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宁波 315300)
所谓“乐府”,最早是指秦代朝廷设立管理音乐的官署,所以早期对于“乐府”这个名称的解释是古代政府的音乐机关。而“乐府诗”概念的产生,应该是在汉武帝时期;汉对于音乐部门的设立名称依旧沿用秦时的“乐府”之名,而该部门的职能除了编整乐谱,训练乐工外,还有采集民歌,其中在这些采集的民歌中,有不少当时民间传颂的诗歌,这些诗歌经由乐府的保存而渐渐形成了一种带有音乐性诗体的名称,即“汉乐府诗”。在《汉书·艺文志》中对于西汉乐府诗歌有这样的描述:“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可见对于西汉时期乐府诗的创作,均是作者在生活琐事中获得的灵感,所以两汉乐府诗多记录社会生活,而其中两汉乐府叙事诗的出现更是标志着中国古代叙事诗的成熟[1]。汉乐府的诞生,带来了中国诗歌新的范本,随着诗歌历史的推进,乐府诗这种诗歌形式在中唐时期由元稹、白居易,王建等人的改革下,又一次迎来了高潮。这一次乐府诗的改革是以新题写时事的乐府诗为中心。这种乐府诗被冠以“新乐府”之名,由此形成了诗歌历史上影响较大的“新乐府运动”。在这场诗歌运动中,白居易作为诗歌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创作了大量新乐府诗歌,这些诗歌主要收集在《新乐府》和《秦中吟》[2]中。乐府诗在经过漫长的演变和发展,新古乐府诗不仅仅在叙事内容上有所不同,还在诗歌的形式、叙事角度、叙事艺术等方面有所差异。本文着重以乐府诗的叙事结构为视角,以白居易《新乐府》为新乐府叙事诗代表,与汉乐府叙事诗在叙事结构上的异同进行比较。
无论是汉乐府,还是新乐府,都会把具有明显差异,存在一定矛盾和对立的两方面内容安排在一起,在诗歌内容上形成正反的对比,突出诗人写作的主题,彰显诗人的“志”。例如,在汉乐府诗歌《孤儿行》中①,便涉及了这种对比性内容的结构。诗歌中先讲述孤儿在父母身前所过的可以“乘坚车,驾驷马”的优渥的生活,后写父母去世后所过的“冬无複襦,夏无单衣”的贫苦生活,在叙事上形成“富足”与“贫穷”的对比,两种差异巨大的生活包含在诗歌的叙事中,更加突出了孤儿在兄嫂的压迫下的孤苦无依,深刻的表达了诗人对底层人民的同情以及对剥削阶级的憎恶。再例如汉代女诗人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②,诗歌以物咏志,借用一块团扇抒发诗人心中的怨情,先叙述扇子目前的待遇,即“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说明君子将扇子经常把玩在手中,不用时也被君子安放在袖子里,体现君子对扇子的珍视与喜爱;但如果天气渐凉,扇子会不会被“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呢?由扇子目前真实待遇与未来虚幻境遇的正反对比,将扇子“心中”的恐惧扩大,更加着重的表明诗人心中怨情的表达,增强了诗歌中所包含的情感。
而在新乐府诗歌中也同样有这样对比性内容的结构。在白居易“新乐府”《缭绫》③中,诗人由一块缭绫引出“昭阳舞人恩正深”的宫姬与“细丝缲多女手疼”的寒女之间两种截然不同人生,寒女的“扎扎千声不盈尺”辛苦劳作与宫姬的“春衣一对直千金”形成对比,两种不同的人生命运交织在一起,更加突出了剥削阶级对人民的压迫,体现作者对这种社会现象的批判。除此之外,汉乐府中的《咄嗟行》《焦仲卿妻》等及新乐府中的《母别子》《井底引银瓶》等叙事诗中也同样存在这样的结构。
无论是汉乐府,还是新乐府,都会对较长时间段的叙事内容进行省略[3],即对一段较长的时间里主人公的所做的事情进行概括性的说明或描述。例如在汉乐府《十五从军征》④中,“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诗歌仅仅是告诉了读者:主人公十五岁时当了兵,八十岁的时候退伍回到了家乡,但至于从军中主人公去哪打了仗,怎么打的,输了还是赢了等等相关的内容都进行了省略,只告诉读者主人公有长年从军的经历,至于从军中间的详细内容都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再看汉乐府《焦仲卿妻》,诗歌的开头女主人公兰芝将自己过往经历的时间段缓缓道来,从她口中的叙述,读者可以看到一个温婉贤良、才德双全的女性形象,这与后文焦母口中的懒惰、无能形成对比,加剧了兰芝与焦仲卿的爱情悲剧,令后世为之惋惜。
