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勇
九一八事变已经过去了90年,但其历史意义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日本著名历史学家江口圭一曾指出,十五年战争,就是源于以日本“占领中国东北为根本原因的侵略战争”〔1〕,强调了九一八事变在日本侵华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影响。毋庸置疑,从纵向看,九一八事变是近代以来日本实行大陆政策的必然结果;但从横向看,引爆九一八事变的因素错综复杂,是多种因素的集聚、碰撞造成的。思想决定路线,意识决定行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对外认知的变化是引发九一八事变的重要原因之一。对现存国际秩序“不公”的认知、“满蒙权益”论的提出、对苏联及共产主义的恐惧引致反苏防共意识的强化,日本这些认知逻辑的发展、交错及合流,就是引发九一八事变的重要深层原因。
从明治维新到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前,仅仅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日本的国际秩序观经历了剧烈的流变,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爆发正是这一流变的结果。九一八事变打破了日本耿耿于怀的东亚“九国公约”秩序,并在事变发生后不久就开始了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新秩序”的建设。但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国际秩序的“梦想”,并非出现在九一八事变期间,而是由来已久。
东亚最早的国际秩序是“华夷秩序”。在古代,由于先进发达的中华文明的优越地位,从汉代开始,东亚逐渐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华夷观念”和“华夷秩序”。这种观念和秩序对日本的外交和思想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于延绵千年的华夷秩序,日本表现出复杂的心态。它时而崇尚、虚心学习,主动向中国上表纳贡;时而蔑视对抗、尝试自立门户。在这种游离的过程中,日本的思想家和统治者对“华夷秩序”有了充分的体验和理解,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试图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日式华夷秩序”,以对抗乃至取代以中国为中心的“华夷秩序”。
到了江户时代,日本大思想家山鹿素行(1622—1685)将中日“华夷秩序”关系进行了新的解释,他在《中朝事実》中称:“唯本朝神圣相续,大贤英才日兴,挹其宜制其礼,是乃天地人物事义之中,至诚无息之道也。故皇统与天壤无穷。礼仪因循,天下由之……是中国之称唯本朝所以不虚名也。”〔2〕也就是说,大清建国使“华夷变态”,中国退变成了“异朝”,日本上升为“本朝”和“中国”。它体现了日本“华夷观念”的重大变化。经过长期的从思想到行动的积累,17世纪30年代,主政的德川幕府终于把“日式华夷秩序”观付诸行动。幕府将军不再接受大清皇帝“日本国王”的册封,对外称“大君”,建立起了日本独立的“大君外交体制”。在这一体制下,日本把中国、荷兰作为“通商国”,与之保持贸易关系,而将朝鲜、琉球作为“通信国”,视之为藩属国。大君外交体制的建立是前近代“日式华夷秩序”形成的标志。但19世纪西力强势东渐,改变了东亚国际秩序的模式。在强大的近代国际条约体制的冲击下,“日式华夷秩序”未完全成型就被迫解体。
明治维新后,日本进行了一系列资本主义近代化改革,迅速成为亚洲强国,在对外关系上追求脱亚入欧,加入西方条约国际体系中。但日本在与西方列强的交往中,特别是在与列强交涉修改不平等条约的过程中,体验、领会了“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外交真谛,遂开始摸索建立新的东亚国际秩序。日本首先通过甲午战争摧毁了以大清帝国为中心的“华夷秩序”,然后通过日俄战争战胜了欧洲老牌大帝国,建立起了在东亚的优势地位。但这一时期,东亚尚未形成独立稳定的近代国际秩序,日本虽然占据了优势地位,签订过日英、日俄、日中等双边国际协议,但毕竟国力有限,只能附属于列强主导的东亚国际关系,东亚基本上是国际共管的局面。
