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超雄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据传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晚年归隐剡县金庭,今浙江省嵊州市金庭镇有王羲之墓,也有王氏后裔在此聚族而居。嵊州最早的地方志《剡录》对王羲之归隐剡县金庭有所记载,并提到了金庭观附近有王右军故宅。1981年,张秀铫《王羲之墓地考略》指出,王羲之归隐剡县,并对王羲之墓的三种说法进行了辨析,认为当在嵊县(1995年撤县设嵊州市)[1]。1982年,浙江省文物考古所对王羲之墓进行了考察,在《关于嵊县金庭王羲之墓的考察报告及保护意见》中提出,王羲之晚年迁居嵊县金庭是可信的(1)该报告蒙嵊州市文物保护中心主任王鑫君老师提供,在此表示感谢。,余晋岳、张忠进亦对此进行过论述[2]。嵊州、新昌当地文史学者也有对王羲之归隐金庭进行研究,对王羲之归隐的更多细节进行了考察(2)如《王羲之择居剡县金庭的史料的考释》一文(http://sznews.zjol.com.cn/sznews/system/2011/04/11/013586704.shtml,作者署名“索直”)对《金庭观碑》及《南齐书·褚伯玉传》、隋尚杲《瀑布山展墓记》、唐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宋高似孙《剡录》等涉及金庭观王羲之的史料进行了分析。俞国璋《晋王右军归隐地文献考》〔《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第10-17页〕则认为王羲之归隐的古金庭在新昌境内的王罕岭。。这些研究都承认王羲之归隐金庭。
不过,清代学者鲁同一[3]、日本学者八播关太郎[4]等对王羲之事迹有所考证,并未提到归隐金庭。清代钱大昕在评价《剡录》时指出,“此录述《先贤传》而不及宋代人物,其所录王谢诸公,游迹虽尝至剡,亦非剡产,金庭丹水间人物,可传者盖寥寥矣”[5]520。钱大昕认为,《剡录》中所记载的王羲之等人物只是到过剡县,但并没有定居此地。魏斌在《“山中”的六朝史》中也简单提到“王羲之隐于金庭,唐宋地方文献中颇多记载,但完全不见于东晋南朝史料”,但并未具体展开探讨[6]160。那么,王羲之晚年是否真的归隐在金庭?如果诚如钱大昕、魏斌所言,王羲之归隐金庭的这一记载又是如何产生的?
王羲之完整的事迹主要见于《晋书·王羲之传》,《晋书》编撰于唐太宗时期。出于对王羲之书法的热爱,太宗亲自给《王羲之传》作论。《晋书》虽为唐初所撰,但其编撰时所引材料源自唐以前。太宗《修晋书诏》云:“唯晋氏膺运,制有中原,上帝启玄石之图,下武代黄星之德。及中朝鼎沸,江左嗣兴,并宅寰区,各重徽号。足以飞英丽笔,将美方书。但十有八家, 虽存记注,而才非良史,事亏实录。”[7]467又据《太平御览》卷六○三引《唐书》:“又诏司空房玄龄等修《晋书》,以臧荣绪书为本,采摭诸家传记而益附之,爰及晋代文集,罔不毕举,为十本纪、二十志、七十列传、三十载记。”[8]2715-2716可见,唐修《晋书》参考了南北朝以来诸家《晋书》的成果,同时还参考了当时所能搜集到的诸家传记、近代文集等材料。
《晋书》编纂之后,唐代许嵩《建康实录》又对六朝史料进行了整理。从《建康实录》涉及王羲之的内容看,该书基本上延续了《晋书》,并没有多少变化[9]220-223。因此,《晋书·王羲之传》中的记载体现了东晋以来关于王羲之史料的成果。当然,考虑到《王羲之传》为唐太宗“御撰”且太宗极为推崇王羲之,其对王羲之的相关资料应该是相当重视的。故而,《晋书·王羲之传》应该能够接近南朝时期王羲之的形象。
