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的“疯狂”特性及其生成
——《狂人日记》与《炸裂志》的相互观照

2021-01-31 10:12包啟飞
昭通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阎连科狂人

包啟飞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在西方,“疯狂”是对某种精神疾病和非理性状态的描述。福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中考察了西方前现代社会的“疯狂史”,虽然并未对“疯狂”作出明确定义,但他的工作对我们研究文学世界中的“疯狂”具有深刻的启发性。为了便于讨论,本文对“疯狂”作出比较明晰的界定:“疯狂”是“正常”社会对具有“不正常”行为的个体的一种判定,是个体背离“正常”社会秩序而表现出“不正常”行为的状态。此处,“疯狂”的重心不在于主体是否表现出病理学上疾病特征,而是指向文本世界中社会群体对个体的判断,具体表现为社会针对个体进行的“精神病”或“疯子”的指认。同时,这种指认还得到了“医生”的共谋。但吊诡的是,当我们以理性审视文本时,主体非理性的癫狂行为又恰恰表现出理性、先知性的认知。

在鲁迅《狂人日记》中,“疯狂”是“狂人”身上的一种特性。其具有“疯”的一面,表现为疯癫、不正常以及怪异的言论、行为;亦有“狂”的一面,即具有破坏性,表现出对现存秩序的破坏。正如鲁迅所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1]327当然,二者往往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存在大量异己者的形象序列,其与“疯狂”或多或少具有某种联系。据《疯狂史》所述,西方世界中的“痴呆”本就是“疯狂”的重要类别,但本文只考虑上文界定的化约的“疯狂”概念,因而应作出鉴别:“疯狂”不同于“疯傻”。例如阿来《尘埃落定》中的“傻子”,虽自视且被视为傻子,但其身上并无对现存社会的破坏,因而表现为痴傻;再如贾平凹《秦腔》中的“引生”,作品虽然体现出某种对现代化进程的反思,但“引生”本身却也不具破坏性,作者关注的重心也集中在“弱智化”的叙事视角;韩少功《爸爸爸》中先天弱智的“丙仔”虽具有预言性,但作者着眼于批判蒙昧的扩张,与“疯狂”无关。学界对鲁迅《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形象归属问题历来争论不休,本文无意再纠缠于此,而是受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的启发,以鲁迅《狂人日记》与阎连科《炸裂志》的相互观照为中心,考察“狂人”的“疯狂”机制。

一、“狂人”的精神传承

鲁迅与阎连科的小说创作都表现出对“疯狂”的关注。《狂人日记》中的“我”因某些不合乎社会规范的行为被村人“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2]453《长明灯》中的“他”一心想熄灭长明灯,被众人判定为疯子并关进屋子。《药》中的革命者夏瑜被民众认为“发了疯了”。阎连科的创作更是对“疯狂”表现出热情,高爱军与夏红梅(《坚硬如水》)因倡导“革命”被视为患了“革命狂魔症”,夏红梅更是被当作疯子,请了老中医“在她头上、手上扎了二十多根银针,让她哆哆嗦嗦抖了大半天,然后针一拔,她就不魔了,不再神经了,该做饭时做饭,该喂猪时喂猪,该去庙里给她公爹送饭就去送饭了”。[3]35杨科(《风雅颂》)经校领导举手表决同意后被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孔明辉(《炸裂志》)被炸裂居民指认为精神病后被二哥送去精神病院检查。两位作家皆有多篇小说涉及“疯狂”书写,以《狂人日记》与《炸裂志》最为典型。

《炸裂志》与《狂人日记》从形象到形式都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炸裂志》中的孔家老四明辉突然回想起多年前“梦引”时遇见月光和猫的夜晚,于是又从树洞中找到了当年忽视的“万年黄历书”,书上赫然写着“失而复得”四个大字,“于是他试着从黄历书上找到他从学校退学回来的那一天,有小楷毛笔写了两个字‘落榜’。”[4]285这一场景与《狂人日记》极为相似,“狂人”翻开历史,“歪歪斜斜的每叶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2]447“我”和明辉都被兄长安排的医生问诊,都被人们指认为“疯子”或“精神病”,且都被当成景致观看。本文借助《狂人日记》与《炸裂志》的相互观照,将孔明辉也视为一个“狂人”,进而将杨科等一批形象都认为是狂人,从而形成“狂人”序列。当然也有其他很多作品关注到了这种“狂人”的“疯狂”特性,如格非《春尽江南》中的王元庆躲在精神病疗养院中疗养,却常写出颇具预言性的信。但这种“疯狂”书写在其整体小说创作中并不具结构性地位,因而此处不加考虑。

