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转移、理念嬗变与众说纷纭的章太炎
——以鲁迅、周作人的言说为中心

2021-01-28 22:41苟健朔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3期
关键词:钱玄同章太炎周作人

苟健朔

在既往的文学史(1949-1979)叙述中,章太炎的形象建构往往与“复古”“倒退”“反清”等关键词挂钩,章太炎常被放置于与新文化运动、现代性进程以及文学革命相悖的格局中加以考察。换句话说,想象章太炎的方式规约于“五四”文学历史先进性的既定框架中,章太炎被贴上“顽固保守派”的标签,被定义为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旧文人,而塑形章太炎的素材,自然来源于新文化运动先锋们的口诛笔伐中。这种新旧二元对立的评判模式“皆停留在阶级的角度去审视、规定其文学史价值,难以把握其思想的复杂性”①,将章太炎平面化、概念化,遮蔽了章太炎的多维面孔。近年来的章太炎研究,已经在努力摆脱新文人与“五四”语境的霸权想象桎梏,并在章太炎形象的“去蔽”上取得丰硕成果。

在帮助章太炎“弃暗投明”的学术研究中,常常有两种策略:一方面是寻找章太炎国学思想与“五四”文学观念看似水火不容下潜藏的相通理路,断裂其“古味”,瓦解二元对立模式;另一方面是反思“五四”过度“欧化”与全盘否定传统的虚无主义,进而反向证明章太炎宣扬“国粹”的某种合理性。不过,这两种研究路径又或多或少存在可待商榷的两类困境:一是以“新”与“反复古”将新文人们统合为一个步伐完全一致的整齐军队,而忽略他们各自细微的思想差异,以牺牲新文人的丰富性来重塑章太炎的丰富性;二是将章太炎与新文人们的对立静置在“五四”时期,而忽略了时代语境变迁、知识分子文化心理改塑与章太炎形象演变的交互关系。实际上,为章太炎“翻供”,不仅要考虑章太炎自身的解构与重构,还需要注意时间、空间与评判主体的叠加影响,分析他者评判与想象章太炎的背景、动机与策略;不仅要探究章太炎谓何、何为,还应该辨析是“谁的章太炎”与“何时的章太炎”;既是探究不同语境下,众说纷纭的章太炎,同时也是考察这“众说纷纭”背后知识分子形态各异的文化心理及其变迁。鲁迅与周作人既是文坛巨匠,又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锋,同时也是章门弟子,以周氏兄弟为主体,考察对象章太炎,或许具有一定的参照意义。

一、谁的章太炎? 从周氏兄弟两篇祭文说起

章太炎一生桃李满门,“自亡命日本时已陶铸弟子,民国既建,各大学国文、历史教授大都为章门弟子,迄今不下七八传,而亦弥布全域,大学、中学靡不有其踪迹”②,以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为例,便有鲁迅、周作人与钱玄同等。在章太炎逝世后,各方弟子纷纷发文悼念章太炎,形成小有规模的追忆活动。章门代表人物朱希祖、许寿裳、马裕藻、钱玄同、周作人等人发布《通启》,概括章太炎为“革命元勋”与“国学泰斗”。钱玄同在“章太炎追悼会”上既赞扬先师“遭名捕七回、拘幽三载,卒能驱逐客帝、光复中华”,又肯定其“文史儒玄,殚心研究,凡著述廿种,讲学卅年,期欲拥护民彝、发扬族性”③。其所言说框架,也规约于“国学”与“革命”两个面向。许寿裳在《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一文中开篇即总结:“先师章先生是革命大家,同时是国学大师”④,在其所著《章太炎传》中,也以“革命元勋的章先生”与“国学大师的章先生”为章节展开论述。章太炎生前主编的《制言》 半月刊也不止一次开设悼念章太炎专栏,所刊文章也大多赞叹章太炎对于国学与革命的双重贡献。国民政府发布《国葬章炳麟令》,也强调章太炎“早岁以文字提倡民族革命,身遭幽系,义无屈挠”,“以讲学为事,岿然儒宗,士林推重”⑤。由此看来,“学问”与“革命”是他人回忆、悼念与评价章太炎的关键词,也是对章太炎的形象进行“盖棺定论”。

