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钢锋
(南京大学 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是中国乡贤文化之乡。2014年,全国政协委员、香港利万集团董事长王志良在全国两会期间提交的《关于在全国推广乡贤文化研究的建议》提案中,介绍了浙江上虞的乡贤文化研究,希望通过弘扬乡贤文化,推动更多德才兼备的乡贤投身乡村振兴事业。2015年5月,全国乡贤文化现场交流会在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举行,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王世明在讲话中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上虞的乡贤文化建设工作是全国乡贤文化的品牌样板,值得学习推广。关于这方面研究,王泉根认为:“在这(乡贤文化)方面,浙江上虞的乡贤文化研究和社会推广,积累了成功经验,值得学界加以重视和探究。”[1]165刘伟、严红枫认为:“上虞乡贤文化的繁荣,有力促进了传统乡村文化的重构,推动了乡村社会的治理。”[2]可以说,近年来,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的乡贤文化工作已经声名鹊起,不但得到了中央领导、国家主流媒体和专家学者的肯定,还被誉为“乡贤文化的上虞现象”,上虞是新乡贤文化的“源头蓝本”。这些研究均在不同方面构成了本文的学术基础。
基于乡贤文化的丰硕成果,本文不再着力于乡贤文化问题的研究,主要是从乡贤名辨与乡村振兴的渊源流变、乡贤治理与乡村振兴、乡贤文化与乡村振兴的长效建设机制等方面进一步探索浙江经验。
乡贤内涵的演变过程,往往反映着社会结构的变化。乡贤,明代俞汝楫将其定义为:“生于其地, 而有德业学行著于世者, 谓之乡贤。”[3]明代顾起元认为:“乡贤之举,典重一时,祀垂千载,必当之者无愧色, 祝之者亡愧辞, 而后谓之非滥。”[4]45可见,传统意义上的乡贤往往指的是有地缘、业缘的贤人君子,他们不仅有德行,有才华,而且为家乡、社会作出过重大贡献。传统中国,四民社会士农工商历来是以德行为第一考察标准,同时传统中国社会又是一个乡土性极重的熟人社会。仔细阅读中国历史,我们就会发现明清之际论及乡贤、绅士和商人往往会出现合流现象,书中多以“士商相杂”谓之。“……职等或服官京师,或散处乡里,往复电商,意见相同。”[5]772到了晚清时期,乡贤绅商浑然一体,已不可剥离了。由此可见,从古代的“士农工商”演变到明清时期的“绅士商民”,再随之变化到晚清的“绅商”“乡贤”现象,事实上正是一种近世社会结构演变的大趋势:士与商、绅与商的不断趋近与融合,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传统的“四民”社会的式微。
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6]669浙江上虞地处宁绍平原中部,向有“九省通衢”之美称。由于紧邻全国经济中心上海,自近代以来,上虞更是涌现出一大批文化经济人士,诸如罗振玉、经元善、杜亚泉、竺可桢、马一浮、吴觉农、陈梦家、胡愈之、罗福颐、陈鹤琴、范寿康、陈从周、胡仲持、罗大冈、经叔平等。20世纪20年代,经亨颐、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会于上虞的春晖中学,边教学边创作,在国内外产生过重大影响。近代开埠以来,浙江上虞籍的旅沪商人异常之多,尤以从事钱庄行业最为盛行。1921年上海有69个汇划钱庄,其中54个属于宁绍帮,约占总数的78%;1933年上海有72个汇划钱庄,其中宁绍帮53个,约占总数的74%。近人王孝通云:“性机灵,有胆识,具敏活之手腕,特别之眼光。其经营商业也,不墨守成规,而能临机应变,故能与票号抗衡,在南中别树一帜。”[7]22绍帮钱庄其中又以上虞籍为盛,上虞籍人士在沪杭甬汉等地从事钱庄、银行等金融业者多达数千人,其中作为股东或担任钱庄和银行经理、协理以上的骨干人员近百人。由于钱庄行业的特殊性,往往父子、叔侄相承,出现了以经纬、经元善等为代表的经氏家族,以陈春澜、陈秋山为代表的陈氏家族,以田祈原、田时霖为代表的田氏家族以及以裴云卿、裴正镛为代表的金融业家族。陈春澜在上海先后创办永丰、寿丰、兆丰、五丰、宝丰、厚丰、和丰、溢丰、志丰、鸿丰、春丰等钱庄,成为绍帮钱庄的杰出代表。民国时期享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美誉的私立春晖中学,即由旅沪浙商钱业大亨陈春澜捐资兴办,地方士绅代表王佐任校董主任,教育家经亨颐任校长,首开浙省中等教育男女同校之先河。
