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江
学界关于政治地理学和地缘政治学的研究,著述颇丰,(1)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国内代表性的论著可参见王恩涌等《政治地理学:时空中的政治格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王正毅《现代政治地理学》,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肖 星《政治地理学概论》,北京:测绘出版社,1995年;沈伟烈主编《地缘政治学概论》,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5年;陆俊元《地缘政治的本质与规律》,北京:事实出版社,2005年;叶自成主编《地缘政治与中国外交》,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李华锋《论西方地缘政治思想演变的进程和特点》,《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7卷第5期;程 铭《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的概念探析》,《法制与社会》2011年第7期;冯淑兰《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的关系辨析》,《前沿》2013年第20期;沈伟烈《关于地缘与地缘政治的思考》,《地理教育》2017年第12期等等。但主要是从自然科学或学科体系思想出发,重点辨析二者在西方理论体系中的异同,认为其概念及理论思想皆发端于西方,反而忽视了二者思想在中国古代的展现。作为一个政权国家,政治过程与地理环境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系。本文在西方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理论基础上,反观中国历史政治地理,进一步阐释中国古代政治地理学思想的产生及其演变发展,旨在阐清现代之概念、西方之理论在中国史学研究中如何更好地运用,如何更好地发挥其理论价值,以便于消除在历史研究中因概念敏感或理论被直接套用而产生的困窘。
众所周知,历史政治地理作为人文地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地关系是其核心要素。国家政治现象与地理环境之间的相互运作关系,便是政治地理研究和探索的主要任务。政治地理概念的提出及其学科体系的构建,在西方学术环境中也历经过漫长的过程,形成不同的学派,其定义也不尽相同。西方政治地理思想及其学说体系的研究对象,主要导向于政权国家之间的全球化国际地缘关系,随着全球资本的扩张,曾一度成为某一政治集团对外扩张的理论依据。发端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就是在最初“政治地理”思想基础上的一种变形,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其理论体系呈现多元化。
在中西方世界历史进程中,因国家发展模式和主权政治目标的不同,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理念的出发点也有着实质性差别。西方历来主张单一的民族国家发展模式,其民族与国家理念主要是受资本与阶级利益的驱动,政治地理或地缘政治理论的形成也离不开这一背景。对于中国而言,在历史上客观地形成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格局。进入近代,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成为时代主题,地缘政治理论服务于资本扩张的情形无从谈起,故而这一理论体系迟迟未能在中国形成。但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中所蕴含的理论逻辑,在研究历史上的国家政治体制和各民族政权间的关系时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无论是政治地理还是地缘政治,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是“政治”与“地理”之间的关系,这里面会涉及政权国家内部中央与地方的行政体系,政治运行在地理环境中的具体举措,国家之间主权与疆域的纠葛,政权之间借助地缘优势而结合的各种联盟,等等。
政治地理学理论的形成是在近代以后,但其思想渊源发端较早。然而,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思想在中国古代也早已有之,且源远流长。中国政治地理思想有其独特的思想体系和发展脉络,这也是中国政治地理学和地缘政治学发展的思想基础与实践源泉。同时,在政治制度、政治环境以及地理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制约下,促使中央对地方权力体系重新调整,形成一套较为稳妥的地缘政治结构。通过对西方政治地理的研究对象、内容、范围等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这些方法完全可以被借鉴到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中。
“政治地理”一词,最早由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1897年,德国地理学者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出版了《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politik)一书,这也是当时第一部以“政治地理学”命名的专著,拉采尔也成为学界公认的“政治地理理论的鼻祖”。(2)Alexandros Stogiannos,The Genesis of Geopolitics and Fridrich Ratzel,Dismissing the Myth of the Ratzelian Geodeterminism,Springer,2019,p.10.但政治地理学的思想渊源,萌发较早,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在《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等论著中都曾有过相关的论述,主要涉及政治活动与地理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随后发展成为一种学说甚至学科体系。