那么,《晋书·王羲之传》中王羲之晚年归隐情况如何?《王羲之传》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地名是会稽,明确提及王羲之在会稽有居所。《王羲之传》云: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10]2098-2099
纵观《王羲之传》,没有看到他的归隐之所在剡县,而只能确定他在东土会稽一带有居所。另一方面,笔者目前看到唐以前的资料中,也没有王羲之到剡县的明确记载。从“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看,再加上他与支遁等人往来,而支遁住在剡县,王羲之应该是来过剡县的。
隋代尚杲的《瀑布山展墓记》明确记载王羲之归隐于剡县金庭,这也是目前见到的最早提及王羲之归隐金庭的文献,其文曰:
尝闻先师智永和尚云:晋王右军乃吾七世祖也,宅在剡之金庭,而卒葬于其地。我欲踪迹之而罢,耄不能也。尔在便宜,询其存亡,杲谨佩不遗。大业辛未,杲游天台,过金庭,卸锡雪溪道院,访陈迹,览佳山,因记先师遗语,求右军墓,得于荆榛之麓,略备邱茔之制,墓而不坟,朴而不甃。杲惧久加荒秽,邱陵莫辨,征其八世孙乾复等共图之,立志石作飨亭,以便岁时禋祀。呜呼!升平去大业才二百五十年,而荒湮若此,则千载之后,将何如哉!
吴兴永欣寺沙门尚杲识 大业辛未三月丁丑(5)引自《关于嵊县金庭王羲之墓的考察报告及保护意见》,第3-4页。
大业辛未,即大业七年(611),此文纪年在唐修《晋书》以前。《瀑布山展墓记》提到永欣寺僧智永是王羲之的后裔,这在《尚书故实》《书断》《法书要录》等唐代文献中有记载(6)《尚书故实》(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40页):“千字文,梁周兴嗣编次,而有王右军书者,人皆不晓。……右军孙智永禅师,自临八百本,散与人间,江南诸寺,各留一本。永公住吴兴永欣寺,积年学书,秃笔头十瓮,每瓮皆数石。人来觅书并请题额者如市,所居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为铁门限。后取笔头瘗之,号为‘退笔冢’,自制铭志。”又《太平广记》卷二○七引《书断》(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586页):“陈永欣寺僧智永,永师远祖逸少。历纪专精,摄斋升堂,真草唯命。智永章草及草书入妙,行入能。兄智楷亦工书,丁觇亦善隶书。时人云:丁真永草。”。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唐何延之兰亭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版,第101-102页)称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代孙。,且智永的书法取法王羲之,在当时颇有名气,这不会有假。但目前看到智永为会稽人,没说是会稽哪里人。《瀑布山展墓记》收录于清康熙年间《金庭王氏族谱》(7)此信息据《嵊县志》(修订本),方志出版社2007年版,第508页。,而在唐宋时期的文献中都没有提到这篇墓记的存在,故以该文献用来说明王羲之归隐金庭存在一定缺陷。
可从剡县最早的地方志《剡录》卷三记载王羲之事迹所引出处情况,间接印证唐以前的文献并无羲之归隐金庭的记载。全文如下: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从子也。家世贫约,恬畅乐道,未尝以风尘经怀(出《王导别传》)。祖正,尚书郎;父旷,淮南太守。元帝之过江也,旷创其议。羲之有英誉,风骨清举(出《晋安帝纪》)。高爽有风气,不类常流(出宋文帝《文章志》)。朝廷公卿皆奇其才器,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时孙兴公与支遁林共载往逸少,因论庄子《逍遥游》,作数千言,才藻新奇,逸少披襟留恋不能已(出《世说》)。慕会稽佳山水名,遂居焉。剡金庭观称右军故宅,有书楼、墨池。[11]62-63
