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潇文
2020年6月16日,《隐秘的角落》在爱奇艺迷雾剧场上映,从开播到结局短短11天的放映排期便已在新浪微博霸占了59个热搜席位。微博官方数据显示,《隐秘的角落》创下了热搜榜单日电视剧上榜次数最多的纪录,热搜值突破20亿。“一起爬山吗?”“你看我还有机会吗?”一时间成为网络热句。2020年10月,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内容大奖公布最佳创意奖得主为《隐秘的角落》,演员荣梓杉也凭借剧中的朱朝阳一角,斩获了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内容大奖最佳新人男演员奖。2020年12月,《Variety》(《综艺》)杂志公布2020最佳国际剧集榜单,《隐秘的角落》光荣上榜。2021年1月,《隐秘的角落》走出国门,在日本上映。毋庸置疑,《隐秘的角落》是近年来我国现象级的剧作,分析探讨其成功的原因,可为今后网络剧甚至传统电视剧的生产提供借鉴意义。
《隐秘的角落》相较于以往的悬疑剧有了极大的突破,呈现出某种程度上的先锋性与反叛性。
悬疑影视剧得益于悬疑小说的发展与兴盛。中国起初没有“悬疑”这一词的说法,与之类似的是“悬念”。悬念是指“作者为了激活读者的‘紧张与期待的心情’,在艺术处理上采取的一种积极手段”①。悬念最后的落脚点是水落石出,是谜底逐渐浮出水面,观众期待心理得到满足的解密过程。因此,在经典的悬疑影视剧中,解密破案是重中之重,其格外强调对叙事逻辑与推理过程的呈现,体现在人物配置上,则是警察或者侦探的角色承担了核心功能,以他们的视角切入,将解密的过程呈现在观众面前,以满足观众的心理预期,如《重案六组》《沉默的真相》。
在《隐秘的角落》中,警方如何收集证据进行勘探追踪和破案不再是剧作的核心情节,真相的查明已经退居其后。在原著《坏孩子》中,严良承担了侦探的角色并对剧情的推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在剧作里,严良变成了“坏孩子”之一。虽然设置了老陈与叶警官的角色,但这二人并无侦探特性,没有起到关键的解密推动作用。关键角色的剔除是其最大的先锋特质。严格意义上的警察或侦探的缺失使其不得不采用全知视角将故事展现在观众面前。在第一集的前五分钟内便明确地指出了凶手,“谁是真凶”这一经典的核心疑问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对人物作案动机、心理轨迹和命运选择的细致呈现。
侦探功能的缺失与凶手的提前揭露,使得观众聚焦的中心转移到张东升与三位孩子之间的关系上。其中引发最大讨论的便是普普与严良是否已经被杀害?朱晶晶的死亡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证据链的残缺使观众即使拥有了“上帝视角”但仍然无法走出迷雾缠绕的秘密森林,故事也暧昧地结束了。这是悬疑剧中少有的反叛行为。
在对传统悬疑模式的背离中,《隐秘的角落》呈现出“推理”的非典型性。推理在形而上的层面上可以理解为是对理性的推崇,当周围境况受到了邪恶的冲击时,以侦探、警察为核心的破案解密者便成为正义之化身,以缜密的逻辑、理性的判断、果断的行动使得一切恢复正常,惩恶扬善。这体现了悬疑推理小说、影视剧对理性的极大认可,是现代性的表征。而《隐秘的角落》则呈现出一种反叛的先锋姿态,重要节点遮蔽与遗缺的吊诡现象背后隐含着其对理性的怀疑与否定,呈现出后现代主义的迹象。
在《隐秘的角落》中,导演辛爽将多种类的艺术形式进行拼贴组合呈现了后现代主义特质的影像架构。
二次元画面与三次元影像的拼贴互文使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个人风格。在国内悬疑剧中,以动画作为片头的少之甚少。大部分国产电视剧的片头与片尾多为精彩画面的混剪,并附加相关的制作信息,没有给予此部分充分的重视。而在《隐秘的角落》中,片头的动画并不是没有内在逻辑意义的堆砌与炫技,而是剧作的浓缩与升华。在2021年1月15日,导演辛爽将动画中的立体迷宫场景进行复原,将其搭建成舞台,以直播的形式呈现了一场近乎完美的“售后服务”,番外《隐秘的角落—回响》与片头遥相呼应,内在的深刻意蕴就蛰伏其中,等待着观众的解读。
