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湖南省委党校,湖南长沙 410006)
汉魏以降的方士和道士们编造神仙传说,主要是为“发明神道之不诬”(《搜神记原序》),宣示神仙的实在及仙家之乐,使人慕心向道。鹿是上古太阳崇拜、狩猎崇拜的神兽①,常为大巫通神的动物伙伴;在神仙传说中转变为仙兽,以供仙人骑乘、饮食。
在中国,仙鹿成为骑乘兽,大约是在战国中晚期神仙信仰兴起时;至秦汉时期,民间丧葬帛画、画像石等骑鹿、驾鹿形象,都显示出神仙思想的盛极一时。战国时期楚墓中涌现的大量头戴鹿角的镇墓兽,主要是作为墓主人升天的工具。其后,汉代墓葬中的帛画、画像砖、画像石以及彩塑陶灯等相关器物上也有不少鹿与羽人相伴、仙人骑鹿或驾鹿车的摹画。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一件彩绘帛画,其上端悬有一铎形物,两侧各有一兽首人身的动物骑在鹿形异兽上,向左右奔腾②。河南荥阳县康寨汉代空心砖墓阙门砖“正面高浮雕一鹿头,并浮雕出鹿耳和鹿角,鹿头上一棵长青树”,鹿头上方“上下各有一组轺车出行和双骑出行画像。”③此二者的意义应是由神鹿迎接墓主人从凡间升入仙界,其中画像砖浮雕的鹿头兼有祭牲和引导兽的作用。
又如河南南阳十里铺中室南盖顶“羽人·神灵”画像石描绘的是墓主人欲至的仙界情景:“羽人体态轻盈,……云际间有二飞鹿,头上枝状长角延颈振翅飞腾。”河南永城酂城东汉墓出土的“羽人升仙”画像石,刻画八个羽人“分乘八头神兽,……向同一个方向奔腾”。其中“第五个为鸟兽虎身,有翼,疑为飞廉;第六为双角,歧出之角不呈树枝状,但圆形斑皆似鹿;第七为鹿状,而蹄似猫科爪。”④此外,骑鹿形象还见于四川彭县收集的汉代“骑鹿升仙画像砖”⑤和陕西绥德墓门楣画像中的羽人骑鹿形象⑥等。与仙鹿相伴或骑鹿者多为神仙羽人,而乘鹿车者,除了仙人,还常有墓主人。如南阳“鹿车·升仙”画像石,刻画的就是墓主人登遐之景:“舆内乘一尊者,一驭者,……车前两只仙鹿挽引,车后一只仙鹿追随,二羽人手执芝草并行。”⑦另外,陕西周原官务一号汉墓出土的陶彩绘朱雀灯灯座贴塑28组形象,其中第15组,为三个飞廉拉着一辆车轮为漩涡状的雷车。车中前边一人为御手,后为一老者,当是墓主人⑧。也有集骑鹿、乘鹿车于一个画面的,如徐州市铜山县洪楼村1号汉画像石墓的三角形隔梁石右侧面的祠主升仙图⑨。
以上所述这些随葬品中有关神鹿形象的摹画,与文学、道经中的鹿意象描绘是一致的,是神仙信仰在不同艺术门类的相似表现。汉代严忌在《哀时命》中说:“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这里的神仙,前有枭羊开路,后有白虎跟随,而所骑之兽正是白鹿。与《哀时命》类似,汉乐府里有《长歌行》句:“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东汉桓谭《仙赋》有云:“夫王乔赤松,……驰白鹿而从麒麟。”三国曹植《飞龙篇》亦曰仙童:“乘彼白鹿,手翳芝草。”其后,不少诗文描写仙人或求道之人骑鹿:
仙人卖玉杖。乘鹿去山林。([梁]萧绎《相名诗》)
若有人兮山之曲,驾青虬兮乗白鹿,往从之游愿心足。([唐]卢照邻《怀仙引》)
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锦鳞。([唐]李贺《兰香神女庙》)
唐诗中,似乎李白最钟情于白鹿,这方面的诗句是最多的,这与李白慕道修仙的态度是一致的。
考察汉魏间仙人乘鹿的诗句可以发现,升仙骑鹿只是泛泛而谈,并不具体特指某位仙人。至西晋后,为了更好地指明成仙之道,仙话大量、系统化生成,各类仙人的事迹被详细描述。乘鹿而行被落实到每位具体的仙人身上。如西晋张华《博物志》载汉武帝时,西王母遣使乘白鹿而来;梁元帝萧绎《金楼子》载舜执政时,祥瑞不断,西王母派使者乘白鹿、驾羽车而来。此外骑鹿的仙人还有韩众、鲁女生、苏仙公、羡门子以及玉虚尊师等(《神仙传》卷八、卷十;《太平广记》卷十三、卷二十五)。另外,也有乘麒麟的记载。《神仙传·麻姑》记神仙王方平降于蔡经家,其随从的“鼓吹皆乘麟,从天而下,悬集于庭”。《续玄怪录》有《麒麟客》一文,写唐大中年间,南阳张茂实的佣仆实为一得道仙人,领张茂实各骑青麒麟、赤文虎遨游仙居之事。