以“国学泰斗”与“革命元勋”来定义章太炎是贴切的,且两种身份有内在的一致性。正如钱玄同评价章太炎“讲学卅年”在于“发扬族性”,章太炎本人也常常强调其国学与革命的联系。早在日本时,他便表明要“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认为“国学研究的目的是为了保持国性”。⑥在1920年代,他自述“兄弟从前主张推倒满清,所以要研究国学;因为我们研究国学,所以要推倒满清。研究国学与推倒满清,表面看是两项事,其实就是一项事”⑦。在1930年代,章太炎强调读史的重要性,作《论读史之利益》 《历史之重要》等文章,也是为了阐明“夫人不读经书,则不知自处之道;不读史书,则无从爱其国家”⑧。有学者因此总结到:“章太炎的早年与晚年,虽然在治学重点与学术思想上有着一定的差异,但是他对于通过学问以鼓舞民气、延续文化命脉的重视,终其一生,并无变化。”⑨由此看来,在章太炎逝世后,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基本对其作出了全面而客观的评价,评价的路径也与章太炎的自我构型相契合,即“国学泰斗”与“革命元勋”相辅相成。

鲁迅与周作人作为章门弟子,也发文追忆先师章太炎,不过吊诡的是,周氏兄弟并没有为章太炎“国学泰斗”与“革命元勋”的双重身份作进一步佐证,他们在千篇一律的悼念洪流中进行变轨,呈现了与众不同的章太炎。

鲁迅在病危之中,撰文《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追忆章太炎。在文中,鲁迅同大多数人一样,强调了章太炎革命的丰功伟绩,歌颂其“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⑩。不过,对于章太炎的国学成就,鲁迅却另构面孔。在文章开篇,鲁迅将章太炎与高尔基作对比,称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而太炎先生先前虽也是“革命家”,“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从“却”字可以看出,在鲁迅眼中,章太炎“革命家”与“宁静的学者”是相悖的两种身份。换句话说,鲁迅称章太炎为“有学问的革命家”,这里的“学问”只是对“革命家”的一种修饰,“学问”并不能有助于“革命家”的身份生成,这与大众对章太炎“国学”与“革命”双重肯定的姿态已产生分歧。在接下来的叙述中,鲁迅进一步表明:“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鲁迅称自己爱看章太炎主持的《民报》,“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的斗争,和‘XXXX’的XXX斗争,和‘以《红楼梦》 为成佛之要道’的XXX斗争”,并感叹其“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在整篇文章中,这种“并非……是为了……”的语句格式运用或类似转折十分明显,鲁迅如此落笔的主要策略,无疑在于将“国学”与“革命”对立,并肯定后者。他对于《章氏丛书续编》中缺少斗争之作深感不满,称“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应该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在鲁迅逝世前24 天,他还给许寿裳写信,感叹“读太炎先生狱中诗,卅年前事,如在眼前”,并强调“今太炎先生诸诗及《速死》 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应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不过,在信中,他又对于许寿裳在《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 一文中引用章太炎“以佛法救中国”之言“未敢苟同”。总而言之,对于“革命”的一面赞扬,对于“国学”的一面批判,是《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的主要内容,也是鲁迅对章太炎的整体评价。在鲁迅心中,太炎先生的晚年是“既离民众,渐入颓唐”。而鲁迅在文学史中的霸权地位也促使章太炎的形象建构在很长一段时间进入鲁迅预设的轨道之中,将鲁迅与章太炎的关系换形为“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经典演绎。

相比于鲁迅,周作人的悼文则略显平静。在章太炎逝世半年后,周作人才撰文《记太炎学梵文事》进行纪念。与他人从宏观整体的层面上概述章太炎的一生不同,周作人只回忆了在日本留学期间,跟随太炎先生一起学习梵文的这样一件小事,文章篇幅短小,且并未提及章太炎的革命事迹。周作人所欲表明的,是太炎先生治学精神的博大精进,赞叹其“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在文章最后,周作人也感叹:“我于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伟大的气象得以懂得一点,即此一点,却已使我获益非浅矣。”

