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旭,卢志宏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红高粱家族》(Red Sorghum:A Novel of China,1993)是葛浩文翻译的莫言的第一部作品,但无论从大众读者,还是学界研究来看,它都是莫言在西方销量最多且最具影响力的作品。这得益于葛浩文谙熟中英语言文化的差异与共性。葛浩文与其夫人林丽君在2018年9月参加上海国际研讨会时说道:“中国小说有自己的特点,例如大多属于情节驱动,较少对人物进行描写。这本身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中国小说长久以来的传统就是如此,但这很可能成为一个拉近英语读者的障碍”①。这段话说明他们不仅深谙中国小说中人物描写较少的特点,而且意识到这一特点在译文中会降低译入语读者的阅读兴趣,从而影响作品的传播效果。因此,中国小说的外译要求译者对人物形象进行一定程度的操控。目前学界对葛浩文英译的《红高粱家族》(以下简称“英译本”或者“英译本《红高粱家族》”)的研究多集中于英译语言词汇和英译思想策略两个方面,而译者对人物形象的操控研究尚需要补充与完善。本文在评述《红高粱家族》原文和译文中戴凤莲形象的不同点的基础上,运用勒菲弗尔的翻译操纵理论,从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者三个影响因素深入分析戴凤莲从原作到译作中的形象变化。
“操纵”(manipulation)一词最早由英国翻译理论家西奥·赫曼斯(Theo Hermans)提出并运用于翻译研究。1985年,赫曼斯编辑并命名的文学翻译论文集《文学的操纵:文学翻译研究》(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ture:Studies in Literary Translation)出版,在书中他提出,从译入语文学的视角来看,所有翻译都意味着在一定目的下对原文进行的某种程度的操纵[1]。赫曼斯的这一观点被认为是操纵学派翻译理论的雏形。后来,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的代表人物比利时裔美籍学者、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éLefevere)的观点使操纵理论更加系统、更加完备,也标志着翻译操纵学派的正式形成。
勒菲弗尔的操纵理论主要集中在他1992年的著作《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操纵》(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中。在书中,勒菲弗尔把翻译置入现实社会背景中进行研究,指出翻译必定受某一时间或阶段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支配,因此对文学原作进行的翻译、改写、编选、批评和编辑等各种操作都属于“改写”(rewriting)。此外,勒菲弗尔还提出翻译是文本改写的一种形式,而改写就是操纵,所以翻译是译者对文本的操纵。最后,勒菲弗尔还提出翻译的“三要素”理论,即改写主要受诗学(poetics)、意识形态(ideology)和赞助者(patronage)三个因素的影响。在勒菲弗尔的定义中,诗学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包括文学手法、文类、主题、人物原型、情境和象征等;二是指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在社会体系中的作用[2]26。前者体现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会力图靠近译入语社会的文学特征,后者决定了译者在选择所翻译的题材时会考虑译入语社会的体制。“意识形态”这一词汇最初属于哲学范畴,指一种观念的集合,而今又多运用在政治领域,体现某一阶级的意志与利益的思想体系和价值观念。但勒菲弗尔提出的“意识形态”并不局限于此,他将其宽泛地定义为规范人们行为的形式、惯例、信仰所形成的框架体系[2]16。意识形态可能是译者潜存的,也可能是某种力量强行施加给译者的。“赞助人”是指可以促进或阻碍文学阅读、写作或改写的个人、团体或权力机构等[2]15。赞助者虽然大多并不直接参与到翻译的过程中,但是它往往是通过意识形态、经济效益以及主流诗学等发挥作用,给予翻译以重要的影响。总体而言,诗学、意识形态和赞助者三个因素影响和制约着整个翻译过程。
译作是译者经原作翻译而来,但译作并不是原作的复印本,小说原作与译作必定会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在此之下小说原作中的人物形象到译作中也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化,而从莫言《红高粱家族》到葛浩文英译本Red Sorghum:A Novel of China,戴凤莲形象的变化就是一例。
