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生存危机到小康社会:费孝通对中国农民出路的探索

2021-01-28 12:55温士贤
思想战线 2021年6期
关键词:费孝通城市化乡土

温士贤

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处于内忧外患、民生凋敝的时代,中国农民在动荡的时局中艰难维生。与此同时,在西方现代工业的冲击下,中国农村经济状况进一步恶化,传统小农经济面临破产的生存危机。英国经济史学家托尼(Richard H.Tawney)对当时中国农民的境况做出生动描述:“在中国的某些地方,农村人口的状况就像一个长期站在水中只有头还露在水面上的人一样,只要稍微过来一阵涟漪,就足以把他淹死。”(1)[英]理查德·H.托尼:《中国的土地和劳动》,安 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9页。中国农民的生存境况,成为当时学界关注的焦点问题。围绕中国农民的生存发展问题,当时的志士仁人做出诸多探索。

总体来看,当时学人对中国农民生存出路的探索主要从两种路径出发:其一,从乡村和农业着眼,力图通过各种形式的乡村建设运动改变农民贫困面貌,以最终实现国家复兴之目的。如乡村建设运动的领袖人物梁漱溟所指出,“从农业引发工业是我们翻身之路”。(2)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42页。其二,从城市和工业着眼,通过推动城市化和工业化来带动乡村社会乃至整个国家的发展。这一主张以吴景超为典型代表,他主张“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3)吴景超:《第四种国家的出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93页。即通过工业化和城市化带动乡村发展,以致最终实现城乡融合的发展图式。两种截然相反的探索路径,均是对农民出路的有益思考,但他们也有自身的缺陷和不足。乡村建设运动的倡导者们,多是将乡村视作一个独立的社会体系,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城市化和工业化对乡村发展的影响。吴景超“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的主张,注意到城市化和工业化对乡村发展的带动作用,但这种发展路径建基于城市和工业优先发展之上,在某种程度上会使农民和乡村沦为城市和工业的附庸。

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对中国农民生存出路进行了系统探索,其学术主张独树一帜并在学界产生重要影响。与上述两种探索路径不同,费孝通将中国农民置于整个城乡体系乃至世界体系中加以考量,力求将农业与工业、乡村与城市有机链接,走出一条城乡社会协调发展的路子。在1933年发表的《社会变迁研究中的都市和乡村》一文中,费孝通指出:“中国社会变迁中都市和乡村至少是有同样的重要。若是离开了都市的研究,乡村的变迁是不容易了解的。”(4)费孝通:《社会变迁研究中的都市和乡村》,载《费孝通全集》第1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3页。乡村是农民生活的土壤,但费孝通更为关注工业化给农民生活带来的影响。费孝通提出“乡土中国”这一理想类型,(5)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后继学者多是以此为研究中国社会的逻辑起点,进而产生了“新乡土中国”(6)参见贺雪峰《新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后乡土中国”(7)参见陆益龙《后乡土中国》,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走出乡土”(8)参见陈心想《走出乡土: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等一系列带有对话、发展和反思意味的研究。实际上,费孝通并不主张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之上,而是预见到中国农民最终将会走出乡土,走向更为广阔的城市社会。

纵观费孝通一生对农民出路的探索,正是引导中国农民如何摆脱土地的束缚,如何由乡土社会走向城市社会,如何在城市化进程中构建自身的心态秩序。费孝通见证了中国社会的百年发展历程,其对中国农民出路的探讨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20世纪三四十年代,费孝通主张发展乡土工业,在农村既有的生产条件下拓宽农民增收渠道。(9)参见费孝通《乡土重建》,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20世纪八九十年代,费孝通跳出农村社区研究,开始关注中国的城镇化道路与区域协调发展问题。进入21世纪,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费孝通更多地关注城市建设和心态秩序问题。可以说,正是缘于费孝通对中国农民生活的深刻体察,以及对中国社会变迁规律的准确把握,从而使其学术思想具有强大而持久的生命力。