将《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与《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作对比,可以看出周氏兄弟对于章太炎的想象分歧。鲁迅所敬慕的,是作为“革命元勋”的章太炎,也是通过战斗文章与革命诗篇来认识章太炎,并师从章太炎的。他不仅强调对于先生所讲的《说文解字》“一句也不记得了”,更认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学术史上还要大”。而周作人则表明“我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只想懂点文字的训诂”。在《知堂回想录》中,周作人也强调“章太炎先生对于中国的贡献,还是以文字音韵学的成绩为最大,超过一切之上的”。由此看来,周作人所钦佩的,是作为“国学泰斗”的章太炎。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评价的侧重点不同,周氏兄弟对于“国学泰斗”的定义却有相通的内在逻辑。在鲁迅笔下,作为“革命元勋”的章太炎是向外的、战斗的,而作为“国学泰斗”的章太炎是向内的、宁静的,在晚年,更是“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作为“革命元勋”的章太炎是迎合并引领时代的,而作为“国学泰斗”的章太炎则是“渐入颓唐”,与时代隔绝。同样,周作人独引与章太炎学梵文一事进行追忆,强调章太炎对学问、学识的精神态度,所欲表达的,是一种个人主义,一种书斋式的精神凭借。

总而言之,周氏兄弟都承认作为“国学泰斗”的章太炎是纯粹的学者,走进象牙塔,专研学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晚年,章太炎强调“求学之道有二:一是求是,一是应用”,更指出“然以今日中国之时势言之,则应用之学,先于求是”,他还表明“国学不尚空言,要在坐而言者,起而可行”。其实,章太炎的一生都在牵念国家与时局,并为之付诸行动,所以,暂且不管章太炎以国学救国的路径是否有效,仅从行为本身目的来言,周氏兄弟都对“国学泰斗”进行了误读,产生了理解的偏差。

当然,笔者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指出周氏兄弟的偏颇,也并非想继续寻找章太炎由“暗”转“明”的可能途径,而是想探索不同语境与不同主体对章太炎的多维认识。换句话说,笔者并非想还原章太炎的真实形象,而是以两篇悼文为引子,试图探讨回忆与纪念中的“他者章太炎”,还原“国学”与“革命”两个关键词在不同的知识分子手中如何拼接、搭建,形成“为我所用”的章太炎。

二、与五四对接:新文化的 “运动”逻辑与被对立的章太炎

其实,早在章太炎留日时期,便已有人从学问与革命两种维度总结其丰功伟绩,而这种评价在“五四”浪潮中却被洗褪,直至1930年代又再次显影。周作人敬佩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治学精神,却在20年代公开发表《谢本师》,表达对章太炎的失望。此外,有学者已经指出鲁迅对《说文解字》“一句也不记得”并非事实,而是鲁迅有意排拒太炎学术。以此看来,不同形象的章太炎解读体现了知识分子多样的文化心理,也与时代语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要分析周作人与鲁迅以及其他更多知识分子想象章太炎的逻辑,并探索由此生成的章太炎形象及其演变,不仅要回到历史现场,更需要组装历史现场,形成连续画面并动态演映。于此,将追忆章太炎的三四十年代与“五四”对接,显得尤为重要。

众所周知,“五四”一代是“欧化”的一代,吸收西方思想、批判传统文化、运用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是“五四”文化的主要内容之一。而章太炎宣传“国粹”、反对用白话文写作文学作品与学术著作,这自然不合时宜。不过,尽管章太炎表明“今中国之不可委心远西,犹远西之不可委心中国也”,却也强调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而且在对传统文化的取舍上,章太炎也有优劣之分。可见,在中西文化上,章太炎是有一种客观的辩证态度的,且在后来的关于章太炎的学术研究中,许多学者也证明章太炎的这种“文化多元论”既不等同于固执地守旧,也不趋向盲目吸新与“化欧”。但是,处于历史洪流中的知识分子,对此却有另一番见解,这从章太炎在20年代的几次国学讲演可窥见一二。