类似的结构在白居易《新乐府》中的诗歌《七德舞》⑤中也有所体现:对于唐太宗“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简略地告诉读者唐太宗辉煌荣耀的前半身,至于如何继位,为创造太平盛世做出了哪些功德都一一略过。在汉乐府中这样的长时间段的叙事省略,极大可能的原因是诗人觉得这段长时间内主人公所做的诸多事情与诗人在诗歌中所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并没有太多的关联,但是诗人又需要这个时间段的内容,来强化诗歌中所要表达的某种情感或强化主角的某种特质,例如在《陌上桑》⑥中,罗敷在讲述自己的夫君时,说自己的夫君“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在这样的省略叙述之中,罗敷凸显了自己夫君在长期为官之路上十分优秀,在语言上反而调戏及嘲讽了想要娶她回去的使军。这样的对长时间段内容的省略叙述,不仅加快了诗歌的叙事进程,并且强化了诗人在诗歌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升华诗歌中诗人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在杨义的《中国叙事学》中,对文本中的“势能”做这样的解释:“结构当中具有某种动力关系,推动着结构线索、单元和要素,向某种不得不然的方向运转展开和律动”[4],这说明在叙事过程中,事情的发生到产生的结果中间都少不了推动力。在汉乐府不少诗歌都是将“情”作为诗歌中叙事的势能,在“情”的左右下,展开对事情发展的叙述。在《雁门太守行》⑦中,诗人叙述了洛阳令王涣的正直廉洁,用人唯贤,惩恶扬善的感人事迹,令诗人发出“贤哉贤哉,我县王君”的感慨,表明了诗人对王涣贤能的赞叹与钦佩之情。在这样的情感推动下说了王涣之前做太守陈宠的功曹时,帮陈宠排忧解难,治理一方郡县,得到君主赏识。由诗人对王涣的赞扬之情,推动了王涣来洛阳为官之前贤能事迹的描述,在诗人“天年不遂,早就奄昏”的叹息下抒发了“欲令后世,莫不称传”的思想感情。在汉代文人辛延年的《羽林郎》⑧中,也出现相同的叙事结构。诗歌叙述了酒家胡姬反抗强暴的故事,其中在羽林郎进入胡姬的酒坊时,胡姬的“不意金吾子”,表现出她对羽林郎的无动于衷,心中对于羽林郎的到来虽有惊恐,但是坦然面对,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对待羽林郎。在胡姬这样的情感态度之下,剧情得以推动,引出了羽林郎对胡姬的吆三喝四并意图不轨的故事。除以上两首汉乐府之外,《陇西行》《焦仲卿妻》、班婕妤的《怨歌行》等叙事诗中也都有以“情”推动叙事发展的例证。
而新乐府中,由“情”推动叙事的诗歌更多,在《缚戎人》⑨中,被抓住前往流放地的“缚戎人”们,在看到中原与藩地的交汇处时,不由“垂手齐声呜咽歌”,而其中一位俘虏悲道“尔苦非多我苦多”,同伴问询原因后,俘虏“欲说喉中气愤愤”。诗歌中的情感先是由“悲”到“叹”再到“愤”,在这三种情感的推动之下,俘虏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的家室,最后哀叹自己“汉心汉语吐蕃身”的悲苦命运。不仅《缚戎人》,在“新乐府”中的《母别子》,《黑龙潭》中,也都以不同的“情”作为诗歌中的势能推动叙事情节的发展。