戴凤莲是《红高粱家族》中的女主人公,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女性,从一个传统的、弱势的女性,逐渐成为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戴凤莲六岁不到就由母亲为她缠脚,勒断脚骨成为人人羡慕的三寸金莲;十六岁时因为一头骡子被父亲嫁给了单廷秀的得了麻风病的独生子单扁郎;迎亲路上,面对劫匪的威胁,从容不迫、气势逼人;新婚之夜,用一把剪刀捍卫自己的贞洁;回门路上,被轿夫余占鳌劫走,以心甘情愿屈从于余占鳌表示反抗;单家父子死后,装疯认曹县长为干爹,独自撑起烧酒坊,并使其高粱酒闻名一方。后来,在日本人来临之际,戴凤莲想出用铁耙阻挡鬼子退路的计谋,并逼迫冷支队联合余占鳌的队伍抗击日本人,最后她也牺牲于日本人的枪下。但人无完人,生活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戴凤莲也具有传统妇女不可克服的缺点:软弱、顺从和妥协等,如她被父亲许给麻风病人却无法反抗,原谅出轨的余占鳌,并与丫鬟恋儿共同分享余占鳌的爱等等。
总体而言,戴凤莲是一个勇于与命运抗争,不顾世俗伦理道德,崇尚个性自由的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充满野性、激情与生命力的女性。
葛浩文曾在《文学与翻译家》《写作生涯》等文章中表明自己翻译的首要准则——忠实,“确保自己尽可能地忠实于原文的语气、语域、微妙的差别以及更多的东西[3]”。阅读莫言的原作《红高粱家族》和葛浩文的译作Red Sorghum:A Novel of China,可以发现葛浩文在戴凤莲的形象上基本遵守了他所说的“忠实”的翻译原则,他用英文还原了戴凤莲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历程,也保留了戴凤莲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性格和充满野性、激情与生命力的姿态。但具体到一些细节上,英译本中的戴凤莲形象还是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
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作家一般从直接描写和间接描写两个方面入手。直接描写,又称正面描写,主要是指对人物的肖像、语言、行为和情感等的描写;间接描写,又称侧面描写,如他人的描述与衬托,物象和环境的烘托等。而译者对人物形象的操纵也多从这两方面着手。英译本《红高粱家族》中,葛浩文对戴凤莲的形象在间接描写(叙述者的情感与立场)和直接描写(人物的语言、行为和情感)上做了适当的调整与改写。在叙述上,表现出情感节制、疏离和叙述视角的客观化,同时戴凤莲的语言更显示出其机智、行为上也更果决、情欲也更加热烈,性格中的缺陷也随之削弱了等,总体上戴凤莲的形象在葛浩文的英译本中得到了加强。
影响翻译活动的因素是多种多样且错综复杂的。而葛浩文曾提及“翻译的本质是改写”[4]的观点,并且译者对人物形象的操控也是一种操纵方式,因此这里结合勒菲弗尔的操纵理论,深入分析英译本中戴凤莲形象在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者三个因素下产生的变化。
当代西方文学强调作品简洁明快、结构紧凑,以及避免个人情感过多的外溢。这是很多从事文学创作或与文学相关的工作者之间的共识,如美国翻译家、中国《人民文学》杂志英文版Pathlight的编辑总监艾瑞克(Eric Abrahamsen)曾在访谈中就说到,中西方读者在阅读习惯和文学审美等方面有较大的差异,“西方当代文学品味强调简洁明快”“西方读者会对过于煽情的书表示怀疑”[5]。同样是美国翻译家,葛浩文对这一方面也是有清醒而准确的认识。下文以两例进行具体分析说明:
例1:奶奶真誠地對著鴿子微笑,鴿子用寬大的笑容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高喊:我的親人,我捨不得離開你們![6]79
She smiles with genuine affection,and they return her smile.My darlings!She cries silently.I don't want to leave you![7]73
莫言曾表示《红高粱》中比较满意的地方是小说的叙述视角[8],整个《红高粱家族》中既有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也有第一人称情感直接流露的叙述视角,但主要是以第三人称为主,介绍“我奶奶”和“我爷爷”那一辈的故事。叙述者“我”或是出于对奶奶的尊敬,或是对奶奶传奇经历的敬佩,又或是对自己血统的自豪,对戴凤莲的称呼几乎都是“奶奶”或者“我奶奶”,以及绝大部分也都是以“奶奶”或“我奶奶”作主语及宾语讲述故事,很少运用“她”或“她的”作为人物的指称。而在葛浩文的英译本中,虽然一些主句仍以“Grandma”或“My Grandma”作为主语,但是第三人称视角的人称代词“She”或“Her”作为句首在译文运用得更多,对戴凤莲的昵称明显减少。出现这种变化也许是英语句法使然,或者是减少语言重复等原因,但是不可否认,“She”或“Her”与“奶奶”或“我奶奶”的使用差别使整个译文的叙述变得不像原文那样富于情感化,字里行间对奶奶的情感也不再那么浓烈。上文例句是描述戴凤莲即将去世时的情景。原句可以明显地体会出叙述者在描述戴凤莲对生命的留恋时,字里行间蕴含着“我”对奶奶的热爱之情。但是译文用第三人称“she”,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使叙述者从“我”与奶奶的关系中抽离,显得冷静又客观。