上文所引《王导别传》《晋安帝纪》《文章志》《世说》等文献在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所引材料中都能找到,且上述文字与现存《世说新语》基本上能够对应,尽管高似孙在引用过程中有错讹之处(8)如“家世贫约,恬畅乐道,未尝以风尘经怀”确实出自《王导别传》,但据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卷上《德行》所引《王导别传》,全文为“丞相别传曰:‘王导字茂弘,琅邪人。祖览,以德行称。父裁,侍御史。导少知名,家世贫约,恬畅乐道,未尝以风尘经怀也。’”显然,把王导的事迹抄成王羲之了。《王导别传》又称《王丞相别传》,《世说新语》注中有多处引用了此书记载,但在《隋书·经籍志》中没有记载该书的留存,相关情况不是很清楚。不过后人对该书有辑佚。这本书在唐代已失传,南宋的高似孙更不可能看到原书,估计《剡录》的这条记载也是引自《世说新语》。。
高似孙在最后一句“慕会稽佳山水名,遂居焉。剡金庭观称右军故宅,有书楼、墨池”[11]63未注明出处。“慕会稽佳山水名,遂居焉”似乎是根据《晋书·王羲之传》“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10]2098-2099改编的,此处有文献支撑,但最后提到剡县的金庭观“称”是右军故宅,有书楼、墨池等遗迹为证。这是通过遗存来说明,所以就没有文献出处的问题了。
从高似孙《剡录》关于王羲之的记载看,他所能看到的文献也没有明确记载王羲之归隐金庭,否则必会着重强调。不过,在高似孙所在的南宋时期,王羲之故宅已经出现在剡县,而这个要追溯到唐代。
唐代明确提及王羲之归隐金庭的,是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该文收录于宋代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高似孙《剡录》,后被《全唐文》所收。《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对王羲之及金庭观记载道:
有晋代六龙失驭,五马渡江,中朝衣冠,尽寄南国。是以琅琊王羲之领右军将军,家于此山,书楼墨池,旧制犹在。至南齐永元三年,道士褚伯玉仍思幽绝,勤求上玄。启高宗明皇帝,于此山置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书楼在观之西北维,一间而四顾徘徊,高可二丈;墨池在尊殿之东北维,方而斜,广轮可五十尺。池楼相去东西差值才可五十余步,虽形状卑小,不足以壮其瞻玩,而恭俭有守,斯可以示于将来。[11]96
明确提到王羲之的家就在金庭,且在南齐时期建造的金庭观附近。裴通记载了书楼、墨池遗迹的情况,这是他本人亲眼所见。《剡录》编写的南宋时期已经有书楼、墨池遗迹,且北宋时期该碑文已经存在,应该可以说明裴通碑文的流传程度及其可信度。
南齐置金庭出自沈约《桐柏山金庭馆碑》,该文收录于唐初编纂的《艺文类聚》,《会稽掇英总集》《嘉泰会稽志》《剡录》等都收有此文。魏斌对《桐柏山金庭馆碑》不同版本的文字差异进行分析,并对桐柏山金庭馆进行了考察,指出该文内容更应该是道士自述,而桐柏山金庭馆的建立,是齐明帝在内忧外患情况下的祈愿之举[6]155-159。
裴通记叙南齐置金庭观明显有错讹,如“永元三年”(501)与《桐柏山金庭馆碑》中的永泰元年(498)不一致。裴通提到桐柏山金庭观建立与道士褚伯玉有关,但沈约碑文并未提及。魏斌指出,“裴通误将此事系之于褚伯玉,并将立碑之年误为立馆之年”,即永泰元年为立馆之年,永元三年为立碑之年,并推断南齐的碑文当时还在金庭观中,裴通读到了碑文内容,“但读得很不仔细,由于碑主阙名,将其附会为宋齐之际曾在天台山隐修的褚伯玉”[6]160。