一、以乡土工业为中心的工业化路径

在传统农业社会,土地是农民赖以维生的生存资源,大量乡村人口附着在土地之上。然而,乡村的土地资源是有限的,当乡村土地上养活的人口达到饱和时,人地矛盾将会成为社会的焦点问题。在托尼看来,除改良农业耕种方法之外,缓解人地矛盾的途径主要有3种:即移民、开发农业以外的其他生活来源、以及对家庭规模大小进行人为限制。(10)[英]理查德·H.托尼:《中国的土地和劳动》,安 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9页。费孝通受托尼影响颇深,在其早期的农村研究著述中曾多次援引托尼的论述。(11)杨清媚:《土地、市场与乡村社会的现代化——从费孝通与托尼的比较出发》,《社会学研究》2019年第4期。费孝通注意到乡土社会的“细胞分裂”过程,他指出:“事实上,每个家族可以向外开垦的机会很有限,人口繁殖所引起的常是向内的精耕,精耕受着土地报酬递减律的限制,逼着这社群分裂,分出来的部分另外到别的地方去找耕地。”(12)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8~89页。过量的乡村人口若要维持生存,需要向外拓展生存空间并在农业之外寻找各种维生资源。在20世纪早期,中国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严重滞后,农民向城市拓展生存空间机会非常有限。在这一背景下,费孝通倡导发展乡土工业,以此来维持农民的基本温饱。

在传统农业社会,尚未形成界限明晰的分工体系,农业与手工业相互杂糅共同支撑起农民的乡村生活。中国乡村之所以能够容纳大量农业人口,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乡村手工业的辅助作用,即费孝通所说的“工业帮着农业来养活庞大的乡村人口”。(13)费孝通:《中国乡村工业》,载《费孝通全集》第2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41页。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在江村(开弦工村)调查时即注意到,农业收入约占55%左右,蚕丝业、饲养业等副业同样构成农民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14)费孝通:《江村经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59页、第269页。正因如此,费孝通非常看重乡村手工业对农民生存的重要意义,并认为发展乡村手工业是缓解农村人口压力的一条有效途径。

自19世纪以降,西方工业产品对中国乡村手工业造成严重冲击。与此同时,中国的工业企业逐渐集中到城市,城乡之间的经济差距日益拉大,农民的生存境况进一步恶化。面对这一形势,费孝通主张将部分工业留在乡村,以此缓解传统农业与现代工业之间的矛盾,同时也可使农民分享现代工业带来的经济利益。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农民无法置身于世界体系之外。因此,传统的乡土工业必须适应世界潮流才能生存下去。费孝通提出“乡村工业的变质”(15)费孝通:《中国乡村工业》,载《费孝通全集》第2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51页。以适应社会形势的发展。费孝通所说的乡村工业,并不限于家庭工业和作坊工业,同时也包括大规模的机器工业。费孝通发展乡土工业的主张,在当时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反对者从生产效率出发,认为中国的工业化应该走在城市建工厂的道路,将工业分散在乡村社会难以进行大规模生产进而影响生产效率。甚至,有人批评费孝通在感情上留恋行将消灭的手工业,怀念过去,无端地仇视机器。(16)[美]戴维·阿古什:《费孝通传》,董天民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85年,第133页。诚然,将现代工业分散在乡村社会,可能难以发挥机器生产的最大效率,但它却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农民的基本生活。

实际上,费孝通并非主张将全部工业分散在乡村,而主要是指“轻工业,日用品的制造工业,以及作为工业原料的农产物的加工”。(17)费孝通:《乡土重建》,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第92页。在费孝通的自我反思中,曾对发展乡土工业的主张做出过自我批评。然而,自我批评并非否定乡土工业的重要性,而是批评自己在当时轻视了重工业。(18)费孝通:《重访江村》,载《费孝通全集》第8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6页。中国的工业化进程起步较晚,而当时的中国农民正处于破产的边缘。因此,在工业化进程中,必须妥善处理农业和工业、重工业和轻工业之间的比重问题,尽量减少工业化进程对农民造成的负面冲击。

随着生产技术的进步和交通状况的改善,部分工业生产可以通过改变工业分布格局转由乡村承担。费孝通倡导乡土工业和工业下乡,并非对传统手工业的留恋,而是认为这是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工业化道路。对此,他论述道:

我认为多种多样的工业不宜集中在少数城市,而应当设法尽可能分散到广大的农村里边去,我称之为“工业下乡”。工业下乡的意图,是使在国家经济结构中增加工业比重时人口不至于过分集中,甚至可以不产生大量脱离农村的劳动者,而在农工相辅、共同繁荣的基础上实现农村工业化,城乡一体化。这可能是中国的工业化进程不同于西方工业国家发展模式的一个基本区别,也是我看到的适合中国国情的可行道路。(19)费孝通:《农村·小城镇·区域发展》,载《费孝通全集》第15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页。

