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雷雨》悲剧意蕴的多维解读

2021-01-27 11:15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710055
大众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周冲繁漪周萍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 710055)

“悲剧是人的伟大的痛苦,或者是伟大人物的灭亡。”因而,不论是何种形态的悲剧,都被作家的悲剧思维阐述成为充满恐怖、痛苦与苦难、灭亡,以带给审美主体痛感与压迫感,亦或是崇高的审美体验。

然而,《雷雨》却未囿于传统意义上的悲剧理论范畴,极具创新性地糅合了社会悲剧、命运悲剧以及性格悲剧等多种悲剧元素,突破了传统悲剧中“大喜大悲”的绝对悲剧理论,又超越了这些固有的模式,将悲剧性根源转向了人类生存本身,曹禺的悲剧创作思维来源于最真实的现实生活,将含蓄、真实而又绝望的悲剧美一点一滴渗透到每一幕中,融入到每一次的戏剧冲突中,并非“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悲壮,而是“于无声处闻惊雷”的“几乎无事的悲剧”,更多是为了使观众感受到真实生活的悲与喜。

一、阶级压迫下的社会悲剧

《雷雨》以本世纪20年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为背景,所展示的是在不平等的社会里,命运对人残忍的捉弄。故事发生在周公馆这个微缩型的社会中,纷杂纠葛的人物关系以及每个人物自身所代表的社会关系都令人回味深思。压抑、沉闷的社会环境,促使周萍引诱其后母繁漪与他发生不合人性的伦理关系,然而这种关系是注定要同传统礼教伦理纲常殊死抵抗的,亦注定以惨烈悲剧收尾。周朴园作为封建伦理道德社会的“大家长”,他视繁漪追求解放、自由独立的人格为精神毒瘤。剧幕中,周朴园逼迫繁漪就医吃药,从侧面显示出封建礼教伦理道德在限制人的生存自由的同时,剥夺了女性的话语权,削弱了女性的生存地位。这一幕体现了二人矛盾冲突的不可调和,也体现了繁漪最终选择走向毁灭的合理性,彰显出其戏剧情节崇高的一面。

剧中临近结尾片段,周冲在与鲁大海及四凤发生争执之后,对鲁大海说:“我还是愿意和你做朋友,你愿意和我拉一下手吗?”曹禺设置的“拉手”这一剧情,实际上是富有他个人理想的一次握手,周冲是一个思想开化,崇尚自由解放的资产阶级上层社会代表,他是曹禺审美理想化的人物,包括他对于四凤的爱,都是出自于不带任何自私与污浊的真挚感情。然而正是因为这种反差,塑造了周冲这个典型化的具有悲剧美的人物形象。他提出的握手,实际上是曹禺内心理想化的跨越阶级等级的一次握手,然而最终仍被鲁大海拒绝,也体现了阶级关系的复杂性及其自身的悲剧性。

曹禺笔下的工矿罢工运动作为事件导火索,不仅点燃了阶级之间冲突与斗争,也点燃了周、鲁两家复杂纠葛的关系冲突,他怀着满腔愤懑和对受侮的善良民众的深切同情,在书写这个悲剧的同时,揭露了旧中国旧家庭的种种黑暗罪恶的现象,也在预示着旧制度必然走向毁灭的命运。

二、伦理束缚下的命运悲剧

“所谓命运悲剧,可以理解为带有浓厚的,左右着人的命运的,扑朔迷离而又无处不在的,难以捉摸又难以抗拒的一种强大的社会力量和自然力量对人的命运的一种控制。”《雷雨》中对命运悲剧的阐释体现鲜明。三十年前侍萍的命运与三十年后其女儿四凤的命运巧合地重合起来,仿佛在重演三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悲剧,三十年前遭到抛弃的梅侍萍寻死不成,历尽艰险受尽磨难,未成家却独自带着孩子,四处碰壁、遭人唾弃,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而四凤作为公馆里的下人,同母亲多年前的身份如出一辙:不顾身份卑微深深的陷入与周家大少爷的恋情中无法自拔,更是怀有大少爷的骨肉血脉。而更具戏剧性的在于,女儿的恋人恰恰就是当年侍萍遗留在鲁家的自己的亲生骨肉。《雷雨》充分利用悬疑、重复、对比以及巧合等叙事技巧,呈现出一台极具悲剧情调与意蕴的人生悲剧。