裴通是否看到了原碑,不太好判断。从《艺文类聚》收有此文分析,这块碑文在当时还是有流传度的,裴通不一定非要看到原碑。从裴通对南齐置金庭观的叙述来看,他对这段历史也不是很清楚。这就让我们怀疑裴通游览的剡县金庭观是否就是南齐的桐柏山金庭馆。因为从《桐柏山金庭馆碑》“永泰元年,方遂初愿。遂远出天台,定居兹岭,所憩之山,实惟桐柏。实灵圣之下都,五县之余地。仰出星河,上参倒景,高崖万沓,邃涧千回,因高建坛,凭岩考室,饰降神之宇,置朝礼之地。桐柏所在,厥号金庭,事昺灵图,因以名馆”[12]222看,文中未提到金庭馆具体在哪,只说金庭馆所在的山为桐柏。桐柏山神仙洞府是一个想象的区域,很难具体到某个地点[6]140-150。《桐柏山金庭馆碑》中提到的桐柏山是个广泛的概念,南梁陶弘景就指出桐柏山“今在剡及临海数县之境”[13]262,并不仅仅是剡县一地。
裴通未必知道南齐时期的金庭观具体在哪里,我们也不能认定剡县金庭观就是南齐时期的桐柏山金庭馆。不过,裴通提到了唐代剡县有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而且最后提到邑宰王公“征王氏子孙之在者,理荒补缺,使其不朽”[11]97,说明当地有王氏后裔。那么是否有佐证呢?有的。唐末五代杜光庭《道教灵验记》卷三《宫观灵验·剡县白鹤观蝗虫不侵验》有“晋右军将军王羲之,剡川有二庄,其东为金庭观,西为白鹤观,相去七十余里。金庭则王氏子孙百余户居焉,有秃笔冢、墨池、剑匣并在。白鹤即太宗飞帛书额,为州县所宝”[14]179。这条记载发生的时间在唐咸通年间(860—874),距离裴通的元和二年(807)约60年左右。《道教灵验记》提到金庭是王氏子孙的聚居地,有百余户,唐代一户约5-7人,金庭有王氏后裔约千人,颇有规模,应该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发展。由此可见,裴通在元和二年记述王羲之后代与金庭观的事迹应该符合当时情况(9)《剡县白鹤观蝗虫不侵验》提到白鹤观在金庭观西70余里。白鹤观有田“千亩之广”,说明白鹤观处在地势平坦且开阔、肥沃的地区。又据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越中山水奇丽者,剡为之最;剡中山水奇丽者,金庭洞天为之最。其洞在县东南,循山趾而右去,凡七十里”,距离正好一致,也是七十里。结合两者,白鹤观可能在剡县县城附近。。
唐代还有一份文献涉及王羲之后裔的情况,即王师乾《王右军祠堂碑》。该碑文收录于《会稽掇英总集》,后收入《全唐文》,北宋赵明诚《金石录》中提到了此碑。此碑在《嘉泰会稽志》亦有提及,但高似孙《剡录》没有收入。嘉泰是宋宁宗年号,在1201—1204年,《剡录》完成于嘉定七年(1214),则高似孙时期是可以看到《王右军祠堂碑》的,但《剡录》没收,因为该碑在山阴,不在剡县境内。
《嘉泰会稽志》卷十三提到“王右军宅”“在山阴县东北六里,旧传戒珠寺是也。《旧经》云羲之别业,有养鹅池、洗砚池、题扇桥存焉。今寺有右军祠堂”[15]6955。同书卷九提到该宅在绍兴府西北六里一百七步的蕺山,属于山阴县[15]6858,卷十六提到《王右军祠堂碑》在蕺山戒珠寺[15]7023。《王右军祠堂碑》的碑文没有提到剡县,关于王羲之的事迹基本上不出《晋书·王羲之传》的范围。不过,《王右军祠堂碑》提到,“自晋迄陈,统会稽时,殆逾数十,可谓英英门户矣。既而黄旗霸尽,紫盖英衰,衣冠咸返帝乡,礼乐并归宸甸。子孙流落,今为居人”[12]232,表明王氏后裔定居在了会稽。《嘉泰会稽志》卷十六云:“王右军书家谱在山阴县王氏。越州教授王涣之以书抵芾,具云有此书。”[15]7016王氏后裔能够兴建祠堂,有家谱存世,说明山阴一地的王氏家族在唐代已经规模不小。