在黑白动画片头里,起初的混沌变成交织在一起的婴儿,六峰山与小白船这两个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意象随之出现。角落里的朱朝阳等三人目睹了张东升的作案现场,并从类似相机快门的通道中逃跑,这呼应了剧中三人拿摄像机拍下证据并开始要挟张东升的重要情节。黑色的玩偶即张东升,与三个孩子展开了角逐与斗争。动画里他们逃跑的路径是以黑色玩偶的眼睛转场过渡的,这意味着在躲藏与逃跑中,三个孩子自以为的安全与保险其实都在张东升的监控与把握之中。随后视角切换,白色玩偶即朱朝阳,停下来回头寻望时,却发现自己的两个同伴已经不在了,黑色的追逐者也消失在画面里,只剩自己一人孤单地走进了永无阳光的隐秘角落。不难看出片头的动画设计与剧情紧密结合,二者互相映衬。
动画选择以迷宫式的建筑作为场景,这一设计的灵感来自于被称为“迷幻艺术大师”的荷兰板画家埃舍尔,其画作经常利用人眼的错觉来呈现一种迷幻感,人眼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隐秘的角落》亦是如此,成年人总是以惯性思维去看待儿童——被现代性建构起的主体。其实儿童与成人并无二致。《隐秘的角落》是成年人对儿童世界的主动去魅,打破了传统影视剧儿童形象的单一标签。除片头外,还有三只小鸡与狐狸的动画故事,这一故事在最后在番外中再次呈现,与主题相互呼应。二次元画面的出现并没有打乱整部剧集的节奏,相反,艺术形式的拼贴不仅给观众带来了极大的新鲜感,极具创新性与先锋性,还进一步促进了主题的深化。
《隐秘的角落》有着先锋性的文本实验与创新性的视听语言,但其并没有脱离社会现实,反而以悬疑的类型创作,拉近了与现实的距离,呈现出深刻的人文关怀。
《隐秘的角落》推翻了传统的悬疑叙事模式,从关键角色的缺失、证据链的断裂、凶手的提前曝光以及隐晦暧昧的结局可以看出,其并不执着于本格、变格推理与解密的乐趣,而是将剧作的中心转移到人物身上,更加关注人物的内心活动轨迹与行为动机,希冀彰显人性的复杂以及背后的现实弊病。
当把焦点聚集到四位主人公:张东升、朱朝阳、严良、普普身上时,不难发现其具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家庭的破碎。张东升为了挽留早已崩裂的家庭频现杀机;单亲家庭的朱朝阳在窒息的母爱与残缺的父爱中游荡,他渴望温暖家庭的回归;想要给自己弟弟治病的普普,家庭更是她行为的中心动机,并不断推动着整个事件的发展;从福利院逃走的严良寻父心切,屡屡冒险。从家庭这个最小的社会单位入手,去追溯人物的心理状态与行为逻辑,将家庭叙事纳入整个悬疑故事之中,《隐秘的角落》成为国内首部“家庭悬疑剧”。
公共场域的缺失进一步强调了家庭的重要性。家庭成为理解《隐秘的角落》的一把重要钥匙。面临中年危机的张东升是小县城少年宫的代课老师,因为职业和身体的原因,他在整个大家庭中地位低下。跳出家庭的私域空间,在公共的社会生活中,他也存在着自我边缘化的倾向,作为一个孤独的异乡者,家庭是其主体性得以确认的核心。与张东升具有镜像化特质的朱朝阳尽管学习成绩优秀,但是却在学校中被排挤冷落,幼时的严良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无疑,他的社会生活也是失败的。公共集体生活的缺席使得家庭成为问题衍生的原点。
《隐秘的角落》打破固化僵硬的创作思路,跳出局限于本格、变格推理的逻辑框架,与现实生活建立紧密的联系并细化到家庭这一最小的社会单位。其不再是漂浮的解密游戏,在与现实的紧密碰撞中进行深度的挖掘与思考,提高了中国悬疑剧的格局。