例2:我奶奶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6]13
No wonder my grandma is fêted as a trailblazer of the anti-Japanese resistance and a national hero.[7]13
这句话的背景是叙述者“我”听说用铁耙挡住日本人汽车的计谋是“我奶奶”想出来的后,推测“我奶奶”是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但阅读全文可知,戴凤莲只有两件事与日本人有关:逼冷支队联合余占鳌的队伍抗日,及最后死于日本人的枪下。也就是说,戴凤莲实际上是算不上“抗日的先锋”与“民族的英雄”。并且“也应该是”这个判断词,代表着叙述者自己的主观认定,也体现出叙述者内心的迟疑以及不完全肯定的意思。而译文中被翻译为“is fêted as”,主动变被动,不仅抽离了“我”的主观判断,而且也使“我奶奶”的抗日先锋和民族英雄的身份成了广为认可的。
由此可以看出,译文中第三人称视角的人称代词“She”或“Her”的增多,不仅造成叙述情感的疏离,也造成了叙述立场的客观化。原文中叙述者“我”由于没有亲历爷爷奶奶那一辈的故事,作为小说的作者,主要是通过大量的调查、别人的讲述以及自己的想象才写出整个故事的,所以小说中会存在一些模糊的地方,从而造成了叙述的不确定性,也给读者留下了一定的想象空间。但是英译本中随着叙述立场的客观化,戴凤莲整个人物被定性了、确定化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令人遐想的地方消失了。
从1974年翻译朱自清的《给亡妇》(To My Departed Wife)开始到2018年与林丽君合译出版雪漠的《猎原》(Desert Hunters)为止,在四十多年的翻译生涯中,葛浩文经历了西方妇女运动的第二次、第三次浪潮,以及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发展的三个阶段。而葛浩文的翻译(以及合译)涵盖了众多女性作家,约占他翻译的所有作家总人数的三分之一[9],有萧红、陈若曦、张洁和杨绛等,翻译作品中所展现的独具特色的女性形象则更是数不胜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英译本《红高粱家族》的翻译与出版正值西方第三次妇女运动和女性主义理论的第三个阶段。女性主义提倡女性的自由独立、个性解放、自由地表达情感以及展现女性自身的独特魅力等。葛浩文虽然是一位男性作家,但是身处的社会也使他有形或无形地受到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并对他的翻译产生影响,而戴凤莲形象在语言、行为以及情欲上的变化就体现了女性主义思想对葛浩文产生的影响。
1.人物语言更机智。戴凤莲在《红高粱家族》中所占比例本来就不多,而她的直接引语也就更少,但是话少却并不失其分量。小说中的戴凤莲是一个充满野性与豪放不羁的女性,所以她的话语不似传统女性的婉约含蓄,同时也因其身份、地位和环境等的变化及性格中韧性的施展,她所说的话时而直接、时而含蓄、时而泼辣、时而明理,表现出其语言的多变性和灵活性。此外,戴凤莲的话语中不时夹杂着中国文化典故与文化常识等,这些都反映出戴凤莲语言的艺术。而在英译本《红高粱家族》中,葛浩文将语境与语言西化的同时,也对戴凤莲的话语细节进行了适当地改写,使她的语言更为机智,展现出女性语言的灵活与魅力。
例3: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6]30
“Uncle Arhat's blood is in this wine,”she said.“If you're honorable men you'll drink it,then go out and destroy the Jap convoy.After that,chickens can go their own way,dogs can go theirs.Well water and river water don't mix.”[7]28
这是戴凤莲在听说日本军的汽车要通过胶平公路后,她为了替罗汉大叔报仇而设酒局逼冷支队联合余占鳌打日本人时所说的话。在原文的基础上,译文中的增译更能显示出戴凤莲语言的机智与灵活。原句中“是男人就喝了”这个短语是中国酒桌上敬酒和劝酒时经常出现的标志性语言,里面隐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如果你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这时被劝酒或敬酒的人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不尊重之意,所以不得不喝酒;二是“如果你不喝,你就不是男人”,中国男性对别人质疑其性别非常敏感,如果有人质疑其性别,他们就会全力证明其男人的身份,并且后文写到戴凤莲作为一个女人首先喝完了酒,所以冷支队喝酒就成了必然。但是葛浩文在男人前面添加了一个形容词“honorable”,这样不仅消解了中国的“酒桌文化”,而且与西方男性更重视荣誉感的传统相吻合,这样译文不仅更符合西方语境,而且冷支队为了他的名声与威望也不得不喝酒,因此戴凤莲的目的也达到了。