《王右军祠堂碑》在山阴蕺山下的戒珠寺,跟剡县无关。不过《王右军祠堂碑》中提到参与修建祠堂的有“从十四代孙石城寺僧道敬,金庭观道士道崇”[12]232-233,石城寺在今新昌县境内,当时属剡县,此记载应该可以证明唐代王氏后裔在剡县的情况。此外,裴通提到金庭观在剡县东南七十里,《嘉泰会稽志》卷七明确说嵊县金庭观在县东南七十二里孝嘉乡[15]6820,《嘉泰会稽志》与裴通的距离基本上吻合(10)《嘉泰会稽志》(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955页)卷十三在山阴的“王右军宅”下分析道:“既谓之别业,则疑宅不在是。或云嵊县金庭观乃右军旧宅,尝舍读书楼为观,在县东南七十二里孝嘉乡。今观之东庑有右军肖像及墨池、养鹅池”,认为山阴只是其中一所别业而已,比较倾向于认为嵊县金庭才是王右军的旧宅所在。。嵊县,即剡县,宋宣和三年(1121)“剡县”改为“嵊县”[11]22。唐末钱镠割据钱塘时,“析剡县一十三乡置新昌县”[16]1937,《嘉泰会稽志》中的嵊县金庭观应该在析出后的剡县区域内。
此外,还有一份署名为唐代路应的祠堂碑文也提到了王羲之归隐金庭。《唐越州剡县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记载了唐元和时期,王羲之后裔在剡县石牛镇的鼓山修缮王右军祠堂的事迹。碑文提到王羲之“舍宅为戒珠寺,创金庭道院于功岭,晚年托迹炼丹,鼓山创庵紫芝,置山市田。其孙相国尚之居剡,立祠于山之麓,以奉祀事,轮奂翚飞,成一亘千古之壮观”,又提到“右军早镇会稽,晚遁鼓山,即子房从赤松子游也。王氏尚之,既乡南朝徙剡鄙,即其居立先祖祠。其支族子孙散之青、徐、扬、建邺,在在有之。开元中,王姓二人相属来尹于剡,帅其部之同宗,改作祠宇,载事于碑。后八十年,当元和改元,王氏伋,字希贤,由谏垣来守越,春行视农至剡,与宗人纯德公为京兆尹者,咸事于祠,思惟本源……乃命因故为新,方鸠事工,惟月惟日,众工告成,大祀于祠,族属咸序,乃相与请词于京师,归而刻之于石”(11)据俞国璋《晋王右军归隐地文献考》一文,《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在新昌地区的《王氏宗谱》中有多个版本,“功岭”,不同《王氏宗谱》又有作“梅岭”“厂岭”,但内容基本一致,仅有些许文字差异。笔者目前仅能看到民国己卯年(1939)《琅琊图山王氏宗谱》卷一第63-64页。。
这篇文献非常有问题。首先,《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的出处是新昌的王氏家族宗谱,目前看到最早是出于清代,其后新昌的《王氏宗谱》亦有收录(12)相关情况可参见俞国璋《晋王右军归隐地文献考》,载《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第13页。,但清之前的文献中并未提及该碑文。其次,文中提到王羲之创金庭道院于功岭,晚年遁迹于鼓山等事迹,没有文献佐证。再次,《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涉及到唐代的路应、王伋等人物事迹与史书记载不符(13)该文提到了“元和改元”,应该是年号从永贞元年(805)改为元和元年(806),里面提到“唐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上柱国襄阳公平阳路应撰”。路应,《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版,第4624页)卷一三八有传:“贞元初,出为虔州刺史,诏嗣父封。……累迁宣歙池观察使,封襄阳郡王。李锜反,应发乡兵救湖、常二州,以故锜不能拔。元和六年,以疾授左散骑常侍,卒,谥曰靖。”李锜叛乱在元和二年(807),据《旧唐书·宪宗纪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4页),路应在永贞元年十二月,由常州刺史转宣歙池观察使,且已经封襄阳郡王。