费孝通主张通过工业下乡,逐渐缩小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发展差距,进而走出一条与西方社会不同的工业化道路。

实际上,单纯的工业下乡并不能解决农民的生存问题,甚至会引发新的社会问题。因为,农村社会有一套相对稳定的文化体系和社会结构,外部力量的介入将会引发文化体系和社会结构发生变化。费孝通曾以姐姐费达生的口吻指出:“要为中国社会任何一方面着手改变的时候,一定要兼顾到相关的各部和可能引起的结果,不然,徒然增加社会问题和人民的痛苦罢了。”(20)费孝通:《我们在农村建设事业中的经验》,载《费孝通全集》第1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6页。对此,费孝通强调,在工业下乡的同时,需要有一个适当的社会制度与之相承接,即将新的生产技术和管理制度,有效嵌入到既有的文化体系和社会结构之中。唯有如此,才能使农民接受新的科学技术,才能使农民适应新的生产生活方式。

费达生在吴江创办蚕丝业合作社的实验,为费孝通的理论构想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参考案例。费达生不仅是一位蚕丝业专家,同时也被认为是“一个立足本土现实寻找中国工业化道路的实验者”。(21)金一虹、杨 笛:《现代性的另类追寻——费达生20世纪20~40年代的社会改革研究》,《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1期。她利用蚕业学校向农民传授养蚕技术,并帮助农民成立互助性的生产合作社组织。费达生的实验之所以取得成功,是由于她注意到了解社会,了解风俗、制度、生产方法等相互关系的重要性。费孝通见到传统农民劳动与现代机器生产的结合,他被这种新型的生产方式深深吸引。处于合作组织中的工人并未脱离自己的社会,他们仍可以在乡土社会中扮演多重身份角色。“它使在里面工作的人,不成为一个单纯的工人。他们依旧是儿子的母亲,丈夫的妻子,享受着各方面的社会生活。不使经济生活片面发展,成一座生产的工具,失却为人的资格。”(22)费孝通:《我们在农村建设事业中的经验》,载《费孝通全集》第1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1页。在费孝通看来,乡土工业不仅是解决农民生存问题的有效途径,同时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持农民社会生活的完整性。

20世纪50年代之后,中国乡村经历了土地改革和生产合作社运动,农民生产、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重要变革。特别是在“以粮为纲”的路线下,乡村副业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农民生活一度处于困顿之中。20世纪80年代,费孝通多次访问江村,发现乡土工业对维系农民生活的重要意义。可以说,乡土工业在中国农村有着深厚的历史根基和现实需求,同时也是一条和西方工业化完全不同的工业化道路。费孝通反对中国照搬西方工业化的老路,反对将乡土工业从乡土社会中脱嵌出来,正是全面考虑到乡土工业对维系农民生活正常运转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从经济效益的角度出发,把现代工业集中在少数大城市会更为容易,但如此一来会使广大农民为之付出巨大代价。(23)费孝通:《江村经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81页。实际上,农民并非一个纯粹的“经济人”,而家庭生活、亲属关系、社会地位等对其生活意义更为重要。在对农民出路的探索中,费孝通显然不是将农民视作孤立的生物个体,而是将人作为一个社会文化整体来考虑。在费孝通的理想观念中,现代工业不应仅仅是一种谋生之道,而是一种符合现代发展潮流且能够给人们带来幸福感的生活方式。时至今日,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背景下,大量农村人口从农村社会中脱嵌出来,他们徘徊在城市的边缘,被反复无常的市场所支配。与此同时,大量农村出现“空心村”现象,农村的传统文化和社会结构遭到重大冲击,这在很大程度上应验了费孝通早年的忧虑。