当周朴园与梅侍萍在多年后重逢相认时,恼羞成怒的周朴园大声质问着梅侍萍:“谁指使你来的”的时候,鲁侍萍悲愤的说:“是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里的对白,也彰显了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引导着他们走向灭亡。四凤、繁漪、周萍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关系,鲁侍萍与周朴园三十年前的隐秘关系以及周萍与梅侍萍的母子关系,鲁大海与周萍的兄弟关系,这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随着鲁侍萍的到来更加混乱无序,纠葛缠绕在一起。然而,这种冥冥之中引导一切的悲剧命运使这其中任何一种关系都不可能走向美满团圆的结局,无论是繁漪与周萍的不合人伦的爱,亦或是周萍与其妹妹四凤的背德之情。

曹禺把悲剧的价值与世俗的生活恰到好处的糅合到这种不可能存在的圆满之中,让观众在沉浸于悲剧中的同时,从更深层面挖掘体会社会人生的价值。这种快感与痛感相互转化的特殊审美情感从故事的结局可依稀窥见,话剧结局以悲惨的“毁灭”收尾,这种毁灭,带给观众悲痛的同时,又会令其产生释然的快感,体现了悲剧的独特美感。

三、环境压抑下的性格悲剧

性格悲剧,即物质及阶层矛盾投射至人物生理、心理之上并综合作用的客观悲剧性。郭尔凯郭尔提到:悲剧性格是一种性格内部充满矛盾的性格,这种内心的世界的矛盾厮杀促使了他的毁灭,在《雷雨》众多悲剧形象中,周朴园扮演了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分子,一个传统伦理道德的捍卫者。他在与其他家庭成员的关系中,无不体现着他的自私自利、专横霸道。三十年前,为了家族利益与自身名誉,他选择抛弃梅侍萍,迎娶门当户对的大小姐。为此,他通过保留家具陈设以及等等生活细节来表示对梅侍萍的歉意,然而,当侍萍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的虚伪矫饰立即原形毕露。他将鲁贵、鲁大海以及四凤全部辞退,丝毫未曾考虑过这家人今后的生计。在与鲁大海的对质中,亦提及了他当年在黑龙江包修江堤故意让江堤决口,淹死了三百多个小工并从他们身上提取体恤费的事,他杀伐果断而又残酷无情地镇压工矿罢工运动,不择手段地收买瓦解公会,这一切都彰显出他受阶级专制思想熏陶后的新型资本家形象。他也曾试图与阶级专制抗争,在与梅侍萍的爱情中,他渴望挣脱封建家庭的束缚,渴望追求人身自由,然而最终被他自身的懦弱性打败,无法同自己出身的阶级彻底决裂,最终还是向资产阶级封建制度妥协。对于与繁漪的婚姻,他处于完全统治地位,他限制繁漪的人身自由,甚至于连喝药这种事情都要让她言听计从,他不但是经济阶级上的统治者,更是家庭伦理与这段婚姻的统治者。这使他与他身边的人都陷入到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致使故事悲剧的发生。

繁漪位于故事乃至人物体系的中心位置,与其他人物性格相应,同时自身又兼具多重角色,换言之,繁漪的形象具有多重矛盾性。她生于五四后新旧文化交替的时代,活在封建传统礼教的樊笼之中,看似身份矜贵,是上流阶层的贵妇太太,实则是彻底的悲剧角色,名副其实的可怜人。在渴望追求个性解放的同时受到封建制度的压迫,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的继子周萍,为此她不惜付出惨重代价。在面对周萍的背叛时,她发出了绝望的怒吼;在得不到回应时,她把这种爱情的执着转化为了疯狂的报复。在最后的雷雨夜,她潜入四凤家里,关上了周萍出入鲁家的窗户,为了阻挠四凤与周萍私奔,她不惜让自己的儿子周冲来阻止四凤,为了爱情,她选择去伤害单纯又无辜的四凤,甚至甘愿放弃母亲的身份,只为自己可以获得幸福。然而,如此阴鸷深沉以至于病态的女性,却以其悲剧性格引发观众的共鸣与悲悯。环境造就了人物性格,繁漪婚姻乃至人生的不幸,造成了其近乎病态的心理。

