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和认知语言学中隐喻的异同分析

2021-01-31 10:12
昭通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相似性语言学隐喻

王 怡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一、引言

正如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所言,“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在修辞学和认知语言学两个领域内都使用与研究的隐喻概念,自然也不会完全相同。

在修辞学中,隐喻一直被视为一种语言现象,是对语义的违背与偏离。隐喻存在于作家和诗人的笔下,在文学和诗歌创作过程中被作为一种辞格使用,属于传统修辞学的范畴。修辞学功能被视为隐喻的主要功能,运用隐喻是为了提高语言的表达能力,产生一些意料之外的美学效果。

而认知语言学对隐喻的研究打破了以语言为中心的隐喻研究的局面,揭示了隐喻作为一种认知工具的本质。隐喻无处不在。接下来我们将就隐喻概念在这两个不同领域中的异同之处进行详细分析。

二、隐喻相似性基本结构共性特征和文化性分析

(一)隐喻相似性的基本结构共性特征分析

西方修辞学界中对隐喻进行系统研究的第一人是亚里士多德。他在《诗学》(Poetics)中说:“隐喻是用一个陌生的名词替换,或者以属代种,或者以种代属,或者以种代属,或者以种代种,或者通过类推,即比较。”[1]这四种隐喻的共同点是用一个词语来替代另一个词语,是两个词语意义间的替代。这是西方隐喻理论中的替代论,属于传统修辞学。比较论则认为通过对两个词的语义特征的比较,发现其之间存在的相似点后,隐喻的两个成分才建立起了联系。理查兹(Richards)在他1936年发表的《修辞哲学》一书中指出了隐喻的实质是“互动”,挑战了西方传统修辞学中“隐喻是替代或比较”的观点。为了避免混淆,理查兹把构成隐喻的两个主要部分称为“本体”(tenor)和“喻源”(vehicle)。本体和喻源所具有的“共同点”(ground)是两者能够进行互动的关键原因。广义上的共同点可以是“对两个事物——本体和喻源的某种直接的相似”[1],比如山腰和人的腰都位于山体和人体的中部;也可以是“对两个事物的某种同样的态度”[1]。

汉语修辞学中隐喻是比喻中的一类。“比喻就是打比方,是用本质不同又有相似点的甲事物来描绘乙事物或用甲道理说明乙道理的辞格,也叫‘譬喻’。”[2]比喻里,本体是被比方的事物,喻体是用来打比方的事物。隐喻的本体、喻体都出现,喻词由“是、变成、成为、等于”等词充当。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指出,隐喻是“比明喻更进一层的譬喻”,其形式是“甲就是乙”。[3]张弓称隐喻为“暗喻”,也认为它是比喻的一种,比明喻更进一步,“不露比喻的形迹,本体、喻体融成一片”。[4]。

认知语言学中,莱可夫(Lakoff)和约翰逊(Johnson)认为,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体验某一类事物。他们把隐喻涉及的两个领域分别称为“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标域”(target domain)。

由此可见,不论是在修辞学还是认知语言学中,隐喻都涉及到两个不同性质的事物或概念,并且其间必须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简言之,隐喻的基本结构必须包括两个异质事物或概念以及其间的相似点。而相似点是隐喻得以产生的前提条件和根据。

(二)隐喻相似性的文化性特征分析

每种语言都有明显的民族特点,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带有这个民族的文化烙印。在修辞学中,隐喻是一种语言现象,不同民族的语言都会运用到隐喻这一修辞手段。在英语中,狗(dog)多用于褒义,例如“a lucky dog”(幸运儿)等。而在汉语中,狗常用于贬义,例如“落水狗”“狗仗人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等。中西方语言的隐喻辞格都有用狗这同一种动物作喻体的例子,但其意义差别却如此之大,带有中西方民族各自鲜明的文化烙印。

莱可夫和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提出概念隐喻,主要指常规隐喻,即我们日常语言中所使用的隐喻。这种隐喻实际是一种思维方式,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隐喻概念系统。而隐喻概念系统是我们“认知、思维、经历、语言表达、乃至行为的基础,是人类生存的主要、基本方式”[5]。

虽然隐喻概念系统是人类所共有的,依赖于人类共性的认知模式,但是同样会带有文化的印迹。一方面是因为语言本身作为文化的重要载体,负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自然不可避免地带有该民族文化的烙印,另一方面是因为概念隐喻以经验为基础。经验基础是指动觉意象图式,包括容器图式、上—下图式、前—后图式、线型顺序图式等等。虽然这些意象图式“是以我们的身体、万有引力作用为基础的直接经验的结果”[6],但不意味着可以排除其中的文化因素。莱可夫和约翰逊在书中说到,“每一种经验都是在一个大的文化预设背景下发生的……更正确地说,所有的经验都完完全全是文化的,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经验世界,以至于我们的文化已经在经验本身中体现了。”[6]他们还说到,“隐喻映射的普遍性有所不同;一些似乎是具有共性的(universal),另外一些是广泛的(wide-spread),还有一些似乎是某种文化特有的(culture-specific)”。[7]