二、离土不离乡的小城镇道路

近代以来的农村衰败并非中国所独有的社会问题,西方国家在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均经历了这一社会发展阶段。从世界范围来看,西方发达国家的城市化进程,曾经付出过农村经济凋敝、农民流离失所的巨大代价。发展中国家城市化进程起步较晚,其面临的社会问题也更为严峻。正如孟德拉斯所指出:“20亿农民站在工业文明的入口处:这就是在20世纪下半叶,当今世界向社会科学提出的主要问题。”(24)[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3页。对中国这样一个人口大国来说,大量乡村人口在短时间内转移到城市是不现实的。因此,只有将乡村人口合理布局,才能有效解决数以亿计的农民出路问题。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维持城乡社会的稳定发展,中国政府实行城乡二元划分的社会治理模式。在这一政策背景下,乡村人口被紧紧束缚在土地之上,城乡间的人口流动也随之中断。直到20世纪80年代,城乡二元的户籍管理制度才逐渐被打破,农民逐渐突破户籍限制开始流入城市务工谋生。在这一时期,中国的城市化水平较低,大中城市的人口承载力有限,大量农民离乡进城将会导致城市的供给不足和秩序混乱。1980年,国务院批转《全国城市规划工作会议纪要》,明确了我国城市发展的基本方针,即“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等城市,积极发展小城市”。(25)《国务院批转全国城市规划工作会议纪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0年第20号。这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一种战略选择,有效避免了乡村人口涌向大城市引发的种种社会问题。中国大城市基础薄弱、人口承载力有限,费孝通将小城镇视为解决农民出路的关键所在。

实际上,乡村与城市是一个连续的统一体,而并非截然对立的两种社会形态。在传统社会,由于农工相辅、城乡互补,进而使得城乡之间成为一个相互渗透、相互包容的有机整体。小城镇是联系城市和乡村的重要结点,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经济、文化、信息交流多是汇集在这一层面。只有拥有完善发达的城镇体系,才能保障城乡社会的健康发展。除此之外,小城镇在聚居农村流动人口方面也起到重要作用。费孝通将小城镇形象地比喻为“蓄水池”,它对乡村人口流向大中城市起到重要“截流”作用,从而有效缓解了大中城市面临的人口压力。

发挥小城镇“蓄水池”的功能,离不开乡镇企业的繁荣发展。小城镇只有提供充足的就业岗位,才能阻止农村人口流向大城市。乡镇企业是农民依靠自身力量做出的工业化尝试,其发展在能源、原料、资金、技术等方面均面临一定困难。费孝通倡导大中型企业对乡镇企业的帮扶义务,并将这种关系比喻为“大鱼帮小鱼,小鱼帮虾米”。(26)费孝通:《小城镇 大问题》,载《费孝通全集》第10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9页。在西方国家的工业化进程中,工业生产是朝着集约化、规模化的方向发展,这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生产效率和企业利润,但却割裂了农民与工人、工业与农业、经济与社会之间的内在联系。而在中国社会,正是由于小城镇和乡镇企业的繁荣发展,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乡村人口涌入城市所引发的各种城市问题。

小城镇和乡镇企业的发展并非理论指导的产物,而是中国农民在发展实践中摸索出的一条道路。20世纪80年代,苏南地区的乡镇企业得以快速发展。这一时期,苏南地区农民采取“离土不离乡”的人口迁移模式进入城镇就业。费孝通对“离土不离乡”的人口迁移模式给予高度评价:“客观条件引导中国农民做出了这个离土不离乡的选择,这是符合当前中国的具体情况的。我们的城市没有能力在这样短的几年中吸收如此众多的人口。国家现有财力不可能创造这样大量的就业机会。农民充分利用原有的农村生活设施,进镇从事工商业活动,在当前不失为最经济、最有效的方法。”(27)费孝通:《小城镇研究的新发展》,载《费孝通全集》第12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3页。“离土不离乡”的人口迁移模式,一方面可以保持乡村社会的活力,避免工业化进程中引发的乡村衰败;另一方面则可以将农村外出务工人员截流在小城镇,避免给大城市造成巨大人口压力。这一点与西方国家的工业化道路形成鲜明对比。日本学者宇野重昭将小城镇的建立,看作是中国现代化最显著的特征之一。(28)[日]宇野重昭:《本土型发展:以中国为例》,载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编:《东亚社会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4页。在西方国家工业化发展初期,工业生产主要集中在城市,农民背井离乡涌进城市充当工业发展的劳动后备军。西方国家的工业化进程,是以农村的衰败作为代价的。而中国的小城镇战略力图实现工业与农业、城市与乡村的协调发展,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工业化进程对农村的负面影响。

需要指出的是,费孝通对农民“离土不离乡”迁移模式的认可,是基于对当时社会发展水平做出的权宜之计。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的提高,“离土不离乡”的人口迁移模式逐步显现出它的局限性。对农村而言,“离土不离乡”的这部分人口仍占据着农村的土地,因而很难实现土地的规模化经营。从长远来看,“离土不离乡”只是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过渡状态,农村人口迁移最终会进入“离土又离乡”的发展阶段。