有趣的是关于老子的记载。老子的神化,“开始于前汉,武帝后已有老子为神仙的传说,新莽时期老子神仙说的影响扩大,后汉时老子的神化过程逐步完成”⑩。成为神仙的老子最初是乘青牛出关的。《列仙传》记老子:“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云:“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列仙传》)不过,随着乘鹿成仙之说影响的逐渐扩大,后世老子也改骑白鹿了。《艺文类聚》卷九五引《濑乡记》云:“老子乘白鹿,下托于李母也。”宋代,贺人生子之词,常以此说为掌故。如《全宋词》有无名氏《沁园春》“白鹿入胎,黄龟献梦,果应君家生凤雏。”另有一首《沁园春·贺生第二子》:“白鹿效灵,黄龟献梦,还应君生第二龙。”二词表述颇为相似,似成此类词作的固定说辞。之后,老子被道教尊为太上老君后,骑乘兽仍是白鹿(《无上秘要》卷二十三)。
除骑鹿之外,仙人出行也常驾驭白鹿云车。《穆天子传》卷五记周穆王跟随井公博“驾鹿以游于山上”。《穆天子传》写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是周穆王至战国时期魏襄王间的传闻记录,其中有大量的神话传说。这里的井公博,郭璞注云:“有道德人也”,应是得道通神(或成仙)之人。所以,二人驾鹿游山的记载应属于上古神话的孑遗,或许亦受战国时期神仙观念的影响。
汉代《春秋纬命历序》驾鹿描述与众不同,如“有人黄头、大腹,出天齐,号曰皇次,驾六飞麋,上下天地,与神合谋。”“神驾六飞鹿,化三百岁。”“辰放氏,是为皇次屈,渠头四乳,驾六蜚麐出地郣而从日月,上下天地,与神合谋。”([清]黄奭《黄氏逸书考》辑本)此处的驾六飞鹿、飞麋、飞麟以“从日月”与“六龙御日”说颇为类似,或本同出一源。新石器时代,东北地区赵宝沟文化中的多件鹿纹尊形器均是祭祀重器,其鹿首鱼尾、携日而行的纹饰(11)似是后世飞鹿御日、六龙御日神话传说的原型。《春秋纬命历序》里的神人御飞鹿、飞麟以追随日月、连通天地,其意义仍与太阳崇拜有关。太阳是一切生命繁息、延续的能量来源,本就与人类生命思考这一终极关怀相连。后世神仙信仰盛行,对飞鹿或鹿车的描写就由对太阳的崇拜直接跳跃为对长生的希冀,成为升仙的媒介。如东汉《张公神碑歌》有“骖白鹿兮从仙僮,游北岳兮与天通”之句,摹写凡人死后,驾驭三鹿仙车巡游仙山的情形。三国曹操乐府诗《气出倡》中的神仙亦是乘驾白鹿云车:“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而驾鹿的目的是“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以求长生不老。
另外,约成书于魏晋之际的道藏《灵宝五符经》记有北方之神人“乘灵虬以启真,驾鹿辇于天河”。鹿辇与天河(银河)的关系,在现存的少数民族中有类似的传说,鄂温克人认为银河是神鹿拉雪橇走出来的道路(12)。或许,这种传说由来已久。此条记录出自《灵宝五符经》的《仙人挹服五方诸天气经》,传说是茟子期受甪里先生之诀而来的。甪里先生是秦末汉初为避秦乱归隐的“商山四皓”之一。宋代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云:“神仙传有禄里先生禄即甪也盖字误”,则大约在东晋,甪里先生已成为神仙。而其成仙的原因或与鹿崇拜有关。明代郭孔延《史通评释》曰:“孔安国秘纪及汉纪仙传倶作角蠡,而魏子又作禄里。……又称灞上先生,角里亦其号耳。”灞上,或曰霸上,即白鹿原。李白《别韦少府》诗云:“西出苍龙门,南登白鹿原。欲寻商山皓,犹恋汉皇恩。”即指出商山四皓所居之地为白鹿原。