1914年7月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东亚国际新秩序的建立带来了重大契机。日本利用战时德国无力东顾之机,趁火打劫占领了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并借机强迫袁世凯政府承认对华“二十一条”,攫取了大量侵华权益。战后,在重建世界新秩序的巴黎和会上,日本以为其战时掠夺的“战利品”会得到列强的承认和保障,但是西方列强并未把黄种人的日本“小伙伴”放在眼里,虽然形式上支持日本的分赃要求,但并未把日本作为战胜国平等看待。由于中国代表拒签和约,日本企图继承德国在山东权益的目的未能达成,这极大刺激了日本。战后,昭和天皇在反思战争时谈到,巴黎和会上日本受到的西方列强的人种歧视和继承德国在青岛利权被拒,是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远因”〔3〕。
参加和会的日本代表团中有一位成员,目睹了西方列强的傲慢和凡尔赛会议体现的西方“弱肉强食”的国际秩序,“悲愤不已”,立志要改变这一“不合理”的国际秩序,建立“日本本位”的新国际秩序。他就是后来东亚新秩序的倡导者和创建者近卫文麿。近卫出身贵族,很受天皇信任,又倡导革新,受军部和民众推崇,是一位深受天皇和国民期待的年轻政治精英。近卫不仅精通国内政治,对国际关系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对于现有国际秩序架构的认识是近卫文麿构筑新国际秩序观的基础。对于一战后构筑起来的新国际秩序,近卫首先感受到的是实力原则。他在《战后欧美回览录》的《媾和会议所感》一文中感慨道:“第一所感乃力量支配之铁则至今依然存在。”〔4〕他深感“媾和会议”完全由法、英、美“三巨头”为主导,“合理的人种平等提案因由实力不足之日本提出遂至被葬送,而无理之门罗主义因由具实力之美国主张而堂而皇之写入联盟规约之中”〔5〕,认为日本在所谓“五大国”中只不过是看客而已。
近卫文麿对一战后世界领土资源分配的“不公”进行了猛烈抨击。他认为,“国际间存在不合理之状态。世界上有增殖力极端旺盛、发展力极端充实之民族,然此民族被迫居于狭小之领土过穷屈之生活。另一方面,却有坐拥极其广袤之领土却人口稀薄,且受惠于天然之富足之国。如此之领土分布,怎能称之合理之状态”,分配不公,国民生存发展权不公,如此国际秩序“毫无正义可言”〔6〕。面对这不公平的国际秩序,近卫坦言:“只要此状态不加改善,又如何能保证不再起第二次第三次之世界大战呢?”〔7〕
面对国际秩序的“不公”,近卫产生了“改造世界”的想法。他通过参加凡尔赛会议的体会和长期对国际秩序的观察与思考,于1918年12月在《日本及日本人》杂志发表了题为《排除英美本位之和平主义》的长篇文章,阐述了自己的国际秩序观。在文中,近卫旗帜鲜明地抨击了既存的以英美帝国主义为本位的“不公”的国际秩序,主张以“日本人本位”来看待战后的国际秩序。近卫批评说,虽然日本是战胜国,但“我国的国际地位实与德、意无异。本应倡导打破现状,现在却高唱英美和平主义,把国际联盟视为天降福音一样,渴盼仰止,这态度实在太卑躬屈膝”,“英美人的和平是将利己维持的现状冠以人道的美名,将自己的野心神圣化”;面对英美这样的“既得利益者”和“维持现状论”,日本“为了自己的生存,也不得不向德国一样,作出打破现状之举”〔8〕,“我们考虑日本本位,是为了确认日本人的正当的生存权,当这一权利受到不正当的压迫时,有坚决进行抗争的决心”〔9〕。
近卫“打破现状”和“日本本位”的思想代表了日本统治集团对一战后国际秩序的认知,既是后来打破华盛顿体系、建立“东亚新秩序”的思想基础,也是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的国际秩序观背景。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在中国的“独大”之势与列强在华利益发生冲突。1922年2月,西方列强与中、日在华盛顿会议上签订了“九国公约”,确立了中国对外“门户开放、机会均等”原则,否定了日本在华的特殊地位,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日本在远东的过快膨胀。