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如何妥善安置规模庞大的人口,是政府和学界长期思考的问题。对此,费孝通的思路是:“要走大、中、小城市和村镇同时并举、遍地开花的路子。”(29)费孝通:《中国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问题》,载《费孝通全集》第16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8页。唯有形成多层次的城市格局,才能将中国庞大的人口妥善安置在不同的区位之中。可以说,没有小城镇的合理布局和繁荣发展,中国城乡社会难以取得均衡发展,中国农民也难以真正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费孝通对中国城镇化道路的研究,不止于纯粹的学理探讨,而是被纳入国家发展战略。(30)《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关于促进小城镇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新华每日电讯》2000年7月5日。李铁映曾对费孝通的城镇化研究做出高度评价,认为它“对推动中国农村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发挥了很大作用”。(31)李铁映:《社会学大有作为》,《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4期。

三、城市化进程中的心态秩序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取得快速发展,农民的基本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让费孝通感到欣慰,同时他也忧虑到,“小康之后我们的路子应当怎样走下去”。(32)费孝通:《孔林片思》,载《费孝通全集》第14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2页。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使大量农民在短时间内转变为城市居民,其原有的文化生活和心态秩序也受到巨大冲击。在这一背景下,费孝通对农民问题的研究,由乡村进入城市、由人文秩序进入心态秩序。这一研究转向,既是费孝通对自身学术研究的超越,同时也是中国城乡社会快速发展的迫切要求。

20世纪90年代,东南沿海地区的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大量城郊农民在短时间内转化为城市居民。对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来说,不仅要面对由农民身份到市民身份的转变,同时也要应对现代文化和国际市场带来的巨大冲击。在现代城市社会,不同文化群体之间往来互动日益频繁,同时也伴随着文化上的冲突和碰撞。这些问题如不能及时化解,将会影响到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顺利推进。费孝通以上海浦东为案例进行剖析,探究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遭遇的问题。(33)费孝通:《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回顾与前瞻》,载《费孝通全集》第17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325页。上海浦东是中国城市化发展较典型的地区,同时也直接面临着经济、社会和文化上的复杂挑战。费孝通将其视为“社会学的一篇大文章”,(34)费孝通:《再话浦东》,载《费孝通全集》第15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53页。并就这一问题发表了一系列研究成果。

城市化不仅仅是城市规模的扩张,同时也意味着人的城市化和现代化。西方国家用数百年的时间完成城市化进程,这为人的城市化和现代化提供充足的缓冲时间。中国的城市化则是在数十年间快速推进,进而引发出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对进入城市的农民来说,其原有的文化秩序和社会结构被打破,但尚未形成与城市社会相适应的文化秩序和社会结构。费孝通认识到心态秩序对农民应对城市化、全球化的重要性,他指出:“当前人们已迫切需要一个共同认可和理解的价值体系,才能继续共同生存下去……必须建立的新秩序不仅需要一个能保证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公正的生态格局,而还需要一个所有人类均能遂生乐业,发扬人生价值的心态秩序。”(35)费孝通:《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载《费孝通全集》第14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0页。如何使农民在城市中遂生乐业,使有着不同背景的人群在城市中和谐共生,成为费孝思考城市居民心态秩序的核心问题。对此,费孝通从社区建设和文化交流两个维度出发建构城市居民的心态秩序。

社区是城市社会的基本构成单元,同时也是城市居民社会交往的基层场所。社区环境和社区秩序的好坏,直接关涉到农民能否适应城市社会环境。费孝通主张加强城市社区建设,旨在将城市社区居民重新凝聚为一个联系紧密的共同体,进而重塑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心态秩序。“社区”源于德语“Gemeinschalf”,其本意即为一个人群“共同体”。在德国社会学家腾尼斯看来,传统村落与现代城市是共同体与社会的两种代表形态,人类历史的发展趋势即是一个由共同体走向社会的过程。在村落共同体内部,意味着默契、集体意识和互惠,而以现代城市为代表的社会结合方式则意味着个人意志、契约、行会、金钱。尽管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最终要走向以大城市为代表的社会形态,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社会内部共同体会立即消亡,共同体与社会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共生共存甚或相互补充。滕尼斯指出:“倘若我们更仔细地观察共同体的时代,其中显然又有若干时期。它的整个发展方向是一步一步迈近社会的;但是另一方面,共同体的力量在社会的时代之内,尽管日益缩小,也还是保留着,而且依然是社会生活的现实。”(36)[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41页。如何在社会不断侵入共同体的同时,继续保持共同体的生机与活力,是困扰着社会学家的一个经典问题。