目前对政治地理学的内涵以及研究对象的界定,学界仍未达成共识。在西方政治地理学的发展历程中,主要形成了4个流派,即有机组织学派、政治景观学派、政治生态学派和统一领域学派。我们知道,近代人文地理学萌发于西方,拉采尔的老师德国地理学者李特尔(Karl Ritter)最早对人地关系与地理学之间的关系进行过较为系统的阐述,在人地关系中,首先提出人是地理研究中的核心观点。随后,受达尔文进化论学说的影响,拉采尔对国家组织形式和政治地理进行了深化理解,认为人是地理环境的产物,同时把位置、空间和界限作为支配人类分布和迁移的重要因素。他在《政治地理学》中明确指出,政治地理学要“阐明国家和国家存在的地理环境之间关系的科学”,认为国家与地上的一切生物一样,是在地理要因和地理事实影响下生存的有机体。(3)[日]饭本信之:《政治地理学研究》,东京:中兴馆,1935年,第2页。以德国豪斯浩弗(K.Haushofer)和瑞典契伦(Rudolf Kjellen)等为主的组织学派代表,认为政治地理学就是对国家这个有机体所作的空间研究。(4)王恩涌等:《政治地理学:时空中的政治格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页。如豪斯浩弗就认为,“政治地理学系研究政治有机体的空间与其结构的学问”。(5)[美]潘 赛等:《世界政治地理》,彦屈远译,台北:世界书局,1975年,第32页。政治景观学派,认为政治地理学系对政治景观的研究,主要从所有的文化景观中观察、分析与记录全部的政治景观的项目,以及它们在空间形式上的完成。其代表人物,如美国的惠特莱西(D.Whittlesey)认为,“政治地理学的实质,系世界上各地区政治现象的区别”,“政治地理学的要点为政治区域”。(6)Derwent.Whittlesey,The earth and the state:A study of Political Geograph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44,p.vii.哈特向(R.Hartshorne)则认为,“政治地理学为研究政治区域的科学;更明细言之,为研究作为地区特征的国家与地区其他特征之关系的科学”。(7)[美]潘 赛等:《世界政治地理》,彦屈远译,台北:世界书局,1975年,第25页、第27~28页。政治生态学派,因受地理生态学的影响,其目标不在政治区域的叙述和解释上,而是关注于人类对其所居住区域内的特征,认为政治地理学是社会集团“对其所居区域自然环境的政治地理上之适应”之研究。(8)[美]潘 赛等:《世界政治地理》,彦屈远译,台北:世界书局,1975年,第28页。换言之,即研究人类所组成的社会集团如何从政治地理上适应其所居住的区域自然环境。(9)王恩涌等:《政治地理学:时空中的政治格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2页。代表人物有美国的鲍曼(I.Bowman),荷兰的范根堡(V.Valkenbury)等。“政治地理学就是国家地理学,它为国际关系提供一种地理上的解释”。(10)Samuel Van Valkenburg and Franklin C.Erickson,Element of Political Geography,New York:Prentice-Hall,inc.,1939,p.vii.政治生态学上的观点,已经牵涉到国家力量的状况,包含着社会全部政治行为的研究。统一领域学派,则认为政治地理学应研究政治观念如何转化成政治区域,以及在特定的政治区域内的政治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其代表人物如美国的琼斯(S.B.Jones)等。(11)王恩涌等:《政治地理学:时空中的政治格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2页。琼斯所提出的“统一领域理论(Unified Field Theory)”与其他学派不一样之处,即试图从动态角度对政治区域内的各种因素进行综合分析。
除以上4个流派之外,还有一些学者也对政治地理学研究对象做过具体的阐述,如W.G.伊斯特认为,“政治地理学集中研究国家的内外关系……首先是政治活动对现实地理的影响,其次,是政治现象、问题和活动背后的地理意义”。(12)Wooldridge,S.W.East,W.G.,The Spirit and Purpose of Geography,London:Hutchinson University Library,1951,pp.123~124.转引自王正毅《现代政治地理学》,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页。英国学者R.缪尔(R.Muir)认为,“政治地理就是对政治系统运行的过程和周围环境的关系进行研究”。(13)Muir R.,Modern political geography,London:Macmillan,1981,p.27.科恩(Sawl Cohen)认为,“政治地理学研究政治过程的空间属性”。(14)Martin Ira Glassner,Harmj.De Blij,Systematic Political Geography,New York:John Wiley & Sons,1980,p.3.H.W.魏格特则认为,“政治地理学,作为人文地理学的一个分支,研究人地关系的一个特殊方面,特别是注重地理因素和政治实体关系的研究”。(15)Martin Ira Glassner,Harmj.De Blij,Systematic Political Geography,New York:John Wiley & Sons,1980,p.2.亚历山大(Alexander)和Goblet认为,“政治地理始终是对国家疆域、边界和行政区划的研究”。(16)Martin Jones,Rhys Jones,Michael Woods,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geography,space,place and politics,New York:Routledge,2004,p.2.
可见,西方政治地理学主要聚焦于3个方面:人及社会集团在地理环境中的表现,在国际环境中各政治组织间的关系,国家政治区域的变化。
政治地理学概念自上世纪初就已经传入中国,但是百年来并未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政治地理学理论体系,就其概念和研究对象、研究内容以及目标等而言,大部分仍旧借助国外理论,在编撰各种大型工具书时,都对“政治地理学”概念作过简单阐释。《中国大百科全书·地理学卷》中对政治地理学的定义为,“研究人类社会政治现象的空间分布与地理环境关系的学科。着重分析政治区域的结构和功能以及政治区域之间的相互关系,是人文地理学的一个分支。政治地理学主要研究国家的领土、疆界、首都、行政区划以及飞地等政治现象,国际政治关系的格局及其发展变化,为国家的政治决策、国际事务等工作提供依据”。(17)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地理学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第481页。《中国方志大辞典》对其研究内容作了进一步阐释,“包括领土、领海、政区的划分及历史变迁、疆界等。政治地理学者与历史学者、政治学者合作,分析国家的产生、发展及地理条件等对国家制度与政策的影响”。(18)《中国方志大辞典》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方志大辞典》,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2页。