而日本在政党政治主导、协调外交占优的国内政治背景下,接受了华盛顿体系,采取了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相“协调”的外交方针。自此,华盛顿体系成为东亚的国际秩序核心。但是,接受华盛顿体系是军部扩张势力暂时向政府妥协的结果,日本一直没有放弃对“特殊利益”的追求,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冲破华盛顿体系的束缚,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国际新秩序。〔10〕事实上,华盛顿体系刚建立起来,日本特别是军部激进势力就认为日本在该体系中吃亏了,像陆军巨头宇垣一成就表示:“华盛顿会议如此抑制日本,也显示出当下国际秩序依然由强力支配。”〔11〕实际上,“九国公约”墨迹未干,日本已开始进行反对和破坏这一东亚国际秩序的活动了。
1929年爆发的世界经济危机也波及了日本,造成日本经济急剧恶化、法西斯势力猖獗、社会动荡。对内“昭和维新”、对外重建国际秩序,成为日本的国家发展新动向。打破约束日本对华侵略扩张的华盛顿体系,占有满蒙,成为日本摆脱国内外危机的首要目标。一些革新的右翼团体与军部的法西斯势力串通一气,掀起了一股强大的改造国家,实际上就是法西斯化的暗流。他们的目标是对内推翻政党政治,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专制政权;对外扩张军备,夺取战略要地满蒙。在国内政变及激进活动不成功之后,以石原莞尔为代表的军方革新派开始把工作重心从国内转向国外,把国家改造运动的中心转向对中国的侵略,通过解决满蒙问题,凝聚国民支持,然后将侵略成果延伸到国内的国家改造上去,打倒资产阶级政党政权,建立天皇独裁、军部主导的政权。这一“先外后内”战略转变加快了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步伐。
而此时日本军事理论家、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提出“世界最终战争”论,成为日本特别是关东军、军部对外发展和建立新的国际秩序的理论指导。石原从更广域的视角看待“满洲问题”。他认为世界东西文明将通过战争走向统一,而当时的世界分为四个国家集团,即苏联、欧洲、美洲和东亚,这四个国家集团之间的战争是决战性的战争。在准决战性的战争中,苏联和欧洲集团将会被削弱,退出世界范围内的竞争,只有美洲和东亚两个国家集团存在下来,于是这两个集团之间的战争就是决战性的战争。而在美洲集团中,美国是首领,在东亚集团中,日本是当然的首领。这两大集团的战争,实际就是以日本为代表的东方文明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之间的战争,而战争的最后胜利者无疑将成为世界的中心。石原莞尔称这一最终战争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战争。〔12〕而为了保证日本在世界最终战争中取胜,国土面积小、资源匮乏的日本必须占有和“开发”满蒙,这是日本取得世界最终战争胜利的根本保证和唯一途径。从这个意义上,满蒙就是日本的“生命线”〔13〕。
石原莞尔“高屋建瓴”地从世界大势和国际秩序的高度对日本侵占满蒙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论述,深受关东军、军部以及法西斯势力的欢迎。这样,“以面向世界最终战争而领有满蒙的石原独自的构想,在板垣强有力的支持下,成为关东军计划的基础”〔14〕,成为日本向中国东北扩张的主要理论依据。
如上所述,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日本长期以来追求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国际秩序的必然结果。随着日本扩张主义的膨胀,一战后形成的东亚国际秩序——华盛顿体系成为其国力发展的绊脚石。对日本来说,打破华盛顿体系的束缚、侵占中国东北、建立以日本为“本位”的新国际秩序,正是九一八事变在国际秩序方面的意义所在。