永贞元年的第二年就是元和元年,那么,路应在元和改元时,就赴任宣歙池观察使了。当时浙西节度使李锜拥兵自重,意图跟朝廷对抗,局势紧张。路应从浙西的常州被调到临近的宣歙池,再看后来他发兵救湖州、常州,我们就很有理由怀疑,路应去宣歙池是朝廷为了牵制李锜。这样的背景下,路应应该不会有闲情逸致到越州剡县来。元和六年,他才授“左散骑常侍”,怎么元和改元就是散骑常侍了?另一个“谏垣来守越”的王伋,应该是越州刺史。据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元和元年的越州刺史是杨於陵,有两《唐书》(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07-2009页)佐证。杨於陵在永贞元年十月从华州刺史任上转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元和年间任越州刺史,都有完整记载,没有王伋。显然,《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里“当元和改元,王氏伋,字希贤,由谏垣来守越,春行视农至剡”,是不可能发生的。杨於陵也没有从“谏垣”,即谏官转任。,因此,《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十有八九为后人伪造。
由上文分析可见,王羲之归隐剡县金庭是后人追叙的结果。唐代以前的文献中并没有王羲之归隐金庭的记载,直到唐代才出现王羲之与剡县金庭的联系。在裴通、杜光庭等人的记载中,唐代剡县已经出现了与王右军有关的书楼、墨池遗迹,且王氏后裔也在剡县金庭发展出了一定规模。王氏后人关于王羲之归隐剡县金庭的记忆从唐代的记述展开,如宋代汪应辰《金庭王氏族谱旧序》云:“羲之文章墨妙,卓绝古今,直气清风,弥漫宇宙。孝武简用,分守会稽,剧论时政,力救饥荒。处宦如家,以仕为隐。泛舟鉴湖,修禊兰渚。上下柯桥,徘徊古刹。超然越世之思,澹然出尘之慨。晚自会稽徙居剡之金庭,入山愈深,遘胜愈夥。五老、香炉竞秀,洞天福地争奇。书楼、墨池,脍炙人口。传二十六世曰宏基,字立本者,复自金庭徙居岩头。”(14)引自2006年版《金庭王氏族谱》卷一,第13-14页。该文见于《金庭王氏族谱》,未必可信,但其中关于始祖王羲之的叙述代表了后人的认识,与唐代记载一脉相承。文中王羲之“晚自会稽徙居剡之金庭”,结合王师乾《王右军祠堂碑》与《嘉泰会稽志》中会稽山阴有王氏后裔的记载看,《金庭王氏族谱旧序》可能更符合王氏后裔在东晋以后从会稽扩散到剡县等地的发展轨迹。
然而,王羲之与金庭观的记叙为何会发生在剡县而不是其他地方?唐代王羲之后裔在剡县已经有了一定规模,他们为祖先修祠立碑,这是王羲之能够出现在剡县的基础。上文对王羲之后裔的情况已有所分析,此不赘述。但仍有疑问的是,金庭观为何会与王羲之相联系?这还要回到剡县金庭观在道教神仙信仰中的地位以及王羲之家族的道教信仰中去寻找答案。
金庭洞天是道教信仰中的神仙洞府。陶弘景《真诰》云:“桐柏山高万八千丈,其山八重,周回八百余里,四面视之如一,在会稽东海际,一头亚在海中。金庭有不死之乡,在桐柏之中,方圆四十里,上有黄云覆之。树则苏玡琳碧,泉则石髓金精,其山尽五色金也。经丹水而南行,有洞交会,从中过,行三十余里则得。”其注曰“此山今在剡及临海数县之境”[13]262,金庭被称为“不死之福庭”[17]496。《剡录》曰:“南岳真人曰:‘越有金庭桐柏,与四明、天台相连,神仙之宫也’。”[11]52《剡录》此条在《读史方舆纪要》引用,且被认为是夏侯曾先所言[18]4232。夏侯曾先为南朝陈人,著有《会稽地志》,此书曾为唐人所引用,夏侯曾先此条应源自六朝时期的《道经》。南岳真人所述金庭桐柏的位置大致在剡县区域。唐末五代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中金庭为三十六洞天之一,“金庭山金庭崇妙洞天,三百里,在越州剡县,禇伯玉、沈休文居之”[19]391。金庭作为二十七洞天的地位确定,应该源自中唐时期司马承祯的《天地宫府图》[6]164。显然,在唐代,剡县金庭作为道教神仙洞府的形象已经非常明确。