就其研究对象而言,《西方思想3000年·思想篇》“政治地理”条目中,认为政治地理学“旧名‘地缘政治学’,是政治学与地理学相互交叉的产物”。认为“人类的政治活动指人们在各种政治组织领导下的有组织的行为,在空间上表现为各种规模和类型的政治区域,这些政治区域即是政治地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19)孙鼎国,王 杰主编:《西方思想3000年·下》,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年,第1842页。《社会科学学科辞典》认为:“政治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是政治区域的演变、结构与功能;国际政治集团的组合与作用;政治疆界的分析与划定。研究任务是研究国际政治关系的地理背景,探讨地理条件对国家制度与政治决策的影响;研究合理利用国土,使国家的发展与人民生活的改善相互协调。”(20)张光忠主编:《社会科学学科辞典》,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0年,第1073页。在《政治学辞典》中,认为政治地理学是“研究人类社会政治现象的空间分布与地理环境关系的政治学与地理学的交叉学科。主要包括政治疆界的形成与演变,各类政治区域的结构、功能及其相互关系,国际政治关系的地理背景、格局及其发展变化等,为国家的政治决策、国际事务的处理等提供依据”(21)王邦佐等编:《政治学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36页。,其“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阐明各国在当代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揭示各国社会经济和政治发展的特殊性,为制定有关政策和军事战略提供地理依据”。(22)郑文翰主编:《军事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757页。
同时,学界先贤也作出了总结。李旭旦指出,政治地理就是“研究国家与地区等各种类型的领土内与领土间的政治活动现象之地理分布或空间布局”。(23)李旭旦:《人文地理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4年,第208页。王正毅在《现代政治地理学》前言中将其定义为,“政治地理学是人文地理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同时又是一门介于政治学和地理学之间的边缘学科,主要研究人类社会的政治活动及其过程与地理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24)王正毅:《现代政治地理学》,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前言”第1页。肖星认为,“政治地理学是研究人类社会政治现象的空间分布及其与地理环境关系的学科”。(25)肖 星:《政治地理学概论》,北京:测绘出版社,1995年,第1页。
质言之,政治地理学就是要对人类社会的政治活动及其过程与地理之间的相互关系等作出相应的阐释。需要从两方面去认识:“一是地理环境对于人类社会政治行为和决策的影响;二是人类政治行为和决策对于地理格局的反作用。”(26)鲍觉民:《关于政治地理学的几个理论问题》,载王正毅《现代政治地理学》“代序”,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页。换言之,即从空间角度去研究社会政治现象和政治过程产生以及发展的原因与结果,揭示社会政治现象以及政治过程对地理空间的改变,研究的焦点集中在某一政治区域(27)政治区域,有三个基本的构成要素:一是政治系统,如国家、政府、国际组织、地区群体等;二是人口,包括人口数量、密度、人口迁移以及种族分布等;三是地理区域,如领土、疆界、资源以及势力范围、联盟等所指的区域等。王正毅:《现代政治地理学》,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前言”第4页。上,这也成为现代政治地理学研究的重点所在。
英国政治学权威拉斯基曾就官僚政治作出概括:“官僚政治一语,通常是应用在政府权力全把握于官僚手中,官僚有权侵夺普通公民自由的那种政治制度上。那种政治制度的性质,惯把行政当作例行公事处理,谈不到动机,遇事拖延不决,不重实验。在极端场合,官僚且会变成世袭阶级,把一切政治措施,作为自己图谋利益的勾当。”在这种政治形态下,官僚主义是其典型特征。
对比中西方理论体系,政治地理所涵盖的内容、研究对象、目标等逐渐系统化、明确化,形成一个较为完整成熟的结构。中国政治地理理论在借鉴国外理论的同时,也适当地结合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具体情况,把政治地理理论不断融进整个历史发展中。那么,中国政治地理在诠释历史时期各政权行政体系、疆域变迁、行政区划、军事外交等时是如何发挥其效的,中国政治地理思想又表现在何处?
毋庸讳言,西方近代政治地理学的发展和关注点,从起初独立的单一政治体,逐渐走向较大区域性的政治团体,甚至是国际政治关系的研究,理论体系也较为成熟,这对中国现代政治地理学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然而,古代中国作为一个独立的地域单元,其内部政权(政治势力)的统合与分裂,以及“中国”内部统一政权崩溃之后的分裂政治团体之间的政治秩序建设等系列问题,即中国古代王朝政权内部以及不同政权之间的政治地理问题,是研究中国政治地理以及地缘政治不可避谈的论题。对于前者而言,周振鹤先生有过专门的研究。中国历史政治地理作为政治地理学系统中的一个细小分支,(28)地理学包括自然地理学和人文地理学,政治地理学是人文地理学的分支,历史政治地理又是政治地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政治地理又可以细分为历史政区地理和历史疆域地理等。周先生运用历史学的研究方法去阐释历史时期的政治地理现象,这也是目前对中国历史政治地理进行专门研究的开拓者。其作《体国经野之道:中国行政区划沿革》对中国行政区划的变迁作了较为详细的探讨,从新的角度去诠释政区的历史沿革过程,“既通过政区的层级、幅员和边界等要素的变化来分析政治因素的主导作用,又从地理环境、经济文化背景中去透视政区的变化趋势”。(29)周振鹤:《体国经野之道:中国行政区划沿革》,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前言”第2页。统一国家内部的中央与地方行政关系,也是中国地缘政治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矛盾,是影响其结构的最大政治因素。(30)所谓地缘政治结构,即指受政治制度、政治环境等政治要素制约而形成的地理空间结构。对于中国古代来说,地缘政治结构主要是指地方行政制度约束下所形成的地方行政区层级结构,政治环境造就的行政区地理空间结构,以及监察区划的地理空间结构等等。影响“地缘政治结构”最主要的政治因素就是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之间的矛盾,因此中国历史上的“地缘政治结构”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型:第一类是有利于中央对地方控制的地缘政治结构,第二类是地方有较大自主权的地缘政治结构,第三类是中央与地方权力均衡的地缘政治结构。成一农:《唐代的地缘政治结构》,载李孝聪主编《唐代地域结构与运作空间》,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8页。对于后者而言,历史时期不同政权间的政治地理问题,则需要放置于特定的历史时段内作具体性探讨。中国内部“分裂”时期诸政权间的政治地理问题,是这一主题所要探讨的核心内容之一,也是中国古代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思想的“枢纽”所在。