在《新乐府》中,白居易运用叙事上的重复结构来强调主人公的奢靡,以便升华诗歌的主题。最为明显的是在《盐商妇》⑩中。在这首新乐府中,诗人讲述了盐商妇的富裕生活,开头便强调盐商妇“多金帛”,富裕的程度也用盐商妇的日常生活来一一形容,如用“南北东西不失家”,“皓腕肥来银钏窄”等诗句侧面描述了盐商妇的奢侈生活。在唐代重农抑商的政策之下,商贾的生存环境普遍艰难,在《琵琶行》可以窥见端倪,人们对于商人的评价普遍都是“重利轻别离”,可见当时社会商人这个身份地位并不高。所以诗歌中间诗人发出自己内心的疑惑,问道:为何盐商妇可以如此富有?而盐商妇自己将原因缓缓道来,是因为“少入官家多入私”。诗歌最后再次进行感叹盐商妇的生活“终朝美饭食,种岁好更衣”。在这样的重复结构下,白居易对盐商妇奢侈生活的重复描述,揭露当时皇商的贪污腐败的行为,反映当时唐朝的日渐衰落,曾经海晏清河,四海升平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而在汉乐府诗歌中叙事结构基本是单一结构,基本以顺序讲述一个较为完整的生活片段,或者是讲述主人公完整的经历,所以在结构技巧上,白居易深化了汉乐府诗歌的写作技巧,在诗歌中更好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上阳白发人》中,也是在文章开头与文章的结尾,再次描写上阳宫女生活的悲凉,体现其命运的悲惨,强调封建制度对于女子的压迫。
在白居易的《新乐府》中,一些诗歌的在叙事结构的时间线上,不再是按照时间的发展,叙述现在应该发生的事情,即脱离了两汉时期简单的顺叙,而是采用了倒叙的结构[5],以《上阳白发人》⑪为例,在诗歌中,以久居上阳宫的宫女为叙述对象,描写了女子在深宫中年华的蹉跎,从“玄宗岁末初选人,入时十六今六十”可见一个女子在深宫里从乌发鸦鸦到白发如雪孤苦寂寥的一生。对于悲剧起始的原因,“上阳人”追忆过往,回忆自己孤寂一生的起始:由于玄宗末年的选妃,女子因为正值青春年华被送入宫中,因为“脸似芙蓉胸似玉”,所以众人都预测此女子定能得到帝王的宠幸,但奈何女子的面若芙蓉,引得杨贵妃的侧目,“妒令潜配向阳宫”,女子的命运就此注定:“一生遂向空房间”。到此回忆结束,女子感叹自己的一生如同秋夜“夜长无寐天不明”。诗中,诗人对于帝王选妃的制度进行讽刺,对于上阳宫女“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的装扮,以及因为“天宝末年时世妆”而引得“外人不见见应笑”的众人反应,都体现了宫女的凄苦,几十年的与世隔绝,不知今夕何年,不知外界何样,人生看不见天亮的灰暗,体现了当时封建制度下对女子的压迫,以及无人道主义下女性痛苦的呻吟。在倒叙的结构下,诗人用入宫的始末,来衬托上阳宫女开头“红颜暗老白发新”的悲惨命运。而在回忆结束后,由宫人的穿着与众人的嘲笑,体现封建后妃制度的非人性质。倒叙的手法着重突出了诗人想要突出的主题,在叙述主题的原本的基础,再次强化中心思想,增加了诗歌感情上与读者的共鸣。除去《上阳白发人》外,《井底引银瓶》女子与男子初见时的一见钟情与热恋时的郎情妾意,以及《缚戎人》中俘虏回忆自己的苦时均在叙述结构上运用了倒叙结构。
在汉乐府中,诗歌的叙事线索多为单线,像《妇病行》《孤儿行》《十五从军征》等叙事诗都是一条脉络叙述到底,唯有《焦仲卿妻》中才运用到了双线索结构进行叙事,诗歌中以明线:兰芝与焦仲卿被迫分开,在兰芝回娘家后,由于兰芝的相貌出彩被府君看上,被父兄逼嫁;以及兰芝与焦仲卿分开前的互述衷肠,二人在分开时许下的山盟海誓,兰芝被逼嫁后二人立下的共赴黄泉的誓约,由两人日渐升温的感情作为暗线。明线暗线交织在一起展开故事的叙述。而在《新乐府》叙事诗中,《红线毯》《缭绫》等诗歌中都体现了对于叙事上的双线索结构的运用。在《红线毯》⑫中诗人以在皇宫舞宴铺设的红地毯的纺织作为第一条线索,又以宣州太守的不恤民命作为第二条线索。由第一条线索引出第二条线索,从而抒发诗人内心的呼吁:“地不知暖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揭露了当时地方官除赋税之外,还从民众身上剥削供奉的弊政。而《缭绫》中,则是以“宫姬”与“寒女”的不同待遇作为双线索,二者命运不同前后交织在一起,与《红线毯》的主旨一样,从对“寒女”加工纺织的压迫中,揭露了地方供奉的弊病。双线索结构在线索双方交缠叙述的过程中使诗歌人物更加鲜明,主题得到升华,更加深刻地体现诗人的思想与情感。