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进行国学讲演,而讲演的背景与动机,多在于“近年西学东渐,国学衰微”,从这一理念开始,便形成对“五四”“欧化”的一种反拨。不过,一些知识分子依然能客观认识到章太炎并非一味守旧的代表,如:邵力子便认为太炎先生讲学并非“一味信古”,“他是处处提出‘疑古’的好榜样来”。近年来,有学者也证明:“从中国传统学术的批判与总结的角度来看,章氏国学讲习会可以与任何标榜新文化的学术机关相媲美。”但是,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却并不以此为然。以周作人为例,他化名“仲密”,在《晨报副刊》发文《思想界的倾向》表达自己的观点。在文中,他首先阐明自己对太炎先生学问的尊重,不过却也认为太炎先生“只适用于专科的教授而不适于公众的讲演,否则容易变为复古运动的本营,即使他的本意并不如此”,“听说上海已经有这样的言论,说太炎先生讲演国学了,可见白话新文学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了”。由此看来,周作人并没有曲解老师的用意,他知道太炎先生本意并不在于复古卫道。但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这种有关“国粹”的讲演容易让观众产生“误读”,促使部分新文化阵营的先锋以为“欧化”进入困境,让那些真正守旧顽固、封建卫道之人借由章太炎为“第一枪”,继而掀起以“国学泰斗”章太炎“领导”的复古潮流,消解新文化运动与现代文学来之不易的成绩。胡适在读了周作人这篇文章后,化名Q·V 写文响应,他激烈地呐喊:“文学革命的健儿们,努力前进!文学革命若禁不起一个或十个百个章太炎,那还成个革命军吗?”显然,胡适所指的“章太炎”已经与现实中的个体章太炎出现偏差,成为“复古本营”的封建卫道者的泛称。

可以看出,在这种特殊的文化语境中,章太炎的国学讲演生成了一个怪异的逻辑链条,它首先被复古之人误读或利用,成为他们的盾,从而激发新文化阵营挥舞反击的矛。在新旧对立剑拔弩张的时代,这种微小的逻辑递进容易被忽略,直接演化成章太炎国学讲演即复古卫道之举的现象。由此,章太炎本人其实处于极度尴尬的处境,成为孤独的第三方,受到两方势力的“为我所用”,被工具化。所以,在以往的文学史叙述中,章太炎被定义“复古”“守旧”,并不能简单地怪罪于新文化运动阵营的过分激进所导致的视角缺失,还应该考虑章太炎及其国学讲演所引起的社会效应,以及这种社会效应导致的“旧鬼重来”。

就鲁迅而言,他对这种社会效应的影响力更为重视。1924年,章太炎在教育改进社年会上曾提出“以史救国”,鲁迅即撰文回应:“太炎先生忽然在教育改进社年会的讲坛上‘劝治史学’以‘保存国性’,真是慨乎言之。但他漏举了一条益处,就是一治史学,就可以知道许多‘古已有之’的事。”同样,鲁迅反对章太炎的观点,是认为青年一旦进入传统文化的史学范围,就容易陷入复古者设置的牢笼,无法脱离。后来,胡适发起“整理国故”运动,强调从中国文化中寻找可以与西方对接的元素,融合中西,再造文明,这也引起了鲁迅的不满。胡适征求青年必读书,而鲁迅则写文《青年必读书》 驳斥,他在文中附注“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强调“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而不是‘言’”。鲁迅并非旨在全盘否定传统,而是害怕因为“整理国故”所掀起的社会效应,害怕这种社会效应会促使青年又回归传统,进入书斋,“与实人生离开”。可以发现,尽管胡适与章太炎属于不同阵营,尽管两人回归传统文化的目的也不尽相同,但在鲁迅眼里,“回归传统”这条路径,两者是一致的,而由这条路径所引发的社会效应,可能会阻碍“五四”所弘扬的为社会的战斗的精神。

可见,在五四时期,周氏兄弟对于章太炎的想象,有总体的一致,即他们都认为章太炎的国学讲演,哪怕意不在复古,但所引起的社会效应依旧会阻碍新文学的发展,所以对其给予否定。但是,仔细看来,两人心中的章太炎已经出现细微的不同。就周作人而言,他否认太炎先生的社会性活动,却承认他“适用于专科的教授”,也就是说,周作人并不介意甚至希望章太炎继续自己的治学生涯,他对于国学本身并不感到反感。1923年,在《地方与文艺》一文中,周作人对于国粹有了明晰的定义:“我相信,所谓国粹可以分作两部分,活的一部分混在我们的血脉里,这是趣味的遗传,自己无力定他的去留的,当然发表在我们一切的言行上,不必等人去保存他;死的一部分便是过去的道德习俗,不适宜于现在,没有保存之必要,也再不能保存得住。所以主张国粹只是说空话废话,没有一切的价值。”概言之,周作人这里对“主张国粹”进行否定,其理路也与《思想界的倾向》同构,对于国粹本身,周作人依旧认为有坏也有好。以此为线索,可以发现周作人的文化观念变化。