中国古代政治地理思想的萌芽,可以追溯至春秋战国以前,《尚书·禹贡》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区域人文地理著作,综合记述了九州地形、水文等情况,从地理环境实际出发,分区治理,以便更好地发展农业水利。其中九州的划分与五服制模式,对后世统治者在加强中央集权与国家统治结构的合理布局上,提供了思想借鉴。就《禹贡》内容(31)其内容实际分为三大部分:一是九州的划分,二是导山导水,三是五服制。所谓九州是以名山大川为标志,划分天下为九个区域,即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州。五服,则是以王都四面五百里为甸服,而后每隔五百里往外增加一个圈层,形成甸、侯、宾、要、荒五服的圈层结构。周振鹤:《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7页。和九州边界的确定模式(32)三种确定模式:第一种为山地丘陵地区的边界,由山脉确定。如冀州由壶口、梁、岐而定,荆州由荆、衡而定等;第二种为高原、平原地区的边界,由河流确定。如兖州由济、河而定,扬州由淮、海而定,雍州由西河和黑水而定等;第三种为地形构成复杂地区,由山、河、海混合界定边界。如青州由海、岱而定,徐州由海、岱、淮而定,豫州由荆、河而定,梁州由华阳山、黑水而定。刘盛佳:《〈禹贡〉——世界上最早的区域人文地理学著作》,《地理学报》1990年第45卷第4期。而言,事实上,九州的划分严格意义上讲并非是行政区划,而是一种区域政治开发模式。限于彼时人力、物力,又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只能采取分区治理的措施。沿革地理学者一直认为这是国家行政区划的源头,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在《禹贡》“总纲”中就可以看到“禹敷土,随山刊木,尊高山大川”,(33)尹世积:《禹贡集解》,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页。即规划分布土地,循行山林,斩木除草,考察地势高低,定山川名字,很清楚地表明分区是为了更好地治理洪水,考之全文并未提到行政区划。“行政区划的基本前提首先是存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其次是这个集权式的中央政府对其所属领土进行有计划的分划,并在分划的区域直接设置地方政权进行治理。”(34)周振鹤:《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7页。当然,这并非意味着在国家出现的同时就开始行政区划。先秦的中央与地方关系,实质上是地方诸侯与天子共同治理天下的模式,诸侯对天子的义务主要是朝觐、进贡和协助征伐,中央政权对地方的管理是一种“委托”形式,而非直接管理。真正意义上的中央与地方行政关系是郡县制的实行,准确而论,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行政区划。先秦时期,是中国行政区划史的酝酿和形成阶段,是发轫期。(35)从国家产生起,中国行政区划的历史演进,至少经历了8个阶段:夏商周时期是酝酿阶段,春秋战国时期是形成阶段,秦至东汉为郡县制阶段,魏晋南北朝至隋为州制阶段,唐宋为道路制阶段,元至清为省制阶段,民国至今为省市区制阶段。这8个阶段也构成了中国行政区划史上的三大时期,即发轫期(酝酿与形成阶段),地域型时期(郡县制、州制、道路制和省制阶段),多元化时期(省市区制阶段)。王恩涌主编:《中国政治地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7~50页。《禹贡》所包含的两种模式,即“九州”与“五服”,前者所表达的是一种分区整治国土,开发国土的系统研究模式,后者是一种政治权力分配的设想,那种方方正正的圈层模式虽然没有出现,但在历代统治者处理中央与地方,边疆与内地关系中都有所体现。“五服制所体现出的是一个国家的核心区与边缘区的理想关系,而九州制体现的是一个国家内部如何进行政治分区以实行管理的实际体制,或者说是中央与地方的政治关系的一种地理体现。”(36)周振鹤:《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0页。
中国政治地理学有其特殊的一面,历史时期的政治过程与地理环境(37)地理环境之概念主要包含两个层面,一是指地球表面某一地域的自然因素,如地质水文,资源生物等;二是指人文因素,如国家、社会、民族、人口、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对于古代中国而言,地理环境之义更偏向于后者,政治过程的运作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人文因素上。之间的关系,不仅仅表现在“中国”政治圈与周边“他者”政治圈之间的相互作用上,同时也表现在统一政权内部的行政体系建置上。古代中国不同政权之间的政治关系,更多地表现在地缘政治上,即从地理视觉去诠释政治过程。而统一政权内部的政治秩序建设,则更多地表现在政治地理上,即政治过程中的地理考量。因此,这两种体系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并非如两次世界大战中西方“地缘政治”概念,为自己国家的对外扩张寻找理论依据。
自20世纪中叶以来,学界对政治地理学所关注的对象基本达成共识,即政治过程与地理区域的相互作用。截至目前,如前文所揭之定义,仍视其为政治地理学研究的主要方向。在政治地理学研究的三种尺度(38)三种尺度:第一种是国际或全球尺度,主要讨论全球的政治格局和世界秩序;第二种是国家尺度,主要研究国家的疆域,边疆区,国家之间的边界,首都的设置,国家的地理位置、形状等;第三种是地方尺度,主要研究国家的政区结构(层级与管理幅度),选举区地理,地方与中央关系,地方与地方关系等。周振鹤:《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7~18页。中,前两种(国际与国家尺度)可以借鉴西方政治地理理论,而第三种即地方尺度,几乎没有现成的理论可借鉴。周振鹤先生《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及其之后所主编的十三卷本《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以专著形式填补了政治地理之地方尺度研究的空白。中央与地方关系可以从两种层面来理解,一种是中央政权与地方政权,一种是中央集权与地方行政。前者主要表现于秦汉及之前的国家政治体系中,后者往往倾向于中央集权之下的行政区划上,是中央政权对地方政权的直接管辖和行政治理,而非如秦汉之前的君主与诸侯之间的委托“虚拟”管理。
