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城市建设及其空间政治生态学分析

2021-01-30 14:57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四川行政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天府公园文明

文/黄 敏(北京大学 北京100871)

内容提要:公园城市建设一方面是从属于生态文明建设“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和“生态文明及其建设”伞形概念的公共政策和学术话语;另一方面通过生态空间、生活空间、生产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的尺度区分、重组和生产,探索新时代城市可持续发展的新模式和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城市生态文明的可能性路径。空间政治生态学视域下的公园城市是一种追求社会生态价值的社会——自然复合体,是克服工业城市新陈代谢断裂的替代性选择,更是社会生态转型和解放性平等运动的关键场域。

2018年2月1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四川天府新区视察时首次提出了“公园城市”的城市发展新模式,他指出:“天府新区是‘一带一路’建设和长江经济带发展的重要节点,一定要规划好建设好,特别是要突出公园城市特点,把生态价值考虑进去,努力打造新的增长极,建设内陆开放经济高地。”在此之后,四川省成都市开启了“公园城市”建设的探索之路。

一、作为“城市生态文明”探索路径的“公园城市建设”

关于“公园城市建设”的政策话语及实践探索的理解必须置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理论话语和政策实践的绿色背景下,作为统摄于“生态文明及其建设”的次阶概念和落实“生态文明‘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的地方实践进行阐述。“公园城市建设”不仅是社会主义城市生态文明的探索路径,而且为世界城市生态可持续发展贡献了中国智慧。

(一)公园城市建设的生态文明意义、话语和现实基础

生态文明是一种涉及到城市、区域、国家和全球不同空间尺度,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不同社会元素的根本性绿色变革和文明转型。而城市作为各种不同矛盾纵横交错的聚集地不仅是危机最严重的空间,更因是矛盾最为冲突和生产力最发达的空间而可能成为最具有社会生态解放潜能的场所。“公园城市建设”不仅是生态文明城市建设的具体推进方略,而且还承担着探索从建设生态文明城市向建设城市生态文明转变路径的历史使命,更是实现生态文明建设这一庞大系统工程的基础性环节。

公园城市建设仍处于四川天府新区试点探索阶段,尚未形成完整、系统性的话语体系,但作为一种推进城市生态文明的新兴政策性话语,必须置于“生态文明及其建设”这一总体性的宏观话语之下。换言之,包含“生态文明、生态文明建设、生态文明理论、生态文明制度、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绿色发展、生态环境治理体系、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等十个基础性范畴和概念术语”[1]在内的具有理论和实践双重意义的“生态文明及其建设”理论是公园城市建设的话语基础。公园城市建设带有强烈的社会主义话语色彩和现实基础,是对人类社会生态文明必然趋势的自觉顺应和主动趋近。

公共政策层面的“生态文明及其建设”有着自身的演进历史和重要节点。2012年,党的“十八大”明确提出“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功在当代,利在千秋。”[2]“生态文明及其建设”上升到国家发展目标和政党奋斗目标的高度,同时更意味着“生态文明及其建设”是一种“红绿交融”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区别于生态中心主义和“绿色资本主义”理论。2015年9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生态文明体制改革总体方案》并提出了战略推进的八项制度,由此形成了“生态文明及其建设”的“四梁八柱”。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了“八个明确、十四个坚持”,其中“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设美丽中国”“坚持新发展理念”“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指明了生态文明“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的理论构想和实现方略,并进入全面推进阶段。

不仅如此,在党的“十八大”之后取得了战略性良好成效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已经为公园城市建设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一是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的建设。2016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设立统一规范的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的意见》及《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福建)实施方略》,之后福建(2016)、江西(2017)、贵州(2017)、海南(2019)先后获批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标志着试验区建设全面铺开并加速推进。“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战略”在自然资源资产产权、国土空间开发保护、经济绿色发展、生态扶贫和生态补偿等方面积累了重要经验。二是海洋生态文明的建设。2012年9月,国家海洋局印发了《海洋生态文明示范区建设管理暂行办法》和《海洋生态文明示范区建设指标体系(试行)》成为海洋生态文明建设海洋规划、集约开发、生态用海、科技用海、科技用海的行动指南。在此基础上,2013年和2015年分别遴选了12个市(区县)入选第一批和第二批“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在海洋经济发展、资源利用、海洋生态环境修复、海洋生态文化建设等方面进行了开创性探索和经验积累。“海洋生态文明及其建设已经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理论话语体系和政策实践体系。”[3]三是区域生态文明的建设。“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长江经济带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战略”“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的提出和推进为破解特大城市发展瓶颈、都市圈共同发展、自然生态空间和政治经济空间的尺度重组等生态文明建设的区域推进探索了重要途径。