1924年,周作人发表《元旦试笔》,公开表明自己的思想“又回到民族主义上来了”,他“觉得民国根基还未稳固,现在须得实事求是,从民族主义做起来才好”。在这里,周作人对以前的世界主义思想作了一次简要反思,他开始重视民族本位文化。1920年代中期,发生过一次“国民文学”论争,“论争的焦点问题集中在传统与欧化、本土与外来的关系上”。在这场国民文学论争中,周作人强调“中国人里面外国人太多,西崽气与家奴气太重”,认为“国民文学”的提倡是抑制“五四”过度“欧化”的“一种积极适当的办法”。这种观念是《元旦试笔》的延续与发展,同时,他也强调对于传统与民族的辩证态度。从周作人的只言片语与系统言说中,已经可以寻觅出章太炎观念的影子。此外,他更强调“提倡国民文学同时必须提倡个人主义”,而具体指向,在于反拨那些盲目提倡国家主义之人。这种思想的转变促使周作人对于章太炎的评价也有了细微的变化。1926年,周作人在《语丝》 上发表《谢本师》,他批判太炎先生“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太轻学问而重经济”,进而总结:“总之先生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因为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功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中国的后学。”这里的“讲学”并非指社会性的国学讲演,而是如同章太炎在日本民报社内的小众讲学。从《谢本师》的主体内容来看,周作人对先生“出书斋而赴朝市”感到不满,他是希望章太炎能专心研究学问,回到“自己的园地”,这种见解比起1922年更加直白,同时个人主义思想更加浓厚。

章太炎、周作人可以在国学之中寻见瑰宝,而鲁迅却视之如粪土。在新文化运动初期,鲁迅便在给钱玄同的信中大骂“中国国粹”“等于放屁”。有学者已经指出,在《寸铁》 《华德保粹优劣论》《关于中国的监狱》 等文中,鲁迅将“国粹”与“吃人”“残杀”“诬陷”“吸鸦片”“造谣”“拖大辫”等负面词语等同,指出“若说‘国粹式’的某某东西,即是要说明所表述的东西是落后、保守、顽固、野蛮与无知的”。章太炎在上海进行国学讲演那一年,鲁迅曾多次撰文批判所谓的“国学”,他犀利地将“国学家”眼中的“国学”定义为“商人遗老们翻印了几十部旧书赚钱”与“洋场上的文豪又做了几篇鸳鸯蝴蝶体小说出板(版)”。在《不懂的音译》 一文中,鲁迅同样嘲讽“国学家”,认为真要讲清国学,则“须嵌外国字,须用新式的标点的”。概言之,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员猛将,鲁迅对于“国粹”与“国学”进行了无情批判,他尽管清楚“国学家”与“国学”并非真正的国学家与国学,却并不花费笔墨加以区分或解释,其中原委,或许依旧在于避免“古已有之”的“魂兮归来”。甚至乎,他还认为国学的真正意义需借用外国文字与语句形式才能全面阐释。由此而言,不加以区分地批判国学是鲁迅的战斗策略,他深悉“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因此不能退步,他正是借彼之“猖獗”来催化自身“释愤抒情”的动力,进行反旧的文学生产,而这种无筛选装置的炮火自然是将其太炎先生也纳入轰炸范围之内。