李冬木指出“狂人”作为一种“语汇”经过了跨国之旅,由欧洲到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再由鲁迅带到了20世纪的中国。“契诃夫、高尔基、安特莱夫、迦尔洵等人笔下的‘狂人’,就这样通过各种文本越境到岛国来,汇集到正从事‘文艺运动’的周氏兄弟身边,并且尤其成为周树人的审美选项。”[5]58-74“周树人实际上是带着一个完整的‘狂人’雏形回国的。这是他建构自身过程当中的一个生成物。”“他在对‘尼采’和‘无政府主义’的围剿声浪中,鉴别出‘狂人’实乃‘尼采’和‘施蒂纳’那样的‘个人主义之雄桀’遭受打压的化身,在英雄与庸众的对峙当中,‘狂人’始终处在‘英雄’那一边。”[6]29-42我们可以大胆假设,鲁迅的“狂人”并不是病理学上的“疯子”,而是具有“恶魔性因素”的形象,他既具有疯癫性也具有破坏性。据《狂人日记》文言小序可知,“余”整理了某君的日记,并将其命名为“狂人”。“余”和作者鲁迅自然不可视为同一人,但“狂人日记”这个标题却无疑是鲁迅所拟,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正是鲁迅将一个发现“吃人”真相却被村人视为疯子的“我”称为“狂人”。“这个人身上具有的透彻觉悟和不顾一切反对传统、与庸俗社会为敌的疯狂行为,正是来自拜伦式的魔鬼形象,也是鲁迅对西方浪漫主义恶魔传统的一种中国化理解。”[7]32“狂人”处在中国社会由古代过渡到现代的疯狂巨变的革命时代,他发现了社会“吃人”的本质,进而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其身上表现出的质疑传统、反思自身的精神正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某种象征与追求。

《炸裂志》中的孔明辉正是这样一个形象。孔家四兄弟依“梦引”走上了四条不同的人生道路,老大明光从教,后陷入朱颖设计的桃色圈套妻离子散,但却成为学院的院长;老二明亮从政,将炸裂由一个偏远落后的小村庄变成超级大都市;老三明耀从军,主动退伍后依二哥的势力组建一支庞大的军队,终于在一场政治媚俗的运动中将炸裂引向了毁灭;老四明辉高考落榜后回乡跟随二哥依次做了镇民政办主任、县民政科科长、城市扩展局的局长。在炸裂市飞速“发展”时,整个炸裂市的人们都沉浸在炸裂式的发展大潮中,似乎只有他保持清醒,毅然辞去了城市扩展局的局长,回到家中侍奉老母。当炸裂市的繁华行将落幕时,也只有他在疯狂的人民队伍中救出了老人、小孩和妇女,才不至于使整个城市毁于一旦。但他却被炸裂居民判定为“精神病”,并被送去医院接受治疗。

“炸裂”是一个极具政治隐喻性的特殊空间,阎连科以这个小村庄的发迹史隐喻改革时代的某种真实。身处这个由权力、金钱和女色构成的空间,“疯狂”是常态,而“清醒”反而成为“疯狂”。如果说《狂人日记》中的“我”是革命时代的“狂人”,那么孔明辉正是改革时代(后革命时代)的“狂人”。虽然两个“狂人”并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改造周围的环境,但其认知上的清醒寓言性地展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剧烈变动时期的尴尬处境。这一点上讲,阎连科与鲁迅是一脉相承的。

二、“疯狂”的生成机制之考察

《狂人日记》自发表以来,一直因其文本的多义性和含混性特征引起研究者的争论,尤其是关于“狂人”形象的判断问题。“学术界持有三种不同的观点:(1)狂人是一个真实的狂人;(2)狂人是一个精神界的战士;(3)狂人是一个患了迫害狂的精神界战士。”[8]13-21三种观点都能从文本中找到依据,但尚未有定论。本文无意再去纠缠狂人的形象归属问题,而是在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的启发下去研究促使“狂人”“疯狂”的机制。本文不关注“狂人”到底是不是疯子,到底是不是“精神界战士”,而是考察到底是谁,在以何种方式进行“疯狂”宣判。