历代王朝统治集团在处理本国与周边政权关系,在大一统政权出现分裂之后如何运用政治地理原则进行重新整合,以及统一政权内部的行政区划等方面,无不从历史地理角度去进行考量。中国古代政治史的研究,大多运用传统思维模式对政治思想或政治制度进行系统分析研究,却往往忽视了政治地理思想以及人地关系方面的探讨。中国古代的政治地理学发展大致可以体现在三方面:一是思想家对理想政治制度中地理因素的阐述,二是历史学家或地理学家将地理要素作为政治体制一个组成部分的观点,三是政治家利用地理因素解决政治问题的具体操作过程。(39)周振鹤:《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9页。纵观王朝政权的历史演进,除与周边异族政权之间的政治军事摩擦外,导致自身能否长久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统一的中央集权王朝如何处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这也凸显出上述第三方面的重要性。一个政权的权力运作,往往在实际操作中表现出它的不稳定性,那些制约政权稳定和权力均衡的变革因素,是历代政治家殚精竭虑之事。因此,运用地理手段来解决政治问题,不得不说是一种适宜的政治选择。
为了资本积累,不少西方国家在采取对外殖民扩张的同时,也不断寻求国际间合作。政治地理理论在西方逐渐转向新的模式,依据地缘优势来服务政治,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地缘政治理论在中国古代,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中原汉民族政权与周边非汉民族政权之间,统一政权分裂后的各诸侯政权之间,以及中国与邻近之国间的关系。
何为“地缘”?按吴传钧先生所言,“地缘”实质上是指地理环境关系的简称。(40)沈伟烈主编:《地缘政治学概论》,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页。日本《广辞苑》定义,“即地理环境生成的地缘关系”。(41)[日]新村出编:《广辞苑》,东京:岩波书店,1984年,第1537页。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又称地理政治学,是地理学与政治学之间的边缘学科。习惯认为是关于地理制约国际政治现象的理论。(42)蓝仁哲主编:《加拿大百科全书》,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8,第116页。它“根据各种地理要素和政治格局的地域形式,分析和预测世界或地区范围的战略形势和有关国家的政治行为。地缘政治学把地理因素视为影响甚至决定国家政治行为的一个基本因素”,(43)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地理学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第118页。是“关于国际政治中地理位置对各国政治相互关系如何发生影响的分析研究”。(44)《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2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第596页。视国家为世界政治空间的组成部分,其中彼此间所形成的国际关系模式,成为地缘政治的核心内容。地理位置和空间对国家安全、经济和社会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地理要素是构成地缘政治的基础,地理位置则是国家战略的关键点。质言之,地缘政治学,即把自然要素的地理与国家政治以及国际关系联系起来。
就其定义而言,斯皮克曼(Nicholas J.Spykman)认为,地缘政治学就是研究如何以地理因素为基础来制定国家安全政策。(53)王恩涌等:《政治地理学:时空中的政治格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3页。地缘政治说更多的是倾向于地理环境决定论。德国地缘政治学者豪斯浩弗认为,“地缘政治学是新的关乎本国利益的国家科学……一种关于空间决定一切政治过程的学说,它以地理作为广泛基础,而尤其是政治地理”。(54)Richard Henning,Geopolitic:Die Lehre vom Staat als Lebewesen,Leipzig:Hirzel,1931,p.9.杰弗里·帕克(Geoffrey Parker)认为,地缘政治学是“从空间或地理视角出发的国际关系研究”,(55)Geoffrey Parker,Geopolitics:Past,Present and Future,London:Pinter,1998,p.5.“(地缘政治学)是一个表达政治行为与发生这种政治行为所处的地球环境之间的特定关系”。(56)Geoffrey Parker,Geopolitics:Past,Present and Future,London:Pinter,1998,p.2.科恩将政治地缘学定义为,“对在以地理环境与视角为一端和以政治过程为另一端的这两者之间的互动分析”。同时,认为“环境由地理特征、模式和这两者形成的多层次地区组成。政治过程包括在国际层面活动的势力和国内那些影响着国际行为的势力。地理环境与政治过程都是动态的,每一方影响着另一方,又被另一方影响。地缘政治学就是要分析这互动的结果。”(57)[美]索尔·科恩:《地缘政治学——国际关系的地理学》,严春松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15页。地缘政治是以权利为中心而展开的相互对抗,“其焦点是理解和研究各国为获得政治权利与保持在地区和全球范围的影响力所作的各种努力”。(58)H.S.S.Nissanka,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Geopolitics,New Delhi:Vikas Publishing House PVT Ltd,1997,p.2.奥图瓦塞与戴尔比指出,“地缘政治本身是地理与政治相结合的产物,它具有语义上的相关性,而且它涉及到正在进行中的权利与政治经济的社会再生产”。(59)Gearoid O Tuathail and Simon Dallby,Rethinking Geopolitics,London:Routledge,1998,p.2.可见,现代地缘政治学是与国际关系紧密结合的。也就是说,政治地理学侧重于探讨政治活动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而地缘政治学则主要关注于地理环境与国际关系之间的关系。
地缘政治在原理论基础上进一步阐发,也逐渐被运用到现代国际关系中。如英裔美国战略学者科林·S.格雷(Colin S.Gray)和斯洛恩(Geoffrey Sloan)指出,地缘政治是“把历史知识与成熟的理论化能力相结合,其结果历来是一种有力的分析框架”,并释其为“一种空间关系与历史成因的理论,由此演绎出主张当代和未来政治与各种地理概念密切关联的解释”。(60)Colin S.Gray,Geoffery Sloan,Geopolitics,Geography and Strategy,London:Frank Cass Publishers,1999,pp.1~2.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y)认为,“地缘政治是指那些决定一个国家或地区情况的地理因素和政治因素的相互结合,强调地理对政治的影响”。(61)[美]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竞赛方案——进行美苏竞争的地缘战略纲领》,刘晓明,陈京华,赵 滨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8年,第6页。甚至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地理系教授约翰·阿格纽(John Agnew)把地缘政治定义为,“对融入了世界政治构成的地理假设、称呼和备忘录的考察”。