2.人物行为更果决。纵观《红高粱家族》全篇,戴凤莲的行为可称为大胆、直接。如她为反抗自己悲惨的婚姻,不吃、不喝、摔碗;在被余占鳌劫走时,主动抬起胳膊揽住了余占鳌的脖子;为摆脱父亲的纠缠,开枪吓唬父亲并主动父女断绝关系;在被曹县长审判时,装傻认曹县长做干爹,以他为靠山等。但《红高粱家族》仍然是一部以男性为中心的小说,因此戴凤莲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男尊女卑传统思想的影响,在行为上则表现为其顾忌与迟疑。然而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对戴凤莲这类行为进行了弱化处理,使她在行为更果决、也更统一。
例4: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發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髮,張大嘴巴,瘋瘋癲癲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6]17
Grandma laid her hands on Uncle Arhat's scalp,then rubbed them on her face.Pulling her hair,she leaped to her feet like a madwoman,her mouth agape.She looked three parts human and seven parts demon.[7]16
这是戴凤莲面对日本人的淫威在情急之下做出的装疯和丑化自己的举动。原文中戴凤莲的几个动作比较分散,而译文中葛浩文调整语序并连用“lay”“rub”“pull”和“leap”四个动词,不仅气势上更胜一筹,更直接表现了戴凤莲当时动作的麻利、果决,从而也凸显了戴凤莲的机智与勇敢。
此外,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还改动了戴凤莲其他的一些行为,如将“她(戴凤莲)连喝了三大口”翻译为“She swigged three mouthful in rapid succession”,增译的形容词“rapid”,表现出戴凤莲第一次喝酒时速度之快、动作之急,呈现出豪放的态势;又将“(戴凤莲)把毛驴的脊梁夹在两腿之间”这一句翻译成单个动词“straddle”,更简洁、直接反映出戴凤莲逆传统而为,另外叉开双腿跨坐毛驴的姿势也说明了戴凤莲豪放不羁的性格;还将“奶奶爬到爷爷脚下,双膝跪地,双臂圈住了爷爷的膝弯……”这一句中的“双膝跪地”省译,因此戴凤莲行为中的奴性与卑微意识减弱了等等,这些译笔都不能不说明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受到了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
3.人物的情欲更热烈。莫言在《我为什么要写<红高粱家族>》里写道:“在三十年代农村的现实生活中,像我小说里所描写的女性可能很少,‘我奶奶'也是个幻想中的人物”[8]。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农村妇女仍然受中国传统道德的束缚,对性讳莫如深,而戴凤莲却勇于直面自己热烈的情欲,表现出敢爱敢恨的特征,如在高粱地与余占鳌的野合、主动与土匪头子黑眼同住等。而葛浩文在原文的基础上,将戴凤莲的情欲更直接与热烈地表现了出来。戴凤莲这方面的变化也验证了莫言所说:“一个美国人在性描写方面,总是比一个中国人更有经验”[10]。
例5:奶奶撕下轎簾,塞到轎子角落裡,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看著餘占鼇的寬肩細腰。他離著轎子那麼近,奶奶只要一翹腳,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的結實頭皮。[6]53-54
Grandma ripped the curtain from the front of the carriage and stuffed it behind the seat.As she breathed thefree air she studied Yu Zhan'ao's broad shoulders and narrow waist.He was so near she could have touched the pale,taut skin of his shaved head with her toe.[7]50
这几句是余占鳌将戴凤莲从劫匪手中救下后戴凤莲的心理描写。此时的戴凤莲已经对余占鳌产生了一定的好感,她的表现也不像之前那样忸怩、含蓄。原文中戴凤莲看着余占鳌的身体,这个“看”字没有副词修辞,莫言既没有说如何看,也没有说看的状态。但葛浩文将“看”翻译成“study”,而不是直译为常见的“see”或“watch”等词,显然更富有意味。“study”一词不仅包含了“看”的意思,且指看得更仔细、专注,此外还有研究的意思,以及结合后面充满男性气味的宾语——“broad shoulders and narrow waist”,戴凤莲试图用脚去触碰余占鳌的肩膀和腰,其内心的欲望已经凸显现出来了。最后,关于戴凤莲“脚”的翻译,前文有用“foot”,也有用“toe”,但这句选择用“toe”,故意模糊了具体是脚趾、脚尖,还是鞋的足尖部。根据中国古代的传统,女人的脚是比较私密的部位,一般不外露,而戴凤莲试图用脚主动接触男人的头皮,其中性的暗示与前面的“study”相呼应。