“满蒙权益”论是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的主要理论来源。这一歪理邪说不是某人在某个时间一蹴而就的,而是近代以来在日本对华侵略的过程中逐步演变而成的。①关于日本学者特别是一些御用学者提出的“满蒙权益”论的理论基础以及近代日本“满蒙观”的演变,可参见郑毅、李少鹏:《近代日本社会“满蒙观”研究》,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8年。
大陆政策在近代日本对华政策中占有核心地位。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在南满设立关东都督府,将所谓“用十万鲜活生命换来的”南满视为己有。一战期间,大隈重信内阁强迫中国承认“二十一条”,寺内正毅内阁搞“西原借款”,都以巩固和扩大满蒙之特殊地位和权益为对华政策之首要目标。1917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苏俄政府废除日俄协约,使得日本的“满蒙权益”受到“威胁”。此外,中国国内军阀混战和张作霖在东北称霸并有意结交日本〔15〕,都使1918年9月上台的原敬内阁感到有必要制定适应新形势的对华政策特别是对满蒙的政策。为此,1921年5月中旬,原敬内阁召开东方会议,决定了《对满蒙政策》。该文件认为:
满蒙与我领土接壤,对于我国防及国民经济之生存,关系极为紧密和重大……在满蒙扶植我国势力,乃是我国对满蒙政策的根本,我今后不仅应谋求确保与灵活运用我国在满蒙既得的特殊地位及利权……而且要更加努力获得我国国防及国民之经济生存上所必要的地位和利权。〔16〕
对于东北王张作霖,原敬内阁权衡利弊,决定对其进行援助。但援助目的非常明确:“帝国援助张作霖的主要宗旨,不在于对张作霖个人,而在于通过援助他掌握满蒙实际权利,巩固我国在满蒙之特殊位置。”〔17〕原敬希望通过援助张作霖获得北满铁路利权,将势力范围扩张至中国东北北部。原敬内阁制定的“满蒙政策”奠定了日俄战争后日本“满蒙政策”的基础。1927年田中内阁再次召开东方会议制定的“满蒙政策”,不过是原敬内阁“满蒙政策”的继承和发展。
1927年4月,主张积极侵华的军人政客田中义一组阁。面对国民政府北伐和“革命外交”的“威胁”,田中强化对华特别是对满蒙的侵略政策。6月27日,田中义一主持召开东方会议,决定了《对支政策纲要》。该文件警告:
满蒙、特别是东三省地区,对我国防及国民生存上具有重大的利害关系……。万一动乱波及满蒙,由于治安混乱,有侵害我在该地特殊地位和权益之虞时,不论来自何方……都要决心不误时机,采取适当措施。〔18〕
显然,田中内阁已把中国的满蒙视作日本的领地。而会后流传的“田中奏折”特别是奏折中“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的侵华政策进一步凸显其对华战略。虽然奏折本身真伪难辨,但不久发生的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太平洋战争等历史事实都印证了日本对外侵略路线的真实存在和中国对日本这一路线的准确判断。①相关研究证明,田中奏折最早披露于1929年10月在日本京都召开的第三届太平洋学会大会期间。中国代表团冲破日本阻挠,将英文版的田中奏折在会上进行了散发。详见王美平:《太平洋国际学会与东北问题——中日“学者外交”的尝试》,硕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日本研究院,2006年。
1928年8月9日,田中在交给出席巴黎《非战公约》签字仪式的日本全权委员内田康哉的训令《对支那政策要旨》中又重申:“满洲是日本的外部城郭,其治乱兴废影响日本、朝鲜,对我国拥有重大关系……鉴于东三省在历史、政治和经济上与帝国具有特殊关系,所以维持该地治安、维护我国的特殊利益,乃是日本国民最为深刻的迫切要求。”〔19〕
在军部和政府积极策划夺取满蒙的同时,日本朝野大肆宣扬“满蒙权益”论,为其向中国东北侵略扩张制造舆论。日本不少御用学者更是闻风而动,“支那非国”论、“满蒙非支那领土”等中国观、“满蒙观”论调甚嚣尘上,为日本侵略中国东北摇旗呐喊。著名中国问题专家矢野仁一就系统地提出了“中国非国”论,他在《论满蒙藏本来非中国领土》一文中声称:中国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国境”,中国“真正的边境”是在和列强交涉的过程中才逐渐确定的。而“满洲本来就不是支那的领土”、“支那本来就没有国境,如果按照支那统治的理论来说,不仅蒙古满洲而且世界也都是中国的领土了”;他认为日本在满蒙的铁路、土地商租权、移民、驻军等“满蒙权益”是“源于日俄战争的事实以及支那的中立态度,是支那承认的历史性的基本权利”〔20〕。这些日本学者的“中国非国”论和“满蒙权益”论的提出和散布,为九一八事变捏造了理论基础,对事变的爆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日本“满蒙权益”论的“集大成者”是曾任满铁副总裁的右翼政治家、外交家松冈洋右。他到处宣扬历史上满蒙是中国的边境之地,中国对其至多也就是拥有“宗主权”,“绝对说不上是领土”,“完全不能将其与支那本土的领土视作同一”〔21〕。