王羲之与金庭相关联应源自桐柏真人王子乔。道教神话体系中,桐柏山有桐柏真人,居于金庭观和金庭洞天,“是早期天台山神仙洞府想象的核心”[6]146。《真诰》注桐柏山曰:“此地在山外,犹如金灵,而灵奇过之。今人无正知此处,闻采藤人时有遇入之者。坞隩甚多,自可寻求。然既得己居吴,安能复觅越?所以息心。桐柏真人之官,自是洞天内耳。”[13]262《真诰》又云:“又有一人年甚少,整顿非常,建芙蓉冠,着朱衣,以白珠缀衣缝,带剑,都未曾见。此人来,多论金庭山中事,与众真共言,又有不可得解者。揖敬紫微、紫清、南真三女真,余人共言平耳。云是桐柏山真人王子乔也,都不与某语。又前后初有真人来见降者,时皆自不即与某共语耳。”[13]16-17
关于王子乔,刘向《列仙传》云:
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邱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吿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亦立祠于缑氏山下,及嵩山首焉。[20]65
王子乔在西汉刘向时代已经被塑造成了神仙形象。不过从《列仙传》看,王子乔活动于中原洛阳一带,到《真诰》里变成了南方洞府的神仙。关于这个问题,魏斌指出,随着永嘉南渡,北方的神仙信仰被移植到了南方(15)魏斌著《“山中”的六朝史》第141-144页对王子乔形象演变有探讨。。王羲之家族为琅琊王氏,而琅琊王氏的始祖就是王子乔。《元和姓纂》曰:“王姓,出太原、琅邪,周灵王太子晋之后。”[21]586王羲之家族信仰道教,道教著作《真诰》有对王羲之的记载(16)《真诰》卷十六《阐幽微第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85页):“王逸少有事,系禁中已五年,云事已散。”注曰:“即王右军也。受时不欲呼杨君名,所以道其字耳。逸少即王廙兄旷之子。有风炁,善书。后为会稽太守,永和十一年去郡,告灵不复仕。先与许先生周旋,颇亦慕道,至升平五年辛酉岁亡,年五十九。今乙丑年,说云五年,则亡后被系。被系之事,检迹未见其咎,恐以怼憾告灵为谪耳。”。
显然,剡县金庭作为道教洞天福地的吸引力,再加上居于金庭观的桐柏真人王子乔,很容易使后人将王子乔后人王羲之与剡县金庭相联系,这恐怕是王羲之归隐金庭说形成的文化因素。
综上所述,唐代以前的文献并没有王羲之归隐剡县金庭的记载,而只是提及他曾居于东土会稽。王羲之归隐会稽金庭的说法,最早出现在唐代。王氏后裔在六朝以来已经在会稽一带发展,其中也包括剡县。到了唐代中后期,剡县金庭的王氏后裔已经发展出一定规模,剡县也出现了与王羲之有关的书楼、墨池等遗迹。
王羲之归隐剡县金庭说法的出现,是王氏后裔在金庭定居的结果,也是剡县作为道教金庭洞天形象的产物。王羲之祖先王子乔的神仙形象,经永嘉东渡后道教神仙体系的发展,成为了居住于桐柏山金庭观的桐柏真人。王羲之的道教信仰与金庭观桐柏真人相联系,再加之六朝至隋唐时期道教文化中剡县东部山区金庭洞天形象的逐步发展,后人逐渐将剡县金庭与王羲之的归隐地结合在一起。
六朝至唐宋以来,王羲之的归隐形象从最初模糊不清到逐渐清晰。伴随着王氏后裔的逐渐发展壮大,其聚居地从会稽山阴等进一步扩展,有关王羲之的遗迹也随着王氏后裔而发展。这其中绝大多数都不能明确证明是王羲之时代所存,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些与王羲之有关的历史记忆是后人追叙的产物。目前嵊州、新昌甚至绍兴地区有关书圣王羲之的文化记忆,不妨称之为是唐宋以来地方文化塑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