总体看来,在1920年代,“欧化”与国学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章太炎一系列的国学讲演,促使旧阵营获得“兴风作浪”的根据,新文化阵营随势反击,章太炎自然首当其冲。虽然复古卫道并非章太阳讲演的目的,但他依旧摆脱不了由此而刮起的歪风,所引发的社会性危害,这既是章太炎的困境,也是周氏兄弟的共识。但是,在针对章太炎所提倡的国学本身方面,周氏兄弟的观念存在分野。周作人反思“欧化”对国民根基的负面影响,辩证看待国学,对于传统与民族主义也渐渐生发新想法。不过,他将对传统与本土文化的爬梳与研究糅合在个人主义的文学观念之中,以走进书斋为前提。而鲁迅则始终以“孤独的战士”的身份来批判国学并与国学家斗争,对社会效应更加重视的他不得不发出略显极端的言论,以避免国民陷入“古已有之”的泥淖。

三、语境变迁、形象演变与周氏兄弟的行文策略

回到“五四”与1920年代去审察鲁迅、周作人与章太炎的观念纠葛与思想分野,既是为了表达新文化阵营反章的某种合理性、新文化阵营先锋的思想同而不同的丰富性,也是旨在缕清周氏兄弟两篇悼文关于章太炎形象产生分歧的先兆,为鲁迅与其他章门弟子在30年代生发巨大隔阂寻找端倪与轨迹,同时,也是为了探寻在新语境下章太炎形象演变的内在逻辑。

一战结束以后,中国许多知识分子开始理性看待“欧化”与本土,反思“五四”。1920年代中期的国民文学论争,已经折射出“后五四”时期知识界分化裂变的图景,并在一定程度上预兆出了后续的文艺改塑途径。1930年代,日寇侵略,“民族”“国家”与“抗战”成为最主要的关键词,在国家危急存亡之时,民族情感亟待认同,而重返民族本位文化自然成为认同策略之一。此时,国内学术界与思想界兴起了一场关于“建设中国本位文化的讨论”,许多知识分子联名发表《建设中国本位的文化宣言》,对“五四”以来过度“欧化”与现代性进展“没有了中国”的怪象进行反思,提倡文化建设应以中国为本位。在文化界,知识分子们强调“民族国家如此为难,才要来努力文化运动”,“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应以复兴中国民族为目的”。而关于国粹与“欧化”,文化界也认为应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前提,只要有利于中国文化,有利于国家与民族凝聚力的提升,无论欧化还是国粹,“都应该保存接受”。如:新文化运动造势者胡适也发文《建国问题引论》表达自己的观点,讨论“现代化”的问题,分析在国难之时如何建立“一个可以生存于事件的国家的问题”,并强调“这问题不完全是‘师法外国’的问题,因为我们一面参考外国的制度方法,一面也许可以从我们自己的几千年历史裹得着一点有用的教训”。

对于章太炎来说,宣传“国粹”本意在于复兴民族国家,时逢日寇侵占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并宣称满蒙本非中国领土,企图从文化与思想上奴隶中国国民。对此,章太炎引史驳正,并提倡读史以激发国民爱国热情进而警告国民:“即如吾人今日,欲知中华民国之疆域,东南西北究以何为界,便非读史不可;有史而不读,是国家之根本先拔矣。”此外,1932年,章太炎北游讲学,章门弟子黄侃与钱玄同就音韵学等学术问题争吵,黄侃当面指责钱玄同放弃音韵学而弄注音字母和白话文,彼此“一言不合,竟致斗口”,章太炎却在一旁劝阻道:“你们还吵什么注音字母、白话文啊!快要念‘あいうえお’了啊!”这足以证明,章太炎并非一定“求是”的老学究,而是审时度势,在危急存亡阶段强调“致用”的学术。

在这种背景下,章太炎的“复古”形象渐渐褪去,而“国学泰斗”与“革命元勋”的双重身份经历“五四”的雪藏后再次凸显。在《制言》半月刊纪念章太炎专栏上,有人表彰太炎先生“为学与其为人融合一气,大有关心世道人心”的胸怀,感慨其“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的气魄,并悲叹“来日大难,世变莫测,今之引狼入室者,闻先生之风,其亦有所动于中耶?否耶?”章太炎“国学”与“革命”内在的相通机理也被反复言说,“且所谓保存国粹者,非言事事率由旧章也。而论语则以人群福利为本,以共达大同为极”,更有人直接批驳所谓“猝然成为儒宗”与“迂腐”的定论,为太炎先生呐喊,“太炎先生早岁的革命,和晚年的讲学,是始终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主张保存种性,保存固有的历史语言文字,他这一番苦心,无非是为着要求民族的繁荣。假如你知道革命是学问的发挥,学问是革命的源泉,你十分理解这一点时,你一定不会说他是矛盾,不会说他是迂腐”,更强调在中国的独特语境下,章太炎的观念并非鲁迅所谓的“高妙的幻想”。