中国近代职业教育创始人和理论家黄炎培在上海经办中华职业教育社,以“谋个性之发展,为个人谋生之准备,为个人服务社会之准备,为国家及世界增进生产力之准备”[8]193为目的,追求“使无业者有业,使有业者乐业”[9]37的理想,倡导“双手万能,手脑并用”“敬业乐群”[10]4的教育理念。现代人民教育家、民主革命家、中国民主同盟的主要创始人陶行知在南京晓庄办晓庄师范,提倡“教、学、做”与“做、学、教”合一方针,提出“生活即教育”[11]161,这是他乡村教育实验的起步,也是从实践中贯彻其生活主义教育的开始。本着“育我虞英才”宗旨,1921年冬,经亨颐辞去当时浙江教育会会长职务,回上虞乡下动员旅沪浙商陈春澜出资20万元在白马湖畔创办春晖中学,提出“与时俱进”的办学方针,主张因材施教,倡导“人格教育”,贯彻“反对旧势力,建立新学风”主张,延聘一批知名人士前来任教,同时,在白马湖畔筑“长松山房”自住,将驿亭田地、房屋全部捐出,辟为大同医院,并以春晖师生的知识优势,创办农民夜校,提高附近各小学师资水平。
有别于近代知识分子如陶行知、梁漱溟、晏阳初、黄炎培、余家菊、黄质夫等乡村教育思想家,晚清以来,商人捐资兴学或办厂兴起,尽管出发点各不相同,但基本贯穿着惠及桑梓,先家族、后乡里、再社会国家的发展路径。江南地区乡贤参与地方文化教育事业的实例更是不胜枚举。清末旅沪浙商叶澄衷在家乡宁波辟祠田400余亩,提3万金创办忠孝堂义庄,以赡养族中孤苦无告者,还设办义塾、牛痘局。旅沪浙商朱葆三退出政治之后,致力于慈善与教育事业,设立中国红十字会、四明医院、四明公所、定海会馆、上海孤儿院、上海公立医院、宁波益智学校、宁海公学等。“赤脚财神”虞洽卿在家乡宁波三北地区创办龙山小学、三北公司、惠乡诊所、昌隆一条街,扩路、植树、造桥,开阔河道,整修“镇龙闸”,投资兴建甬观公路,疏浚凤浦湖。旅沪浙商章百初在湖州菱湖老家创办青树农场、菱湖医院、青树中学。甬上开明士绅陈屺怀在宁波首创职业教育,提倡“特种”教育。穆藕初在上海近郊创办穆种厂,杭州鼎新纱厂经理高丞懿在浙江乡村创办善源公司植棉场等等[12]58。20世纪30年代初,“丝业大王”薛寿萱在无锡组织产桑模范区、合作社、蚕种场;在各乡镇广设指导所,仅无锡一县即有指导员100名;薛家所属的永泰、华新登丝厂,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农民发放改良茧种,农民“还可以在茧子卖了以后偿还(蚕种款),同时也一样有指导员来指导……蚕户如果养得好还会有额外的奖赏”[13]6。可见自近代以来,不光有知识分子,更有开明的绅商群体参与地方社会的乡村振兴事业,而官绅商学基本上都是一时乡贤之代表。历史上但凡小共同体发达的社会,共同体内部矛盾极少扩展成社会性爆炸事件。
尤其是江南地区,乡村教育的发展,特别是高等、初等、两等小学堂,多由地方士绅捐资兴建。可以说,士绅商学群体对地方文教事业的发展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近代实业家张謇本着“图存救亡,舍教育无由”的信念,创办一系列文化教育机构,认为“是无乡土之爱情,即不能有国民之资格,不能有国民之资格,即不能享国民完全之权利”[14]192。可以说,江南地区绅商回馈乡梓的举动更多源自内心深处的自发行为,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超越了简单的金钱物欲的束缚,具有高尚的人格追求。如曾投资创办通久源纱厂、华兴水火保险公司、龙章造纸厂、上海内地自来水公司、同利机器麻袋厂、锦州天一垦务公司、景德镇瓷业公司的浙江慈溪人严信厚,将大笔款项用于救济灾民和举办福利机构[15]172;航运巨擘虞洽卿创办三北轮船公司主客观上都有与外商争利、维护民族利益的成分;刘鸿生创办火柴厂是因为他感到“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而中国人之所以受气,是因为没有工业,没有科学”[16]166。社会心理学认为,具有高成就动机人格的人,他们通常具有关于人类、民族的一些使命,随着他们性格的不断成熟,金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逐渐降低,而对成就的追求与实现,能给他们带来深刻的幸福感、宁静感以及内心生活的丰富感;也只有对越来越高的成就的追求才更有益于公众社会,并能成就更伟大、更坚强以及更真实的个性[17]115-116。