总而言之,上述“生态文明及其建设”的理论话语、公共政策和现实推进一方面为城市生态文明建设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公园城市建设作为实现城市生态文明的探索之路必须在生态文明“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和“生态文明及其建设”的伞形概念之下进行理论阐述和政策落实。换言之,生态文明建设是超越工业文明经济—生态双重危机的替代性选择和顺应人类社会生态文明必然趋势的“社会主义方案”;城市生态文明作为生态文明建设的空间维度,一方面从属于生态文明建设的总体目标,另一方面通过空间尺度区分和重组突出了生态文明推进的空间差异性和层次性;而公园城市建设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城市生态文明的可能性路径。

(二)公园城市建设的社会主义独特性:与“花园城市”的比较

从词源学上来说,“公园城市”一方面基于“公园”和“城市”两个基本概念,另一方面是由“公”“园”“城”“市”四项元素构成的有机统一整体。就前者而言,公园城市不同于传统“绿色孤岛”意义上的城市公园和国家森林公园,更不是“公园+城市”的简单模式,而是系统式的绿地,其独特之处在于生态景观的系统性、整体性、协调性和互动性,而非“原子式”的孤立个体和单项选择。就后者而言,公园城市内在包含了大众普惠的公共性、生态性和审美性、栖居的生活性以及绿色发展的经济性,体现了生态文明建设和新发展理念的深刻内涵。公园城市是在生态文明引领下将生态公园与城市空间有机结合,生态、生活、生产空间协调重组,自然、经济、社会、人文相融的复合型系统和新时代城市可持续发展的新模式,是“生态文明的城市版、城市发展的绿色版、美好生活的现实版。”[4]

19世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花园城市和21世纪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公园城市建设虽然都围绕“生态城市”理念亦或是“城市生态文明”展开,但前者以失败告终,后者仍然被寄予绿色变革潜能。作为社会主义城市生态文明可能性探索路径的“公园城市”建设从根本上区别于欧美“花园城市”模式。首先,从时代背景上来看,“花园城市”概念由英国学者埃比尼泽·霍华德于1898年在《明日的田园城市》[5]一书中提出,核心理念是用包含耕地、牧场、果园、森林等形式的绿化带将城市城区分割为有一定规模限制的城市单元,从而将乡村景观与城市特色相结合,实行经济自给自足的小型复合城市,与今天的城市观迥异。而后在20世纪初被英国和新加坡作为城市发展的公共政策加以推行。特别是新加坡在1938年推出了《绿化带法》,将建设“花园城市”作为基本国策。而“公园城市”是在21世纪初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美丽中国的新时代所提出的公共政策概念,一方面所要解决的国内现实问题和依托的制度体制完全不同,另一方面全球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生态局势在相距一个世纪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次,就发展模式和城市理念而言,两者也具有本质区别。“花园城市”的城市发展理念主要体现为三大特征:一是以绿化带为中介实现城乡一体化并打破城乡二元对立的发展模式;二是主张划分为固定功能区的小型复合城市,其规模相当于21世纪初中国的小城镇;三是土地不允许进入市场进行流转。而“公园城市”直面的是大城市本身,以城区与城区的联动和协调发展为目标;城市生态景观更非简单的绿化带而是要形成一个兼具生态价值、美学价值、经济价值的公共绿色循环系统,是未来大城市和都市圈的新模式。最后,在国家与城市的关系问题上,“花园城市的根本思想理念是反对政府大规模介入和干预的无政府主义与集体合作模式”[6]过于理想主义。而“公园城市建设”是一个具有社会主义特色的新时代概念,以历史唯物主义、社会主义和集体主义为基本价值取向,是一种高度肯定国家和政府在城市规划建设中的领导作用、自上而下各级政府的动员能力以及包括企业经济主体和公众参与在内的集体行动为共同动力机制的一种公共政策话语。就此而言,前者是一种具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城市规划理想,后者是具有内在驱动力和现实可能性的发展目标。“公园城市”有着丰富的生态文明及其建设的社会主义理论话语和现实基础,也有着悠久的生态城市理念的历史传统和经验,并非是“花园城市”的翻版。

