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庆友
如果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法国研究中国新文学主要力量还是靠少数旅法华人,其范围还局限于各种作品的译述,那么,到了40年代,这种格局就被打破了,研究队伍发生了变化,研究对象也在不断扩大。明兴礼(Jean Monsterleet,1912~2001年)就是活跃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专事中国新文学研究的法国学者之一。他的代表作有两部,一部是1950年出版的《巴金的生活与著作》,另一部则是1953年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的顶峰》(Sommetsdelalittératurechinoisecontemporaine)。国内外学者对明兴礼的关注主要集中于他对巴金的传记(1)Angel Pino,“Jean Monsterleet,biographe de Ba Jin”,in Shenwen Li,Frédéric Laugrand and Nansheng Peng(eds.),Rencontres et médiations entre la Chine,l’Occident et les Amériques Missionnaires,chamanes et intermédiaires culturels,Quebec:Presses de l’Université Laval,2015,pp.381~398.与作品的研究,(2)陈思和:《巴金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学术月刊》1989年第12期;王 祥:《法国最早的巴金研究学者明兴礼》,《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因此,相对于后者,前一部著作更为学界所熟知。实际上,明兴礼对中国新文学的整体性研究也非常值得关注,他不仅曾在《震旦大学学报》《教务丛刊》等杂志上发表过一系列相关文章,(3)此时期明兴礼发表的相关论文主要有:《巴金〈家〉中的人的境遇》,《教务杂志》1942年第15卷第12期;《两个种族,两代人:老舍的〈二马〉》,《教务丛刊》1945年第18卷第1期;《曹禺的世界》,《教务丛刊》1944年第17卷第1期;《曹禺的〈北京人〉》,《震旦大学学报》1944年第4期;《巴金:人性与神还是人与神》,《中国传教团通讯》1950年第6期;《巴金:追寻光明与生命》,《传教通讯》1950年第9卷第6期;《幽默爱好者的陈述:林语堂的重要性》,《中国传教团通讯》1953年第3期。还于1947年在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年)的指导下完成了以《中国当代文学:见证时代的作家们》(Littératurechinoisecontemporaine:écrivainstémoinsdeleurtemps)为题的索邦大学国家博士论文。(4)此篇论文是法国最早的以中国现代文学为研究对象的国家博士论文。在法国,直到1970年才再次出现与之主题相类似的国家博士论文。参见Angel Pino,“Jean Monsterleet,biographe de Ba Jin”,in Shenwen Li,Frédéric Laugrand and Nansheng Peng(eds.),Rencontres et médiations entre la Chine,l’Occident et les Amériques Missionnaires,chamanes et intermédiaires culturels,Quebec:Presses de l’Université Laval,2015,p.382.在此论文基础上改写而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的顶峰》一书,正是对其前期研究成果的概述与总结。全书共分四章,从小说、散文、戏剧与诗歌方面对中国新文学作了较为全面的论述,论及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鲁迅、周作人、冰心、苏雪林、曹禺、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卞之琳、冯至和艾青共十五位作家。在评论这些作家时,明兴礼不但能够在中国文学整体发展的过程中考察其文学价值,用对比的方式突出作家个性,且善于利用自身的西方文学知识结构对中外作家展开比较分析,开了用比较文学方法研究中国新文学之先河。鉴于此,本文将从文学评论、诗歌的研究与翻译以及中外比较视野三个方面分析明兴礼对中国新文学的开拓性研究。