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第十条明确指出:“汇聚全社会力量,强化乡村振兴人才支撑。”[18]21其中又特别强调:“建立有效激励机制,以乡情乡愁为纽带,吸引支持企业家、党政干部、专家学者、医生教师、规划师、建筑师、律师、技能人才等,通过下乡担任志愿者、投资兴业、包村包项目、行医办学、捐资捐物、法律服务等方式服务乡村振兴事业。”[18]22实际上,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劳动力的区际迁移基本是政府行为。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劳动力市场的逐步建立、住房政策以及国有企业的改革、私有企业的飞速发展、户籍制度的调整等一系列变化诱致了大规模的劳动力区际迁徙[19]462。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发轫,浙江省的乡镇企业凭着机制灵活的优势和特有的精明禀赋、务实态度,绕开城乡户籍制度和城乡二元体制对农村劳动力转移的制约,利用自有土地、房屋等生产资料和廉价的本乡本土劳动力优势迅速崛起[20]154。当前新时代赋予了“乡贤”以新的内涵,也赋予其新的责任。现代乡村振兴靠什么?要有资金,要兴商办厂,在这方面,“乡贤”中的企业家群体可谓中坚力量;要看得远、想得深,要有创新创业意识,“乡贤”中的党员干部、博士、海归可谓舍我其谁;要重建乡村文明、道德秩序,找回传统与文脉,扫除蒙昧、开启民智,那么“乡贤”中的艺术家、建筑师、科学家、人民教师等等就大有用武之地。乡村振兴是一项系统工程,围绕乡村振兴这一时代主题,以乡情乡愁这一纽带可以集聚一方的各界精英人士,反哺家乡社会经济发展。
2001年1月,浙江上虞成立了全国最早的民间“乡贤”文化学术团体——上虞乡贤研究会,致力于挖掘故乡历史,抢救文化遗产,弘扬“先贤”精神。截至2019年12月,上虞乡贤研究会已挖掘整理3000余名上虞乡贤资料,撰写各类文史资料1000余篇,并且出版《上虞乡贤文化》8辑,分头组织编撰《上虞名贤名人》《上虞乡贤画册》《上虞名人》等书籍,出版个人乡贤研究专著30余本。同时,该会结合乡贤诞辰或纪念日,邀请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开展学术交流,举办“纪念马一浮先生诞辰125周年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东山文化国际研讨会”等专题活动,先后组织王充、魏伯阳等乡贤名人学术研讨活动50余次。推进地方名人文化遗产整修活动,王一飞故居、王充墓、谢安墓等一大批名人建筑在文化遗产整修行动中得以恢复生机。
在乡村振兴的建设过程中,浙江上虞勇于发现当代新乡贤,也善于发挥新乡贤的带头作用。上虞先后树立了“爱乡楷模”张杰、“百姓喜爱的好书记”杭兰英、“点亮一盏灯”发起人董国光,以及离土不离乡的“杰出虞商”李柏祥、王苗通、丁欣欣、陈炎表、顾永祥等当代乡贤的形象。2017年开始重点打造“青蓝工程”,组织100名品学兼优的高中毕业生与老一辈乡贤面对面座谈,在知名乡贤带领下进行宣誓,并定期了解学生的学习、生活等情况,使旅外上虞学子更加深入了解家乡乡贤及其精神。通过对青年学子的教育与引导,搭建旅外乡贤与青年学子的沟通桥梁,实现新老乡贤的互动与成长。
为进一步引导乡贤参与乡村治理,上虞区委区政府搭建平台,建立机制,营造氛围,畅通渠道。全区21个乡镇街道陆续命名11个乡贤文化传承基地。2015年上虞区委办下发文件《关于培育和发展乡贤参事会的指导意见》,切实将政治上有觉悟、经济上有实力、社会上有影响、热心家乡建设的贤达人士聚起来。区委区政府充分发挥乡情乡愁的纽带作用,先后聘请20余位著名乡贤为顾问,并成立以虞籍乡贤为主体的虞商联谊会,以节日慰问、互通信息、拜访联谊等形式,连续开展“走近虞籍乡贤”采访、乡贤“回乡行”等活动,最大限度赢得乡贤对家乡的真心支持和反哺,推动资金回流、项目回归、信息回传、人才回乡。
