底,亦继承、发挥了在若耶古都的生存智慧。其二,古文字学家董珊根据对越国青铜器鸟书铭文的研究曾指出,“会稽是从越王无余以来的越国都,越王勾践灭吴以后既治姑苏台,又北上迁都琅琊,已为三都并存”[31],他所言的“会稽”实际包含若耶古都、绍兴都城在内。换言之,战国越国鼎盛时期应呈绍兴、姑苏、琅琊、若耶四都并存格局。其中,若耶古都与其他都城保持了密切联系,也承担了新的功能。
还如《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地传》所载:“若耶大冢者,勾践所徙葬先君夫镡冢也,去县二十五里。”“所徙葬”到底是什么意思?往哪儿或从哪儿徙葬?结合《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的记载:“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允)常之丧,欲徙葬琅琊,三穿元(允)常之墓,墓中生熛风,飞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勾践曰:‘吾前君其不徙乎?’遂置而去。”可知《越绝书》所言,当是勾践欲将若耶古都边先君夫镡冢迁往新都琅琊;木客山允常冢欲迁而作罢,若耶古都夫镡冢当亦如此。记载透露的信息是,越国所建琅琊新城与若耶古都之间有联系。再者,新发现将台山春秋石室土墩大墓、《越绝书》所载“若耶大冢”,都是若耶古都作为越国早中期都城的标志。但近年发掘或探知若耶古都附近越国贵族墓,大多数年代都属战国时期,在原越国统治范围和势力所及地区找不到第二个地方有如此密集的战国时期越国贵族墓分布。这就意味着,越国王族乃至其他勋贵在姑苏、琅琊都城(更不要说在绍兴都城)去世,大部分都回葬到了若耶古都。这是若耶古都与其他三都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重要体现。若耶古都自身则在结束早中期越国唯一都城政治地位之后,凭借其自然优势和荣耀历史,变成了越国的大粮仓和整个战国时代越国的王陵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