(62)John Agnew,Western Geopolitical Thought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York:St.Martin’s,1985,p.2.地缘政治也是“关于支撑世界政治各种地理表现和实践的研究”,是“关于参与世界政治建造的各种地理假设、设计和理解的考证”。(63)John Agnew,Geopolitics:re-visioning world politics,London:Loutledge,1998,p.2.在西方国际政治格局演变中,地缘政治关系随着不同国家地区的发展情况,以及不同空间等级(64)即宏观、中观和微观等级。宏观层面包括地缘战略领域,中观层面包括地缘政治区,微观层面包括国家以及亚国家区域。[美]索尔·科恩:《地缘政治学——国际关系的地理学》,严春松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7页、第38页)而变得复杂多变。国家自身的强弱与国家利益的冲突,直接影响着不同国家地缘政治战略部署,同时也影响着国际政治关系的走向。当然,这些理论也绝非是地缘政治学所追求的最终目标。
近年来,中国学者对地缘政治学也进行过一些探讨,但研究重点仍旧放在大国地缘政治战略和新的地缘概念的介绍和评述上。对其理论的探讨主要集中在4个方面:一是对“冷战”之后地缘政治理论的总体走向进行归纳和总结;二是开始有系统地梳理各个国家的地缘政治思想,试图从这些国家的地缘政治思想发展中得到启示;三是开始尝试以中国的视角运用这些理论,并对这些理论的引进和介绍进行批判和发展;四是在介绍和引进新的地缘政治理论基础上,尝试性地结合具体国际政治事务进行分析,并且力争在国际学界关于地缘政治理论发展的争论中发出中国的声音。(65)刘 鸣主编:《中国国际关系与外交理论前沿:探索与发展》,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184页。地缘政治的概念虽然由西方首先提出,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的地缘政治理论完全借鉴于西方。相反,中国的地缘政治理论和实践要比西方早的多,其理论也有自己的特色。此处不再赘述,详见下文。
综上所述,地缘政治学可以从两个层面来阐述:其一,地缘政治学仍然以地理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为核心,着重关注地理对政治现象以及重大政治问题的影响;其二,从地缘角度去分析如何维护本国的自身利益,并作出相应的政治决策与战略部署。
“地缘”一词,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逐渐流行起来,除地缘政治外,还有地缘经济、地缘文化等。检索史籍,“地缘”最早是以“缘地”之意出现于《管子》卷十二《侈靡第三十五》,“故缘地之利,承从天之指,辱举其死,开其国门,辱知其神。缘地之利者,所以参天地之吉纲也。承从天之指者,动必明。辱举其死者,与其先人同;公事则,道必行。开其国门者,玩之以善言”。(66)《管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8页。国家顺应地利,遵循天地规律,可使行动明确举措得当。“缘地”,即地理缘由,是分析某一国家或特定区域的社会经济与军事外交等方面的重要因素之一。“缘地”就是“地缘”的古代表达,“地缘”就是“由地理位置上的联系而形成的关系”,(67)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85页。是指“人类在地理空间区位以及自然与人文环境中相互交往缘由而发生的社会关系”。(68)沈伟烈:《关于地缘与地缘政治的思考》,《地理教育》2017年第12期。地缘政治是“西方国家关于国家或地区的政治、军事活动制约于地理环境的一种学说。其基本观点是:国家的政治、军事尤其是对外政策是由地理因素决定的”,(69)中国军事百科全书编审委员会:《中国军事百科全书》,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45页。就是有地理因素参与下的政治过程。
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有其独特的地缘条件,位居亚洲东部,东临太平洋,属于海陆复合型,高山大川与高原沙漠成为地理外缘,致使历代中原王朝处于一种较为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对他国的文明与国力缺乏足够的认识,最终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下中国观。使得古代中国地缘政治的着眼点落在大陆周边邻国上,而在海洋全球视域上则显得较为轻淡,比西方现代地缘政治概念范围小的多。也正是这一地缘环境,使得中国在战略上表现出“内敛”的一面,“中国的地缘政治战略不是扩展战略,不是进攻战略,而是防御战略、固守战略,是和平地缘战略”。(70)叶自成主编:《地缘政治与中国外交》,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142页。现代意义上的地缘政治,其前提条件是要有独立主体政权的存在,即国家主权领土、人口、边界等必须要有明确的界定,而古代中国王朝政权,则显然不完全具备现代意义上主体政权的要素。因此,古代中国地缘政治概念绝对不能用现代地缘政治概念去套用。事实上,在西方提出地缘政治和使用这一词语时,中国先贤们早在千年前就有过相关论述,这一点似乎与西方政治地理思想的渊源颇为相似。
中国特有的地理条件,也塑造了古代中国独特的地缘观。历代中国大一统王朝努力打造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国际政治秩序,即朝贡体系,便是最好的例证。文化至上的心理,也使得国家在考虑和处理内外政治关系时,往往忽视国家自身所承担的实际经济效益。尤其在处理与他国关系时,往往以“中国中心论”为价值评判标准,尝试性地去打造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这一观念也时刻影响着中国古代的地缘政治观。在王朝政权内部,则又形成以儒家观念与地理因素相结合的权力层级分布体系,即行政区划。历史时期的中原,不单单是指黄河中下游的地理区位,更是代表着王朝政权合法化,以及中国居天下之中的地缘政治理念。其中地理区位因素,也时刻影响着国家战略的部署。而天下中国观理念,又蕴含着统一王朝政权分裂之后的“国家认同”与“族群认同”。象征天下正统的中原政权,也是历代史家着重书写的焦点所在,国家分裂时期尤为明显。