总而言之,生态文明是一种包括城乡生态文明、海洋生态文明、区域生态文明、国家生态文明、人类生态文明的整体性的新型文明,而公园城市仅仅作为探索城市生态文明的一种可能性路径,有着较为成熟的生态文明理论基础和实践基础,并与欧美“花园城市”的理念相区别。

二、公园城市建设的实践探索:以四川天府新区为例

近三年来,天府新区在公共政策、战略目标、实践举措等方面进行了公园城市建设的试点探索,形成了一定成效,并在国际对话中展示了公园城市的未来城市文明形象。

(一)作为一种公共政策话语的“公园城市”

公园城市建设的公共政策话语的发展演变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首次提出、市级试点、省级保障和天府新区出台阶段性成果。可以合理预测的是,省市层面将会进一步推进制度保障建设和开展更大规模的试点推广乃至将公园城市建设上升至国家战略高度。

首先,2018年2月11日,习近平总书记赴四川考察,在天府新区视察时首次提出了“公园城市”的概念和政策方略,成都成为“公园城市”概念的首提地和公园城市建设的先行者。

其次,2018年3月-2020年12月是公园城市建设作为成都市级试点探索任务发展的第二阶段。在2018年3月2日,成都市第十七届人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了《成都市城市总体规划》(2016-2035)将公园城市建设纳入重点工作。随后,在《总体规划》的基础上,成都市结合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天府新区建设公园城市的希望和体现新发展理念城市的要求,在2018年7月7日所召开的中国共产党成都市第十三届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通过了《中共成都市委关于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加快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决定》[7]和《中共成都市委关于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来川视察重要指示精神 加快建设美丽宜居公园城市的决定》[8],正式开启了成都“公园城市”建设的新征程。《决定》从重大意义、丰富内涵、基本原则、发展目标、现代城市形态、城市绿态、城市文态、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推进机制十个方面全方位地阐释了公园城市建设的总体规划和行动指南。之后,省政府印发《关于推动城市基础设施改造加强城市生态环境建设的指导意见》(2020年1月20日)、成都市发布了首部街道一体化导则《成都市公园城市街道一体化设计导则》(公示版)(2020年7月7日)作为政策支撑。由此,公园城市建设成为成都市奋力推进的被习近平总书记寄予厚望的摸索实践。

再次,2020年12月31日,省委省政府印发了《关于支持成都建设践行新发展理念的公园城市示范区的意见》[9],这不仅意味着成都市两年来的摸索推进及其未来发展潜能得到了省政府的高度肯定,更意味着在省级政策保障的基础上,公园城市建设将会迈向新台阶。《意见》突出强调了成都市到2025年基本建成建设践行新发展理念的公园城市示范区的发展目标,并提出了七个方面二十六条意见。其中突出建立具有公园城市特色的国土空间规划管理体系,提升公园城市空间治理效能;支持举办公园城市论坛和2024年世界园艺博览会;创新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建立生态系统价值核算体系和公园城市评价标准等举措。在成都市所出台的《决定》和四川省出台的《意见》的共同指导下,公园城市建设迈入省级战略的第三阶段。