由于鲁迅的医学背景,研究“狂人”多会考虑病理学上的依据,但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以及身处文学世界中的“狂人”,鲁迅的医学知识尚不足以将此问题引向医学研究。将明辉与《狂人日记》中的“我”进行对比研究,这个问题或许就很清晰了。明辉作为城市扩展局的局长,为居民办理户口却拒绝收礼,有车不坐却坚持步行上班,引来人群的观看,甚至成为城市的景观。“是局长,却不让人称他是局长,而让人直呼他的名字孔明辉,人们就知道他真的有病了,且病得相当重。只好朝他笑着点点头,慌忙退走了。”[4]271显然,明辉违背了炸裂社会的运行规则,于是被人们宣判他“真的有病了”,“真的有了精神病。”并被二哥孔明亮派来的精神病院院长接到医院“彻底检查”。明辉的遭遇与“狂人”如出一辙,《狂人日记》第四则记录了大哥请来何先生为“我”问诊。同样地,“我”也成为村里的景观,引来了赵家的狗、赵贵翁、路上的人、一伙小孩子、打儿子的女人等等人的观看。第十一则中更有一伙人在大门外探头探脑地看,且“抿着嘴笑”。于是大哥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2]453于是明辉和“我”便都被宣判为“疯狂”。这里的“疯狂”并不是病理学上的精神疾病,而是“社会性精神病”,是社会群体对社会中反常行为的解释,是将独异的个人以“疯子”或“精神病”的名义驱逐出社会秩序的手段。此时,“我”和明辉理性的认识被视为精神病的谵妄,从而消除了其危险性。

其次,“吃人”意象也促使“疯狂”的生成。学界对《狂人日记》中“吃人”意象的论述颇多,李冬木考察了鲁迅的“吃人”言说的生成背景,认为“《狂人日记》中的‘吃人’,是个发展变化着的意象,先是由现实世界的‘吃人’升华到精神世界的‘吃人’,再由精神世界的‘吃人’反观现实世界的‘吃人’,然后是现实与精神的相互交汇融合,过去与现在的上下贯通,从而构成了一个横断物思两界,纵贯古今的‘吃人’大世界。”[9]116-128吴义勤和王金胜将“吃人”内涵分为三个层面:“其一,‘吃人’现象本身;其二,作为文化隐喻的‘吃人’;其三,人性意义上的‘吃人’。”而人性意义上的“吃人”,“即每个人都有‘吃人’的本性和潜在可能,由此达到对人性的深刻忏悔。这体现了鲁迅超越性的现代人性意识。”[10]14-22这两种解读自有其合理性,但无论是精神世界的“吃人”还是人性意义上的“吃人”,都将视野局限在启蒙和革命的话语系统中,更多地与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和反思联系在一起,限制了对其进行更深广的阐释。

“吃人”意象揭示了人的个体性和社会性的深层矛盾,这种矛盾在社会剧烈变动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我”和明辉正是这种矛盾冲突的承载者。由《炸裂志》的文本的确很难直接看出“吃人”,但以《狂人日记》反观就会很明显。“我”因某些反常行为遭到村人排挤,被诊断患了“疯病”,于是认为村人要合谋“吃我”。同样,《炸裂志》中的明辉也是被“吃”的对象,只不过这里的“吃”不再是事实上的,也不仅仅是文化上和人性意义上的,而是社会对个体性的压抑和放逐。一旦个体表现出“不正常”,正常的社会秩序、正常的大多数人就会将其放逐,就会被“吃”。当然,“吃”的行为是通过多次“看”和“耻笑”完成的。这种“看”和“耻笑”的是大众的手段,具有哲学上的意义,这种目光形成初步隔离。医生也参与了这场“疯狂”诊断,与大众形成共谋关系,而且其必不可少,但又与医学无关,医生的身份本身即形成判决权力。同时,家庭不可忽视,两位兄长皆扮演了家庭中的权威,消除危险首先从家庭开始,在这里,“疯狂”判决隐秘地承担了维护家人与维护正常社会的双重作用。

