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族裔身份的认同与生态文明的反思

2021-01-30 14:51连泽睿
视听 2021年9期
关键词:裕固族游牧水草

连泽睿

一、族裔身份:文化的演变与传承

李睿珺是甘肃本土成长起来的导演,他的创作有着浓重的乡土情结,将成长经验与生命体悟融为一体,表达了对艺术的哲学式沉思。在《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导演以西部地域风貌为依托,关注族群历史的演变,有着人类学的视野,显现出文化寻根与反思的意味。

影片伊始,映入眼帘的是甘州回鹘的壁画、斑驳的墙皮脱落,尘封的历史被揭开。裕固族是甘州回鹘的后裔,文化的一脉相承、历史的变迁浮沉都被镌刻进朴素的影像里,散射出内陆文明的耀眼光芒。作为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地,河西走廊自古以来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意义。生活在这片地域的裕固族人民,其生存方式和生活风貌会是怎样的,这是导演重点关注和想要表达的东西。影片的创作立足于“一带一路”倡议的理念和文化背景,紧扣时代发展的脉搏,具有全新的价值意义和当代的文化视野。河西走廊的地域特色、甘州回鹘的历史渊源以及裕固族的人文风貌在影片中渐次上演,以细腻独到的笔触摹写了丝路文化的绚丽图谱。

归乡途中,哥哥巴特尔在山洞中所见的壁画是对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记载,这是丝绸之路发展演变中的盛事,在中原文明对外传播的历程中有着重大意义。古时西域的繁华盛景在画中依稀可见,与今时的凄凉落寞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不禁心生怅惘之情。少数族裔的文化传承正面临断脉,历史面目变得模糊,文化内涵也在被消解。还有藏传佛教图样的显影,是对裕固族历史的回望与文化的建构。导演李睿珺在访谈中这样介绍:“裕固族和现在的维吾尔族都是突厥的后裔,在某种程度上是同根同源。原来最早北方游牧民族都是信仰萨满,后来逐渐有一部分人信仰伊斯兰,另一部分不信仰伊斯兰的人就遭到了屠杀。这些人在七世纪的时候从新疆阿勒泰地区逃到了河西走廊,就变成了现在的裕固族,他们信仰藏传佛教。”洞穴中出现的藏传佛教壁画,与之后的喇嘛寺庙遥相呼应,赋之以宗教的文化背景,从而达到历史身份的认同。通常来讲,有信仰之人会有所忌惮,因为他们相信罪孽与救赎、轮回与超生,所以他们会选择坚守,而不是弃绝。但在当代的多元文化语境下,原有的信仰被膨胀的欲望所侵蚀,令人肃然起敬的文明也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倾轧,宗教文化作为民族的精神支柱在新的文化场域中被剥离和解构。裕固族的精神图腾是茫无垠际的草原,他们的灵魂应在草原上栖居和升腾,如今却成了“遥远的集体无意识,一种几近淡灭的神性记忆”。创作者从原始天性出发,为灵魂摆渡,重回神性的指引,让流浪与放逐不再延续。

为了展现裕固族人民真实的生活风貌和人文景观,导演秉持严谨客观的创作态度,对民族文化充满了尊重与敬畏之情。在表演上,以裕固族演员为主,并训练汉族演员说裕固语,以体现原汁原味的民族风情。在影像风格上,一望无际的荒野、干涸蔓延的沙漠,既是对河西走廊地域风貌的真实还原,也是对当代裕固族人生存境遇的指涉。在几乎不加修饰的原生态文化书写中,这个处于历史边缘的即将面临消亡的古老民族的生活情态、民俗面貌以及发展现状开始浮出水面,被赋予深情的关注和记录,在满怀期待的改写和重塑中走向新生。

二、生态批评:草原文明的深情挽歌

李睿珺以朴素真诚的创作态度,从文明的进程中考量人与自然的关系,渗透着生态学的批评理念,表达了对裕固族生存环境强烈的忧患意识。所谓生态批评,“是对人与自然、文化与自然关系的一种反思,主张人类由‘自我意识’向‘生态意识’转变,认为人类已不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土地社区的一员,与自然界中的其他成员生死与共。”这在影片中被多次强调并加以体现。

影片的开场匠心独具,牧民骑着骆驼在马路上行进,与卡车背道而驰,游牧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对立冲突被赤裸裸地悬置于观众面前。裕固族以游牧为生,草原是他们真正的家,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是他们最理想的归宿。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时过境迁,优良的传统已不再,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如今裕固族的年轻人卖掉牛羊,无节制地开垦荒地,到处打机井,导致水资源匮乏,草原沙化严重,生存环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牛羊成群、水草丰茂的盛景已成过往,被一派荒芜景象所取代。在回家路上,阿迪克尔不解地询问爷爷为何父亲要去离镇子很远的地方放牧,爷爷回答道:“离镇子越近的地方,草原退化、沙化得越厉害,只有远离镇子的地方水草才会丰茂,牧人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老人是草原文明由盛转衰的见证者和亲历者,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流露出难以言说的苦楚与无奈。片中有这样动人的一幕:骑着白马的老人立于山坡上之上,凝望着运输货物的卡车在马路上驶过,哼唱着凄绝哀婉的歌谣:“河流传唱着/西至哈至祖先们的祝福/请保佑漂泊着的孩子们啊/找到回家的路/父亲般的草原啊/母亲般的河流啊/绿色的草原啊/正在消失/奔流的河水啊/早已干枯。”这是对旧日美好时光的无限眷恋,也是对正在消失的草原文明的深情挽歌。