巴金是明兴礼最为关注的作家,他曾与巴金多次见面,并长期与之保持通信。明兴礼的《巴金的生活与著作》则是最早专门研究巴金生平与作品的学术著作。(5)陈思和:《巴金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学术月刊》1989年第12期。明兴礼认为,“家”这一主题是巴金作品所围绕的重要核心,其中既包含巴金对自己经历的写照,也是青年们为解放其他处于封建势力压迫下的青年向旧文明与穷苦进攻的记录。然而,“家庭在巴金的小说里是不尽相同的,在《激流》中写的是分裂的家庭,在《憩园》中是不稳定家庭,在《火》第三卷中是团圆的家庭”。(6)明兴礼:《巴金的生活和著作》,上海:文风出版社,1950年,第65页。对此,他敏锐地指出,《激流三部曲》既是史诗,更是悲剧,其中对“家”的描写让读者可以从内部了解中国的家庭,比赛珍珠的《大地》更为深刻,其悲剧产生的力量也要盖过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再者,“虽同为自传体小说,但《激流》却是对《红楼梦》的反写”。(7)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33.如果说《红楼梦》中所描写的是古代社会中的稳定制度,那么《激流》所描写的就是在外国影响下处于动摇之中的社会状态。在《红楼梦》创作的年代,外国人还被视为蛮夷,而在《激流》作者的笔下,外国却被歌颂为光明的热土。巴金“不以中国为背景,而以整个世界为背景。他的写作的影响也是从远处来的,他已经越过了帝国的边境,这就使得《激流》具有《红楼梦》不同的时代色彩和历史意义”。(8)明兴礼:《巴金的生活和著作》,上海:文风出版社,1950年,第67页。在明兴礼眼中,巴金感性胜过理性,在其作品与叙事中,仿佛可以听到一种呼求正义的声音。他所描写的主要人物正代表着他的理想、热情。每个角色反映出作者心灵的一面,在他们身上流露出作者的痛苦、作者的希望、作者的恨、作者的爱。同时,明兴礼也指出了巴金在创作上的不足,认为巴金的有些小说还带着镶嵌、拼凑等不自然的痕迹。所描写的英雄还不够理想,对于人物的分配、情节的叙述、独白对白的记录还缺少选择剪裁和布局的功夫,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较多。总之,“他没有鲁迅的简洁有力,没有茅盾的雕琢功夫,比不上老舍的描写传神。但是,巴金之长处在于清晰”。(9)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37.
当茅盾的《子夜》《虹》《春蚕》《锻炼》等作品相继介绍到法国后,一些汉学家进而把他奉为中国的巴尔扎克。(10)钱林森:《中国文学在法国》,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253页。其实,在谈到茅盾时,明兴礼也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明兴礼将他比作是“冷静的革命记录者”,并将其与同属“介入作家”的巴金进行了横向对比。他指出,在巴金的《激流》中尽是旧制度压迫下的青年的哀嚎之声,尽是青年们对未来胜利的欢呼,这种欢呼是光明的、寄有无限希望的。而在茅盾的《蚀》《动摇》与《追求》中,这种对未来胜利的期望已被现实所击碎。“巴金过于理想主义、偏激,因此他就把当下写得过于黑暗,而未来捧得太高。茅盾的作品源于他苦涩的经历,这对青年们的主观幻想无疑是一种冲击。”(11)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40.除了“冷静”外,茅盾作品中的“细腻”也是明兴礼所关注的重点之一。在明兴礼的分析中,这种“细腻”有利有弊。一方面,《子夜》中对资本家的家庭生活、交易所的内幕、罢工、工头们的欺压手段、工会内部的斗争、工人的骚动、警察的干涉等等事件的生动描写,以及《蚀》中所包含的心理分析,都让读者感受到了茅盾笔触之细腻程度,使这两部作品成为了成功的中国现代小说。另一方面,这种细腻有时会打断故事叙事的连贯性,过于讲究文字雕琢使作品既没有巴金的那种流畅感,也没有鲁迅那样的苍劲有力。尽管如此,明兴礼依然将茅盾的作品视为中国革命的最佳见证,某些小缺陷也绝不妨碍他成为与巴金、老舍齐名的中国现代三大小说家之一。
“在法国,最先对老舍进行研究,并且对其独特性有所发现的是明兴礼。”(12)钱林森:《中国文学在法国》,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286页。在对老舍的生平与作品进行一番考察之后,明兴礼发觉这位“北京小说家”不但精于描写人物,而且还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幽默专家”。明兴礼认为,清苦的早年经历使老舍擅长于用简洁的方式描写处于生活压迫下的穷苦人。老舍用他活泼而尖锐的文笔向我们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形象、面貌。他写出人物的特点,揭示他们心中所隐藏的弱点,剖析他们的暗含心态,同时也讲出了他们的苦衷。在谈到描写手法时,明兴礼提出:“老舍的人物描写好比彩色照片,正好捕捉到了人物的特点,再经过他的修饰就成为了栩栩如生的图像了。”(13)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4.换言之,老舍不但是一位聪明的观察者,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与活跃的想象力,且能很好地掌控自己手中的笔,笔下的文字犹如图画,比喻令人赏心悦目,来自生活的真实性使作品更加活灵活现。对于老舍的“幽默”风格明兴礼也有专门的论述。在他看来,老舍善于运用“幽默”,“幽默”也作为一种独有风格贯穿于其作品当中。在描写时,“他用轻描淡写的几个词,几句北京味十足的话就可写出一副可笑的面容,点出一个可笑的举动或姿态”。