“疯狂”的生成也得力于反讽性的文本结构。《炸裂志》和《狂人日记》的文本结构皆略显复杂。《狂人日记》由文言序和正文构成了两个反讽的文本世界。一为“我”的日记所记录的空间,二为“余”的空间。《狂人日记》实为“余”以“余”之世界观“我”之世界的文本。“我”之世界中,大哥、医生及众人宣告“我”为疯子。“余”之世界中,“余”也认为“我”是疯子,身患“迫害狂”,并整理其日记,“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事实上,读者(这里包括鲁迅本人以及专业批评家在内的所有读者)和整个文本亦构成一重“看”的关系,读者却依据“理性”将“我”视为“狂人”,视为发现中国历史“吃人”真相的“精神界战士”,正是读者的目光发掘出“狂人”的“狂”之特性。

《炸裂志》同样由《附篇》《主笔者说(尾声)》及正文构成,形成了炸裂的世界与作家“阎连科”的世界两个空间。同时,这一结构也透露出“阎连科”的世界和“炸裂”的世界是分裂的。在炸裂,市长孔明辉被其三弟孔明耀派人杀死在办公室。但在“阎连科”的世界,市长却又现身拒绝“阎连科”的书写,并带领他的人民掀起了“地方抗史之大潮”。由此产生对“炸裂”世界的真实性的质疑和解构。从而使两个世界形成了反讽关系。无疑,我们读到的“炸裂志”是“阎连科”依据“个人的方式”写出的炸裂的志史。在炸裂,人们信仰的是权力、金钱和性欲,因此炸裂人宣判“特立独行”的孔明辉为“疯狂”。“阎连科”并未直接表露对“炸裂”的看法,也没有对明辉进行诊断。但是读者却分明可以读出在一个疯狂的世界中,“疯狂”是正常的,“正常”反而成了不正常。“阎连科”在文本内外皆透露出对明辉的认同,“在四兄弟中,他是唯一的正面形象,始终处在炸裂发展的进程之外,从人性角度对之进行反思,并力图救它于毁亡。”[11]30-39在明辉身上,“阎连科”“想这是表达回归的某种可能性,但也可能是最后的挽歌。小说最后的可能是回归的不可能。不仅是人心回归的不可能,甚至成为超级大都市的炸裂最后也成了一座荒城”。[12]两部小说都具写实的笔法,但却表现出深刻的象征性和寓言性,很大程度上正得益于这种反讽性的文本结构,作者意图和隐含读者的观点在此达成一致,生成了具有“疯”和“狂”之两面性的“疯狂”。

三、鲁迅与阎连科:“狂人”的精神自传性特征

鲁迅与阎连科都是极具批判性锋芒的写作者。二者的小说书写都表现出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整体而言,对“革命”和“改革开放”的思考和反思构成了鲁迅和阎连科小说书写的中心。鲁迅被“放逐”的处境也恰好与阎连科的遭遇具有某种共同性。因而,作为独异个人而遭受社会排斥的“狂人”的书写事实上也暗含书写者对自身处境的思考。

鲁迅的小说写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文体的关注,茅盾曾在《读<呐喊>》一文中写道:“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13]447事实上,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鲁迅的示范意义及其身上所显示的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一直对后世的中国文学甚至整个中国文化都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影响。无论是作家对其写作资源的追寻,还是学界对后世作家创作与鲁迅作品的对比研究,一直是作家、批评家津津乐道的话题。《狂人日记》作为鲁迅的开篇奠基之作,更是受到青睐。如鲁迅之于余华写作的资源意义[14]28-38,《狂人日记》与莫言《酒国》的比较研究①,《狂人日记》与张爱玲《金锁记》中“家族制度”的比较研究[15]47-48,鲁迅与沈从文小说中的傻子形象对比研究,《狂人日记》与田耳《掰月亮砸人》的对比阅读[16]17-23,不一而足。但这些研究都尚未注意到“狂人”作为一种精神资源在当代作家身上的回响。