中国古代地缘政治思想偏重于实践,具有明显的经世致用色彩,主要包括北守南融、以藩为屏、以夷制夷、合纵连横、屯垦戍边、富国强兵等。(71)尹朝晖:《中国古代传统地缘政治思想评析与现代启示》,《太平洋学报》2013年第2期。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很明确地认识到地理环境对政治活动的重要影响。管仲云:“地者政之本也,是故地可以正政也。地不平均和调,则政不可正也;政不正,则事不可理也。”(72)《管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页。同时,针对彼时诸政治势力具体形势,因地制宜,提出了不同的地缘战略和地缘策略,如近亲远礼、全近而远攻、服近而强远、审时度势等策略。(73)叶自成主编:《地缘政治与中国外交》,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156~157页。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诸侯争霸与列国对峙时期,频繁的政治外交与军事活动是这一时期的社会特征,战争与政治,战争与地理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战争本身就是政治性质的行动,从古以来没有不带政治性的战争”。(74)《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79页。此时也是中国政治地理思想发展的关键时期,在围绕列国兼并战争如何取胜方面,诸多谋士提出适时合宜的地缘战略思想,如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政治地理思想,范睢“远交近攻”的政治地理观。不同国家的政治行为,其综合影响因素固然不同,但地理环境的优劣是首要考虑因素。
在中国古代政治地理思想中,战争作为国家政治活动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其胜负直接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存亡与政治走向,但战争的取胜往往是一个综合性因素,不免涉及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如孙武《孙子兵法》,其中不仅体现出军事地理学的端倪,也表达出地缘政治学的内涵。类似的还有《六韬》《黄石公三略》等。三国时期诸葛亮《隆中对》提出三分天下的政治地理观,着重分析了区域政治地理因素对国家之间的政治行为与军事斗争的影响和作用,这也是中国古代政治地理思想的表现。
从上述概念及理论的梳理中不难看出,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之间既有共通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学界对两者之间的关系,大致有4种观点:一是认为二者概念类似,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具体研究方向是一致的。两者探讨的问题主要是涉及到两大方面,即地理环境与政治过程,“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之间,在研究方法和分支学科上没有什么不同”。(75)陆俊元:《地缘政治的本质与规律》,北京:事实出版社,2005年,第94页。王逸舟先生认为两者可以在同等意义上加以使用,称为“地缘政治理论”。(76)王逸舟:《当代国际政治析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8页。二是认为地缘政治学是政治地理学的重要部分或分支,是从政治地理学中衍生出的。在有关“地缘政治学”的各类辞典中可以看出,大部分认为两者是等同的。《中国大百科全书》将地缘政治学视为政治地理学的从属学科,是西方政治地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流派。就学科发展而言,政治地理学也为地缘政治学提供了直接的理论来源。三是认为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从某种程度而言,“地缘政治学可被称为应用政治地理学”。(77)R.J.Johnston and P.J.Taylor,A World of Crisis?Geographical Perspectiv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6.四是由于“二战”原因,使得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划清界限,毫无关系。事实上,政治活动(国家内部的政治活动以及国家之间的外交活动等)的展开,无论在国内、外都是在一定的时空范围之内且受其制约,这便天然地赋予了地理环境与政治活动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具体而言,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理论在形成学科体系后,其所属研究范围与研究方法不同。纵观西方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的发展,地缘政治学确实是政治地理学所滋生出的一种特殊理念。18世纪之前的政治地理学,属于政治学范畴,可以说是政治学的重要分支,其思想的表达与中国古代政治地理观颇有相似之处。18世纪之后,西方政治地理学逐渐被赋予了地理因素,地理环境的蕴意显得愈加浓厚,这便自然使其走向地缘政治方向,即从地理环境入手去分析政治活动。无论是政治地理学还是地缘政治学,都是以地理学研究方法为基础,从空间角度去研究人类社会政治现象和政治过程产生和发展的原因和结果。(78)冯淑兰:《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的关系辨析》,《前沿》2013年第20期。
西方地缘政治学一直包含着运用地理学知识的内容来服务于国家的目的,是依据地理要素来分析并预测较大空间或地区范围的战略形势,通过对地理位置以及资源人口分布等来制定相应的政策。按学科划分,地缘政治学属于政治学范畴,是对政治现象的地理学解释,目标指向国家统一,进而了解国家的本质。而政治地理学则属于地理学范畴,是关于地理现象的政治学解释,是人类居住场所(地表空间)的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以及国家权力的分布,及其所受空间形式制约的研究。事实上,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研究方法,地缘政治学是以国家政治现象为根本,国家生活状态并非是其研究的根本任务,国家行为才是地缘政治学研究的前沿。如赫尔曼·劳顿沙赫指出,政治地理学的的观察方法是静态的,而地缘政治学则通常是动态的。前者的主要着眼点是分析、分类和比较等方法,后者的着眼点则是在其综合概念下追踪各种政治势力及其运动发展的轨迹。(79)程 铭:《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的概念探析》,《法制与社会》2011年第7期。政治地理学更加侧重反映国与国之间的地理差别,即自然条件的差异。通过分析地理差别,进而对政治形态的分布等进行归纳总结,以便找出其地理特征,对国家的政治运行作地理注解。地缘政治学是考虑到国家空间的需要,试图借助地理条件来为国家的政治发展提供理论指导,即试图借助理论总结来指导现实的政治运行。
在研究尺度上,地缘政治大致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指一个国家与周边国家的地缘关系;二是指比一个国家的周边范围更广泛的地区,是区域主义或地区主义的地缘政治;三是大的地缘政治,是世界范围内的地缘政治,把世界当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进行研究。(80)叶自成主编:《地缘政治与中国外交》,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序论”第2页。但这个研究尺度却与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学的研究范畴基本一致,即从国际或全球尺度,国与国间的政治关系角度。在其核心研究思想上,二者也存在很大的相似之处,这也是最关键的地方,即人地关系与空间关系,地理环境对国家或世界不同地区政治力量的时空影响,以及不同政权之间或不同区域之间的相互作用。政治地理学与地缘政治学是同根同源的,属于两个交叉学科的概念。