1929年10—11月,在京都召开的第三届太平洋国际会议上,松冈洋右作为日本代表在会上发言,系统地阐述了其“满蒙观”“满蒙特殊权益”论和日本的立场。松冈“论证”了日本对“满蒙特殊权益”的“合理性”,并对日本的侵略行径进行了辩解。综观其辩词,其核心大致有以下几点:(1)满蒙自古以来就是独立于中国本部的边缘地域,与其他中国领土相隔离,是“别有洞天之地”;(2)满蒙的近代开发和经济繁荣主要源自日本的积极贡献;(3)因为中国无力驱逐俄国侵略者于领土之外,日本为了自己的生存,也为了中国,倾注国力进行了日俄战争,付出了巨大牺牲。作为报偿,日本在满蒙拥有经济、军事、政治上的“特殊权益”是理所当然的;(4)日本在满蒙的活动特别是满铁的建设,不仅是为了自己,同时,“毫无疑问”也为各国和中国带来了利益。〔22〕松冈洋右在反驳中国代表发言时,甚至无耻地宣称:日本在日俄战争中付出了死伤10万、耗费军费20亿日元的巨大代价,完全可以“割取全部满洲”,但日本没有这样做,而是以付出巨大牺牲帮助中国将被俄国侵占的满蒙夺回,又返还给中国。中国本应采用具体的方式给予日本满意的“感谢”,但中国一点也没有做。在国防上,面对苏俄南下的威胁,中国没有能力抵御,不能给日本提供国防上的安全保障,在此情势下,日本不可能改变对满蒙问题的态度。松冈洋右在演说中极力彰显日本在东北发展中的功劳,坚称过去20年间东北经济的发展、商业的发达、人口的增加和居民的繁荣,主要都来自日本的付出。〔23〕
不仅在国际舞台,松冈洋右在国内也大肆宣扬其理论。在1931年1月23日的众议院会上发言质询币原外相日本外交政策时,他更加放肆,攻击币原外交在对华特别是满蒙问题上“软弱无力”“无所作为”,露骨地鼓噪日本“满蒙权益”论。他在议会高喊:“我认为,满蒙问题是事关我国存亡的问题,是我国的生命线!在国防上经济上也是如此!”〔24〕由此赢得了与会议员的阵阵喝彩。松冈洋右是日本“满蒙权益”论的集大成者,在煽动舆论“捍卫满蒙特殊权益”、支持军部武力侵占中国东北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
最终把“满蒙观”发展为侵华行动的是日本政府和军部,起先导作用的是关东军,其推动者则是关东军的中坚军官石原莞尔和板垣征四郎两大名参谋,他们的对华认识和“满蒙观”颇具代表性,是其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思想基础。
主张武力解决满蒙问题的军事思想家、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著有《最终战争论》,他在书中详细论述了满蒙对日本的重要性和日本占有满蒙的“合理性”。石原莞尔认为,中华民族尚缺乏建立近代国家的能力,“满洲”应由日本拥有和“治理”。他提出“满蒙不是汉民族的领土,其关系与我国更加密切”,满族与蒙古族人“更接近大和民族”,中国连年军阀混战,“犹如我国的政争,无休无止,难以形成真正的国家武装力量,主权的确立完全无望”,如果日本仅与“这样的支那人”开战的话,可以采用“歼灭战而迅速屈服之”〔25〕。
九一八事变前夕,他在《满蒙问题私见》中写道:为了保证日本在世界最终战争中取胜,日本应当举全国之力,不惜一切投入战争,但日本国土面积小、资源匮乏,如果与美国抗衡,必须占有和“开发”满蒙,这是日本取得世界最终战争胜利的根本、也是唯一的途径,从这个意义上讲,满蒙就是日本的“生命线”。他认为,“满蒙的农产品足以解决我国民的粮食问题;鞍山的铁、抚顺的煤等资源,足以确立我国重工业的基础;满蒙的产业,可以帮助我国解决失业,走出萧条”〔26〕。石原莞尔的“满蒙生命线”论与日本军部分离满蒙、侵略东北的方针相一致,所以大受军部欢迎,很快成为其向中国东北扩张的主要理论依据。