(14)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6.在进行讽刺与批判时,“老舍的讽刺不像鲁迅那样酸苦,从不会长篇大论地对人物与社会展开批判,而只把批判巧妙地镶嵌在故事与人物的描写中,所以不会显得突兀……他的幽默总是慢慢地渗入到作品之中,除了最初的几部作品外,他很少整段整段地尽写幽默”。(15)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6.总之,“他是一位正直、和气、富有同情心的作家。他不怕开疮防脓,但即使在最凄惨的场景下,他也要填上些许滑稽,从而使故事的刺激性降低。他没有鲁迅的沉痛与悲苦,也没有莫里哀的那种深入肺腑之嬉笑。老舍他的目的是要让读者一会儿泪如泉涌,一会儿大笑不止。经常一边描写一边打趣,一边叙述一边动人,他想带着幽默来批评,他想含着笑容来矫正社会”。(16)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7.
或许是出于对“现实主义美学”的迷恋,(17)安必诺,何碧玉等:《西方传教士与中国现代文学》,《国际汉学》2007年第2期。对于沈从文,明兴礼似乎显得少了几分应有的关注。但这并不意味着明兴礼完全忽略了沈从文的才华与风格。在对其作品进行了一番分析后,明兴礼发现:“沈从文确有近乎天才的观察力与活跃的想象力,作品题材新颖,所用词句既丰富又具体。”(18)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8.明兴礼注意到,沈从文不仅热爱自然,且善于描写风景,在作品中随处可见作者对“水”的热爱。但是,这种对于“水”的热爱又与其他同时代的中国作家有所不同。“冰心爱水,但冰心爱的是波浪起伏的海水和它那唱着催眠曲似的浪潮。苏雪林爱水,但苏雪林爱的是平静如镜的湖水,或是穿过山川的溪流。沈从文爱水,却是从山边滚滚而过的江水与其中所深厚蕴藏的种种财富。”(19)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7.明兴礼将沈从文奉为“地方文学的创始者”,认为其作品不但是有趣的时代史料,同时也是研究人文地理的重要参考。
虽然小说在新文学中占主导地位,但散文、小品与短篇小说的影响力亦不容忽视。在某些批评家看来,“为人生”与“为艺术”的区分到了这种文体中就变成了“利剑”与“雕刀”的区别,“斗士”手持锋利“利剑”击中敌人要害,“隐士”则手握精致“雕刀”刻画自我心境。(20)萧 乾,傅光明:《苦难时代的蚀刻——中国现代文学一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3期。明兴礼在介绍鲁迅、周作人、冰心与苏雪林四位作家时也作了类似的区分。明兴礼将鲁迅视为一位“斗士”,认为“鲁迅是讽刺小说作家中最为泼辣、深刻的一个了,他可以同高尔基、斯威夫特、伏尔泰等相比”。(21)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63.明兴礼将《阿Q正传》视为鲁迅的杰作。如果说,罗曼·罗兰发现了鲁迅对于阿Q的“怒其不争”与“哀其不幸”,(22)钱林森:《中国文学在法国》,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237页。那么明兴礼却进一步阐释了作品背后的象征性。明兴礼指出,与阿Q相似的人很多,只是阿Q集各种传统恶习之大成罢了,但这种人物的虚构却也不是毫无根据,那是因为“阿Q象征着麻木不仁、自大、滑稽、愚昧、可怜、可恨且最后被判处死刑的旧中国,只有阿Q死后新中国才能诞生”。(23)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70.明兴礼借用姚莘农的说法将鲁迅的作品比作是“一把精钢打造的利剑”,认为他的小品与他的小说一样,文笔苍劲、客观、简练、锋芒逼人,其中却蕴含着他对大众的深刻同情,因此他不失为一位人民作家。周作人与鲁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明兴礼对此有自己的看法,认为萧乾等人对周作人的批判有失偏颇。明兴礼在周作人身上看到的并不是自私的“个人主义”,而是重视人性的“人道主义”:“周作人不是一个冲锋在前的人,他从不会鼓舞自己奋勇向前,在表达上,或是在文学与政治立场上也没有哥哥那般的激励、泼辣、坚定。但是,他拥有比鲁迅更为广博的知识面,受外国的影响也更加深刻,而且更近人情。他是一位中庸主义者……他的文章从容不迫,好似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其中经常流出虽无色但甘美无比的蜜汁。”(24)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p.73~74.在明兴礼看来,牺牲个人服务社会固然值得颂扬,但尊重人性、提倡人道也是实现社会启蒙的重要基础。