其时,末代皇帝溥仪成为日本人的傀儡,建立伪满洲,再次戴上“异族”的帽子,与日寇同构。而章太炎于革命,早年抗清、晚年驳斥伪满谬论、抗击日寇;于国学,对明末抗清儒家顾炎武、黄宗羲等思想观念进行承接与创新。因此,在“今昔相似”的时代,又有人将章太炎与顾炎武、黄宗羲等人进行同并夸赞,如“今之顾宁人,兼似黄梨洲;余杭章君逝,国难正多忧”,“顾黄伦,江戴派,夷夏防严书驳康南海。朴学宗师人竞拜,乱世传经方喜灵光在。泰山溃,梁木坏,讣出吴门举国同惊骇,中寿稀龄犹未届,天丧斯文谁把自肩代”。由此看来,在章太炎逝世后,特殊的时代语境促使知识分子不仅再次追忆章太炎“国学泰斗”与“革命元勋”的双重身份,而且赋予其新兴符号,将其“化妆”为民族英雄,继而提高民族凝聚力。

解读周氏兄弟两篇祭文写作的背景与策略,离不开这种时代语境,不过,也还需考虑空间与交际圈的关系与影响,在这里,便不得不提到钱玄同。钱玄同是与太炎先生关系最亲密的弟子之一,而他的思想也徘徊于“复古”与“反复古”之间。早年留日时期,钱玄同复古之心较之章先生更甚,认为“愈古愈好”,而在袁世凯与张勋相继复辟后,他又转而猛烈批判传统文化,憎恶“国粹”,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员猛将。在国民文学论争时,他也强烈反对国民文学。对于钱玄同从“复古”到“反复古”的思想转变,已有很多学者进行具体的分析与研究。王锐认为新文化运动时期的钱玄同“依然未曾脱离太炎学术思想的笼罩”,陈文辉强调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包含学术与革命两种不同思想,且钱氏“复古”之“古”寄寓民族革命思想,“反复古”之“古”则是没有存在意义的“伪古”。显然,钱玄同与章太炎的学术思想本质有许多相通之处,哪怕是作为“反复古”先锋的钱玄同,也与其太炎先生存在“貌离神合”的部分。在1930年代以后,“疑古玄同”的思想又有了转变,他在1937年在《致周作人书》中感叹,“我近来忽然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且改“疑古”为“逸谷”,又有回归传统,坚持民族主义立场的意愿。纵观钱玄同的思想转变,其实与其太炎先生的身份变迁有巧妙的对应,钱玄同的“复古——反复古——发思古之幽情”,正与章太炎在晚清、五四与逝世后的主流形象演变形成同位契合的时间线条。于此,比较钱氏与周氏兄弟的关系,并分析周氏的不同“章太炎”,或许更有典型性。

钱玄同与周作人关系很好,且在1920年代以后更为密切,经常相见欢聚,谈话也最不拘束,而鲁迅却与钱玄同在1920年代以后逐渐疏离。“五四”以后尤其是1930年代以后,北平文化圈中的《新青年》同仁大都退居书斋,虽然依旧在为新文学添枝加叶,却少了战斗的锋芒。周作人、刘半农(也许还有钱玄同)都陷入“自我”的象牙塔中,距时代越来越远。而鲁迅却依旧吹响着“五四”的号角,面对北平诸公,远在上海的鲁迅感叹“《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批判他们“忘记了《新青年》时代的精神而成了学者了”。在周作人自寿诗唱和事件发生后,鲁迅对于这帮闲适的书斋文人更进行辛辣的嘲讽:“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对于钱玄同,鲁迅也认为其“好空谈而不做实事”。1935年,鲁迅奚落钱玄同怕死而不去上课,强调“死在教室里的教授,其实比死在家里的着实少”。这里有一语双关之意,既是对事件本身的讽刺,也是对钱玄同居于书斋,与时代隔绝进行批判。