在工业化进程中,人类显然没有与自然生态平等对话,敬畏与尊重消弭,骄纵与虚妄充斥,以牺牲自然生态为代价,展现出高高在上的征服者的姿态。创作者从孩童的视角出发,对此表达了深远的忧思。阿迪克尔看到自家骆驼脖颈上被吊着驳榔头,膝盖上流着鲜血,顿时心疼不已,带着愤懑之情责问驼官,可见其对骆驼的珍视与爱护。之后他为死去的骆驼伤心落泪,更能体现这种情谊。对于阿迪克尔来说,骆驼就是他相伴相随的挚友,没有尊卑之分,与生活相融,平等共生。还有那匹被放逐的白马,于暗夜中悄然而至,是神性的显影,也是对“万物有灵”的超验主义的诠释。

兄弟俩在沙漠的旅程中一路所见的断壁残垣、朽木枯井,败落的家园,将迁的寺庙,是无法重拾的失落的文明在荒凉的废墟上孤独起舞。裕固族的生存环境在不断恶化,民族的天性正在趋于消泯。即使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父亲奥道尔吉仍坚持在草原上放牧,这或多或少让人心生欣慰。寺庙中的喇嘛在给阿迪克尔赠送骆驼时也说道:“孩子,你们的阿爸虽然没有来接你们,他继续游牧,要坚持留在这片草原上,我们应该尊敬他。”但最后的结尾却形成了巨大的反讽,兄弟俩艰辛跋涉到达的地方,只有机器的轰鸣和烟囱耸立的工厂,水草丰茂的地方并没有出现,父亲也沦为了淘金工人。美好的希冀指向的是虚无之境,生存图景的消褪让朴素的乡愁在心间萦绕不散。世间最深的痛,莫过于梦醒后无路可走,他们还只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承受生活带来的重负,直面难以拒斥的严酷现实。父子间相对无言,默默地走向远方,这是乌托邦式理想的幻灭,也是归乡无途的失落和怅然。

三、游牧精神:信仰的崩塌与重塑

裕固族人的发展历程根植于悠久的亚欧草原文化,游牧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们的精神依托,然而在工业化浪潮的冲击下,作为遗传因子的游牧精神开始呈现出异质化状态。“法国作家、戏剧家雅克·阿塔利曾在其著作《游牧人》中预言:先进的科学技术将创造出一系列人类前所未有的消费产品,同时他们将割断人们与国家、社会和家庭之间的传统纽带。被欲望、幻想、贪婪和野心所束缚的人将成为被解放了的新游牧人。”在《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游牧精神的流失和消散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最令人痛心的一幕莫过于逐水草而居、以游牧为生的父亲,在欲望洪流的裹挟下沦为了淘金工人。这是阿迪克尔心中伟岸形象的轰然崩塌,也是理想主义的无情幻灭。而阿迪克尔的父亲也不过是裕固族人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的一个缩影。工业社会的迅猛发展已将民族的特质侵蚀殆尽,城镇化转型对传统的生存方式形成巨大的冲击,价值观念的割裂和人性的异化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

在影片中最为明显的例子便是兄弟间关系的不和。因为父亲要去远离镇子的地方放牧,所以把哥哥巴特尔寄养在爷爷家。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哥哥形成了狭隘自私的性格,对父母无甚留恋,对弟弟更是厌烦憎恶。维系血缘的传统纽带被割断,家庭开始变得名存实亡。追根溯源,是现代工业文明对牧人生活方式的颠覆和改变。这种强行的介入使草原文明开始分崩离析,旧有的法则和模式已无法适应时代发展的需求,新的建制还不够成熟和完善,困境也由此而生。可以清晰地看到,“工业化、复制、碎片以及消费等已经让人类迷狂,拜物教正在妄图一统天下,力图霸占最后一寸土地和草原,而传统文化在这些现代性事物面前显得毫无还手之力。”在陆川的《可可西里》中,盗猎分子受利益驱使,大肆捕杀藏羚羊,导致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还有让·雅克·阿诺执导的《狼图腾》,外来人对草原的贪婪掠夺打破了长久以来的生态平衡,使草原文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由此可见,在“金本位”观念的冲击下,人性的异化和信仰的献祭已成事实,淘金热的背后是骚动的欲望对人的奴役,盲从的心理也最终演变为一场俗世的狂欢。

游牧精神的消散是草原上弥漫着的巨大忧伤,也是民族特质趋于泯灭的真实写照。回首往昔,“裕固族人的故乡无限宽广,无限遥远,似乎整个广袤的北方大漠、草原都是他们奔驰的地方,是他们放牧的天堂。在他们的想象里,荒芜的西伯利亚、阿尔泰、准噶尔就像犹太人想象的迦南之地巴勒斯坦,是‘流着奶与蜜的地方’”。那样的年月,温情而美好,纯洁而真挚,如今却只能留存在回忆与想象中,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影片结尾,导演以先抑后扬的方式将不断累积的情绪加以释放,从而达到全片酝酿已久的高潮,水草丰茂的地方已无迹可寻,但生活却不能因此停止脚步。开放式的结局极具悲悯情怀,创作者也借此表达了对游牧文明何去何从的深远忧思,祈盼草原的气息与灵性在转型期的振荡中不改初衷,屹立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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