冰心与苏雪林是明兴礼所最为关注的两位女散文家。他把冰心看作是“爱与美的歌颂者”。“冰心的小说、散文、通信与诗都能引人去体味世界的美、母亲的爱,这两者都是喜悦的源泉。冰心用儿童般的纯洁眼光去看待生活,看待世界,不停留在灾难痛苦之上,生活因此而显得可爱,世界成为了乐园。”(25)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81.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苏雪林,明兴礼并没有选择像其他同时代西方研究者那样去一味赞扬,(26)安必诺,何碧玉等:《西方传教士与中国现代文学》,《国际汉学》2007年第2期。而是在对比其他作家后作出了较为客观的评价:“苏雪林的《棘心》与《绿天》比不上巴金、茅盾与老舍的小说流行,在艺术上与他们相比还是略逊一筹。所以,如果将巴金等人的作品比作是激流中嶙峋、闪耀的巨石,那么苏雪林的作品就是巨石旁晶莹闪烁的小石子。”(27)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88.
对于诗歌研究,法国汉学界历来有“重古轻今”的传统。其原因或许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中国现代诗的历史很短。它在西方还没有像古诗那样受到人们的青睐,西方人对它了解甚少”。(28)Patricia Guillermaz,La Poésie chinoise contemporaine:Anthologie,Paris:Seghers Vichy,p.29.另一方面,法国早期汉学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迷恋也间接造成了他们对中国新诗的轻视。米歇尔·鲁阿就曾嘲笑他们:“老是说新诗到底不如文言诗,把20世纪当作是中国诗歌的终止也无妨。”(29)何碧玉:《法国汉学家心目中的五四文化运动》,《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3期。
实际上,这样的论断并不全面。在法国,最先试图对中国新诗作总体描述的是明兴礼。(30)钱林森:《中国文学在法国》,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312页。他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顶峰》一书里,专章讨论了新诗,可以说这是法国汉学家追寻中国新诗神的开始。他对中国新诗的成就给予了充分的评价,认为30年的白话文文学运动在诗歌方面的收获的确丰富,其中不乏佳作。“培育了诗才,积累了经验,古人从未企及的诗情也被表达了出来,新的形式也获得了成功。”(31)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19.各种思潮影响下的新诗似乎朝着两种不同的趋势行进,“一种是更纯洁、更超脱,在追求宇宙中的永恒之美。另一种是现实主义之美,在努力表达人们心灵中的感觉”。(32)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19.1949年后,后者似乎更占优势,但他认为“能将‘艺术’与‘人生’结合在一起的天才会在静默中出现”。据此,明兴礼分门别类地介绍了各种思潮的代表诗人:“浪漫主义歌者”徐志摩,“高蹈派”诗人闻一多,“象征诗人”卞之琳,“十四行诗人”冯至和“人民现实主义诗人”艾青。在他看来,西方的贡献对这些诗人来说更像是一种器物,而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模仿,其作用只是帮助解决传统文化一直以来所面临的难题。他们既植根于中国土壤,又呼吸着新世纪的意识,无疑是现代中国一代诗神,代表着中国新诗的实绩和发展方向。这种论断与后来米歇尔·鲁阿的“夺胎换骨”(33)Michelle loi,Roseaux sur le mur:les poète occidentalistes chinois:1919-1949,Paris:Gallimard,1980,p.571.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明兴礼将徐志摩与闻一多看作是比肩而立的执牛耳者,“他用细腻的感觉与高尚的理想为刚出生的新诗开辟了一条通向完善的大道”。(34)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20.“徐志摩的诗句布置匀称,但匀称中也夹杂着变化,不显得单调乏味。声调自然和谐,音韵铿锵婉转,宛如一曲清歌。用词华丽壮美,但绝不是过分的雕琢。这些都使这首诗像一副矗立在白绢上的水墨山水画一样,辽远空阔,让人不由跟着作无边的遐想。”(35)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28.而闻一多却兼有文人和革命者两种性格,“文人要求他写有形式、有规矩的文章,用新眼光去重新评估事物。革命者却要求他用凄凉的笔触去记录时代的悲剧,要求他在诗中开辟新途径,创造新格局”。(36)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29.明兴礼认为卞之琳和冯至也是这一诗国的“新形式”的创造者,前者在中国现代诗坛开了印象派的先河,后者是中国的“十四行诗的大师”,前者诗风显然受到了波德莱尔、马拉梅、瓦莱里、亨利·阿姆、里尔克和T.S.艾略特的影响,后者不仅欣赏歌德和里尔克,也很喜欢唐朝的大诗人,他们用各自的创造实绩丰富了中国新诗的内容,继徐志摩、闻一多之后,把过去和现在、西方和东方联系起来。至于艾青,据这位汉学家看来,虽然他的个别诗作缺少对美、宇宙与真理的映射,(37)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48.但仍不失为新文学运动中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之一。