第四阶段则是四川天府新区于2021年2月18日发布《天府新区公园城市规划建设白皮书》(2018-2020)[10]和《天府新区公园城市高质量发展指标体系》[11]。白皮书从使命愿景、战略框架、规划实践、建设成效四个方面总结了公园城市“1436”总体思路和公园城市核心体系,并从生态环境、空间形态、产业发展、文化建设、公共服务、社会治理六重维度上总结了城市天府新区公园城市建设的成果与成效,作为建设践行新发展理念的公园城市先行区,天府新区的实践探索为世界城市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中国方案。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信息网、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杂志社、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四川天府新区党工委管委会共同发布的《天府新区公园城市高质量发展指标体系》从高质量发展的建设目标、建设路径、建设成效三重维度上阐述了天府新区是如何将高质量发展的理念贯穿于公园城市建设过程中的,并提出“1+5+1”高质量发展指标体系,综合质效指标结构,五大新发展理念指标结构,效果印证指标结构从不同角度进行公园城市建设效果指标衡量。

“公园城市”作为一项前所未有的试点性质的公共政策,其空间政治轨迹经历了从地方区县试点到市级政府政策保障,在取得一定成效后上升为省级政策自下而上的演变特征。可以预见的是,天府新区公园城市建设试点工作的成功,将会推动“公园城市”建设在更大空间尺度上的进一步推广。

(二)天府新区公园城市建设的战略目标、实践举措、成效与挑战

天府新区作为“公园城市”建设的首提地和先行者,在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和新发展理念的指导下,有步骤、分阶段地进行了公园城市的实践探索,以绿色空间为底色,以经济可持续发展为途径,打造未来公园城市建设的示范样板。天府新区提出了“三步走”战略目标:一是到2022年,初步建成公园城市形态和高质量发展制度体系;二是到2035年,建成具有世界知名度的公园城市、新时代公园城市典范和国家级新区高质量发展样板;三是到本世纪中叶,把天府新区公园城市打造成为宣传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重要窗口、世界城市可持续发展的中国方案、彰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未来城市样板。“三步走”的战略目标一方面体现了公园城市建设的阶段性和特殊性,另一方面也表明公园城市建设是从属于和推进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生态文明总体目标的具体方案。在“三步走”的战略目标之下,天府新区采取了生态环境、经济发展、空间格局、文化动能、社会治理全方位的发展措施,打造“人城境业”和谐统一的现代化城市。

一是以“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为理念改善生态环境。公园城市建设以生态优先的绿色底蕴为基础,从以往城市建设的“城中建园”思路转变为“园中建城”,全力打造包括生态公园、微绿地、小游园在内的生态系统和“开门见绿、推窗见景、百米见园”的公园城市美景。“公园城市”生态优先的理念赋予了“自然人化”和“人化自然”全新的内容,是对资本主义工业城市剥削自然的工具理性的克服和颠覆,推动了马克思主义自然观和生态观的理论创新。

二是大力发展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为价值理念的绿色经济。一方面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升级,从绿色低碳制造业、绿色低碳服务业、培育绿色循环产业三个维度出发,发展能耗小、污染少的新能源、节能环保、新能源汽车、绿色建筑、绿色物流、绿色低碳第三方服务、绿色金融、城市静脉、森林康养“九大产业形态”。另一方面则依托城市生态景观,将自然生态价值转化为美学价值、人文价值、经济价值、生活价值和社会价值,为城市发展赋能。规划总长1.69万公里、预计于2035年建成的天府绿道体系目前已经建成2600多公里。[12]天府绿道不仅仅是为了改善城市市容、休闲娱乐,更重要的是以“绿道经济”探索生态价值向社会经济价值转换的绿色发展路径。在上述双重模式的探索之下,2018年天府新区GDP增速达到12.1%,名列成都市第一。

三是建设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理念的城市空间新格局。天府新区公园城市建设所采取的空间尺度重组的政策措施可囊括于以下三个方面:其一,设定全域绿色空间底线,强化城市天际线规划与管理;其二,从“社区中建公园”转变为“公园中建社区”,打造绿色舒适的公园式社区;三是生态空间、经济空间、交往空间、生活空间、文化空间横向尺度相结合,地上空间和地下空间纵向一体化。总而言之,公园城市的社会空间绝非单一的空间,而是由多种空间所构成的城市空间群,在空间尺度叠加和重组中重构出“望山亲水的城市商业交往空间格局和诗意栖居的未来社区生活场景”[13]相结合的新型城市空间。