以红色为例。在汉民族五千年文化中,红色代表着吉利、喜庆和幸福,具有强烈的褒义色彩,是中国人最喜欢的颜色之一,被称为“中国红”。比如新娘的红礼服和红盖头、红喜字、春节的红对联、窗花、红包等等都以红色为主要颜色。而在西方文化中,红色的贬义意味相当强烈,主要指血液,常让人联想到暴力、灾难、危险、血腥、战争、死亡等。例如,“redalert”指紧急警报,“red battle”指血战,“red revenge”指血腥复仇,“a red revolution”指赤色革命。红色隐喻存在于中西方语言中,但其意义差别却如此之大,带有中西方民族各自鲜明的文化烙印。可见,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也同样具有文化性。

三、隐喻因本质不同产生的差异性分析

(一)语言现象与认知工具的本质性差异分析

修辞学中的隐喻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语言现象,西方学者提出的替代论、比较论、互动论,都始终没有彻底跨越语言的层面,没有能够深层地研究和揭示隐喻的本质问题。隐喻属于词汇层次,是用词语表达本不该表达的内容,因而被修辞学家们“理解为次生的、边缘的、反常的语言现象,只能属于文学和语言修辞学的研究范畴”[8],亚里士多德甚至称对隐喻的掌握是“至今最伟大的事”。隐喻始终被视为一种辞格,被用来修饰和美化语言,从而增强语言的表达效果。而作为辞格,西方修辞学界将隐喻和比喻并列,汉语修辞学界则把隐喻视为比喻的一种,与明喻、借喻两者并列。修辞学功能被视为隐喻的主要功能,产生于作家、诗人的笔下,目的是为了增强语言的表达效果和交际能力。

但在认知语言学中,隐喻不仅仅被视为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重要的认知工具。正如莱可夫和约翰逊所说,“隐喻是我们用来理解抽象概念,进行抽象推理的主要机制”[7]。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体验某一类事物。隐喻可以帮助我们用熟悉的、具体的、已知的概念或事物去理解陌生的、抽象的、未知的概念或事物,也可以帮助我们重新且深入地理解我们已知的概念或事物。隐喻思维是第一位的,隐喻性语言是第二位的;隐喻性语言产生于隐喻思维过程,是“人类认知活动的结果和工具”[9]。由于语言符号的有限性与客观世界中事物和信息的无限性的矛盾,语言中常会缺乏现成的语言表达方式,或者由于人们认知能力和水平的限制,人们不得不借助另一事物或概念来帮助理解和认知某一事物或概念,隐喻性语言就是其结果。修辞学重视隐喻的修辞学功能,但这只是隐喻所具有的众多功能中的基本功能之一,认知功能才是其主要功能。隐喻是重要的认知工具,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格。

(二)使用范围广狭的差异性分析

正如上文所说,修辞学中的隐喻仅是一种语言现象,作为一种能够增强语言表达效果,提高语言美感的辞格存在。隐喻性语言通常用于文学、诗歌之中,而非人类日常使用的约定俗成的语言,是对语义选择规则的违背,被视为语言的偏离。而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是广义的隐喻,具有普遍性,主要指常规隐喻。

理查兹早已指出,隐喻是人类“语言无所不在的原理”。莱可夫和约翰逊也说:“隐喻渗透于日常生活,不但渗透在语言里,也渗透在思维和活动中。我们借以思维和行动的普通的概念系统在本质上基本上是隐喻的。”[6]隐喻具有普遍性,并非只局限于语言范围。隐喻性语言并非只存在于文学和语言修辞学范畴,因为语言不过是人们认知活动的一部分,音乐、戏剧、书法、绘画、舞蹈等其他艺术活动中都存在着隐喻。人们利用不同的色彩,不同的线条,不同的形状,或点或染,或描或摹,赋予欢乐、幸福、希望、低沉、悲伤、渴望以实体和形式,这就是隐喻。再如音乐,苏轼《赤壁赋》中吹洞箫之客以呜呜之乐声赋予吊古伤今的情感以形式,不也正是一种隐喻吗?

隐喻在人类语言中无处不在,不是只存在于作家和诗人的笔下,不是只包括文学作品和诗歌中的新奇隐喻。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主要指常规隐喻,即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隐喻话语。正是由于隐喻在人类生活和语言中的普遍性,我们才没有意识到常规隐喻的存在。例如“凳子腿”“山脚”“山腰”等常规隐喻,由于使用频率高,在人类的语言中已经成为约定俗成性质的词语,成为了莱可夫和约翰逊所说的“死隐喻”(dead metaphor),我们在使用中已经意识不到这些隐喻的存在。但是,这些变成“死隐喻”的词语虽然失去了隐喻的意义,但是其内在蕴含的概念隐喻仍然能够保持这些词的活力,它们随时可以“复活”。莱可夫举了一个真正成为“死隐喻”的词——“pedigree”(家谱树形图)。这个词源于法语的“pied de gris”,意为“鹅的脚掌”,鹅掌的形状的确像树形图。但是这个词的隐喻意义已经彻底不存在了,源域到目标域间的隐喻映射已然消失了。