从赞助者层面来看,葛浩文的翻译活动主要受制于出版社。但出版社要考虑市场、经济效益和读者需求,而读者需求是这三个要素中最为重要的。因为读者的阅读兴趣直接决定了译本是否会赢得市场,从而为出版社创造经济效益。所以,从本质上说,读者作为译本的消费者会通过出版社这一赞助者对于译文生产施加影响。例如,葛浩文曾提到春树的《北京娃娃》就是在出版社的推荐之下翻译的,还有葛浩文也多次表示原著中一些被删掉的部分并非译者本意,而是出版社和编辑出于对市场需求及读者阅读趣味的考虑等。此外,葛浩文作为一个翻译家不仅深谙西方读者的阅读兴趣,如他知道一般的美国读者比较喜欢的中国小说类型:“一种是sex(性爱)多一点的,第二种是politics(政治)多一点的,还有一种侦探小说”[11],而且注重翻译思想中的读者意识,“翻译不是给作者看,也不是给译者看,而是给读者看,即读者的需要才是最重的”[12]。
例6:我奶奶說:“兄弟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要錢要糧,直說就是,何必動刀動槍?”[6]169
“Gentlemen,”Grandma protested,“we've done nothing to harm you,and have no grudge against you.If it's money or food you want,just say so.There's no need to use your weapons.”[7]155
这句话是半夜曹县长的部下强行将余占鳌带走之时,戴凤莲所说的缓和局面之词。葛浩文对这句话的翻译,一共有两个地方考虑到了西方读者的阅读兴趣与习惯:其一,将“兄弟们”翻译成“gentlemen”,相较于直译成“brothers”的兄弟,“gentlemen”意为“彬彬有礼的人;有教养的人;君子”,这不仅更符合西方语境中对不认识或不熟悉男士的称呼,而且借此称呼表现了戴凤莲对闯入屋者的一种敬称或提醒,希望他们能像绅士保持风度,举止文明有礼;其二,“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是引用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的第三折中的“你和公孙杵臼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因何告他藏着赵氏孤儿?”[13]一句,由于“文化缺省”的原因,若直接将其直译为外语,异域文化背景的读者不仅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而且会对人物产生困惑,甚至会对小说产生误解。而葛浩文并没有说明其文化内涵,而是翻译为清晰明了、通俗易懂的日常语言,这不仅照顾到了西方读者的文化背景,也让西方读者更易于理解戴凤莲所说的话。
事实上,葛浩文从最先阅读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到最先翻译《红高粱家族》,从西方当代文学强调客观简洁到叙述情感的节制,从西方读者喜欢性多一点的小说到戴凤莲情欲的凸显等,都体现出译者会有意或无意地迎合英语读者的阅读兴趣。
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曾说:“葛浩文对莫言获得诺贝尔奖有很大的贡献,他创造了‘国外的莫言'”[14],而葛浩文译文中对戴凤莲形象的处理也创造了“国外的戴凤莲”,这是葛浩文在诗学、意识形态和赞助者三个因素下对戴凤莲形象的操纵:诗学上,情感节制与叙述视角的客观化符合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文学审美;意识形态上,文学形象女性主义价值的彰显与男权地位被质疑的社会相契合;赞助者中,出版者会因为读者接受而对翻译行为施加影响。葛浩文的这种改写或操纵为文学形象以及译作在译入语社会的接受奠定了基础。而中国文学外译过程中,译者应主动关注译入语社会的诗学、意识形态和赞助者等影响因素,根据译入语读者的阅读习惯、文学审美和社会认同等进行翻译,从而保证中国文学在海外有较为理想的传播效果。
注释:
①2018年9月27-29日,“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的译介与接受国际研讨会”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举行,会议中葛浩文和林丽君做了“Limits of Fidelity”(《忠实的限度》)的主旨发言,此发言中提到了这一点。具体参见:Goldblatt Howard&Sylvia Li-chun Lin.The Limits of Fidelity.上海: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的译介与接受国际研讨会,2018-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