在对中国新诗进行评论的同时,明兴礼也尝试翻译了徐志摩、闻一多、卞之琳、冯至与艾青的部分代表作。这些完成于20世纪40年代的翻译作品不仅是中国新诗外译的早期例证,也是明兴礼本人用实践对翻译策略作出的回答。许渊冲曾指出:“……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译诗不但要传达原诗的意美,还要尽可能传达它的音美与形美。”(38)许渊冲:《翻译的艺术》,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1984年,第134页。实际上,西方语言与汉语之间距离甚远,“三美”往往不可兼得。面对这一难题时,明兴礼选择了较为灵活的翻译方式,根据诗人风格的不同来决定“意”“音”“形”之间的取舍。
以下是明兴礼对徐志摩、卞之琳诗句的翻译:
“女郎,单身的女郎,Jeune fille,jeune fille toute seul,你为什么留恋Quel attrait vous retient,这黄昏的海边?Sur la plage au crépuscule?女郎,回家吧,女郎!”Jeune fille,rentrez chez vous,jeune fille!“阿不;回家我不回。Non.Rentrer :certes non,我爱这晚风吹!”———J′aime le vent du soir.在沙滩上,在暮霭里,Sur la grève,sous le ciel strié au coucher du soleil,有一个散发的女郎———Une jeune fille échevelée徘徊,徘徊。Erre de ci de là.(徐志摩:《海韵》)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Debout sur le pont vous contemplez le paysage,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Du balcon ceux qui contemplent le paysage vous contemplent.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Le chair de lune orne votre fenêtre,你装饰了别人的梦。Et vous ornez les rêves d′un autre.(卞之琳:《断章》)
明兴礼认为,徐志摩与卞之琳都是非常注重韵律的诗人。“徐志摩是中国最浪漫、最讲究音律,也是最受人欢迎的一位诗人。”(39)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20.与徐氏相似,“卞之琳也注重诗句内部的完美布置和段落间的音韵和谐。他创作的诗句较为随意,非常突出押韵效果,段落布置充满艺术”。(40)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34.所以,在把他们的作品转换为法语的过程中,明兴礼不求“形似”与“形美”,转而将重点放在“意美”与“音美”上,力图达到一种音乐的美感,进而使两位诗人的风格得到呈现。
在翻译闻一多的《死水》时情况则发生了改变: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C′est un fossé d′eau morte,sans espoir,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Aucune brise n′y soulevera la moindre ride,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Autant y entasser la ferraile hors d′usage,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Et y vider les détritus de vos cuisines.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Peut-être le vert-de-gris deviendra-t-il émeraude,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Sur les vieilles boîtes,la rouille eclora-t-elle en fleurs de pécher;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N′empêchons pas le gras étendre son voile de mousseline,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Et la putréfaction d′exhaler ses nuages roses.