《元和郡县志》卷一云:“白鹿原在县东二十里,亦谓之霸上”。而白鹿原的得名见于《三秦记》:“周平王时白鹿出此原”。周平王迁都,祥瑞白鹿出于此原以显神意,其说所据仍是上古鹿崇拜。则甪里先生又名“灞上先生”,此命名就隐含着白鹿之神性。另外,汉语中的“鹿”字与“角”字互通(13),暗示着上古先民对鹿角神圣性的体认。甪里先生或作角里先生,“角音鹿,上从两点,下从用汉书作甪上,从一撇。”(《史通评释》卷二内篇)“甪”与“角”的区别,正如纹饰中一角或两角的神鹿图像,其崇拜意义一致。《灵宝五符经》此则传说由甪里先生之诀而来,而从甪里先生的形象分析考虑,或可推断出该传说与上古鹿崇拜暗含着千丝万缕的隐秘关联。
同骑鹿记载相似,魏晋以后驾鹿车的仙人多为有名有姓的个体。据刘向《列仙传》记载,王子乔是乘白鹤驻于缑氏山头的。但在魏晋乐所演奏的乐府诗《王子乔》却云:“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东晋葛洪的《神仙传》记汉武帝时仙人卫叔卿“乘浮云驾白鹿集于殿前”;薄延也曾乘白鹿车迎沈义成仙。道藏《十二真君传》记吴真君“乘白鹿宝车,冲虚而去。”《无上秘要》又有“天王姓凝讳䨱霍,……乘白鹿丹霞之舆”的描述。由于卫叔卿乘白鹿云车面会汉武帝之事影响甚广,故而后世诗文中直接以“白鹿仙人”目之,且多与封衡这个“青牛道士”(见《后汉书·方术列传》)并出。如:“青牛道士更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能生已枯之骨。”([梁]庾信《谢明皇帝赐丝布等启》)“青牛道士按锦节于中都,白鹿仙人列瑶坛于八表。”([唐]卢照邻《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紫府与玄洲,谁来物外游。无烦骑白鹿,不用驾青牛。”([唐]韦渠牟《步虚词十九首》其十七)等等。
注释:
①李佳.中华文化早期的鹿崇拜与“逐鹿”“指鹿”考源[J].中华文化论坛,2015(10):19-21.
②安志敏.长沙新发现的西汉帛画试探[J].考古,1973(1):43.
③赵清.河南荥阳县康寨汉代空心砖墓[J].华夏考古,1996(2):55.
④⑦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石全集·第六卷·河南汉画像石[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图版说明68,23,76.
⑤四川省博物馆.四川彭县等地新收集到一批画像砖[J].考古,1987(6):536.
⑥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石全集·第五卷·陕西山西汉画像石[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86.
⑧罗西章.试论汉代的傩仪驱鬼与羽化登仙思想[J].考古与文物,2001(5):60-62.
⑨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M].文物出版社,2000:166.
⑩胡孚琛.魏晋神仙道教[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15.
(11)敖汉旗博物馆.敖汉旗南台地赵宝沟文化遗址调查[J].内蒙古文物考古,1991(1):2.
(12)满都尓图,周锡银,佟德富.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鄂伦春等族卷)[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95,96.
(13)李海霞.汉语动物命名考释[M].巴蜀书社,2005: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