费孝通的城市社区建设理念延续了自滕尼斯以来对这一经典问题的思考,他强调在城市社区构建人群共同体,以此缓解农民遭受的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冲击。费孝通提出“社区生活自理”的理念,即:

让越来越多的居民自己来协调和管理他们在社区里的各种关系,从而在社区内创建一个适应于我们当前市场经济的、贴近居民具体生活的、满足居民日常需求的服务系统……它的完善过程将是社区居民大家一起来建设一个守望相助、尊老护幼、知礼立德的高尚精神文明的过程,也将是他们共同来营造一个和睦成分、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美好生活环境的过程。(37)费孝通:《关于当前城市社区建设的一些思考》,载《费孝通全集》第17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0页。

由此可以看出,费孝通期望在城市社区建设中,将不同的人群凝聚为一个新的共同体,进而培育出一种健康有序的心态秩序。

来自不同区域、不同文化背景的农村人口进入城市,从而会使城市社会的异质性特征进一步增强。不同文化群体之间的往来互动,将会影响到人们的心态秩序和社会秩序。特别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城市社会的文化构成日益复杂,其中不仅包含国内不同的文化群体,同时也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群体。有着不同文化背景和价值观念的群体,如何在一体化的城市空间和谐共生,成为构建现代城市秩序和心态秩序的核心。费孝通心态秩序的提出,即是在不同文化群体和不同价值取向中,找出共同的、相互认同的文化价值取向,从而使不同文化群体能够彼此交流、和谐共生。(38)麻国庆:《费孝通先生的第三篇文章:全球化与地方社会》,《开放时代》2005年第4期。

在费孝通看来,处理城市中不同群体间的关系,就是要处理好文化多元性与经济一体化间的关系,即处理好“一”和“多”的矛盾问题。(39)费孝通:《必须端正对异文化的态度》,载《费孝通全集》第16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30页。否则,极易引发不同文化群体间的矛盾冲突。20世纪90年代,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提出的文明冲突论甚嚣尘上,(40)参见[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周 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并一度成为西方各国处理文化交往的理论依据。费孝通意识到,把空间上的边界概念引申到文化领域中来,即将不同文化划出界限以强调文化冲突论,这种做法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对此,费孝通主张以“文化场”来代替“文化边界”概念,以此来纠正文明冲突论的错误观念。“‘场’就是由中心向四周扩大,一层层逐渐淡化的波浪,层层之间只有差别而没有界限,而且不同中心所扩散的文化场在同一空间互相重叠。也就是在人的感受上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规范,可以自主地选择。把冲突变成嫁接、互补导向融合。”(41)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载《费孝通全集》第16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页。实际上,不同文明体系之间并非泾渭分明的版块,不同文明体系间的接触、交流与融合缔造了今天的全球社会。

从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来看,尽管不同文化群体间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但涵化与融合仍是不同文化间接触的主流趋势。在费孝通看来,“各群体间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上存在一些差别不应成为群体冲突和战争的根据”。(42)费孝通:《对“美好社会”的思考》,载《费孝通全集》第14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3页。费孝通提出的“文化场”概念,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解“文化边界”概念带来的隔离感,同时也更适合解释全球化背景下不同国家、不同群体的文化交流问题。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不同文化群体间的往来互动日益频繁,与此同时也伴随着一定的文化误解与文化冲突。对此,费孝通提倡文化自觉,即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43)费孝通:《对文化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思考》,载《费孝通全集》第17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56页。然而,文化自觉并非自发形成,而是需要一个艰巨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必须引导民众走出自我中心主义的误区,引导民众学会尊重和欣赏不同民族群体的文化。唯有如此,才能促进不同文化群体间的相互理解,才能真正创建一个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在费孝通看来,中国社会“和而不同”的文化传统及当前的民族事务治理经验,可以为解决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冲突提供经验借鉴。(44)费孝通:《创造一个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载《费孝通全集》第17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6页。