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Laissons l′eau morte fermenter en liqueur vermeille,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Prodiguer la blanchatre écume de ses perles;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Le rire des petites perles se fond en des perles plus grosses,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Que crèvent les moucherons,profiteurs de la vendange.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Un tel fossé d′eau morte,sans espoir,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Peut alors nous vanter l′éclat de sa fraîcheur,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Et si un crapaud excédé secoue le poids du silence,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On dira que l′eau morte a trouvé sa chanson.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C′est un fossé d′eau morte,sans espoir,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Non,ce n′est pas un jardin de beauté,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Mieux vaut laisser la laideur l′ exploiter,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Et nous verrons quel monde en sortira.(闻一多:《死水》)
明兴礼曾在著作中高度评价闻一多的《死水》,认为这篇诗作“不但铿锵有声,更是注重格律音节的新诗派的一篇宣言”。(41)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28.要向法国读者呈现自己所感受到的原作美,明兴礼不但要在译文中体现出“意美”与“音美”,还要尽力展现出一定程度的“形似”。鉴于法语译文很难企及汉字带给作品在整体上的“方正”之形,明兴礼就采取了变通之法,他使译文的每节内部保持对仗,每句内部由3~4顿构成,从而达到了法语式的整齐,也让整个译文读起来相当动听。换言之,明兴礼正是用“神似关照下的形似”,(42)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第53页。代替了浅层次之形似。
总之,明兴礼对中国新诗的翻译是一个由审美到传达美的过程。明兴礼不但精通中文,且对中国新文学颇有研究,所以他在翻译新诗时就会根据自己的感受与诗人的风格处理“三美”之间的关系。从这一角度来说,明兴礼对新诗的尝试性翻译也值得我们借鉴与研究。
明兴礼来自比较文学之乡,熟谙中西方文学的知识结构促使他在关照中国新文学时采用比较文学的视角。他对中西方文学的比较既包括证明“事实关系”的影响研究,也包括呈现“价值关系”与“交叉关系”的平行研究。
在影响研究方面,明兴礼通过实证的方法考察了西方作家在主题、风格与写作技巧等方面对中国新文学作家所产生的影响,并结合对作者生平与作品的分析展现这种影响的根据与具体表现。比如:“巴金十五岁开始读廖抗夫、艾玛·高德曼与克鲁泡特金,这些人的作品正写出了他心中想要说出的话”;“巴金曾多次阅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所以他的英雄观与罗曼·罗兰十分近似”;(43)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p.25~26.“老舍也因借鉴了狄更斯学派的风格而不知如何对资料进行组织,所以他小说的情节还略显单薄”;(44)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54.“在《原野》尤其是在《雷雨》中,曹禺吸收了希腊的宿命、宇宙与悲剧气氛,这也使曹禺的戏剧与一般的社会戏剧相比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特色。繁漪是整个戏剧中最具有悲剧性的人物,她的身上有克吕泰涅斯特拉、美狄亚与费德尔的影子。对曹禺影响最大是奥尼尔。《原野》的灵感来自于《琼斯皇》与《榆树下的欲望》,《北京人》则来自于《毛猿》。或许《悲悼》启发了《雷雨》的戏剧主题?”(45)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p.104~105.