每年利用春节长假之际,上虞各级乡镇机关纷纷开展乡贤座谈会,在共叙乡情、共庆佳节之余,为乡村发展献计献策。围绕如何提升村集体经济收入、提高村级基础设施建设和改善村内生态环境等问题,乡贤们提出强化概念性规划,加强水环境整治,进一步规范集体土地租赁制度,积极开展海涂田地出租等切实可行的意见建议。更有从事城市规划设计的乡贤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提出乡村在建设过程中可以适当增加绿化,可多建设生态停车场等建议。如何利用乡贤公益基金帮扶救困,以崧厦镇吕家埠村为例,该村的文化礼堂乡贤公益基金由黄兴标出资15万元、吕信龙出资15万元、连国栋出资3万元、吕森龙出资1.5万元设立,每年提取人民币3.5万元,主要用于吕家埠村文化礼堂建设工作。此外,该村每年利用过年期间定时定点由该村村委组织旅外乡贤齐聚一堂共商乡村发展,多方监督年度经费预算,真正将乡贤文化落到实处。
作为全国著名的“建筑之乡”,上虞区政府有针对性地开展建筑行业诚信建设,引导乡贤以诚信赢得市场的同时积极反哺家乡,由24位建筑行业的乡贤出资建造的52层、207米的乡贤大楼成为上虞的标志性建筑。无论是上虞打造区域性中心城市的主战场三城一区域,还是上虞城市建设未来发展的筑梦之地“一江两岸”,都吸引了众多上虞籍浙商投资上虞,从而引领上虞新一轮建设高潮。从2001年上虞乡贤研究会成立到2015年上虞获得“中国乡贤文化之乡”荣誉称号,再到上虞创新发展乡贤文化的经验被中宣部列入全国《宣传工作创新百例》,这一系列成绩在浙江省各县(市、区)中是唯一的。18年砥砺前行,上虞乡贤文化品牌效应日益凸显,乡贤文化正被赋予新的内涵,迸发出强大活力,成为经济社会发展与乡村振兴的重要力量。
对此,有学者认为[21]300,在实现目标、推进本区域经济改革和经济发展时事实上每个区域都处在一个激烈的竞争环境中,竞争对手是“兄弟省份”或“兄弟县市”,竞争的胜负和地方政府领导的个人利益有直接关系。事实表明,实际上市场是推动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市场体制比计划体制更有利于经济发展,因为前者比后者有更多的竞争因素。事实上,这在浙江上虞乡贤文化参与的乡村振兴过程中可见一斑。据不完全统计,仅2017年,上虞在外乡贤、上虞籍浙商投资2500多万元参与乡村振兴项目和乡村公益事业82个,已引进回归资金31.5亿元。截至2018年8月,上虞已建立村级乡贤参事会和分会200余个,吸纳乡贤会员5000余名,已成立以乡贤为核心的“老娘舅工作室”203个、专业民间调解组织5个,调处各类矛盾纠纷近1万件。
历史学的研究往往强调存历史以关联呼应现实,正所谓“鉴古知今”“古为今用”。新制度经济学家道格拉斯·C·诺斯认为,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制度变迁速率甚快的世界中,但变迁可能宛如冰川般缓慢,以至于我们须以历史学家的眼光观察问题,方能察觉[22]6。自宋迄清,尤其是明清时代,江南地区小城镇数量明显增多,今天的众多文旅古镇如吴江盛泽镇,湖州乌青、南浔,德清新市,宜兴和桥,秀水濮院,昆山千墩,海宁硖石、长安,上虞丰惠,慈溪鸣鹤,绍兴安昌等,都是当时市镇经济的体现与遗迹。据傅衣凌[23]301对这些市镇性质的估计,一部分人离开土地,集中在市镇上从事于工商业的活动。洪焕椿认为[24]400,是家庭副业和家庭手工业生产从明代后期明显地卷入商品流通领域,增加了家庭的收入。一直到清代前期,在江南的个体小农经济中,商品性生产的比重不断加大,速度也在加快。事实上,近代中国乡村的封闭性和各种税负,使得农副业生产主要仍服从自然经济的需要,副业作为主业的补充,逐渐形成区域性产业集群。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指出:“小农人数众多,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同,但是彼此间并没有发生多式多样的关系。