在汉乐府中很少会在诗歌的结尾对诗歌内容、或思想进行总结,再或者是在感情上进行直接的、进一步的抒发[6]。大多数汉乐府都像《陌上桑》的结尾一样,对于事情的叙述戛然而止。在《陌上桑》中,罗敷说完自己丈夫的能力出众后,故事就此完结,罗敷与使君之间发生的事情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是使君羞愧逃走呢,还是使君依旧要抢虏罗敷回府,这些读者都不得知晓。但是在白居易《新乐府》中,几乎每一篇都在诗歌的结尾处进行了总结。例如《母别子》⑬中旧妻再被将军抛弃极力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之后,从内心发出了对新妻的呐喊:“新人新人听人语,洛阳无限红楼女。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这是对情感的发泄。在《井底引银瓶》⑭中,妇人对于自己年轻时对美好爱情追求的回忆及人生悲剧的诉说结束后,对众多女子进行了忠告:“寄言痴小人家女,切勿将身轻许人。”而在《缚戎人》⑤中,俘虏在叙述自己的苦难结束之后,诗人对整首诗歌的内容进行了总结:“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白居易的《新乐府》在诗尾总结诗歌的内容和思想,使诗歌的叙事形成了“分—总”的结构,更加的明确的点明了诗歌叙事内容的主题思想,更好的表达了诗人在诗歌中所蕴含的“志”。
乐府诗从两汉到中唐,在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后,新乐府在古乐府的基础上,内容更加时事化:贯彻了“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等中心主旨。中唐诗人们的艺术手法运用得更加多样使乐府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增强,诗人的情感在诗歌中更加突出,所表达的思想更富有现实主义的精神;同时从乐府诗诗歌的叙事艺术中,读者也可以看出从汉代到中唐时期乐府诗叙事结构的演变脉络。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时期诗人们对乐府诗歌的革新,不仅拓宽了乐府诗叙事上的技巧,同时增强了乐府诗的叙事艺术。这不仅为我国诗歌叙事学积累了经验,也为我国古代文学叙事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
注释:
①李春祥主编.乐府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47页.
②李春祥主编.乐府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116页.
③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 (唐)白居易著,1979:79页.
④李春祥主编.乐府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62页.
⑤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1979:54页.
⑥李春祥主编.乐府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26页.
⑦李春祥主编.乐府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49页.
⑧李春祥主编.乐府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119页-120页.
⑨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 1979:71页.
⑩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 1979:84页.
⑪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 1979:59页.
⑫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 1979:78页.
⑬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 1979:80页.
⑭白居易集[M].中华书局, (唐)白居易著, 1979: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