鲁迅与“北平诸公”的隔阂如此之深,而章太炎在晚年编制《弟子录》中,却将周作人、钱玄同等人纳入其中,“忘却”了鲁迅。而且,鲁迅认可的战斗文章也被章太炎从《章门丛书》中删去。因此,在鲁迅眼里,章太炎自然与“北平诸公”同构,成为学者、儒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由此,鲁迅写作《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的背景、策略得以成形,从“五四”以来,鲁迅一以贯之的战斗精神促使其对于退居书斋的周作人、钱玄同等人深感不满,进而使他对太炎先生大失所望,忽略时代语境,延续其“五四”想象章太炎的思路,不过,有细微转变的,便是批判的着重点不在于章太炎“复古”,而是在于其退居书斋成为纯粹的学者。

鲁迅对太炎先生的定型受制于“北平诸公”的影响,自然,“北平诸公”也欲图建构切合自己的“太炎先生”,周作人便是如此。将章太炎包装成博大精进的学者以对位自我的个人主义与“书斋”情怀,这便是《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的行文逻辑。不过,前文已谈及,章太炎的“宁静的学者”身份是周氏兄弟的误读,他的国学与革命理想二者是相通的。以研读《颜氏学记》为例,章太炎称赞颜元“形性内刚,孚尹旁达,体骏驵而志齐肃”,他所欣赏的,是其内外兼修的“儒侠”的性格与形象,表彰其不但能“坐”,还能“起而行”,称叹其气节。章太炎刻画如此的颜元形象,也是与其革命意图相联系的。而周作人关注《颜氏学记》,却“使他从过去对明小品的赞赏转为对晚明士习的批判”,周作人否定颜氏偏重气节的观念,甚至认为其为“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是“一大害”。从这里可以看出,周作人的个人主义已经走向完全与国家主义划清界线并绝对对立的极端,这也为其以后附逆的人生轨迹埋下伏笔。

四、结语

在“五四”被立为“复古”与“倒退”的章太炎,到了1930年代却变为民族英雄,“倒是新文化派自己,时过境迁,难免‘过时’之讥”,这并非章太炎自己的运动成果(其以国学立国性的理念终其一生没有改变),而归咎于他者想象的嬗变,这是群体与民族的章太炎。同时,也有个体的章太炎,本文以周氏兄弟两篇祭文说起,提出疑问,串联1920年代与抗战时期,旨在重返历史现场的同时兼顾他者章太炎形象形成的完整路径与内在逻辑,重塑章太炎的完整性时又保存新文人的丰富性。周氏兄弟都明白太炎先生宣扬“国粹”意不在复古,却依旧反对。周作人自始至终以个人立场看待章太炎的治学之道,支持作为学者的章太炎,但章太炎却并没有“宁静”下来,他与鲁迅一样,以国学立“国民性”,“但他将目光投向过去,投向他理想的文化传统,与鲁迅将目光投向未来,投向‘五四’青年追求的从反传统中创造出新传统,二者则大相径庭”。因此,担心“古已有之”再现的“战士”鲁迅自然认为太炎先生的观念是“高妙的幻想”,而章门弟子的内部分化也是鲁迅塑形太炎先生的催化剂。

概言之,历史现场的章太炎所具有的多幅面孔(哪怕是在新文化知识分子眼中,也是变化多端的),是时间与空间、群体与个体的叠加影响而孵化的。因此,在扩大章太炎被遮盖的声音,去“文学史化”、去“鲁迅化”的同时,不能又走向“章太炎化”。

注释:

① 王小惠:《文学史中的章太炎》,《鲁迅研究月刊》 2020年第9期。

② 朱希祖:《朱希祖日记》 (中册),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738页。

③ 转引自朱元曙:《1936年9 月的章太炎北平追悼会》,《民间影像》编委会编:《民间影像》 (第五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8—219页。

④ 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制言》1936年第25期。

⑤ 转引自金宏达:《章太炎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版,第229页。

⑦ 章太炎:《我们最后的责任》,《醒狮周报》1925年 11 月 14 日。

⑨ 王锐:《章太炎晚年学术思想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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