四是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依托历史传统文化和地方特色文化,赋予城市发展新动能。天府新区采取了“文商会旅体”融合发展为导向的措施,建设天府文创高地,构架公园城市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如“七里诗乡”“茶馆文化”“中国西部国际博览城”等文化标签不仅丰富了当地人的日常生活,而且吸引了大量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极大地推动了当地经济发展。

五是探索了“找党员、找组织、优机制”的城市治理密码,推动社会治理现代化。天府新区在提升政府工作效能的同时,开拓了依托于志愿服务的基层社区共治模式,以提升人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和参与感。如安公社区的社区图书馆潜溪书院的日常管理和运营来自于由退休职工、家庭主妇和学生组成的60名志愿者。除此之外,安公社区已经有2000多名注册志愿者参与到社区交通管理、垃圾分类等日常管理中。

需要进一步思考和值得关注的是城市生态文明并非是脱离乡村的文明形式,但公园城市建设只关注了如何建构城市的社会生态空间,却忽视了城乡关系,更不能简单将城市理解为社会,将乡村理解为生态。其次,作为一个系统性工程,公园城市建设并非单纯增绿、美化市容就能实现绿色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循环,目前天府新区的举措推进仍停留在基础性阶段。再次,实现生态文明的公园城市建设应当是突出地方性和文化性的一种模式,突出传统文化和历史文化的保护,警惕千篇一律的公园建设或过分西化的思维模式。

三、空间政治生态学视域下的公园城市建设

天府新区公园城市建设模式虽然仍处于基础性阶段,但从空间政治生态学的视角来看仍然有理由认为其能够实现城市生态文明的建设目标。首先,旨在实现城市生态文明的公园城市所强调的社会生态观,既克服了人类中心主义之下工具理性剥削自然的侵略性,也克服了生态中心主义抑制经济发展的缺陷,并由此带来关于城市及城市化的全新认识。其次,不同于只追逐资本逻辑的资本主义城市化路径,公园城市模式是一种追求生态、社会、经济、文化、政治平衡发展的空间生产方式,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绿色愿景下,重构了城市生态空间。最后,更重要的是公园城市所蕴含的社会生态变革潜能在其政治动能和社会动员的动力机制下得以保障。因此,公园城市作为城市生态文明探索的可能性路径之一,是最具有社会生态文明转型和解放性政治平等运动发展前景的城市化之路。

(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公园城市的绿色愿景

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为绿色愿景的公园城市建设是在人类中心主义蔑视自然和生态中心主义限制发展之间取得平衡的弱人类中心主义。这种弱人类中心主义一种内含社会-生态价值的全新理解,将人类视为自然的“主体”而非“主宰”。人类而非自然承担着在尊重自然基础上重塑人与自然关系的使命。与此同时,“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重新定义了现代化的含义,走过先污染、后治理城市化路径的欧美国家将现代化与工具理性、生态危机联系在一起,在对其反思中走向了后现代的生态主义。而公园城市所代表的城市化路径则开启了不同于欧美模式的、规避生态危机的现代化之路,为其他后发国家提供了可借鉴的方案。具体而言,城市公园在城市生态价值观、经济绿色发展观、社会自然历史观等维度建构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城市生态文明绿色愿景。

首先,就生态价值观而言,公园城市确定了生态的优先地位。从公园城市概念提出时,习近平总书记特别强调要把生态价值考虑进去,再到之后各级政府所出台的公共政策如《成都市城市总体规划》(2016-2035)(2018年3月2日)、《中共成都市委关于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加快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决定》(2018年7月7日)、《中共成都市委关于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来川视察重要指示精神加快建设美丽宜居公园城市的决定》(2018年7月7日)中均强调了生态的优先性和系统性。构建“两山、两网、两环、六片”的生态格局,全域增绿,打造龙泉山城市森林公园,系统串联市域包括生态区、绿道、公园、小游园和微绿地在内的五级绿化体,充分彰显具体实践方案本质上是从征服自然、将自然视为客体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转向尊重自然规律,承认自然承载力的限度,将人类自身视为自然一部分而非对立面的“弱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