值得注意的是,明兴礼对中西方文学的比较并不局限于梵·第根在《比较文学论》中所指出的,“一个放送者和一个接受者之间的二元关系之证实”。(46)[法]梵·第根:《比较文学论》,戴望舒译,台北:商务印书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7页。在他看来,尽管中国作家们不同程度地吸取了西方作家的世界观,并在人物描写方式与叙事技巧上对其进行了模仿,“但他们也会利用自己的经验使他们的作品始终保持着中国小说的独特风味”。(47)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22.所以,在影响研究的基础上,明兴礼也把中西方文学摆在一个相互的平等位置进行了平行研究。具体说来,明兴礼的平行研究主要包括两种模式。
其一,“连类比物”“相类相从”。有学者曾指出:“平行研究方法的第一种功能,是使文学现象‘连类比物’‘相类相从’,从而为总结民族文学、世界文学中的基本规律提供整理大量相似、相同或相通的文学事实。”(48)王向远:《比较文学平行研究功能模式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实际上,作为中国新文学的首批海外研究者之一,明兴礼在阅读、评述中国作家作品时也会以已有阅读经验、知识积累去寻找中西文学间的共性。明兴礼首先比较了巴金与罗曼·罗兰作品中对“个人追求与孝心的矛盾”的描写。他发现,《春天里的秋天》中的林与郑佩容、《死去的太阳》中的程庆芬与吴养清都因在父母之命的压力下最终以悲剧收场。在《家》中的结局稍微好一些,但我们看到琴是用善劝而得到母亲的同意,觉民却是因逃走而摆脱了祖父的留难。这一切都反映了父母权威对子女追求的干涉,而子女往往也会因孝心而选择让步。明兴礼认为:“这不单是中国一国的问题,罗曼·罗兰在《克里斯多夫》给我们描写了克里斯多夫那不可避免的心理变化,克里斯多夫要离家出走又因为可怜老母亲难以割舍的两难心理。”(49)明兴礼:《巴金的生活和著作》,上海:文风出版社,1950年,第101~102页.人类在面对两种不可兼得的客体时,要么很自私地将两件事调和起来,要么挑选一件而牺牲其他一件。这是很普遍的事实,是在人生大舞台上所演的悲剧,这也就是人类的命运。罗曼·罗兰描写的是母爱与个人使命的战斗,巴金所写的是孝心与爱情间的艰难取舍,在明兴礼看来,这两种都是人世间所常见的事实,有着实质性的相似性。在论述茅盾“长于女人的病态描写”的特点时,明兴礼也曾以《动摇》中方罗兰与梅丽夫妇失和的场面,与挪威当代著名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温塞特的《克里斯汀·拉夫朗的女儿》中的某些场面相比较,提出两者都笼罩着一种死寂的气氛,写的都是赌气、不理解的场景,主人公时而强忍怒火,时而勃然狂怒,时而冷笑,时而揶揄,时而苦笑,流下的是同样的泪水,表现的是一样的痛苦。(50)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p.44~45.不过,茅盾笔下的这种场面没有那么悲情、壮烈与浪漫,它更贴近我们的生活,更富有人性。而且,对于茅盾来说,这也只不过是巨型画幅上的一个微型细密画而已。
其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明兴礼在分析中国新文学特色时,也善于通过比较中外作者对同一主题的不同描写而凸显他们各自具有的特色与价值。他对茅盾与马尔罗的比较最能体现这一点。马尔罗《征服者》和《人类的命运》都是以中国近代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前者以1925年中国省港工人罢工为题材,后者写了1927年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斗争以及汉口工人运动被蒋介石镇压的历史事件。在对茅盾的《蚀》与马尔罗的《征服者》进行比较后,明兴礼发现两位作家虽然取材相同,但风格各异,他们分别从自己的视角观察这场革命的走向与浪潮:“马尔罗笔下的中国革命是多彩而洪亮的:被鲜血的颜色染红、革命气氛高涨且热烈。革命就如一首曲子,这首曲子中充满敲打之声,伴随着炸弹的爆裂与《国际歌》的重音。”(51)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42.而在茅盾的《蚀》中,却呈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革命场景:“天空是灰色的,天气阴沉得使人不快。他用来点缀陪衬革命的是恋爱的失败、革命参与者的抱怨、失望的痛苦,那些充满幻想且感情用事的女孩们是最容易被伤害的人。”