阎连科的小说也表现出“对写作本身的关注和探索”的热情,如《风雅颂》通过对《诗经》篇目的戏拟结构成篇,《受活》以“絮言”的形式在小说中加入了词条式的叙事,《炸裂志》仿“地方史志”,《速求共眠》融入了“纪实小说”“采访”“卷宗”“电影剧本”“书信”等等形式,几乎可以视为各种文体在以小说为名的文本中的狂欢。他在小说《受活》后记中谈及对“现实主义”和“真实”等小说文体概念的看法,“从今天的情况来看,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甚至对鲁迅之后整个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表示其不满,“自鲁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现实主义已经在小说中被改变了它原有的方向与性质,就像我们把贞洁烈女改造成了娴熟雅静的妓女一样,使她总向我们奉献着贞烈之女所没有的艳丽而甜美的微笑。”[17]297-299除去其锋芒毕露的修辞外,阎连科所言确有几分道理。某种程度上讲,自鲁迅以降,“现实主义”确实被禁锢在鲁迅开创的“现实主义”的框架中,虽取得了成就,但也恰恰限制了“现实主义”的发展。

阎连科虽然表现出对后鲁迅时代“现实主义”霸占文坛的不满,但其依然无法完全脱离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代现代知识分子开创的小说传统。不可否认,直到现在,现实主义仍是中国文学的主潮。阎连科自称的“神实主义”亦无法脱离现实主义,或多或少总能看到鲁迅的影子,尤其是《狂人日记》与《炸裂志》,从形式到内容都体现出极大的相似性,尤其是对“疯狂”的书写,具有某种深刻的精神传承性。本文对“我”和明辉的“狂人”身份进行“疯狂”考察,两部作品的相互观照尤为重要,进而试图将“文学史”的意识具体应用于文学批评中,在纵向维度考察作家与作品、作家与作家在创作上的某种精神联系。具体而言,就是阎连科与鲁迅的精神联系,也即阎连科“学鲁迅”与“反鲁迅”的问题。

鲁迅的文学创作处于革命时代,而阎连科的创作处于改革时代。两个时代自然有其质的不同,但究其根本都是社会发生剧烈变动的时期,皆处于现代性的背景下。《狂人日记》在文化层面探讨中国文化遭遇西方现代性观念之后的处境,《炸裂志》则是在具体的“现代化”的进程中反思乡土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更进一步说,《狂人日记》关注的是中国社会和文化的现代转化的问题,关注的是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先觉者)在社会中的位置;而《炸裂志》关注的则是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人与政治(权力)的关系以及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的处境。作为“狂人”的“我”和明辉皆具有知识分子的身份,发现了社会的某种真相,但却无力改变环境,只能在“疯狂”中说出真相。“狂人”形象的塑造,便是鲁迅与阎连科对自身处境的思考。在革命和改革的年代,知识分子只能沦为社会的附庸,甚至被“疯狂”化。他们具有清醒的认知,具有怀疑与反思的精神,但却于社会无益。“令人觉得难堪的是,只有当一个人变得‘疯狂’以后,他才能理解到中国社会与文化的真正本质。……但当一个人清楚地了解中国社会与文化的本质并意识到从其桎梏中解放出来的必要时——鲁迅的《狂人日记》的内在逻辑却显示——他反而失去了改变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的能力。”[18]260

阎连科试图反叛“鲁迅”,超越“鲁迅”,却又无法脱离现代性语境。现代知识分子的处境仿佛具有宿命般的悲剧性:“狂”是其精神传承,是其天然的使命感;但某种程度上讲,“疯”却同时也是其处境的遗传。阎连科的创作很大程度上继承了鲁迅的反思,但最终却仍然无法逃脱这一宿命,最终只能放弃知识分子立场,甚至“放弃写作”走向虚无。

注释:

① 这一领域相关论述颇多,较有代表性的有张磊的《百年苦旅:“吃人”意象的精神对应——鲁迅<狂人日记>和莫言<酒国>之比较》(《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吴义勤、王金胜的《“吃人”叙事的历史变形记——从<狂人日记>到<酒国>》(《文艺研究》2014年第4期),王朱杰的《现代性的“吁求”及其“后果”——从鲁迅的<狂人日记>到莫言的<酒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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