他们的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动交往,而是使他们互相隔离。……他们进行生产的地盘,即小块土地,不容许在耕作时进行任何分工,应用任何科学,因而也就是没有任何多种多样的发展,没有任何不同的才能,没有任何丰富的社会关系。每一个农户差不多都是自给自足的,都是直接生产自己需要的大部分消费品,因为他们取得生活资料多半靠与自然交换,而不是靠与社会交往。”[25]217江南地区的这些小城镇在分布上具有较为明显的区位特点:棉纺织城镇多分布在东北部松江府和太仓州一带,丝织业分布在太湖周围苏杭嘉湖四府,港口和盐业城镇多分布在东部沿海沿江地带,这与当时当地的资源条件密切相关。总之,从江南市镇经济的发展分析来看,经济活动的空间积聚和经济增长是一个难以分离的过程。增长和积聚间会出现循环因果关系,即经济增长导致了空间集聚,而空间的集聚又进一步催生了经济增长。
作为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乡村振兴事业是历史的产物,是乡贤世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奠定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他们的社会制度。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经历表明,工业化和经济增长有着很强的相关关系,同时由于资源禀赋和政府政策的不同,发展也会形成重大差异。近代以后,产业经济结构的调整和交通运输方式的改变对江南地区小城镇的影响不言而喻。旅外同乡的团结精神对浙江的发展起了巨大作用,如虞洽卿创办的三北公司,正是由于得到宁波帮控制的四明银行、浙江兴业银行的金融支持,从而发展成为我国最大的商办航运集团。这种经济上的同乡扶持,使宁波帮的乡帮团结有了更加稳固可靠的基础。但可以清晰地看到,明清时代的江南市镇经济明显不同于以往的传统经济。面向全球化贸易的外向型经济,乡村工业化——“早期工业化”,都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可惜的是,近代以来中国并没有发挥其应有之义,正如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的生产方式具有内部的巩固性和结构,对于商业的解体作用造成了多大障碍,这从英国人同印度和中国的通商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在印度和中国,小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的统一形成了生产方式的形式,这种村社在中国也是原始的形式。在印度,英国人曾经作为统治者和地租所得者,同时使用他们的直接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以便摧毁这种小规模的经济公社。……但是,就是在这里,对他们来说,这种解体工作,也是进行得极其缓慢的。在中国,那就更加缓慢了,因为在这里直接的政治权力并没有给予帮助的。因农业和手工制造业的直接结合而造成的巨大的节约和时间的节省,在这里对大工业产品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26]372-373
这些江南市镇如今都已然变成了文旅小镇,如南浔镇、周庄镇、同里镇、乌镇、西塘镇、朱家角镇、七宝镇等,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备受世人瞩目。人们对这些小镇的游览,也从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转变为深度游与体验游。当前,全国各地都在积极推动新乡贤和乡村振兴工作,作为文旅高度融合的乡村振兴建设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提供了新的空间,乡村振兴忽然变成了一项热门事业。浙江上虞的乡贤文化之所以能成为全国样本,与该地乡贤名流多且历朝历代英才辈出有很大关系。事实上,浙江省的绍兴、宁波、湖州、嘉兴、杭州地区,江苏省的苏州、无锡、常州地区,也即吴越文化区的各县市都是群体性乡贤名流汇聚之地。