正如德里达所言,“哪里有文字,哪里就有隐喻”[10]一样,除了日常语言中存在隐喻,要求严密性和精确性的科学语言中同样存在隐喻,当然这种隐喻的意义必须确定无疑,否则有损科学语言表达的准确性。思辨性较强的哲学中也存在少量隐喻,我们可以通过隐喻来理解一些抽象复杂的概念。可见,隐喻普遍存在于人类的思维、行为之中,而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

(三)被动与主动创造的差异性分析

修辞学中的隐喻和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的主要成分都是两个性质不同的事物或概念,都以两者间的相似性为前提。但是修辞学中,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是在建立隐喻联系前原本就存在的。亚里士多德甚至认为,隐喻“是天才的标志,因为要创造好的隐喻意味着对相似点具有敏锐的眼力。”也就是说,并非每个人都能发现事物间的相似性,而且相似性只能被发现,这完全否认了隐喻所具有的创造性。

概念隐喻理论的思想是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Lakoff & Johnson,1980)一书中首先提出来的,在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Lakoff,1993)一文中得到系统的阐述。概念隐喻的主要组成部分被称为始源域和目标域。始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相似性并非如传统修辞学所认为的那样是提前存在的,而是由隐喻创造出来的。例如LOVE IS A JOURNEY(爱情是一场旅行)这一概念隐喻。爱情是一种人类情感,而旅行是一种行为,两者存在共同点:爱情是两人之间的感情,这两人会有矛盾,可能会分手,也可能会结婚。旅行可以独自出发,也可以结伴出发,途中可能会出现各种意外事件,可能继续旅行,也可能半途而废。在共同点的基础上,爱情和旅行产生相似性,从而建立LOVE IS A JOURNEY这一概念隐喻。这是一种以概念的共同性为基础建立的概念隐喻。但是共同性不能保证两者的相似性。TIME IS MONEY(时间就是金钱)这一概念隐喻产生之前,没人认为二者相似。在一般人看来,它们只是搭配的动词相似,而这一共同性并不能保证时间与金钱的相似性。

简言之,隐喻可以创造事先本不存在的相似性,通过将把两个不相似的事物或概念并置在一起,暗示其间可能存在人们尚未发现的相似性,可以建立隐喻联系,从而提供给人们观察世界的新角度和新方法。

创造性的第二点表现为概念隐喻的系统性。隐喻性语言是概念隐喻在日常使用中的具体表达方式,常被称为隐喻表达式。每一个概念隐喻都是从日常使用的隐喻表达式中归纳出来的,而每一个概念隐喻又能够统摄一定数量的隐喻表达式。例如“TIME IS MONEY”这一概念隐喻派生出来的英语表达式有:

You are wasting my time.

I don't have the time for you.

How do you spend your time these days?

Playing the game cost me an hour.

I've invested a lot of time in him.

I don't have enough time to do my homework.

……

概念隐喻派和隐喻表达式之间的统摄与被统摄、派生与被派生的关系,具有明显的系统性。可见,隐喻表达式都由一个概念隐喻所支配,由后者派生而来,这种派生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创造过程。

隐喻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重要认知工具,是“我们探索、描写、理解和解释新情景的有力工具”。莱可夫和约翰逊提出的概念隐喻主要指的是我们日常语言中使用的常规隐喻。由于常规隐喻在长期的语言使用过程中,已经成为约定俗成性质的了,我们很少意识到常规隐喻的存在。常规隐喻和新隐喻共同构成隐喻,两者的区别仅在于程度的不同。一个新隐喻产生,进入到我们赖以生存和思维的概念系统中,势必会影响,甚至完全改变我们原有的概念系统和行为方式。因此,新的概念隐喻可以创造现实,影响和指导人们思维与行动。例如全世界的西化现象一定程度上正是受到“时间就是金钱”这一新的概念隐喻被引入到不同民族原有的概念系统中的影响。

四、结语

综上所述,修辞学的隐喻辞格和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基本结构相似,都由两个异质但具有相似性的事物或概念构成;在具体的运用中都带有不同民族的文化烙印。不同之处则有:一是本质的不同。修辞学中隐喻是一种语言现象,认知语言学中隐喻则主要作为一种重要的认知工具而存在。二是使用范围的不同。相比于修辞学中隐喻作为辞格存在于作者和诗人的笔下,认知语言学中隐喻具有普遍性,无处不在。三是所具有的创造性不同。修辞学中建立隐喻的前提是预先存在的两种事物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只能被发现。而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可以创造本不存在的相似性,可以派生出无限的隐喻表达式,可以从隐喻表达式中归纳而来,也可以创造现实,影响人类的思维和行为方式。

修辞学主要研究隐喻作为一种表达手段对于语言交流的效果,而认知语言学通过对隐喻的研究来认识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当然,前者为后者研究奠定了基础,但是修辞学也应当对认知语言学有所借鉴,比如从语言对思维的影响角度来关注语言表达的效果等等。通过对隐喻在修辞学和认知语言学中的异同研究,我们再次证明了不同学科研究可以互相学习,互相启发,互相借鉴,互相补充。可见,作为研究者,囿于一个单一的学科绝不利于我们研究视野的开阔与思维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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