《隐秘的角落》的故事发生21世纪初的南方小县城,张东升与朱永平两个角色彰显了21世纪初期的阶层焦虑。结合原著可得知,张东升的经济状况并不如意,他出身较低,在本科期间学习优异却没有经济能力继续深造;作为上门女婿,为了徐静选择留在异乡他处,但却始终没有融入这个中产阶级的大家庭,在家庭中他始终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与妻子体面的医生工作相比,他仅是县城少年宫的编外代课老师,没有正式的工作,饱受歧视。他在这个家庭中卑微地生活,下班后还事无巨细地操持家务。他为这个家庭付出了一切,牺牲了一切,而当徐静坚定地提出离婚时,他意识到自己以前的牺牲是白费的,自己将一无所有,重新回到底层的生活,最终杀机涌现。正如他自己所言:“你们有没有特别害怕失去的东西,有时候为了这些东西,我们会做不愿意做的事。”朱永平亦是如此。结合小说与剧情,可以发现一个细节,朱永平水厂的生意之所以越来越兴盛,归因于其现任妻子王瑶弟弟王立的暴力支持与非法保护。这样就不难理解,当王立伤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他为何还要劝说朱朝阳不要报警,隐瞒真相。他害怕失去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孩子,还有来之不易的阶层地位。这反映的其实是一种普遍的时代与社会焦虑,阶层固化的社会弊病以悬疑形式呈现出来更令人深思。
《隐秘的角落》以这样一种特殊方式刺激了人们对当下社会痼疾的思索,剧作一直反复诘问“你是相信童话还是现实”。人们缺乏直视恶的勇气,习以为常的大团圆结局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统理念,使人们始终相信光明与温暖的存在,但认识人性中的恶也是一种善行与必修课。
在融媒体的背景下,传统媒介与新型媒介互相杂糅,影视剧行业呈现出多元化发展但又鱼龙混杂的纷乱局面,《隐秘的角落》大获成功的经验对日后网络剧的发展具有借鉴意义。
《隐秘的角落》由紫金陈的《坏小孩》改编而来,小说影视化在当下已经是常事,影视市场彷佛也达到了“无IP不欢”的饱和状态,《隐秘的角落》在这种情况下脱颖而出,得益于其精心的改编与运营模式。
在2017年,爱奇艺公司针对网络剧提出了新的发展理念,主张向美剧看齐,缩短电视剧的集数,提高制作成本,选用合适的演员,不再一味地追逐流量热点,而是将重心放在内容上,返璞归真,以内容的高质量产出为宗旨。2019年的迷雾剧场便是其探索的成果。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与运营模式下,《隐秘的角落》取得成功并成为2020年影视寒冬的一束希望的火苗。
《隐秘的角落》对标美剧的团队风格,采用专业的编剧团队,并进行了高资本的投入,打破了网剧低成本低制作的固有标签。编剧团队不仅分工明确,胡坤、潘依然、孙浩洋三人各司其职,还请来《纸牌屋》的乔·卡卡西作为剧本监制。这样的通力合作不是简单地将文学文本视听化,而是进行了一种二次创作,使改编后的作品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故事背景更加丰富完善,核心理念更为融合深化。剧本与制作团队互为土壤、共生共存,使《隐秘的角落》在IP改编之路上走出了自己的风格与特色,甚至被誉为2020年度国产剧的“天花板”。这样的IP改编态度与合作模式具有借鉴意义。
在融媒体时代,UGC(用户生成内容)的内容生产对电视剧的口碑具有关键的作用。剧作的播映仅是一个中间点,并非终点。作为艺术创作,其并不是独立的存在,它需要接受者主动地参与、评价甚至创造,以呈现出相互作用的对话性特点。过往人们必须守在电视机前,进行一种“伴随性观看”,接收的信息量在生活化的场景中削弱,更少有沉浸性的体验。而《隐秘的角落》内容精简高度浓缩,接受者在大众化的时代进行着个体的分众化选择,在观影途中发出具有互动性的弹幕与评论,在观看后也会在微博、豆瓣、微信、知乎等多个内容平台上进行自发的内容产出。观众的融入弥合了剧作侦探角色的缺失,真相的挖掘留给了观众,戏外也同样精彩。
媒介的传播与融合共生,促成了现在的《隐秘的角落》。在当下复杂的传播生态下,网剧以及传统电视剧的宣发策略也应该注重多种媒介的互动状态,打破既有维度的局限,以实现最大化的传播效果。
注释:
①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4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