繁漪形象中也具有着崇高性。繁漪一生追求爱情,崇尚爱情,是纯粹的爱情至上主义者。爱情之于她而言,就是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生活在20世纪20年代,正处于社会思潮继旧萌新、交替碰撞之际,西方新兴思潮碰撞着东方传统封建思想,同时也叩击着繁漪的心。她作为接受过新式教育洗礼的新女性,在女性生存境地如此艰难的社会缝隙中,仍在灵魂深处保留着最初始的对自由的渴求,她愿意终其一生去追求自由生活与爱情。因而,当周萍出现的时候,她把对周萍的依恋化作炽热的爱情追求,视为自己自由理想人生的寄托,她对周萍的过于依赖导致了当她得知周萍的背弃后,显示出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她千方百计的去挽留,宁愿为爱情舍弃一切,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绝望的挣扎着、呼救着。

在体现这种崇高性的同时,繁漪形象中也体现出深刻的悲剧性。鲁迅有云:“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从美学层面而言,将最美好的东西撕裂毁灭,会带给审美者不可磨灭的彻骨悲凉。所谓悲剧美,意即人在面对无法承受的痛苦灾难时,所展现出得不畏命运、不惧困难的抗争精神,极大程度显示出作为社会个体的生命张力以及人性力量的超越性。繁漪的悲剧性就体现在其自身性格。她的美丽、张扬的形象逐渐被封建阶级制度所蚕食,变得乖戾、偏执、绝望。繁漪美好的形象被活生生地摧毁、毁灭,使观众在震撼、惊诧的同时,拉近与角色之间的距离,继而引发愤慨与悲悯,从而彰显悲剧艺术的感染力,体现悲剧的美学价值。

而作为周公馆中“无知的年轻一代”的代表,周萍在整部剧幕中性格看似平淡无奇,温和怯懦,却是燃起繁漪心中“火焰”的柴火。周萍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尤其是在与繁漪的不伦关系,与在四凤的爱情纠葛中,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性作用。谈及周萍,人们难免想到“恋母”这一字眼,然而这与俄狄浦斯的恋母情结还是有区别的。周萍生于传统礼教熏陶下的中国旧社会,他与其继母繁漪不伦不洁的背德关系被后人所诟病。然而,我们却不得不正视在这场不伦之恋中,周萍所做的最后的孱弱挣扎,他意识到了这种不正当关系,并且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他内心的自责、愧疚都使得他不得不逃避繁漪,无法正视这一段畸恋,甚至于想要离开鲁家,冲破情网。这种挣扎,虽然微弱,但也难能可贵。囿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这种微弱的挣扎最终便为一枚落石投向大海,激起层层涟漪而已。因而,我们在曹禺笔下看到的就是一个爱欲不能,恨欲不能的悲剧形象。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周萍与周冲的形象是截然相反的。周冲烂漫天真,单纯果敢,而周萍对于爱情畏首畏尾,有太多顾虑与小心。正是这种犹豫与谨慎,使其命运更具有悲剧性。然而,周萍的悲剧性并未能引起观众的共鸣与同情,如果说周冲的死是“不应该这样走”,那么周萍的悲剧命运反而被大多数认为“应该这样去”,大抵是因为周萍性格中的苦闷与抑郁令观众无法像接受周冲的热烈与天真那般,然而这亦是周萍这一人物身上独具特色的美学意蕴。

曹禺将自己的美学理想构建在整部作品之中,体现在每个人物的身上。他塑造了特定时代背景下具有独立人格意识的繁漪,塑造了敢于挑战礼教,碰撞伦理道德的周冲,这些角色无不显示了曹禺对于新社会,新秩序的希冀。正如黑格尔所言,“真正的悲剧人物性格就要有这种优良品质,他们完全是按照原则所应该做到的而且能做到的那样的人物。”越是苦难压抑的环境,越能体现悲剧人物与其抗争的美学价值。

曹禺也将自身关于社会、生存的体会感悟融入到《雷雨》的创作中去,塑造了一个个性格鲜明独具特色的悲剧人物形象,运用独特的艺术形式对他们的个性以及内心进行解读,也传达出自己对于生活的体悟,深刻体现出一种更现代的哲学观与人生观,其独创的悲剧类型与模式对后世也具有深刻的影响。《雷雨》所具有的独特的悲剧美学意味,是其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也是其美学价值的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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