传统意义上的江南地区市镇经济在中国历史经济地理中十分著名,正是在农业商品化和发达的城乡商品经济推动下,江南小城镇才得到蓬勃发展,有的由此而生,有的由此变大,并根据地域分工,出现了一批专业性市镇,从而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格局。学界对浙江农村工业化的基本共识是:浙江经济的发展成效主要是改革开放后取得的。在这40年中,经济增长的速度主要取决于工业化的推进速度,而农村工业的快速发展是浙江成为“经济大省”的主导力量。因此,史晋川等学者认为,改革开放后浙江的经济发展过程绝不能脱离浙江的农村工业化进程[27]71。从浙江上虞乡贤文化的实践中发现,历史文化要素还需要不断挖掘、培育、塑造符合新时代需要的新乡贤。
乡贤文化与乡村振兴的关联互动,相互为用,融合发展。越是在商品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越像一个有组织有生命力的大网,越强调地缘、业缘与学缘等各个节点上的互动关联。早在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时代,这一区域就存在用各种人际网络关系构成的“亚市场”或“准市场”,比如“星期日工程师关系网”“能人关系网”等。马克思认为:“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发展的水平,最明显地表现于该民族分工的发展程度。”[6]147在当前,一方面乡村振兴中的乡贤文化需要注重团队建设,不光要“找出来”,更要“用起来”。培育和发展新乡贤,应加强引导,搭建平台,凝聚力量,打通渠道,发挥新乡贤思想观念新、个人能力强、人脉资源广等优势,积极引导乡贤参与乡村振兴工作,真正把他们回报家乡的善意变成善举。另一方面,乡村振兴中的乡贤文化需要进一步加强乡贤对家乡工作的认同度,加以制度化建设。恩格斯指出:“追求幸福的欲望只有极微小的一部分可以靠理想的权利来满足,绝大部分却要靠物质的手段来实现。”[28]234所以,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二十字总体要求。作为地方文化的一部分,乡贤文化以乡村为空间,具有明显的地域性、人本性和现实性,是教化乡里、涵育乡风的重要精神力量。
马克·布洛赫认为,在人类社会的进化过程中,震动波也由一个分子到一个分子传播到遥远的地方[29]275。同样道理,我们从经济增长角度考察,虽然传统农业中技术进步极其缓慢甚至长期处于停滞状态,但传统农业并不是没有增长。以传统农业为主的传统型乡村经济,发达国家和地区乡村经济专业化程度高,规模经营占主导。地方政府一般通过政策和法律法规制度建设,支持农场规模扩大,使农业能够获得生产经营上的规模效应,从而降低农产品的生产成本。同时,乡村农业的生产经营以市场为导向,商品化程度很高。乡村经济占区域经济总量比重较低,乡村经济技术含量不高,但事实上乡村经济和城市经济具有很大的互补性,乡村经济在区域经济乃至整个国民经济中居重要战略基础性地位。涂尔干所说的集体良知指的是各种真实的人聚集在一起时他们的感受,而不是一个看不见的漂浮在空中的巨大气球,它就正好覆盖在美国或中国或其他国家的边界上,上面标着“价值体系”[30]344。实践证明,如果想用强迫命令的手段把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调动起来,必然会破坏乡村经济应有的发展之义。
马克思的一段话说得十分精辟:“人们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是他们全部历史的基础。”[31]477换句话说,社会生产具有一种世代相继的连续性。选择符合本区域资源禀赋,能最大限度发挥本区域比较优势的策略,是正确发展的最关键因素。中国人的乡土观念甚重,旅外游子对自己的家乡都怀有不一样的情感,惟有逐步克服乡村振兴中乡村经济所固有的分离性,不断改造历史上形成的城乡社会分工格局,才有可能从根本上克服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为整个社会区域经济系统协调发展开辟出广阔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