事实上,地缘政治学的研究范围要比政治地理学的宽泛,涵盖了陆海空和全球战略的研究,“地缘政治学用整体论的研究方法,其目的是把不同的现象结合起来,并把它们看成一个整体而予以描述和解释”,“地缘政治学为从动态的空间角度考察问题提供了唯一可行的方法论”。(81)[英]戴维·米勒,[英]韦农·波格丹诺等编:《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国问题研究所等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90~291页。地缘政治学,“根据行为模式的不同可将它们分成两大类:冲突的和联合的……根本上而言,它是将国家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国家要么通过相互间的武力冲突来解决它们在特定的地理空间中彼此存在固有问题,要么通过合作手段来尝试解决这些问题”。(82)[英]杰弗里·帕克:《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刘从德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年,第201页。冲突性观念成为地缘政治学的主导思想,也被视为标准的地缘政治过程。作为世界政治舞台上的组成部分——空间客体,其相互作用构成了空间现象。地缘政治学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诠释这些空间客体作为整体组成部分的行为及相互作用,其目标则在于了解整体地缘政治空间和任何既定时间里在其中发挥作用的过程。(83)[英]杰弗里·帕克:《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刘从德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年,第9页。
可见,地缘政治学就是研究国际层面的政治地理,而政治地理学则主要研究国家层面的政治地理。政治地理学更加倾向于政治过程中的纯科学性知识研究,而地缘政治则是致力于国家政策的应用型科学研究。前者更多的是表达一种静态的分析过程和结果,后者是从政治结果找地理原因,是一种动态的概念表达。当然,这也只是为了学科发展需要而作出的具体划分,在学科研究方法、范围、内容以及目的等方面与传统政治地理学有了较为明确的区分。
无论两者在西方如何发展演绎,但在中国至少在古代中国并非如此。众所周知,西方是一种“海洋商业文化”,东方则为“大陆农业文化”,这两种因地理环境差异而导致的不同文明形态,其地缘政治之环境决定论所体现出的内容也不尽相同,即古希腊学者所提出的“气候决定论”“海洋决定论”,中国古代先贤所认为的“土地(地形、土壤)决定论”“水文决定论”。(84)宋正海:《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发生发展及其在近现代引起的误解》,《自然辩证法研究》1991年第9期。古代中国地缘政治理论的发展相对西方而言,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和特殊性。尽管战国时期邹衍所提“大九州说”,在某种意义上体现出世界性概念的意思,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世界观,仍然是中国古代地缘政治以及政治地理思想产生的主要地理空间观。
同时,王朝政权的统一与分裂事实,使得早期学者们在借助地理环境分析国家政治过程中,不得不与军事战略结合在一起。如此,致使古代中国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理念合二为一。
可以看出,在中国古代国家政治活动中,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所表达的思想趋于一体,相互包含。同时,也表现出与西方概念截然不同的理念,即中国古代政治地理学所涉及到的仅仅是与中国或者中原王朝政权有直接关系的国家或地区。这样使得中国古代地缘政治的关注点,主要集在中国范围内不同区域之间的相互关系上,最多扩展到与邻邦之间的政治军事关系。中国古代的地缘政治研究范围主要包括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历史上与中国有着联系的现今不在中国版图内的国家与中国之间的地缘关系;第二层次是现今在中国版图内,历史上分裂时期各分裂政权之间的地缘关系,以及统一时期各政权及部族之间的地缘关系;第三层次是华夏与“夷狄”之间的关系,以及版图范围内各区域板块之间的地缘关系,如南方和北方、中心和边缘的关系。(85)于爱华:《南宋地缘政治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云南大学,2010年,第25页。换言之,即外地缘、次外地缘和内地缘。(86)外地缘,指处于中国疆土之外但又在历史上与中国关系十分密切的国家与中国的关系,也是今天严格意义上的地缘关系;次外地缘,指过去在很长时期内不在以汉族为中心的政权的管辖之内,但又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后来与汉族融合为一体,成为中华民族一员的周边少数民族的政权,它们与中央王朝和以汉族为主体的政权的关系,看成是地缘政治关系;内地缘,指即在今天中国的版图内,把不同时期出现的以中华文化为主体文化的国家之间的关系,看作是地缘政治关系。叶自成主编:《地缘政治与中国外交》,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序论”第5页。后两层次范围,不仅是历代中原王朝地缘政治关系的重中之重,也是国家命运存亡与社会能否继续安稳发展的关键点。诚然,中国古代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仍旧强调地理环境的作用,但绝非如西方之“地理决定论”。西方地缘政治理论的提出者大多为军事家,主要是为国家军事扩张服务。而中国古代地缘政治思想的提出者,大多为政治家,主要强调地理因素为政治服务。相较而言,中国古代地缘政治观更加注重政治作用。
要之,古代中国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思想有不可分割的成分,其内涵相通,并非因现代意义上的学科划分而致使所表达出不同的政治蕴意。中国古代地缘政治思想有其特殊之处:首先,它由政治家提出,来源于政治实践,满足于国家政治需要,而非如西方的地理高于政治,为国家扩展和侵略服务。其次,中国地缘政治在范围和理论发展上,表现出其微观和不完整的一面。再次,中国古代地缘政治思想与西方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前者表现在尽量维持“和平稳定”态势以求达到政权间的“平衡”,后者则强调与邻国的“敌对”观。最后,地缘战略(包括地缘军事战略和地缘外交战略)是地缘政治中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古代中国政治地理所涵盖的主要内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