四、结 语

时至今日,中国已进入小康社会,农民的生活较之1949年以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此同时,中国的城镇化率已达到58.52%,实现了由“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转变。(45)刘守英,王一鸽:《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中国转型的乡村变迁视角》,《管理世界》2018年第10期。尽管如此,中国乡村人口数量依然庞大,农民的生存发展问题仍是中国社会的核心问题之一。对大部分地区的农民而言,他们虽然摆脱了基本的生存危机,但却无奈地陷入乡村与城市的夹缝之中。一方面,由于乡村缺少就业机会和发展空间,使得大量农民不得不放弃农村的土地和房屋,成为城市工业体系中的产业工人;另一方面,大量农民工群体难以真正融入城市社会,而只能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游走徘徊。

在一些地方政府的发展理念中,片面追求城镇化率的提高,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乡村建设和农民出路问题。如果说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政府急于推进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而采取工业和城市优先的发展战略。那么,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今天,我们有必要认真思考中国乡村将要走向何处?城乡社会如何实现一体化发展?如何使农民享受与城市居民均等化的社会服务和福利保障?近年来,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提高,党和政府逐步将城乡统筹发展摆到重要战略地位。在党的十七大、十八大报告中,均明确提出“统筹城乡发展”(46)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网: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07-10/25/content_27198418.htm,2020年8月15日。“推动城乡发展一体化”(47)胡锦涛:《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 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环球在线:http://www.chinadaily.com.cn/hqzg/2007-10/25/content_6205616.htm,2020年8月15日。等发展理念。2018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48)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网:http://cpc.people.com.cn/n1/2017/1028/c64094-29613660.html,2020年8月15日。由此可见,乡村建设在国家发展战略中的地位日益凸显,国家发展理念逐步由城市偏向型向乡村偏向型转型。在这一转型过程中,需要深入分析城乡社会发展的内在运行机制,并制定科学完善的公共政策以促进城乡社会融合发展。

今天的乡村被日益嵌入到全球资本、劳动力和商品网络中,形成全球乡村(global countryside)。(49)Woods,M.,“Engaging the globalcountryside:Globalization,hybridity and the reconstitution of rural place”,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vol.31,no.4,2007,pp.485~507.迈克尔·伍兹(Michael Woods)指出:“全球化改变了乡村地区,但未能抹杀乡村特性。相反,全球化所带来的网络、资源和行动者融入乡村,形成了新的杂合形式。如此形成的‘全球乡村’保持了地方特性,但也与之前有所不同了。”(50)[英]迈克尔·伍兹:《全球乡村?——全球化背景下的乡村能动性与乡村转型》,潘 璐译,载叶敬忠主编:《农政与发展当代思潮》第3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65页。可以说,当前中国农民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国内市场的冲击,同时也遭遇着来自全球市场的冲击。今天的乡村建设,不再是单纯物质层面上乡村面貌的改善,而是在城市化和全球化背景下进行乡村建设。因此,在当前的乡村建设和乡村振兴事业中,必须避免传统“现代性”理论的束缚,充分尊重地方社会的自然生态、人文生态和心态秩序在乡村建设中的基础性地位。(51)麻国庆:《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旅游学刊》2019年第6期。

早在20世纪30年代,托尼就曾对中国的发展道路问题做出过警示:“如果中国钦仰欧美工业文明的成果,只想去模仿他们,而不去开发自己的道路,中国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52)[英]理查德·H.托尼:《中国的土地和劳动》,安 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9页。费孝通对中国农民出路和中国发展道路的探索,系统地回应了托尼早年的警告。实际上,费孝通所做的探索,是以农民为核心的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问题。这一转型过程不是单纯的经济转型,同时也是社会、文化和社会心态的转型。在现代化进程中,尽管中国社会遭遇各种曲折与困难,但费孝通始终坚持走中国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因为这是中国社会的立身之本。当前,在中国社会已进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新时代,中国城乡社会正处在一个新的发展十字路口。在这一重要的历史转折点,重温费孝通的理论思想,对我们思考中国农民的发展与中国社会的发展问题仍有裨益。

猜你喜欢
费孝通城市化乡土
重视培育多层次乡土人才
乡土人才选好更要用好
今天,为什么我们要怀念费孝通?
费孝通的十个文化洞见
乡土中国
城市化对经济增长推动作用的经济学研究
费孝通绅权与皇权的关系研究
中国早期城市化的动力机制
读《乡土中国》后感
费孝通夫人“问罪”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