其次,就经济绿色发展观而言,公园城市建设秉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释放绿色空间的经济潜能或发展对环境友好、污染小的高新科技,生态经济、绿色消费和生态产品将人和自然从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的解锁中解放出来。公园城市的生态文明绿色发展之路,一方面有别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理性主导下将自然视为工具的城市化道路,另一方面也有别于正在发展的“绿色资本主义”和“生态现代化”的自我救赎模式。生态价值成为城市发展质量的重要衡量标准,市场和技术更需要受到国家和政府的规制。

再次,就社会自然历史观而言,公园城市将自然生态、人与自然的关系纳入到文明考量范围中并作为社会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形成社会自然历史观。城市公园将城市视为社会—自然杂合体,颠覆了芝加哥学派和洛杉矶学派将城市视为社会因素的传统认知。公园城市并非简单增加城市公园的数量,而是从“新陈代谢”和“物质循环”的角度打造城市生态系统,从根本上克服资本主义工业城市所造成的新陈代谢断裂。公园城市所追求的绿色愿景是一种以人为核心的社会生态价值而非过度强调环境价值的环境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

(二)城市绿色新格局:城市生态空间的生产和重组

“首次把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共处当作文明自觉与基本考量,而不再聚焦于通过社会生产方式的理性化来实现对自然资源与环境的人类化利用”[14]的生态文明是一场涉及人类整体和全球空间的文明变革和转型,公园城市建设一方面推动了生态空间、社会空间、经济空间、生活空间等多重空间的尺度叠加、渗透和重组,并建构出以社会生态价值为导向的城市绿色新格局;另一方面以城市社会生态空间为依托推动生态文明建设地方尺度、区域尺度、国家尺度甚至星球尺度的社会生态转型和重构。

公园城市建设从城市总体空间结构、中心城区空间布局、城市功能区划分、城市生态格局、交通格局、地下空间六个方面规划成都市城市绿色发展的新格局,具象化了生态文明建设的城市空间尺度。具体而言:一是城市总体空间结构:成都市确立了“一心两翼一区三轴多中心”的发展格局,所谓“一心”指的是龙泉山城市森林公园,“两翼”是中心城区和东部城市新区,“一区”是龙门山生态涵养区,是长江上游重要的生态屏障和保障成都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区域,“三轴”为南北城市中轴、东西城市轴线、龙泉山东侧新城发展轴,“多中心”为8个区域中心城。二是中心城区空间布局:构筑老城中心和天府新中心“双中心”,引导城市发展中心向东、南转移,形成南北城市中轴、东西城市轴线和国家中心城市核心功能的主中心、副中心和片区中心。三是城市功能区划分:成都市依据不同区域发展水平、功能承载、自然条件差异划分为高起点规划东部区域、高水平发展南部区域、高标准提升西部区域、高质量改造北部区域、高品质优化中部区域。四是生态格局:成都市在城市规划建设中明确了市域生态格局,包括龙门山、龙泉山、岷江水系网、沱江水系网、环城生态区、环二绕生态环和六片生态绿隔区所形成的“两山、两网、两环、六片”的生态格局。五是交通格局:成都在国际、国内双重维度进一步发展了交通网。在国际层面着力于打造洲际门户枢纽机场和国家航空枢纽,落实“蓉欧+”战略,完善腹地铁路网络,建立空铁水多式联运体系。在国内层面则着力于完善路网体系、密度,从而提高交通效率。六是地下空间:城市地下空间系统则是由公共服务设施、地下交通、地下市政设施和地下人防设施组成的层次清晰、功能复合的整体性系统。成都市公园城市建设将抽象的“生态文明的城市空间”具象化、立体化和清晰化,同时也探索了一种未来城市与城市、城市与乡村互动的模式。

“公园城市”建设通过多重社会空间的生产、城市功能分区的空间重组和叠加,将生态空间、社会空间、经济空间、生活空间有序融合,在横向和纵向关系中形成立体的空间网络和结构,生产出以社会生态观为价值导向的生态文明城市空间。提供了从资本主义工业城市进程跳跃出来,摆脱工业城市发展困境,修复人类社会与自然的新陈代谢裂缝的可能性路径。