(52)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43.《征服者》中的人物,“几乎都是男性,他们往往轻视女性,往往都雷厉风行,不会犹犹豫豫,不是恐怖分子就是无政府主义者。而茅盾笔下的大多数人物都很软弱,他们为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而焦虑,但却往往被失败与命运压垮”。(53)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42.总之,病态的爱情、病态的革命就是《蚀》的主要氛围,哪怕是《蚀》的标题也让人们联想到书中所描写的一定是太阳被遮蔽,理想被打碎,爱情消逝,革命失败的场景。明兴礼认为,正是因为作者经历与所处环境的不同,才造成了他们对同一主题却有了近乎截然相反的观察与描写。对于革命,茅盾不但见到了,而且还亲身经历了。在写《蚀》时,茅盾正处颓唐,在同大学生与小资产阶级接触过之后,他就变得冷静、麻木,从那以后他就用“感情用事”与“悲观主义”的棱镜去观察一切。而“充满热情的马尔罗见证了革命的高潮,他与革命运动领导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关系密切,所描写的场景反映出他的清晰智慧,同时也能听到他那革命之心的跳动声”,(54)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45.因而他的作品就更带有一种“行动性”和“亢奋”色彩。
除此之外,明兴礼还提出了众多相关平行研究的观点,比较了冰心、曹禺、郭沫若等人与西方作家之间的异同,如:“冰心同汤姆逊(Francis Thompson)一样,喜欢看见孩子们的微笑。但汤姆逊却比她看得深,汤姆逊看到了儿童的心灵深处,发现了那深处的奥秘。”(55)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p.81~82.“《群鬼》中的恩斯特兰、瑞吉娜、奥斯瓦尔德‘三人组合’也与《雷雨》中的鲁贵、四凤、周萍形成了对应。不同的是,恩斯特兰是一个苍白的失语角色,而鲁贵却是不可忽略的人物之一。”(56)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05.“郭沫若的文章热情奔放、体裁丰富,很有些像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的风格,只是郭氏还不及雨果的天才与力量。”(57)Jean Monsterleet,Sommets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Paris:Editions Domat,1953,p.108.
实际上,“平行研究的确是建立在类同可比性之上的一种比较文学研究类型,但是这种类同比较本身则是一种人为选择的阐释活动”。(58)曹顺庆,曾 诣:《平行研究与阐释变异》,《中国比较文学》2018年第1期。“连类比物”也好,“交相辉映”也罢,明兴礼通过选取特定对象进行的平行研究实际上都是通过借助他者来更好地解释与认知研究对象的具体做法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说,明兴礼的中外平行研究背后还具有一层深刻的阐释功能,这或许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西方文学间的关系。
或许以当代的视角看,明兴礼对中国文学的某些观点有些简略甚至可以说是过时,但如果将他的研究放到整个中法、甚至中外文学交流史的宏观背景中去审视,那么其价值就会得以充分显现。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开拓者不同,明兴礼主攻的重点不在译述而在评论,其研究对象不仅是巴金与鲁迅,也扩大到了其他著名中国作家如茅盾、老舍、曹禺、卞之琳、闻一多、艾青等才华卓越、英气勃发的中国现代文坛贤智。作为汉学家,明兴礼因长期在中国生活而拥有了丰富的“在地体验”,这也让他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西方中心论”的窠臼,将中国新文学摆在一个与西方文学相互平等的位置上进行平行研究。总之,作为一位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先驱者,明兴礼的研究成果无论对中国的译介研究还是对法国的汉学研究来说都是重要的起点与参考,他对这两者的推动与启发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与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