九一八事变的另一个策划者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在对华观和“满蒙观”上追随石原莞尔。他认为:“纵观中国四千年的历史,易姓革命不断,几乎就是一部战乱的历史。老百姓热衷于自然的部落经济共同体,只希望安居乐业,政治、军事只是支配阶级的一种职业而已,中国与近代国家相去甚远。不仅一般老百姓缺乏国家意识,就连统治阶级也是国家意识淡薄,只是热衷于为了自己利益的权力争夺,作为国家,支那的将来令人悲观。”〔27〕
九一八事变爆发前,他向军校教官作了题为《从军事上看满蒙》的讲话,讲述了他的“满蒙观”:
满蒙对帝国之国防及国民之经济生活,具有极其深厚而特殊的关系,解决满蒙问题是日本帝国之使命。满蒙是帝国国防第一线,从消极方面说,是完成朝鲜之防卫,从积极方面说,可牵制俄国向东发展,并握有对支那有力的发言权。满蒙资源丰富,拥有国防资源所必需的所有资源,是帝国自给自足绝对必要的地区,而且将来开发的余地甚大,满洲的价值在于将来,实乃前途无量,而当今仅用外交和平手段,已不能达到解决满蒙问题的目的。〔28〕
上述日本朝野和军人侵略主义的“满蒙观”和“满蒙权益”论,是导致了九一八事变爆发的最直接原因。
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还有一个重要的认知背景,那就是防共反苏的需要。这里面既有日本国内政治的需要,也受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
从日本国内看,明治维新后,日本建立起了近代天皇制专制政权,代表了资产阶级和大地主阶级的利益,在意识形态上实行资本主义制度,保护私有制,反对以否定私有制为宗旨的共产主义思想和制度。但是,随着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特别是一战期间,日本资本主义高速发展,工人队伍特别是产业工人队伍急剧扩大。工人阶级成长起来后,组织工会、开展工人运动。1919年,全国发生工人斗争2000多起,参加者达到30多万人。〔29〕而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对日本的工人运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1919年8月30日,最大工会友爱会改名为“大日本劳动总同盟”,开始领导工运从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1920年5月2日,在东京举行了日本第一次有1500人参加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游行。
随着日本工人阶级的壮大和工人运动的发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进一步扩大,马克思主义开始在日本传播。1906年,《社会主义研究》创刊,刊载了《共产党宣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加速了日本马克思主义政党的建立。1922年7月15日,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日本共产党在东京秘密成立。日本共产党的成立“不仅在我国无产阶级的历史上,而且在日本人民的历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30〕。日本共产党制定了开展无产阶级革命、推翻天皇专制制度、建立自由民主新社会的政治纲领,这与近代天皇制国体严重对立。为此,日本共产党一成立就处于非法状态,受到政府的镇压。〔31〕但日本共产党不顾危险,领导或参与了大正期间轰轰烈烈的工、农运动,影响很大。
日本共产党的反体制活动和其领导的工、农运动的蓬勃发展,以及共产国际向日本输出共产主义的行动,直接威胁到了日本天皇制政权的统治,使日本统治者惊恐不已。1925年,为阻止共产主义等激进思想和活动在日本的蔓延,日本政府颁布了《治安维持法》,对“组织以变更国体或否定私有财产制度为目的”的团体和个人进行严厉镇压。①起初规定处十年以下劳役或关押。1928年修订后,改为可处死刑。〔日〕福尾猛市郎監修:《日本史史料集成》,東京:第一学習社,1980年,第333頁。但日本共产党仍在艰难的处境下开展斗争。
由于日本的共产主义运动受苏联主导的共产国际的指导,使得日本统治者对苏联从意识形态上非常仇视。要阻断来自苏联的共产主义“威胁”,控制或占有满蒙成为日本的重要战略选择。把满蒙建成抵御共产主义的桥头堡,成为日本政府、军部和右翼势力的一致目标。日军参谋本部认为,苏联五年计划完成后,国力特别是军事力量必然迅速得以强化,日本应与其对抗,并“防东亚之赤化于未然”,为此,日本应排除万难,“谋求迅速强化国防力量”〔32〕。1927年上台的首相田中义一特别重视反苏防共,他强调指出:
满洲是日本的外部城郭,……有必要彻底防止共产主义分子潜入该地。共产主义分子的潜入,不仅扰乱秩序,破坏经济基础,使东三省陷入毁灭,而且对我统治朝鲜也会产生许多危害,并有最终在对俄关系上产生恶劣影响之虞。〔33〕
显然,日本政府已经意识到了满蒙在反苏防共战略上的重要地位。
日本的反苏防共还与中国的政局息息相关。既然满蒙还在中国的主权之下,日本就不得不将满蒙的反苏防共与反中国整体的共产主义运动结合起来。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集中力量领导工人运动,掀起了中国工人运动的第一次高潮。1924年初,在共产国际的推动下,中国共产党与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实现了第一次合作。国民党修改了党章、改组了国民党组织,选举了有共产党员参加的国民党中央领导机构,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三民主义政策,革命形势大振,剑指军阀统治。中国共产党势力和影响的增强以及革命形势的高涨也引起了日本统治者的关注。日本在正面应对苏联之外,也感觉到了中国“赤化”的危险和对占领满蒙的威胁。日本陆军元老、陆军大臣宇垣一成批评外务省对中国“无赤色危险”的判断,他认为“支那正逐渐由白色变为灰色再变为桃色,现正在变向赤色,只要有数万强有力者的共产化,就会一跃导致支那全国性的赤化,这从俄国的事例中可以得到证明。日本必须对此有足够的认识”;他主张,作为“防止赤化的第一线”〔34〕,日本应该向北满推进,并利用满蒙的势力人物张作霖为日本服务;除要求“对自西伯利亚侵入的共产化”〔35〕予以特别关注外,宇垣还提出了在中国全境应对共产主义化及苏联“威胁”的对策:(1)加强列强对华协调,形成以日本为中心的协调形式;(2)通过协调,从政策层面形成对共产派的包围,利用列强的舆论机关抨击俄国的对华政策和中国共产派的行动。此外,以实力封锁山东、江浙及广东等地的要点,阻止俄国武器的进入;(3)经与列强协调,向“稳健派”供给武器和军资,以“压制驱除”长江上游和南方地区的共产势力。宇垣认为,采取这些政策才能消除南方共产势力的影响,才能做到将中国共产主义对满蒙的影响和对帝国的危及“防患于未然”〔36〕。
日本反苏防共不仅是观念上的,而且落实到了行动上。1917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建立起了无产阶级的苏维埃政权。1918年3月,苏俄宣布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对俄国革命十分恐慌,决定对其予以“惩罚”,进行武装干涉,企图把革命扼杀在摇篮中。日本作为协约国的一员,借机积极参与扑灭社会主义新政权的行动。参谋本部早就拟定了《对俄领远东派兵计划》,提出不受协约国制约,自主出兵,将北满、西伯利亚地区纳入日本的支配圈。8月2日,日本发表出兵宣言,与美国共同出兵西伯利亚。8月至11月,日本共出兵7.24万人〔37〕,占领了贝加尔湖以东的西伯利亚,攫取了中东铁路和西伯利亚铁路,并与叛乱军政府展开合作。但此后不久,苏联红军对远东叛军展开了猛烈进攻,叛军溃败。武装干涉失败后,1920年初,英、美先后宣布解除对苏俄的封锁,从远东撤军。日本起初还想赖着不走,但在国际上已被孤立,国内要求撤兵的呼声也日益高涨。在此情况下,原敬内阁不得不于1922年6月23日决定从西伯利亚撤兵。此次武装干涉历时4年多,日本共派遣军队24万人,消耗军费约10亿日元,损兵折将3300多人〔38〕,但最终侵占的“成果”基本上都“吐了出来”。武装干涉苏俄最终以失败告终。
此外,从地缘政治来讲,满蒙是苏联南下的主要通道。同时,日本随着军事力量的增强,从满蒙北上也成为日本军事扩张主义的重要战略选项。由此,满蒙的地位不言而喻。1924年,板垣征四郎曾经在《从军事上认识满蒙》中提出,“一旦俄国人跨越国境,那么占领朝鲜就将是时间问题”,强调为了抵御来自俄国的威胁,巩固在朝鲜的统治,必须占领满蒙。而石原莞尔的“满蒙领有”论,除了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外,还出于意识形态上的考虑。简而言之,“领有满蒙”具有防止苏联威胁,巩固在朝鲜的殖民统治和形成防止“赤化”隔离带的多重功效。