(三)空间政治行动:公园城市建设的动力机制保障

作为一种“公共政策话语”的公园城市建设的展开线索经历了从中央领导人的调研讲话到成都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再到省级政府在地方探索取得一定成果并具有未来发展潜能的基础上提供政策性保障和推广,再到提出地的全面推进,充分展示出了公园城市建设的政治性动因及其“试点先行”的特征。与此同时,承担公园城市具体建设工程的部分企业主体、通过包括研讨会在内的多种形式扮演智库角色的研究人员和对发展规划积极建言献策、舆论监督、共享生态文明建设成果的部分社会大众在公园城市公共政策落实和路径探索过程中发挥了一定作用并具有更大潜能。

事实上,公园城市建设所能够依托的动力机制具有远超于现阶段的政治动员能力和发展潜力。首先,必须要承认的是独具特色的社会主义政治体制是以公园城市建设为代表的城市生态文明建设目前得以推进及未来战略落实的最大动因。具体而言,具有强烈生态意识的国家领导人和中国共产党对生态文明建设的高度重视赋予了公园城市从思想走向现实的动能。在成都天府新区试点探索的基础上,极有可能成为一项国家层面的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相结合的城市生态文明建设的公共政策,并在更大空间尺度上重塑生态文明区域而非仅限于成都。更为重要的是,从中央到省市区县各级政府部门之间所形成的垂直管理和横向配合的政治体制,一方面在垂直方向上所形成的“向下授权、向上负责”的上传下达模式能够有效地将国家战略分解为有步骤、阶段性的部门任务,层层落实;另一方面通过同级部门之间的协同共治形成合力从而整体上实现生态文明的战略目标构想。人民民主专政的体制保证了国家战略充分代表了广大人民的意志的同时,也确保了战略思想落实推进的效率。

其次,社会主义制度下国家与市场、政府与企业间的互动关系一方面能够充分发挥市场和企业主体在公园城市建设中的创造性和经济活力,另一方面因强有力的政府能够实现对市场的有效引导和风险规避。疫情时代和风险社会下自由主义最小国家理念应对危机的失效,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的多次爆发从侧面证明了有必要对逐利资本市场进行有效规制和宏观调控。政府能够迅速动员各级政府部门、企业、公众和社区参与到以公园城市为代表的城市生态文明建设的绿色政治运动中来,政治强制性和外部性动力保证了城市生态文明建设起步阶段的有序推进。但政治性动能始终是外部性的、植入式的和被动性的,只有引入市场机制才能激发企业和大众的创造活力,从而将外部性动能转化为内生性动力。世界瞩目的城市化规模和经济全球化趋势充分见证了市场的创造力,但市场追求资本增殖的逐利本质具有反生态性。而社会主义政治制度则提供了一种能够有效规约市场的体系,在政治经济和生态经济思维之下既充分发挥市场作用又避免其过度扩张。

再次,全国范围内不断推进的生态文明建设使得生态文明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并逐渐形成具有生态意识、践行绿色生活方式的社会主义“绿色新人”或“生态公民”,并参与到这场自上而下的生态文明运动中,由被动接受生态理念转向主动将生态理念运用到日常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中。与此同时,发展中的公园城市逐步成为社会绿色政治动员的场所和人民群众参与城市社会治理的“公共空间”[15],天府新区依托志愿者管理的社区图书馆已然表明上述潜能。对城市环境权利的探讨、社会治理的参与和城市生态规划的监督使得公园城市、生态公民、市场和国家之间围绕着“城市生态文明”形成一个正向的互动关系。公园城市的建设和管治将会带动区域空间、国家空间的生态重构,乃至于全球空间的生态转型。公园城市建设不仅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实现社会生态转型的城市生态文明的可能性路径之一,彰显出城市在不同空间尺度下解放性政治平等运动和社会生态转型的关键性场域地位,并为人类整体的绿色变革提供了一个社会主义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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