当然,还与一个无法回避的历史积怨问题,也是日本反苏防共的重要原因之一。日俄战争让俄罗斯帝国蒙羞。日本一直担心苏联会卷土重来,向日本报“一箭之仇”,与日本争夺满蒙,并威胁日本的殖民地朝鲜和日本本土。为此,日本将满蒙视为最重要、最前端的国防线、生命线。〔39〕日本军事史专家藤原彰也指出,日俄战争后,对俄作战成为日本陆军的“第一目标”〔40〕。特别是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国家实力大增后,日本担心其南下满蒙,进而先下手为强,以武力夺取满蒙,建立阻止苏联南下或北上进攻苏联的战略基地。九一八事变就是在这种强烈的反苏防共意识和认知下引发的。事变爆发后,日本迅速占领了中国东北,扶植溥仪成立了伪满洲国,极度强化关东军,建立起了战争经济体制,按照预期目标将“满蒙”建成了反苏防共的桥头堡。并在1938、1939年初试锋芒,在张鼓峰和诺门坎与苏军激烈交战,试探北上进攻苏联的可能性。但两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强大的苏联远东红军击退。这两次战役特别是诺门坎战役的意义重大,它改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走向和进程。日本对苏惨败后,认识到日苏军力悬殊,苏联防线坚固,日本无力攻破,不得不暂时放弃北进,转而专心南下太平洋,对英美开战。由此,苏联在远东的压力减轻,随即抽调大军回归欧洲,应战纳粹德国。1945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败局已定。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百万大军突进中国东北,日本关东军迅速土崩瓦解。苏联的参战加速了日本投降的进程。虽然日本的反苏防共意识清晰、战略预判也比较准确,但最终还是噩梦成真,苏联南下满蒙,使日本侵略者遭受了“灭顶之灾”。
反苏防共甚至还在战后的东京审判中成为印度法官为日本侵华辩护的重要借口。东京审判期间,代表印度出庭的法官帕尔(Radhabinod Pal)在其提交的意见书中认为,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以后,“共产主义成为世界的噩梦是众所周知的事实”〔41〕。他在意见书中大肆攻击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称其“与外国的侵略相匹敌”。在他看来,共产主义比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更危险。他在猛烈攻击西方帝国主义对亚洲殖民统治的同时,对日本以排除共产主义为借口干涉、侵略中国主权表示“理解”,暗示在中国拥有殖民权益的帝国主义国家有权为了保护其权益进入中国,“与发展的共产主义进行战斗”。他强调共产主义“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今天都仍然是威胁,它对列国的外交政策带来了极为重大的影响”〔42〕。在其意见书中,所有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行动几乎都被冠以阻止共产主义的名目。在此问题上,帕尔首要的批判对象从西方殖民思想让位给了共产主义,其“鹤立鸡群”,以反共为借口为日本侵略辩护的行径得到了日本政府和国民的“交口称颂”,成为日本的“恩人”,并在靖国神社为其树碑表彰。〔43〕
九一八事变的直接发动者是关东军,但真正酿成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是日本国家整体对外认知上的错误。对现存国际秩序不满的国际秩序观、“满蒙权益”论和为消除苏联及共产主义威胁必须反苏防共的意识,构成了一战后日本对外认知的核心。日本发展大陆政策,打破“不合理”的现存国际秩序,建立“日本本位”的国际秩序,就需要拥有满蒙资源的保障;日本要“保证”国家政治和国防“安全”,就必须反苏防共,建设满蒙前线基地;日本在满蒙拥有“特殊权益”,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而其正在受到中国的“威胁”,日本必须加以“保护”。正是在上述认知逻辑的相互作用下,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